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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本天伦谈性命之情遵母命游婚姻之学
诗曰:
好色原兼性与情,故令人欲险难平。
苦依胡妇何曾死,归对黎涡尚突生。
况是轻盈过燕燕,更加娇丽胜莺莺。
若非心有相安处,未免摇摇作旆旌。
话说先年,四川成都府双流县,有一个宦家子弟,姓双,因母亲文夫人梦太投
怀而生,遂取名叫做双星,表字不夜。父亲双佳文,曾做过礼部侍郎。
这双星三岁上,就没了父亲,肩下还有个兄弟,叫做双辰,比双星又小两岁。
兄弟二人,因父亲亡过,俱是双夫人抚养教训成人。此时虽门庭冷落,不比当
年,却喜得双星天生颖异,自幼就聪明过人,更兼姿容秀美,矫矫出群。
年方弱冠,早学富五车,里中士大夫见了的,无不刮目相待。到了十五岁上,
偶然出来考考耍子,不期竟进了学,送学那一日,人见他管花挂彩,发覆眉心,脸
如雪团样白。唇似朱砂般红,骑在马上,迎将过去,更觉好看。
看见的无不夸奖,以为好个少年风流秀才,遂一时惊动了城中有女之家,尽皆
欣羡,或是央托朋友,或是买嘱媒人,要求双星为婿。不期双星年纪虽小,立的主
意倒甚老成,自小儿有人与他说亲,他早只是摇头不应。母亲还只认他做孩提,不
知其味,孟浪回人。及到了进学之后,有人来说亲,他也只是摇头不允。双夫人方
着急问他道:“婚室乃男子的大事,你幸已长成,又进了个学,又正当授室之时,
为何人来说亲,不问好丑,都一例辞去,难道婚姻是不该做的?”双星道:“婚姻
关乎宗嗣,怎说不该?但孩儿年还有待,故辞去耳。”双夫人道:“娶虽有待,若
有门当户对的,早定下了,使我安心,亦未为不可。”双星道:“若论门户,时盛
时衰何常之有,只要其人当对耳。”双夫人道:“门户虽盛衰不常,然就眼前而论,
再没有个不捡盛而捡衰的道理。若说其人,深藏闺阁之中,或是有才无貌,或是有
貌无才,又不与人相看,哪里知道他当对不当对。大约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绳系足,
非人力所能勉强。莫若定了一个,便完了一件,我便放一件心。”双星道:“母亲
吩咐,虽是正理,但天心茫昧,无所适从,而人事却有妍有媸,活泼泼在前,亦不
能尽听天心而自不做主。然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故孩儿欲任性所为,
以合天心,想迟速高低定然有遇,母亲幸无汲汲。”双夫人一时说他不过,只得听
他。
又过了些时,忽一个现任的显宦,央缙绅媒人来议亲。双夫人满心欢喜,以为
必成,不料双星也一例辞了。双夫人甚是着急,自与儿子说了两番,见儿子不听,
只得央了他一个同学最相好的朋友,叫做庞襄,劝双星说道:“令堂为兄亲事十分
着急,不知兄东家也辞,西家也拒,却是何意,难道兄少年人竟不娶么?”双星道
:“夫妇五伦之一,为何不娶?”庞襄道:“既原要娶,为何显宦良姻,亦皆谢去?”
双星道:“小弟谢去的是非且慢讲,且先请教吾兄所说的这段亲事,怎见得就是显
宦,就是良姻?”庞襄道:“官尊则为显宦,显宦之女,门楣荣耀,则为良姻。人
人皆知,难道兄转不知?”双星听了大笑道:“兄所论者,皆一时之浅见耳。若说
官尊则为显宦,倘一日罢官降职,则宦不显矣。宦不显而门楣冷落,则其女之姻,
良乎不良乎?”庞襄道:“苦据兄这等思前想后,说起来,则是天下再无良姻矣。”
双星道:
“怎么没有?所谓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遗,住河洲之上,关雎赋性,窈窕为
容,百两迎来,三星会台,无论宜室宜家,有鼓钟琴瑟之乐。即不幸而贫贱,糟糠
亦画春山之眉而乐饥,赋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举案之礼,必不
以时事坎坷,而乖唱随之情。此方无愧于伦常,而谓之佳偶也。”庞襄听了也笑道
:“兄想头倒也想得妙,议论倒也议得奇,若执定这个想头议论去娶亲,只怕今生
今世娶不成了。”双星道:“这是为何?”庞襄道:“孟光虽贤却非绝色,西施纵
美岂是淑人?若要兼而有之,哪里去寻?”双星道:“兄不要看得天地呆了,世界
小了。天地既生了我一个双不夜,世界中便自有一个才美兼全的佳人与我双不夜作
配。况我双不夜胸中又读了几卷诗书,笔下又写得出几篇文字,两只眼睛,又认得
出妍媸好歹,怎肯匆匆草草娶一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丑妇,朝夕与之相对?况
小弟又不老,便再迟三五年也不妨。兄不要替小弟担忧着急。”庞襄见说不入,只
得别了,报知双夫人道:“我看令郎之意,功名他所自有,富贵二字全不在他心上。
今与媒人议亲,叫他不要论门楣高下,只须访求一个绝色女子,与令郎自相中意,
方才得能成事。若只管泛。泛撮合,断然无用。”双夫人听了,点头道是,遂吩咐
媒人各处去求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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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得数日,众媒人果东家去访,西家去寻,果张家李家寻访了十数家出类拔
萃的标致女子,情愿与人相看,不怕人不中意。故双夫人又着人请了庞襄来,央他
撺掇双星各家去看。双星知是母命,只得勉强同着庞襄各家去看。庞襄看了,见都
是十六、七、八岁的女子,生得乌头绿鬓,粉白脂红,早魂都消尽,以为双星造化,
必然中意。不期双星看了这个嫌肥,那个憎瘦,不厌其太赤,就怪其太白,并无一
人看得入眼,竟都回复了来家。庞襄不禁急起来,说道:“不夜兄,莫怪小弟说,
这些女子,夭夭如桃,盈盈似柳,即较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自顾不减,为何
不夜兄竟视之如闲花野草,略不注目凝盼,无乃矫之太过,近于不情乎?”双星道
:“兄非情中人,如何知情之浅深?所谓矫情者,事关利害,又属众目观望,故不
得不矫喜为怒,以镇定人心。至于好恶之情,出之性命,怎生矫得?”庞襄道:
“吾兄既非矫情,难道这些娇丽女子,小弟都看得青黄无主,而仁兄独如司空见惯,
而无一人中意,岂尽看得不美耶?”双星道:“有女如玉,怎说不美。美固美矣,
但可惜眉目间无咏雪的才情,吟风的韵度,故少逊一筹,不足定人之情耳。”庞襄
道;“小弟只以为兄全看得不美,则无可奈何。既称美矣,则姿容是实,那些才情
韵度俱属渺茫,怎肯舍去真人物,而转捕风捉影,去求那些虚应之故事,以缺宗嗣
大伦,而失慈母之望,岂仁兄大孝之所出。莫若勉结丝萝,以完夫妻之案。”双星
道:“仁兄见教,自是良言。但不知夫妻之伦,却与君臣父子不同。”庞襄道:
“且请教有何不同?”双星道:“君臣父子之伦,出乎性者也,性中只一忠孝尽之
矣。若夫妻和合,则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则情生情灭、情浅情深,无所不至,
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消心醉之人,满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若稍有丝忽不甘,
未免终留一隙。
小弟若委曲此心,苟且婚姻,而强从台教,即终身无所遇,而琴瑟静好之情,
尚未免歉然。倘侥幸而再逢道蕴、左嫔之人干江皋,却如何发付?欲不爱,则情动
于中,岂能自制;若贪后弃前,薄幸何辞?不识此时,仁兄将何教我?”庞襄道:
“意外忽逢才美,此亦必无之事,设或有之,即推阿娇之例,贮之金屋,亦未为不
可。”双星笑道:“兄何看得金屋太重,而才美女子之甚轻耶?倘三生有幸,得遇
道蕴、左嫔其人者,则性命可以不有,富贵可以全捐。
虽置香奁座以待之,犹恐薄书生无才,不亵于归,奈何言及金屋?金屋不过贮
美人之地,何敢辱我才慧之淑媛?吾兄不知有海,故见水即惊耳。”庞襄道:“小
弟固不足论,但思才美为虚名虚誉,非实有轻重短长之可衡量。桃花红得可怜,梨
花白得可爱,不知仁兄以何为海、以何为水?”双星道:“吾亦不自知孰为轻重,
孰为短长,但凭吾情以为衡量耳。”庞襄道:“这又是奇谈了。且请教吾兄之情,
何以衡量?”双星道:“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灭浅深,吾情苦见桃花之红而动,
得桃花之红而即定,则吾以挑红为海,而终身愿与偕老矣。吾情若见梨花之白而不
动,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则吾以梨花为水,虽一时亦不愿与之同心矣。今蒙众
媒引见,诸女子虽尽是二八佳人,翠眉蝉鬓,然觌面相亲,奈吾情不动何!吾情既
不为其人而动,则其人心非吾定情之人。实与兄说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愿
一世孤单,决不肯自弃,我双不夜之少年才美,拥脂粉而在衾稠中做聋聩人,虚度
此生也。
此弟素心也,承兄雅爱谆谆,弟非敢拒逆,奈吾情如此,故不得不直直披露,
望吾兄谅之。”庞襄听了,惊以为奇。知不可强,遂别去,回复了双夫人。
双夫人无可奈问,只得又因循下了。正是:纷丝纠结费经纶,野马狂奔岂易驯。
情到不堪宁贴处,必须寻个定情人。
过了些时,双夫人终放心不下,因又与双星说道:“人生在世,惟婚宦二事最
为要紧,功名尚不妨迟早,惟此室家,乃少年必不可缓之事。你若只管悠悠忽忽,
教我如何放得心下。”双星听了,沉吟半晌道:“既是母亲如此着急,孩儿也说不
得了,只得要上心去寻一个媳妇来,侍奉母亲了。”双夫人听了,方才欢喜道:
“你若肯自去寻亲,免得我东西求人,更觉快心。
况央人寻来之亲,皆不中你之意,但不知你要在哪里去寻?”双星道:“这双
流具里,料想寻求不出,这成都府中,悬断也未便有,孩儿只得信步而去,或者天
缘有在,突然相遇,也不可知、哪里定得地方?却喜兄弟在母亲膝下,可以代孩儿
侍奉,故孩几得以安心前去。”双夫人道:“我在家中,你不须记挂。但你此去,
须要认真了辗转反侧的念头,先做完了好逑的题目,切莫要又为朋友诗酒留连,乐
而忘返。”双星道:“孩儿怎敢。”双夫人又说道:
“我儿此去,所求所遇,虽限不得地方,然出门的道路,或山或水,亦必先定
听向往,须与娘说明,使娘倚闾有方耳。”双星道:“孩儿此去,心下虽为婚姻,
然婚姻二字,见人却说不出口,只好以游学为名。窃见文章气运,闺秀风流,莫不
胜于东南一带,孩儿今去,须由广而闽,由闽而浙,以及大江以南,细细去流览那
山川花柳之妙。孩儿想地灵人杰,此中定有所遇。”双夫人听见儿子说得井井凿凿,
知非孟浪之游,十分欢喜。遂收拾冬裘夏葛,俱密缝针线,以明慈母之爱。到临行
时,又忽想起来,取了一本父亲的旧同门录,与他道:“你父亲的同年故旧,天下
皆有,虽丧亡过多,或尚有存者。
所到之处,将同门录一查自知,设使遇见,可去拜拜,虽不望他破格垂青,便
小小做个地主,也强似客寓。”双星道:“世态人情,这个哪里望得。”双夫人道
:“虽说如此,也不可一例抹杀。我还依稀记得,你父亲有个最相厚的同年,曾要
过继你为子,又要将女儿招你为婿,彼时说得十分亲切。自从你父亲亡后,到今十
四、五年,我昏懂懂的,连那同年的姓名都记忆不起了。今日说来,虽都是梦话,
然你父亲的行事,你为子的也不可不知。”双星俱一一领受在心。双夫人遂打点盘
缠,并土仪礼物,以为行李之备。又叫人整治酒肴,命双辰与哥哥送行。又捡了一
个上好出行的日子,双星拜辞了母亲,又与兄弟拜别,因说道:“愚兄出门游学,
负笈东南、也只为急于缵述前业,光荣门第,故负不孝之名,远违膝下。望贤弟在
家,母亲处早晚殷勤承颜侍奉,使我前去心安。贤弟学业,亦不可怠情。大约愚兄
此去三年,学业稍成即回家与贤弟聚首矣。”说完,使书童青云、野鹤挑了琴剑书
箱、铺程行李,出门而去。双夫人送至大门,依依不舍。双辰直送到二十里外,方
才分手,含泪归家。双星登临大路而行。正是:
琴剑翩翩促去装,不辞辛苦到他乡。
尽疑负笈求师友,谁道河洲荇菜忙。
双星上了大路,青云挑了琴剑书箱,野鹤负了行囊衾枕,三人逢山过山,遇水
渡水。双星又不巴家赶路;又不昼夜奔驰,无非是寻香觅味,触景生情,故此在路
也不计日月,有佳处即便停留,或登高舒啸,或临流赋诗,或途中连宵僧舍,或入
城竟日朱门,遇花赏花,见柳看柳。又且身边盘费充囊,故此逢州过府、穿县游村。
毕竟要留连几日,寻消问息一番,方才起行。早过了广东,又过了福建,虽见过名
山大川,接见了许多名人韵士,隐逸高人,也就见了些游春士女,乔扮娇娃,然并
不见一个出奇拔类的女子,心下不觉骇然道:“我这些时寻访,可谓尽心竭力,然
并不见有一属目之人,与吾乡何异?若只如此访求,即寻遍天涯,穷年累月,老死
道途,终难邀淑女之怜,岂不是水中捞月,如之奈何?”想到此际,一时不觉兴致
索然,怏怏不快。
因又想道:“说便是如此说,想便是如此想,然我既具此苦心,岂可半途隳念,
少不得水到成渠,决不使我空来虚往。况且从来闺秀,闺阃藏娇,尚恐春光透泄,
岂在郊原岑隰之间,可遇而得也。”因又想道:“古称西子而遇范伯,岂又是空言
耶?还是我心不坚耳。”于是又勇往而前。正是:
天台有路接蓝桥,多少红丝系风萧。
寻到关雎洲渚上,管教琴瑟赋桃夭。
双星主仆三人,在路上不止一日,早入了浙境,又行了数日,双星见山明水秀,
人物秀雅,与他处不同,不胜大喜,因着野鹤、青云歇下行囊,寻问土人。二人去
了半晌,来说道:“此乃浙江山阴会稽地方,到绍兴府不远了。”双星听了大喜道
:“吾闻会稽诸暨、兰亭、禹穴、子陵钓台、苎萝若耶、曹娥胜迹,皆聚于此,虽
是人亡代谢,年远无征,然必有基址可存。我今至此,岂可不流览一番,以留佳话。”
只因这一番流览,有分教:
溪边钓叟说出前缘,兰室名姝重提往事。不知双星所遇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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