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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穷变节盼黄金续命 愤填膺借浊酒浇愁 话说袁世凯因民党人物亡命到日本的不少,恐怕留下这种祸根,将来乘时窃发, 为害不胜防止,便想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他知道亡命客的内容,腰缠富足的,恐 怕人家需索,都杜门不出,穷苦的亡命客莫想见得着他们的影子。穷逼得无奈,一 个个怨天恨地,翻悔不该跟着他们闹,闹得于今衣食无着,有家难归身。袁世凯便 利用这当儿,打发一个三等走狗,携带巨款到东京来,收买这些穷苦亡命客。这三 等走狗是谁呢?说起来大大有名,乃是《水浒传》上蒋门神的灰孙子,生长在四川 地方,平日很欢喜哼两句皮黄,行止举动,又是个小丑样儿,旁人便拿他比作上海 戏馆里唱开口跳的杨四立。他却也居之不疑,自称为小四立。久而久之,便去了小 字,加上他的姓,于是鼎鼎大名的蒋四立就现了世了。此次奉了袁皇帝的圣旨来收 买亡命客。可怜这些穷苦小子,一个个正饿得眼睛发花,得了这消息,哪里还能顾 得名节?惟恐蒋四立不要,发誓愿写证书,都争先恐后。蒋四立起先一个人办理, 后来人多了,一天忙着接见,便请了他二个同乡姓陈的来帮办,生意非常发达。有 几个湖南的志士本是躲在上海的,因听说东京有这么一回事,就连夜跑到东京来, 求着蒋四立要投降。此时蒋四立因为美不胜收,遂改定章程,限了几项资格。跑来 的志士资格不合,没有考得上,气忿得逢人便发牢骚,说立刻就要回去运动革命。 这话传到蒋四立跟前去了,笑得蒋四立眼睛都没了缝。 光阴易过。蒋四立正在收买上紧的时候,北京的筹安会发生。蒋四立也想在东 京设立一个筹安分会,和一般投降的志士商议,志士都甚赞成。便定了双十节的那 日,在日比谷松本楼开成立会。何以偏偏的定了双十节的那一日呢?却有个道理。 因为他这会,只好在袁世凯势力范围之下,明目张胆的闹,在日本终觉有些害 怕。双十节这日,民党的人十九要去赴纪念会。 好事点儿的学生,也必去凑热闹。大家都去忙纪念会去了,便没有人来干涉他 的筹安会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偷着将筹安会成立了,岂不好吗?所以特定了这日。 这日吴大銮到过了纪念会,同许先生回到大冢。许先生喜笑道:“今日的盛会, 在东京留学界,近年来是没有的,足见人心不忘共和。这种会最足表示我们国民的 倾向。今日日本人很注意的。我前几日提议发起这会的时候,黎谋五先生对我说, 就怕到的人不多,现出种冷静样子来,给外国人看了,或因此改变对我国的方针, 那就关系我共和的存亡了。我当时心中也有些拿不稳。直待到会的来了一千以上, 我才把这个心放下。”吴大銮点头道:“有先生和黎谋五先生出来主持,我就知道 到会的一定不少。不过我对于今日的会,仍是悲观,不晓得先生的意思怎样?”许 先生道:“你以为悲观的在哪一点?会中自然也有可以作悲观的。”大銮道:“先 生演说之后,接着登台的不是曾参谋吗?他说为人只要不怕死,什么事都容易成功。 如果国民大家不怕死,袁世凯的严刑峻法也奈不何。这道理自然不错,但是曾参谋 自己最怕死。逃亡到日本来的时候,在湖北被侦探误认他作康少将,把他拿了。他 吓得泪流满面,一点人色都没有。他那位太太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把他放出来 了,在长江轮船上,躲在火舱里,还怕不妥。换了火夫的衣服,只管钻在煤堆里面, 不住的拿着煤往脸上擦。同逃的邹东瀛、曾广度虽也躲在火舱里,然都站在风筒底 下吹风,并没有更换衣服。见他狼狈得不堪,教他不要擦煤灰了,他连气都不敢出, 只连连的摇手,要邹、曾二人不要说话,怕有人听见。 他这怕死也就未免怕得太厉害了。但是这犹在人情之中。还有一次,他和他太 太住在小石川台町的时候,夜间安安稳稳的睡了。忽从梦中惊醒了,听得警钟响, 一数是四下,即吓得爬起来。推醒他太太,衣也不及穿整齐,一手提着个紧要皮包, 一手拖着他太太,不问东西南北,往外就跑。最好笑的他太太的脚小了,跑不动, 他便将他太太寄放在警察署里,他自己提着皮包,发了狂似的找了一个旅馆,回到 警察署,接他太太到旅馆里住了一夜。次日出来打听自己的家烧了没有,哪晓得还 隔了一里多路。他受了这一次吓,从此不敢睡里面房间,恐怕有起急事来,逃避的 时候难得开门。每夜带着他太太睡在大门口的三叠席子房内,紧要的东西,都做一 个小皮包装了。睡的时候,放在身边,至今还是这样的。他这怕死,就怕得不近人 情了。他这样怕死的人偏要上台演说,教人家不怕死,这不是好笑的问题,是人格 上的问题。他是个有声望的人,人人对他都应表相当敬意的。他的言行都是这样, 怎教人不悲观!“ 许先生望了大銮千眼,长叹了一声道:“这些事偏偏给你知道,有得议论人家, 何苦说人家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中,难道教他演说人非怕死不可吗?演说的话,自 然都是说得冠冕堂皇的。今日这多人演说,谁不说得好听?若人人能照着说的做事, 也不弄到在这里亡命了。各人尽各人的心做事,何苦说人家做什么!”大銮知道许 先生为人,不欢喜说人家的坏话,便也不说了。许先生道:“我今日在会场上,仿 佛听得有人说蒋四立想在东京设立筹安分会,不晓得这话的确不的确,这倒不可不 注意。”大銮说道:“这是意中事,有什么不的确。我早就说了,这畜牲在这里, 越弄越胆大,简直眼睛里没有人了。 我屡次和先生说,先生总说不必计较,被他收买的人,就不收买了去,也没有 用。这话是不错,但是这些不成材的东西既顶着民党头衔,外人哪里知道他们本是 些浑蛋。并且卧榻之旁,也不能由他人鼾睡。先生不计较,我却不能再忍了。“说 时气忿忿的,连眼睛都红了。许先生见于也自欢喜,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样? “大銮道:”除请他回娘家去,还有怎样?“许先生低头不做声。大銮兴辞出来, 许先生送到大门口,握了大銮的手叮咛道:”不要隋珠弹雀。仔细思量一回,再来 见我罢!“ 大銮点头答应了,慢慢的向停车场走来,心想:许先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 类事情和他商量,是不中用的。今日他不阻拦,就算是很赞成的了。大约他心中也 恨那畜牲到了极处,若在几月以前和他商议这事,他必然有一大套扫兴的话说。好 在这事用不着和人商议,我既高兴干,去干了再说。他就赞成,也得我亲自去做。 他反对,我也不能因他取消我的决心。不过我没有器械,徒手是奈这畜牲不何的。 手枪这东西,又不便向人去借。莫说人家十九不肯,就肯了,事情没有做,早就有 人知道了。这畜牲的走狗多,只要有一个外人晓得,这事情便不妙了。找人家借是 万万不行的。幸好身边还有几十块钱,设法去买一杆使罢。又想:这事要找日本人 才行。有一个姓平原的日本人,本来是当浪人的,与我有点交情。只要找着了他, 必有办法。又记忆了一会平原的住址,记起来了,是早稻田鹤卷町,一个买文房具 的楼上,此刻何不就去访访他?大銮一边走,一边打定了主意。坐电车到早稻田来, 已是掌灯时分了。到鹤卷町找着了文房具店,偏巧平原早几日就搬到别处去了,店 主人并没有问平原搬的地方。大銮扫兴归家,心想:平原必不会无故离开东京,他 的地方,在民党有些名望的人跟前去打听,必然打听得着。次日调查了一日,居然 调查着了。果没有离开东京,搬到麻布区一个贷间里居住。大銮会着了他,寒喧几 句之后,大銮悄悄的说道:“我此刻承办一批枪械,因我自己不甚在行,特来找你 替我帮忙。你看在哪家定购靠得住一点儿?”平原听了喜问道:“一批打算办多少?” 大銮道:“明治二十八年式的、明治三十年式的,一样至少得八百杆,多则一千杆。 小保宁式的手枪一千杆,新式机关枪十架。包运到九江起岸。”平原凑着大銮的耳 根笑说道:“是不是李要办的?”大銮点点头道:“并要需用得紧急,你看在哪一 家办好?”平原道:“有最妥当的所在,我今日就去和他谈谈。可办就在他家办。 若嫌价钱高了,换一家也容易的。”大銮道:“很好。不过需用得紧急,不能多耽 搁日子。你就去问了,什么时候来给我回信?”大銮道:“今夜若不能来,明日上 午准来你家回信是了。”大銮答应着,二人同出来,平原自去办交涉去了。 mpanel(1); 大銮心想:蒋四立的家中我还没有去过,不可不趁白天里去探看明白。蒋四立 住在四谷,遂向四谷走来。在蒋四立家的前后左右都踏看了一会,心想:这地方很 不稳便,出进的巷子又长又仄,巷口就站着一个警察。里面枪响,警察只要堵住巷 口,便是插翅也飞不出去。和这牲畜同归于尽,虽没什么不可,然而真应了许先生 的一句话,隋珠弹雀,是有些不值得。不知道这屋子有后门没有?若是有后门,从 后门进去,或者还妥当些儿。正待转过后面去查看,忽然见隔壁人家楼上贴着一张 贷间的条子,喜道:“有了,在隔壁楼上看后面必看得清楚。何不借着看贷间,或 者还可以看看这畜牲家里的形式。”想着便去隔壁家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 出来,将大銮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大銮心中吃惊,好像这老婆子已知道自己是来 探路似的。老婆子道:“看房子的吗?”大銮点点头,脱靴子进去。老婆子引着上 楼,大銮见楼上一间六叠席的房,倒很精致。 大銮无心细看,推开窗子,看见蒋四立家的院落,一个年轻的下女正在院子里 扫地。大銮探首去看廊檐下,放着一张藤榻。 蒋四立正翘着几根老鼠胡子,躺在上面,目不转睛的望着下女扫地。下女扫完 了上廊檐,蒋四立伸手去拉下女的手,下女举手在蒋四立头上敲了一下,笑着将身 子一扭走了。蒋四立从藤榻上跳起来,追了进去。大銮见了,冒上火来,咬牙恨道 :“你这畜牲,死在目前尚不知道,还在这里找下女开心。”随手推关了窗户,到 楼后去看后门。见后门外重重叠叠的有好多户数人家,没有路可通大路,心中恨道 :看不出你这畜牲早就防备了,怕人家害你,特意找了这样的一个死地方住着。以 为人家便奈你不何吗?我偏不信,定要给点狠你看。回头问老婆子道:“后门不通 的吗?”老婆子道:“先生是中国人么?”大銮点头道:“中国人便怎么?”老婆 子道:“中国人不住,我这里只租日本人。”大銮道:“你不租中国人,为什么又 引我进来看?”老婆子道:“先生没说话,看面孔很像个日本人。 先生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日本人了。“大銮本无意租房子。 日本的贷间,本多有不租给中国人的,当时也不在意,辞了出来。 夜间平原没来。次日平原同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商人来了,拿出名片给大銮,叫 寺尾秀三郎,在神保町开猎枪店的,名片上载着详悉,连电话番号都有,用不着平 原绍介。大銮照说给平原的话,略向寺尾说了一遍。寺尾道:“平原先生已向我说 了。我也是个赞成贵国民党的人,凡事无不尽力的。不过明治三十年式的枪,一刻 工夫不能承办许多。二十八年式的就要两千杆也有。手枪是容易的,新式机关枪, 看能办得十架就好,恐怕一时间也办不到。因为近来供给俄国输出的太多了。”大 銮故意踌躇了一会,三人共议了价目,大銮仍请寺尾竭力去办,约了第二日回信。 平原说明日有事不得来,大銮道:“横竖交易还没有成,等到签字的时候,再请你 来,做个保证人便了。 承你帮了忙,自然不敢忘记,多少总要报答的。“平原谦逊了几句,同寺尾去 了。第二日上午十点钟寺尾来回信,大銮便请他到日本料理店去吃料理。在料理店 谈话,不料都被黄文汉听见了。 这晚,寺尾揣了杆勃郎林的手枪,带了一百子弹,到平原家里来。此时平原正 在家中,大銮也早来了。寺尾拿出手枪来,大銮细细看了又看,丝毫没有破绽。寺 尾从怀中抽出一张纸,向大銮说道:“请先生填写,盖颗印就是。保证人看先生找 谁,也要请盖印。这形式上的手续,不能不经过。我做小生意的人担当不起。还是 因先生照顾小店,承办这批枪械,知道先生不是无聊的人,才不必经警察署认可。 不然,就是有保证人,也不敢随意卖给人家的。”大銮点头道:“承情得很,保证 人就请平原君罢!”平原笑道:“我这保证人是靠不住的。”寺尾笑道:“这不过 是一种手续罢了,谁还信大銮先生不过。”大銮拿了那张纸,填了姓名、住址以及 年龄、籍贯,盖了颗假图章,欺日本人不认识篆字。平原也写了姓名,盖了印。大 銮拿出四十五块钱来,点交了寺尾。大銮收了手枪、子弹,说道:“枪械就是那么 样定了,总在一星期以内,我的汇款一到,就来请你。”寺尾连声应是,又说了一 些感情奉托的话,寺尾去了,大銮归家安歇。 次早,叫馆主人算帐搬家,将行李寄在朋友家里,说有要事,就要动身回中国 去。他朋友知道他素来是来去无牵挂的,只替他收管行李,也不根究他回中国有什 么事。大銮寄好了行李,揣着手枪,带了两排子弹。这日是阴历的九月九日,重阳 照例多雨。到了上午一点钟,就沥沥淅淅的落起来。大銮装束好了,披了件青呢斗 篷,乘车到大冢来看许先生。许先生正在家中教他女公子的书,见大銮喜气洋洋的 进来,停了书不教,要女公子泡茶出来。女公子起身进去了,许先生问道:“今日 落雨,你为什么也出来了?”大銮笑道:“先生忘记了吗?今日是重阳,怎能糊涂 抛却?”许先生也笑道:“你不说我真要被阳历蒙混过去了。你既有这般雅兴,等 我去教内人弄点酒菜出来,大家谈笑谈笑也好。黎谋五先生住在这里不远,也去将 他请来,岂不更好。”大銮道:“好可是好,只是他老人家年事过高,天又下雨, 怎好去请?”许先生笑道:“你见他须发都白了,以为他怕天雨懒得动吗?他的精 神不见得就比你差了多少。他和人议论起文字来,整日整夜的不歇气,也不见他有 一些倦容。他更是欢喜多有几个人宴会,只要同座的精神来得及,曾没见他提议要 休息。你没见他随到什么地方,几时随意靠着那里,随意睡在那里过?他总是正襟 危坐,手足不乱动。 他这种功夫,不是假充得出来的。你不信,我写个字去,将他请来,你学着他 的样子,装一会儿看看。“大銮道:”黎谋五先生的文章道德,自然是不可及。只 是这些地方我却没有留心。 先生说的哪有差错。“许先生提起笔写了几行字,拍手叫下女。 下女在里面答应,端了盘茶进来。许先生将字给下女,教送到黎老先生家去, 下女曾去过几次,接了字条,打着伞冒雨去了。 不到一杯茶时,黎谋五先穿着皮靴,擎着雨伞,大踏步走来了。 下女掳着衣边,露出脚踝,跟在背后走得喘气。许先生迎了出去,接了伞收起 来。黎谋五笑道:“阳历真煞风景,好好的重阳节,几乎被它瞒过了。你不写字来, 我还在家中怨天不该下雨。我那房子又有些漏,并且一下雨,更黑暗得白日里都要 点电灯才能看书。见了你的字,就不能怪天了。”许先生大笑道:“我不料一张字 倒为老天缓颊。重阳无雨,便不成秋了。我今日也原不记得是重阳,大銮有雅兴, 不负佳节,特来这里消遣,我才知道。”说话时,黎谋五已脱于皮靴。二人进房, 大銮向黎谋五行了礼,坐下笑谈起来。许先生的夫人也出来替黎谋五请安。这夫人 姓陈,在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的,很有些国家思想、世界知识,容貌也很端庄。 大銮将他做师母看待。陈夫人见大銮诚笃,也看待和自己亲侄儿一般。当日陈夫人 亲自动手,办了几样菜,带着女公子五人共桌而食。 大銮一连轰饮了几杯,嫌酒少了,自己跑到厨房里,教下女再去买一升来。许 先生听见了,心中有些疑惑:大銮严日酒量虽不小,只是并不欢喜饮酒,曾没见他 醉过。今日忽然如此想酒喝,必然有原故。否则他脑筋中必又受了什么刺激,拼着 大醉一场好睡觉。当时也不阻拦。大銮教下女去了,回到桌上,举起酒瓶又往自己 杯里斟,斟满了才斟给黎谋五。陈夫人心细,也觉得大銮今日的举动有异寻常。黎 谋五因与大銮相见的时候少,以为少年人的举动,是这样豪放的,不足为怪。许先 生再留神看大銮的眼睛,露出凶光,虽是和颜悦色的谈笑,总觉得有种杀气,令人 不寒而栗。许先生忽然想起双十节那日的话来,心中早明白了。因黎谋五不是外人, 便向大銮道:“今夜你就在我家歇了罢。雨下得紧,不回去也罢了。”大銮笑道: “此刻还不到六点钟,哪里就计及住夜的事?且到那时候再看。夜间十点钟的时候, 我约了一个朋友,到一处地方,有几句要紧的话说,就是落枪子也要去。说完话之 后,或者来先生这里歇宿也未可知。我那朋友约我明日回上海去,我只踌躇没有盘 缠,先生可能替我设法?”大銮说这句话时,忽然声音低了,眼中流下泪来。 不知大銮因何流泪,且俟下章再写。 -------- 古典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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