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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老副贡论世发雄谈 洋学生著书夸秘本 却说姚文通姚老夫子率领贾家三兄弟,从春申福栈房里出来,一走走到棋盘街 文萃书坊,刚刚跨进店门,正碰着一个人也在那里买书,见了姚文通,深深一揖, 问他几时到得上海,住在那里。姚老夫子本是一个近视眼,见人朝他作揖,连忙探 去眼镜,还礼不迭。谁知除了眼镜,两眼模糊,反辨不出那人的面目,仔细端详, 不敢答话。那个朝他作揖的人,晓得他是近视眼,连忙唤道:“文通兄,连我的口 音都听不出了?请戴了眼镜谈天。”姚文通无奈,只得仍把眼镜戴上,然后看见对 面朝他作揖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年胡中立。这胡中立乃是江西人氏,近年在上海制 造局充当文案,因总办极为倚重,新近又兼了收支一席,馆况极佳,出门鲜衣怒马, 甚是体面。从前未曾得意之时,曾在苏州处过馆,他的东家也住在宋仙洲巷,因此 就与这姚文通结识起来。后来又同年中了举人,故而格外亲热。近已两三年不见了, 所以姚文通探了眼镜,一时辨不出他的声音。等到戴上眼镜,看清是他,便喜欢的 了不得。两个人拉着手问长问短,站着说了半天话。姚文通告诉他,此番来沪,乃 是送小儿到学堂读书,顺便同了三个小徒,来此盘桓几日。今早到此,住的乃是春 申福栈。等小儿进了学堂,把他安顿下来,就要走的。说着,又叫贾家三兄弟上来 见礼。彼此作过揖,问过尊姓台甫,书坊里老板看见他到,早已赶出来招呼,让到 店堂里请坐奉茶,少不得又寒喧了几句。当下姚文通便问胡中立道:“听说老同年 近年设砚制造局内,这制造局乃是当年李合肥相国奏明创办的,李合肥的为人,兄 弟是向来不佩服的,讲了几回和,把中国的土地银钱,白白都送到外国人手里,弄 到今日国穷民困,贻害无穷,思想起来,实实令人可恨!”胡中立道:“合肥相国, 虽然也有不满人意之处,但是国家积弱,已非一日,朝延一回一回派他议和,都是 捱到无可如何,方才请他出去。到了这时候,他若要替朝廷省钱,外国人不答应, 若要外国人答应,又是非钱不行。老同年!倘苦彼时朝廷派你做了全权大臣,叫你 去同外国人打交道,你设身处地,只怕除掉银钱之外,也没有第二个退兵的妙策。” 姚文通道:“朝廷化了千万金钱,设立海军,甲午一役,未及交绥,遽尔一败涂地, 推原祸始,不能不追咎合肥之负国太甚!”胡中立听他此言,无可批驳,便说道: “自古至今,有几个完人?我们如今,也只好略迹原心,倘若求全责备起来,天底 下那里还有什么好人呢?”姚文通晓得他一向是守中立主义的,从前在苏州时候, 彼此为了一事,时常断断辩论,如今久别相逢,难为情见面就抬杠,只得趁势打住 话头,另谈别事。当下言来语去,又说了半天别的闲话,胡中立有事告辞先走。临 上马车的时候,问老同年今晚有无应酬?姚文通回称没有,胡中立遂上马车而去。 姚文通眼看胡中立马车去了一段路,方才进来,同店主人扳谈,问他新近又出 了些什么新书?店主人道:“近来通行翻译书籍,所以小店里特地聘请了许多名宿, 另立了一个译书所,专门替小店里译书。译出来的书,小店里都到上海道新衙门存 过案,这部书的版权一直就归我们,别家是不准翻印的。”姚文通便问他译书所请 的是些什么人?店主人道:“你们的同乡居多,一位是长洲董和文董先生,一位是 吴县辛名池辛先生,这两位是总管润色翻译的。其余还有好几位,不是你们贵同乡, 料想是不认得的。”姚文通道: “董和文却是兄弟的同案,他一向八股是好手,他在家乡的时候,从没听见他 读过外国书,怎么到了上海,就有了这门大的本事,连外国书都会改呢? 至于姓辛的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也不晓得是那一案进的学。”店主人道: “这两位都是才从东洋回来的,贵处地方文风好,所以出来的人材个个不同。 就以辛先生而论,他改翻译的本事,是第一等明公。单是那些外国书上的字眼, 他肚子里就很不少。他都分门别类的抄起来,等到用着的时候拿出来对付着用。但 是他这本书,我们虽然知道,他却从来不肯给人看。这也难怪他,都是他一番辛苦 集成的,怎么能够轻易叫别人家看了学乖呢?所以往往一本书被翻译翻了出来,白 话不像白话,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经他的手,勾来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删的 删,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来,一个一个字的推敲。他常说,翻译翻出来的东西,譬 如一块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经他手删改之后,赛如生肉已经煮熟了。然而不 下油盐酱醋各式作料,仍旧是淡而无味。他说他那本书,就是做书的作料,其中油 盐酱醋,色色俱有。”贾氏三兄弟当中,算贾葛民顶聪明,悟性极好,听了他话, 便对姚老夫子道: “先生,他那本书,我知道了,大约就同我们做文章用的《文料触机》,不相 上下。”店主人道:“对了!从前八股盛行的时候,就以《文料触机》而论,小店 里一年总要卖到五万本,后来人家见小店里生意好了,家家翻刻。 彼时之间,幸亏有一位时量轩时老先生,同舍间沾点亲,时常替小店里选部把 闱墨刻刻,小店里一年到头倒也沾他的光不少。当时我们就把这情形告诉了时老先 生,时老先生替我们出主意,请了三位帮手,化了半年工夫,又编了一部广文料触 机,倒也销掉了七八万部。后来人家又翻刻了,时老先生气不过,又替我们编了一 部《文料大成》,可惜才销掉二万部,朝廷便已改章添试时务策论,不准专重八股, 有些报上还要瞎造谣言,说什么朝廷指日就要把八股全然废掉,又说什么专考策论。 你想倘若应了报上的话,这部文料大成那里还有人买呢?闹了这两年,时文的销路, 到底被他们闹掉不少。后来幸亏碰着了你两位贵同乡,才在东洋游历回来,亦是天 假之缘,有日到我们小店里买书,同兄弟扳谈起来,力劝小店改良,他说八股不久 一定要废,翻译之学一定要昌明。彼时也是兄弟一时高兴,听了他二人的话,便说 这翻译上海好找,那一爿洋行里没有几个会说外国话的,只要化上十几块钱,就好 请一位专门来替我们翻译。后来他们又说不要西文要东文,这可难住我了,我只得 又请教他们,这东文翻译,要到那里去请。他两位就保荐也是他们从东洋同来的, 有一位本事很大,可以翻译东文,不过不大会说东洋话罢了,东洋书是看得下的, 而且价钱亦很便宜,一块洋钱翻一千字,有一个算一个。 壁如翻了一千零三十字,零头还好抹掉不算。彼时有了翻译,我就问他们应得 翻些什么书籍,可以供大小试场所用。他二人说翻译之事,将来虽然一定可以盛行, 但是目下还在萌芽时代,有学问的书翻了出来,恐怕人家不懂,反碍销路。现在所 译的,乃是《男女交合大改良》、《传种新问题》两种,每种刷印三千部,出版之 后,又买了两家新闻纸的告白,居然一月之间,便已销去大半。现在手里译着的, 乃是《种子大成》。这三部书都是教人家养儿子的法子。文通先生,你有几位世兄, 不妨带两部回去试验试验。”说着顺手在架子上取了一本《男女交合大改良》、一 本《傅种新问题》,送给了姚文通。姚文通接在手中一看,全用外国装钉,甚是精 美,于是再三相谢。 贾子猷听说辛名池有抄本外国书上的字眼,心想若是得了他这本书,将来做起 文章来,倒可以借此熏人,实有无穷妙处,便问店主人道:“辛先生既然集成功了 这本书,你们为什么不问他要来刻出来卖呢?”店主人道:“我何尝不是这种打算? 无奈辛先生不肯,一定要我一千块钱,才肯把底子卖给我。”贾平泉把舌头一伸道 :“一本书能值这们大的价钱么?”店主人道: mpanel(1); “辛先生说他费了好几年的心血才集了这们一本书,倘若刻了出来,人人都学 了他的乖去,他的本事就不值钱了。”贾子猷道:“他这书叫个什么名字?”店主 人道:“有名字,有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先叫做什么《翻译津梁》,后来自己嫌 不好,又改了个名字,叫做什么《无师自通新语录》。贾子猷道: “名字是后头一个雅。”店主人道:“然而不及头一个显豁。我们卖书的人专 考究这个书名,要是名字起得响亮,将来这书一定风行,倘若名字起的不好,印了 出来,摆在架子上,就没有人问信。”贾家兄弟听了,才晓得印书卖书,还有这许 多讲究。当时因见店主人称扬董、辛二位,心想这二人不知有多大能耐,将来倒要 当面领教才好。随把这意思告诉了店主人,店主人满口答应道:“等三位空的时候 到小店里,由兄弟陪着到小店译书所看看,他二位是一天到夜在那里的。”一面说 话,一面姚老夫子已选定了几部书,贾家兄弟三个,也买了许多书,都交代小厮拿 着。姚老夫子因为来的时候不少了,心上惦记着儿子一个人在栈房里,急于回去看 看,遂即起身告辞。店主人加二殷勤,送至门外,自回店中不表。 且说姚文通师徒四个一路出来,东张张,西望望,由棋盘街一直向北,走到四 马路,忘记转弯,一直朝北走去,走了一截,一看不是来路,师徒四人慌了。后来 看见街当中有个戴红缨帽子的人,姚老夫子晓得他是巡捕,往常看报,凡有迷失路 途等事,都是巡捕该管,又听得人说,随常人见了巡捕,须得尊他为巡捕先生,他 才高兴。当下姚老夫子便和颜悦色的走到巡捕跟前,尊了一声巡捕先生,问他到三 马路春申福栈应得走那一条路。巡捕随手指给他道:“向西,一直去就是,不要转 弯。”原来他四人走到了抛球场,因之迷失路途,不晓得上海马路,条条都走得通 的。当下师徒四人,听了巡捕的话,一直向西走去。果然不错,走到西鼎新巷口, 看见春申福三个大字横匾,于是方才各各把心放下。 回得栈来,不料房门锁起,姚老夫子的儿子不见了。姚老夫子这一惊,非同小 可,忙问茶房,茶房回称不晓得,又问柜上,柜上说钥匙在这里。姚老夫子问他见 我们少爷那里去了?柜上人道:“钥匙,是个年轻人,穿一件蓝呢袍子,黑湖绉马 褂,是他交给我的,不晓得他就是你们少爷不是?”姚老夫子道:“正是他,正是 他!他往那里去的?”柜上人道:“恍惚有个朋友,一块儿同去的,没有问他往那 里去。”姚老夫子道:“这小孩子忒嫌荒唐,倘或被马车挤坏了怎么好?再不然, 出门闹点乱子,被巡捕捉了去,明天刻在报上,傅到苏州,真正要丢死人了。”说 着便要自己上街去找。贾子猷忙劝道:“世兄也有毛二十岁的人了,看来不至于乱 走,闹出什么乱子来。 既然柜上人说有人同了出去,或者是朋友同着出去吃碗茶也未可知,先生要自 己上街去找,上海偌大一个地方,一时也未必找着,我看倒不如等他一会,少不得 总要回来的。”姚老夫子听他说得有理,也只得作罢,一个人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 去,好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看看等到天黑,还不见回来。姚老夫子更急 得要死。这日师徒几个,原商量就的回栈吃饭之后,同到天仙看《铁公鸡》新戏, 如今姚世兄不见了,不但姚老夫子发急,连着贾家兄弟三个,也觉着无趣。霎时茶 房开上饭来,姚老夫子躺在床上不肯吃,贾家兄弟也不好动筷。后来被姚老夫子催 了两遍,说:“你们尽管吃,不要等我。”三人无奈,只得胡乱吃了一口。总算凑 巧,三个人刚刚才吃得一半,姚世兄回来了。姚老夫子一见,止不住眼睛里冒火, 赶着他骂道:“大胆的畜生!叫你不出去,你不听我的话,要背着我出去胡走,害 得我几乎为你急死。你这半天到那里去了?”骂了不算,又要叫儿子罚跪,又要找 板子打儿子。贾家兄弟三个,忙上前来分劝,又问:“世兄究竟到那里去的,以后 出门总得在柜上留个字,省得要先生操心。”姚世兄道:“我的脚长在我的身上, 我要到那里去,就得到那里去。天地生人,既然生了两只脚给我,原是叫我自由的。 各人有各人的权限,他的压力虽大,怎么能够压得住我呢?”贾子猷听见他说出这 些话来,怕姚老夫子听了添气,便握住他的嘴,叫他不要再讲了。幸亏姚老夫子只 顾在那里叉着手乱骂,究竟他们说的什么,也未曾听见。贾子猷便请他父子吃饭。 姚老夫子还要顶住儿子,问到底往那里去的,儿子被他逼的无法,才说有同栈房住 的一位东洋回来的先生,他来同我扳谈,他说如今有爿学堂里,已经请了他做教习, 将来彼此要常在一起的,他来约我出去,我怎好回他说不去?姚老夫子又问到了些 什么地方?儿子说道:“在一个三层洋楼上喝了一碗茶,后来又在街上兜了几个圈 子,有个弄堂口站着多少女人,那个东洋回来的先生要我同进去玩玩,我不敢去, 他才送我回来的,如今他想是一个人去了。”姚老夫子见儿子没有同那人去打野鸡, 方才把气平下。起来吃了一口饭,洗过脸,正打算带领他四人一同到天仙看戏,忽 见茶房递上一张请客票来。姚老夫子接过来一看,乃是胡中立请他到万年春番菜馆 小酌的,遂吩咐他四个先到天仙等,我到万年春转一转再来。于是师徒五众,一同 出门,出了弄堂门,各自分头而去。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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