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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却礼物教士见机 毁生祠太尊受窘 却说傅知府听了舅老爷的话,一想此计甚妙,便把礼物办好,将信写好,次日 一早,叫人送到教士住的客栈里。且说那教士自从送傅知府去后回来,便向众秀才 说道:“诸位先生,我看此处断非安身之地,今日他虽回去,谅来未必甘心。我们 一日不行,他的缠绕便一日不了。我乡下教堂里也容不得诸位这许多人,而且诸位 年轻力壮,将来正好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如此废弃光阴,终非了局!”众人听了 他话,都说不错,但是面面相觑,想不出一个主意来。怕的是离开洋人,官府就要 来捉,踌躇了半天,终究委决不下。 教士知道他们害怕,便说道:“诸位但肯出门,我都有法保护。只要把你们送 到上海租界地面,你们就可自由。”当下众人俱各点头应允。有的说与其在家提心 吊胆,自然是出门快乐了。有的说老死窗下,终究做不出大事业,何如出去阅历阅 历,增长点学问也好。教士道:“诸君既以鄙见为然,就请收拾收拾,明日我就送 你们动身,何如?”众人俱各应允。方谈论间,忽听窗外有人高嚷,问茶房道: “洋大人、洋先生在那号房间里住。”茶房一见那人头戴红缨大帽,脚踏抓地虎, 手里拿着帖子,晓得便是大来头,立刻诺诺连声,走在前头引路,一直把这人领到 第十二号房间里,见了教士。这人先抢前一步,请了一个安,口称:“家人奉了敝 上之命,叫家人替洋大人请安,敝上特地备了几样水礼,求洋大人赏收。这里还有 一封信,求洋大人过目。”一面说,一面把信双手捧上。教士在中国久了,《康熙 字典》尚且读熟,自然这信札等件也看得通了。刚才接信在手,正待拆阅,那来人 又登登登的跑出去,叫跟来的人,快把送的礼抬进来。教士将信看了一遍,晓得来 意,送的东西,信上一一注明,便连连挥手,吩咐来人:“不必拿进,我是万万不 收的。”来人一听不收,呆在那里,一言不发。教士道:“你回去拜上你们主人, 他的情我已经心领了,我是不受人家礼物的。至于这几个人,我明天就要送他们到 上海去,我把他们送到,我是仍旧要回来的。等我回来,再来拜望你们主人罢。” 来人道:“家人来的时候,敝上有过话,说是送来的礼物,倘若洋大人不赏收,不 准小的回去。洋大人!你老人家总算可怜小的,赏收了罢。”教士笑道:“这又奇 了!送不送由他,收不收由我,那有勉强人家收的道理?你快快回去,我的话已经 说完,你再在这里,就无人理了。”说罢,踱了进去。来人无法,只好叫人将礼物 仍旧抬回,自己又进来向教士讨回信。教士道:“你回去同你主人说,我的话昨天 同他当面都说过了,用不着回信。”来人道:“既无回信,赏张回片也好销差。” 教士道: “我来的匆促,没有带得片子。”这人无奈,只好搭讪着出去。同来抬盒子的 人,暗地里拉这人一把,说道:“大爷回信没有?回片没有?东西虽然不收,我们 府衙门里出来送礼,脚钱是一向有的。”这人道:“滚你娘的蛋罢! 你也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好问他要脚钱?真正不知死活!”说完, 率领着众人,抬了东西而去。且说傅知府自从交代了门上,叫他到栈房里送礼,以 为我今番送礼给他,他不能不顾我的面子,或者因此将人交回,也好叫我上头有个 交代,想罢甚是开心。不料等了一回,家人戴着帽子,拿着帖子回来了。傅知府一 见,便赶着问道:“看见外国人没有?东西可收下? 怎么说?那几个人带回来没有?”家人道:“外国人看见是看见的,东西没有 收,人也没有带回。”傅知府一听,不觉顶上打了一个闷雷,心上想道: 怎么外国人送他礼也会不收的,不要是嫌少?忙又问道:“我给他的信,他看 了说什么?回信在那里?”家人道:“他看过,但是笑了一笑,说:‘我知道了, ’回信没有。”傅知府听了,生气道:“他是什么东西,好大的架子!他竟同皇上 一样,‘知道了’。真正可恶!回信既然没有,回片呢?怎么写法?不收我的东西, 总要有个说法。”家人道:“回片也没有。”傅知府发恨道:“我好好的事情,都 坏在你们这些王八蛋手里了!特特为为派你去送礼,回信也没有,回片也没有,不 晓得你真去假去,你是个死人,我要你做什么!替我滚出去!”家人不敢做声。傅 知府正骂着,送礼抬盒子的人,已把礼物抬到厅上。傅知府道:“外国人没有收, 还抬来做什么?水果还给铺子里,说我没有用。鸡同鸡子亦送还人家。羊肉给厨子 做饭。菜该多少钱,叫帐房里照算一分重礼。”外国人虽然没收,他老人家却是分 文未曾化费。 分派已定,方才进来,同师爷商量,打禀帖给上头,好把这事情敷衍过去。 等到这个禀帖上去,前头闹捐的事,绅士已经上控到省,抚台亦早有风闻,便 叫藩台挂牌,把他撤任,另换一个姓鲁的接他的手。接印交印,自有一番忙碌,照 例公事,毋庸琐述。 等到傅知府交卸的头两天,自己访闻外头的口碑很不好,意思想要地方上送他 几把万民伞,再于动身的那一天,找两个绅士替他脱靴,还要请一个会做古文的孝 廉公、进士公,替他做一篇德政碑的碑文,还想地方上替他立座生祠,如此交卸回 省,也可以掩饰上头的耳目。因为这事自己不便出口,只好托师爷把首县请来,同 他商量,首县道:“不瞒老夫子说,我们这位太尊,做官是风厉的,但是百姓们不 大懂得好歹,而且来的日子也太少,虽有许多德政,还不能深入人心。这件事情, 兄弟也有点不便,不如去找王捕厅、周老师,他二人地方上人头还熟些,或能说得 动他们,也未可定。”师爷道: “敝东有过话,只要他们肯顶名,就是做万民伞的钱,还有那盖造生祠的款子, 通统是敝东自己拿出来,决不要他们破费分文,这总办得到了。”首县道:“既然 太尊自己拿钱,随便开几个名字写了上去,何必又去惊动他们? 肯与不肯,反添出许多议论。”师爷道:“盖生祠的事,敝东早说过了,也不 必大兴土木。记得书院后面,有个空院,里头有三间空屋,外面幸喜另外一扇门, 将来只要做一个长生禄位,门口悬一块匾,岂不是现现成成的一座生祠么?但是到 送伞的那一天,总得有几个人穿着衣帽送了来,这却找谁呢?”首县道:“这个容 易,别人不来,本衙门里的书办,就可以当得此差。”师爷听了不解。首县道: “老夫子!枉负你十年读律,书办可以戴得顶戴的,叫他们一齐穿了天青褂子,戴 了顶子,还怕他不来吗?至于脱靴一事,就叫他们衙役们来做。这样遮人耳目的事, 也还容易。倒是要找一位孝廉公,或者进士公,做这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却不易得。 兄弟在这里几年,此地的文风也着实领教过。时文尚且有限,如何能做古文?兄弟 虽不才,也是个两榜出身,然而如今功夫也荒疏了,提起笔来,意思虽有,无奈做 来做去,总不合意。否则,这个差使,兄弟一定毛遂自荐,省得太尊另外寻人。至 于本地的两位举人进士,我看也算了罢,大约做起时文来,还能套篇把汪柳门的调 头八韵诗,不至于失粘。再靠着祖宗功德,被他中个举人进士,已算难得,还好责 备求全吗?倒是秀才当中,很有几个好的,可惜太尊把他们当作坏人,如今入了洋 教,吃了外国饭,跟了外国人一齐,不晓得到那里去了。早知如此,当初很应该照 应照应他们。到了今日找他们做篇把碑文,他们还有不出力的吗?”师爷道:“这 些话都不必题了。我看你衙门里的书启老夫子,他的笔墨倒还讲究,太尊题起,常 常夸奖他的。说他做的四六信,没有人做得过。干支对干支,卦名对卦名,难为他 写得出。我想请教他去做一篇,再由阁下替他斟酌斟酌,这桩事情不就交了卷么?” 首县道:“太尊说的是古文,古文一定是散体,人人都说散体容易整体难,我说则 不然。太尊如要整体,倒好叫他费上两天工夫做一篇看;再不然,旧尺牍上现成句 子,抄上几十联,也可以敷衍搪塞。倘要散体,他却无此本领。”师爷道:“何以 散体倒难?”首县道:“你看一科闱墨刻了出来,譬如一百篇文章,倒有九十九篇 是整的,只有一两篇是散的。散体文章中举人如此之难,所以兄弟晓得这散体东西 是不大好做的,这是读书数十年悟出来的。所以兄弟一听你老夫子,题到古文两字, 兄弟就不敢接嘴。”师爷道:“这个,太尊也不过说说罢了。据我看来,还是做四 六的出色。太尊只要做成功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就是了,还管他整体、散体吗?”首 县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叫我们那位书启老夫子,做一篇来试试看。”师爷道 :“如此,费心了!”说罢,彼此别去。 mpanel(1); 师爷果然听了首县的话,交出钱来,找了裁缝,把伞做好,同门上商量,找到 两个从前受过大人恩惠的书办,叫他二人出头,约会齐了众书办,到这一天一齐顶 帽袍套,进来送伞。是日,傅知府同他们敷衍了一番,也未识破,就是识破,要顾 自己的面子,也就不肯说了。首县回去,果然找书启老夫子拟了一篇德政碑文,全 体四六,十成中倒有九成是尺牍上的话头。幸喜声调铿锵,平仄不错,念起来也还 顺口,对仗亦尚工稳。傅知府见了,异常称赞,连说:“费心得很!”还说将来贵 书启老夫子文集当中,有了这篇文字,流传不朽,彼此都有光辉的。看罢,便叫书 禀门上照誊五份,一份交给首县,叫他选雇石工,立碑刻字,余四分,预备带回省 城,好呈给藩、臬、道诸位大人过目。分派已定,便择定动身日期。等到临走的那 一天,预叫自己旧门稿把那受过恩惠的差役派了两名,嘱咐他们在城门底下,预备 替大人脱靴。 向来清官去任,百姓留靴,应得百姓拿出钱来先买一副新靴,预备替换。这两 个差役虽然受过大人的恩惠,肯替他留靴,然而要他们拿出钱来,再买一双新靴, 却是做不到。所以这买靴的钱,还是大人自己的钱,由师爷发下来的。这日傅知府 有意卖弄,从衙门里摆了全副执事,轿子前头,什么万民伞、德政牌,摆了半条街, 全是自己心痛的钱买得来的。事到其间,要顾面子,也就说不得了。其时两旁观看 的人,却也不少,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说说笑笑,还有几个挺胸凸肚、咬牙切齿, 骂的傅知府宽洪大量,装做不知,概不计较。一霎时走到书院跟前,只见山长率领 着几个老考头等的生童,在那里候送。傅知府下轿进去,寒喧了几句,山长定要把 盏。傅知府不肯,众生童磕头下去。傅知府还过礼,后叫管家每人奉送白摺扇一把, 上头写着一首七言八句的留别诗。众人接过,一齐用两只手捧着,这都是他老人家 预先叫西席老夫子替他做好、写好,如今竟装作自己门面了。正在谦让的时候,忽 听门外一片声喧,刚要叫人出去查问,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大人生祠上的一块匾, 同着长生禄位,被一班流氓打了个粉碎,还说要把大人的牌位丢在茅厕坑里。傅知 府听了,面孔失色,做声不得。山长道:“那有此事?问流氓正在那里,书院重地, 胆敢结党横行,真正没有王法了!”一面说,一面走出来,一看只见一大班人正在 那里捋臂挥拳,指手画脚的大骂昏官、赃官不了。 内中有两个认得的,是屡屡月课考在三等,见了山长眼睛里出火,想要上来打 他。幸亏山长见机,一声不响,缩了进去,对傅知府道:“大公祖!你请在这里头 略坐一坐,外头去不得,怕碰在乱头上,吃他们眼前亏,是犯不着的。”傅知府道 :“谅他几个生童,有多大的本领,敢毁本府的祠宇!”说着硬要亲自出去,呵叱 他们。幸亏被山长一把拉住,没有放他出去。你道这班打生祠的是什么人?就是傅 知府上次捉拿的一班秀才的好友。然其中也有真来报仇的,也有来打抱不平的,因 此愈聚愈众,一霎时竟聚了好几百人。 后来幸亏首县到来,好容易把个太尊保护了出去,从小路抄到城门。正待举行 留靴大典,不提防旁边走出多少人,不问皂白,一拥而上,不但靴子留不成,而且 傅知府的帽子,亦被众人挤掉。靴子刚脱掉一只,尚未穿上,被人冲散,只得穿了 袜子,一高一低的,在人从中挤来挤去。幸而顶帽不戴,人家瞧不出他是知府,所 以未曾被人殴打。然而顷刻之间,轿子也打毁了,执事也冲散了,万民伞亦折掉了, 德政牌亦摔劈了。傅太守好容易找到一个二爷,由这二爷搀着他寻到一个小户人家 躲了半天,要等外面风声渐定,方敢出头,你道这班人又是谁?就是那班闹捐局的 人,上次未曾打得爽快,所以今番打听得傅知府动身,要在城门经过,还要在此留 靴,所以凑在这个档口,打他一个不亦乐乎。毕竟来的卤莽,傅知府仍未打到被他 漏网脱逃而去,后来又幸亏营里、县里一齐赶到,一面将众人弹压,一面又替太尊 预备轿子。 但是,找了半天,不知太尊被众人弄到那里去了!首县心上甚是着急,设或被 众人戕害了性命,那却不了。立刻传地保率领衙役,挨户去寻,后来好容易从一个 小户人家找到。地保跪在地下磕头说道:“我的大人!真把小的找苦了!快请大人 出去,首县大老爷候着呢。”傅知府还当是一班闹事的人,要哄他出去打,他抵死 不敢出去,只是索索的抖。幸亏地保一找到的时候,早已打发人送信给县大老爷, 县大老爷相离不远,得信之后,赶了前来。傅知府一见,方才把心放下,大着胆子 出来。首县说了一声:“大人受惊!”傅知府不及回言,先骂办差的欺负我,已经 交卸,没有势力的人,随我被百姓打死了,他们也不上来拉一把,真正混帐王八蛋! 首县听他骂人,也不便说什么。叫人打过轿子,让他坐好。营里又派了十六名营兵, 一个哨官,围着轿子,保护他出境而去。 在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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