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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纵虎归山旁观灼见 为鱼设饵当道苦心 却说刘伯骥同了洋教士,跑到永顺府,亲自把几个同志要了出来,傅知府无可 如何,也顾不得上司责问,只得将一干人松去刑具,眼巴巴看着领去。 当下一干人走出了府衙,两旁看审的人不知就里,见了奇怪,三三两两,交头 接耳的私议,又有些人跟在后头,哄的满街都是。教士恐人多不便,便把刘伯骥手 里的棍子取了过来,朝着这些人假做要打,才把众人吓跑。教士见他们如此胆小, 也自好笑。一路言来语去,不知不觉,已到了昨日所住的那爿小客栈内。栈里掌柜 的见他们一个个都是蓬首垢面,心上甚是诧异,只因惧怕洋人,不敢说甚。这一干 人恐怕离开洋人,又生风浪,只得相随同住,再作道理。按下慢表。 且说是日傅知府坐堂,所打的人,不是别个,却是四城门的地保。因为这四城 门的地保,不能弹压闲人,以致匪徒肇事,打毁捐局。知府之意,本想典史、老师, 向绅士们要出几个为首的人,以便重办。无奈绅士们置之不理,所以他迫不及待, 就把地保按名锁拿到衙,升坐大堂,每人重打几百屁股,以光自己的脸面。其中有 个狡猾的地保,爬在地下捱打,一头哭,一头诉道:“大人恩典!小的实在冤枉! 昨天闹事的时候,从大人起,以及师爷、二爷、亲兵、巡勇,多多少少的人,都在 那里,他们要闹,还只是闹,叫小的一个人怎么能够弹压住这许多人呢?”傅知府 听了这话,愈加生气,说: “这混帐王八蛋,有心奚落本府,这还了得!”别人都打八百,独他加一倍, 打了一千六百板,直打得屁股上两个大窟窿,鲜血直流,动弹不得,由两个人架着, 一拐一瘸的搀上堂来,重新跪下。傅知府又耀武扬威的一面孔得意之色,把一众地保 吆喝了一大顿,才算糊过面子。正在发落停当,尚未退堂,不提防教士同了刘伯骥 到来,立逼如火,要把十几个人一齐带去,说是有经手未完事件。傅知府想待给他, 恐怕上司责问,欲待不给,又怕教士翻脸。 不要说是写封信托公使到总理衙门里去评理,叫他吃不住,就是找出领事在督 抚面前栽培上两句,也就够受的了。因此左难右难,不得主意。后来把一干人提上 堂来,替教士追问经手事件,无非两面转圜的意思,却不料教士一见了人,不容审 问,立逼着松了刑具,带了就走。堂上虽有百十多人,竟也奈何他不得。傅知府两 只眼睛,直巴巴的看着他们出了头门,连影子都不见了,他犹坐在公案之上,气得 一句话也说不出。歇了两刻钟头,方才回醒过来,起身退堂。踱进签押房,宽衣坐 下,忙叫管家把刑名老夫子请了过来,商量此事。这老夫子姓周名祖申,表字师韩, 乃绍兴人氏,是傅知府从省里同了来的。当下一请便到,见了东翁,拱手坐下。傅 知府先开口说道:“老夫子!我这官是不能做的了!”周师韩忙问何事。傅知府把 教士前来要人的情形,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周师韩道:“请教太尊,为什么就答应 他呢?”傅知府道:“我不答应他,他要到总理衙门去的,到了总理衙门,也总得 答应他。我想与其将来拿好人给别人去做,何如我自己来做,乐得叫外国人见个好, 将来或者还有仰仗他们的地方,也论不定。”周师韩道:“送掉几个人是不要紧, 但是这件事情,太尊已经禀过上头,上头回批,叫太尊严办。 这个把多月,太尊因为忙着办捐,就把这事搁起。前日,上头又有文书,来催 我们赶紧审结。现在一审未审,怎么好叫教士带了去呢?”傅知府一听师爷之言有 理,心上好不踌躇,连说:“怎么样呢?”又想了一回,说道:“如此,让我就坐 了轿子去要他回来。”周师韩听了,鼻子里扑嗤一笑道:“说的,谈何容易!他肯 由你要回,方才不带他们去了。”傅知府道:“他原说这些人同他有经手未完之事, 所以带了他们去的。如今他们的事情想已弄停当了,我这里案子未结,他自然要还 我的。”周师韩道:“什么经手事情,也不过叫名头说说罢了,那里有什么紧要事 情,少他们不得。如今人还了他,一个个在那里逍遥自在,一点点事情也没有。” 傅知府道:“据此说来,是我受了他们的骗了。”周师韩道:“岂敢!”傅知府道 :“你没见刚才在堂上的样子,真是刻不容缓,无论什么人都拗他不过。”周师韩 道:“他若要人,只要翻出条约来同他去讲,通天底下总讲不过一个‘理’字,试 问他还能干预,不能干预?”傅知府道:“谁记得这许多呢?做官的人,都要记好 了条约再做,也难极了。”周师韩道:“现在做官,不比从前,这里头总得留点心 才好。”傅知府道:“这个只怕连制台、抚台,肚子里都没有,不要说我们做知府 的了。”周师韩道:“肚子里不记得就要吃亏。”傅知府道: “目前且不管吃亏不吃亏,总得想个法子把人弄回来才好。”周师韩道:“据 我看起来,这件事有点难办。这些穷酸,岂是什么好惹的?而今入了他们外国人的 教,犹如老虎生了翅膀一般,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呢。”傅知府道: “无论有事没有事,办得成办不成,苦了我这老脸,总得去走一趟再说。”周师韩 一见话不投机,只好退出。傅知府传门上上去,问他这里有几处教堂,刚才来的洋 人,是那里教堂的教士。门上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回来叫人到县里去查查看。” 傅知府道:“几个教堂都不记得,还当什么稿案?门上快去查来!”稿案、门上不 敢回嘴,出来回到门房里,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做了大人也记不清,还有嘴说 我们哩。”吩咐三小子:“去找县里门口鲁大爷,托他替我们查一查。”三小子去 不多时,回称鲁大爷也不晓得,回了他们大老爷,又叫了书办来,才查清楚的。一 共两个教堂,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这里有个条子,写的明明白白。至于刚才 来的那个教士,不在城里住,一定在乡下住,只要在那里一问就知道了。稿案道: “连着县太爷也是糊里糊涂的。要到得那里再问,我又何必问他呢?”说完了这两 句,立刻上去,回过傅知府,又说:“至于方才来的那个教士,横竖不在城里,就 在乡下。先到城里的教堂去问一声儿,如果不在那里,再往乡下未迟。倘若是在那 里,就免得往乡下去走一遭。”傅知府听了有理,便传伺候,先到城里的教堂去拜 望教士。一霎时三声大炮,出了衙门,投帖的赶在前头,先去下帖。及至走到那里 一问,回称教士不在这里,三日里头就往别处传教去了。傅知府听说,心中闷闷。 正想回轿一直下乡,不料事有凑巧,那个硬来讨人的教士,正同了几个秀才前来探 望这堂里的教士。轿里轿外,不期同傅知府打了个照面。傅知府一见,认得是他, 便拿手敲着扶手板,叫轿夫停轿,嘴里不住的叫:“洋先生!我是特地来拜你的! 你不要走,我们进去谈谈。”教士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乡下,这里是 我的朋友住的地方,你不要弄错了。”傅知府道:“借他这里谈谈也好。”一面说, 一面已经下了轿,一只手拉住了教士的袖子。又看教士后面跟的几个人,就是前头 捉去的几个秀才,傅知府统通认得,就拿那只手招呼他们,一块儿到这教堂里去。 教士被他闹不过,只好上去敲门。有个女洋婆,也是中国打扮的,出来开门,同这 教士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洋话,自己关关门进去。教士便同傅知府说道:“我这朋 友不在家里,我们不便进去。”傅知府道:“街上不能谈天,我们同到衙门里谈一 会罢。”众人心上明白,谁肯上他的当,一齐拿眼瞅着教士。只听教士对傅知府说 道:“傅大人,你的意思我已懂得。我有这些人同着不便,改日再到贵府衙门里领 教罢。”说罢领了众人,扬长而去。 mpanel(1); 傅知府一个人站在街上,几乎不得下台,把他气的了不得,站了半天。轿夫把 轿子打过,他便坐上,也不说到那里去。走了两步,号房上来请示,他老人家方才 正言厉色的,说了声回去。众人不敢违拗,立刻打道回衙。他一直下轿走进签押房, 怒气未消。正在脱换衣裳的时候,忽见跟去的一个二爷上来回道:“刚才碰见的那 个教士,并不住在乡下,就庄在府西一爿小客栈里,出了衙门朝西直走,并无多路。” 傅知府听说,连忙又传伺候,说即刻要到他栈房里拜他。官场规矩,是离了轿子, 一步不可行的,当下由这个踉班在前引路,知府大轿在后,走到栈房门口,不等通 报,先自下轿,一路问了进去。问洋先生住的是那号房间,柜上回称小店里这两天 并没有姓杨的客人。 傅知府只得同他细说,并不是姓杨的客人,是个传教的洋人,柜上方才明白。 回说十一号、十二号、十三号房间通统是的,但不知这位洋先生住在那一间里。 傅知府只得自己寻去,一问问到十二号房间,果然在内。其实这教士同这一帮秀才, 听了鸣锣喝道之声,早已晓得知府来到,等他自己进来,不去睬他,等到他身走进 房间,众秀才只得起身回避,让教士一个同他扳谈。当下傅知府进来之后,连连作 揖,口称:“一向少来亲近。兄弟奉了上宪的札子,到这里署事,接印之后,公事 一直忙到如今,所以诸位跟前少来请安。”教士道:“傅大人客气得很,要你大人 自己亲来,实在不敢当。”傅知府道: “众位先生既在这里,可以一齐请来见见。”教士道:“他们是怕见官府的, 不要他们见你的好。”傅知府道:“他们的学问品行,兄弟是久已仰慕,既然来了, 自然见见。”教士道:“他们同我一样,都是不懂道理的人,还是不见的好。”傅 知府听了无话,又想了一想,说道:“兄弟此来,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有一点小 事情,要同你商量商量,千万你看我的薄脸,赏我一个面子,叫我上头有个交代。” 教士道:“我是外国人,到了贵府,处处全靠你贵府保护,贵府还有什么事情要同 我商量?”傅知府道:“不为别的,就是早上贵教士要来的那几个秀才。”教士道 :“不错,几个秀才,你把他们交给我的,现在又有什么事情?”傅知府道:“这 几个人,是上头叫我捉的,现在捉了来还没有审口供,就被贵教士要了来,将来上 头问兄弟要人,无以交代。”教士道:“贵府这句话说差了。不要说这些人本来冤 枉的,就是不冤枉,上头叫你拿了来,你就该立刻审问,该办的办,该放的放,也 没有不问皂白,通统收在监里的道理。现在是我因为他们有替我们教堂经手未完事 件,并且有欠我们的钱未曾清楚,若长久放在你那里,倘或被他们逃走,将来我这 钱问那个去要,所以我把他们要了来,叫他们在我这里,我好放心。”傅知府道: “这件事情,我总得同你商量叫他们同我回去,我情愿收拾房子给他们住,供给他 们,决不难为于他,你可放心的了。”教士道:“你那里有房子给他们住?不过收 在监里,等到上头电报一到,就好拿他们出来正法。 此番倘若踉你回去,只怕死的更快。”傅知府道:“他们犯的事未必一定是死 罪,不过叫他们回去等兄弟光光面子,那里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呢?”教士道:“我 不信贵府的话,贵府请回去罢。我这栈房里龌龊得很,而且是个小地方,不是你大 人可以常来的。”傅知府听了,不觉脸上红了一阵,又坐了一会,两人相对无言, 只好搭讪着告辞回去。进得衙门,千愁万绪,闷闷不乐。他有个妻舅,名唤赖大全, 从前到过汉口,在一爿什么洋行里当过煞拉夫的,自从姊夫得了缺,写信把他叫了 来,在衙门里帮闲。遇见没事的时候,陪着姊夫、姊姊打打牌、说说闲话;等到有 了事,却是一句嘴也插不上去的。 这两天见姊夫头一天为了开捐被人打了局子,第二天又来个洋人把监里的重犯 硬讨了去,姊夫气的气上加气,众人一无主意,他便有心讨好。硬着胆子先在姊夫 眼前递茶递烟,献了半天殷勤,他见姊夫不说话,他也一声不响。 后来想出一条计策,熬不住要献上来,先叹了一口气。姊夫问他:“因为什么 叹气?”赖大全道:“我见姊夫这两天遭的事情,实在把我气的肚子疼!”傅知府 道:“办捐一事,我是理直气壮的,小小百姓,胆敢违旨抗官,目前虽然我受他们 的挟制,暂时停办,将来禀过上头,办掉几个人,一定不能便宜他们。但是受这教 士的气,我心上却是有点不情愿,总得想个法子方好。”赖大全道:“教士是外国 人,现在外国人势头凶,我们只可让着他点。硬功不来,只好用软功。我从前在洋 行里吃过几年饭,很晓得他们的脾气。为今之计,我倒有个计策在此。”傅知府府 忙问何计,怎么用软功?赖大全道: “明天一早,姊夫吩咐大厨房里买下十二只又肥又大的鸡――他们外国人以十 二个为一打,所以一定要十二只,再买了一百个鸡子,一块羊肉,或者再配上一样 水果,合成功四样礼。教士是认得中国字的,姊夫再写上一封信,信上就把这事情 委婉曲折说给他听,哀求他请他把这十几个人放了回来。信随礼物一同送去。只要 那教士受了我们这一分礼,这事情十成中就有九成可靠了。”傅知府道:“外国人 吃心重,这一点点东西怕不在他眼里,他不收怎么好呢?”赖大全道:“外国人的 脾气我通统知道,多也要,少也要,一定不会退回来的。只要他肯收,这事就好办 了。”傅知府听了他言,心上得了主意,立刻吩咐大厨房里,明天一早照样办好, 以备送礼。自己又回到签押房,亲自写了一封信,次日一并遣人送去。 但不知此计是否有用,且听下回分解。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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