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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悄窥郎侍儿识货 诗曰: 谩言真假最难防,不是名花不异香。 良瑶始能夸绝色,明珠方自发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难充锦绣肠。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话说张轨如同董荣竟往白侍郎府中来,不多时到了府前,下了马。董荣便引张 轨如到客厅坐下,即忙人去报知。白公听了慌忙走出厅来相见。立在厅上,仔细将 张轨如上下一看,只见他生得: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盖藏再四,掩不尽奸狡行踪;做作万千,装不出诗书气 味。一身中耸肩叠肚,全无坦坦之容;满脸上弄眼挤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孤疑道:“此人却不象个才子。”即请来,只得走下来相见。 张轨如见白公出来,慌忙施礼。礼毕,张轨如又将贽见呈上。白公当面就分咐 收了两样,随即看坐。张轨如又谦逊了一会儿,方分宾主坐下。白公说道:“昨承 佳句见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释手。”张轨如道:“晚生末学菲才,偶尔续 貂,又斗胆献丑,不胜惶恐。”白公道:“昨见尊作上写丹阳,既是近县,又这般 高才,为何许久倒不曾闻得大名?”张轨如道:“晚生寒舍虽在郡中,却有一个小 园在前面白石村中。晚生因在此避迹读书,到了城中住的时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朋 友,所以贱名不能上达。”白公道:“这等看来,到是一个潜修之士了。难得,难 得。”说不了,左右送上茶来。 二人茶罢,白公因说道:“老夫今日请贤契来不为别事,因爱贤契诗思清新, 尚恨不能多得,意欲当面请教一二。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怀。”随叫左右取纸笔来。 张轨如正信口儿高谈阔论,无限燥皮。忽听见白侍郎说出“还要当面请教”六个字 来,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半晌开口不得。正要推辞,左右已 抬了一张书案放在面前,上面纸墨笔砚端端正正。张轨如呆了一歇,只得勉强推辞 道:“晚生小子,怎敢在老先生面前放肆。况才非七步,未免一时贻笑大方。”白 公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佳话。老夫得亲见构思,兴复不浅,贤契休得太谦。” 张轨如见推辞不得,急得满脸如火,心中不住乱跳,没奈何只得连连打恭,口 中糊糊涂徐说道:“晚生大胆,求老先生赐题,容晚生带回去做成来请教。”白公 想一想道:“不必别寻题目。昨日《新柳诗》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贤契既不见拒, 到还是《新柳》之韵,再求和一首见教吧。” 张轨如听见再和《新柳》,因肚里记得苏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窝中都是痒的。 定了定神,便装出许多文人态度,又故意推辞道:“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门调斧,然 老先生台命殷殷,又不敢违,却将奈何?”白公道:“文人情兴所至,何暇多让。” 张轨如忙打一恭道:“如此,大胆了。”遂掭了掭笔,展开一幅锦笺,把眉皱着虚 想一想,又将头暗点了两点,遂一直写去。写完了,便亲自起身双手拿着,打一恭 送与白侍郎。 白公接了,细细一看,见字字风骚,比前一首更加隽永;又见全不经想,立刻 便成。其先见张轨如人物鄙琐,还有几分疑心,又亲见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 不觉连声称赞道:“好美才,好美才!不惟构思风雅,又敏捷如此。我老夫遍天下 寻访,却在咫尺之间,几乎失了贤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传进与小姐看。随 分咐:“摆饭。在后园留张相公小酌三杯。”分咐完,便一边立起身,邀张轨如进 去。张轨如推辞道:“晚生蒙老先生台爱得赐登龙已出望外,何敢更叨盛款!”白 公道:“便酌聊以叙情,勿得过让。”遂一只手搀了张轨如,竟得后园中来。正是: mpanel(1);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钞。 非关人事奇,自是天心妙。 张轨如随白公进后回来,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婚姻有几分指望; 惧的是到园中恐怕触着情景,又出一题要作诗,却不将前功尽弃?满肚皮怀着鬼胎。 不多时到了后园,仔细一看,果然千红万紫,好一个所在。怎见得: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郁李阴。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玑错落缀花心。 莺声流丽燕飞忙,蜂蝶纷纷上下狂 况是阳春二三月,风来花里忽生香。 二人到了园中,白公领着张轨如各处赏玩,就象做成了亲女婿一般,十分受重。 又攀谈了一会闲话,左右摆上酒来。二人在花下快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这日晓得父亲面试张轨如,却叫一个心腹侍儿暗暗到后厅偷看。 这侍儿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岁。这日领了小姐之命, 忙到后厅来将张轨如细细偷看。只等张轨如做过许同白公到花园中去吃酒,方拿了 诗回来。对小姐说得:“那人生得粗俗丑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万不可错了主 意。”小姐问道:“老爷可曾要他做诗?”嫣素道:“诗到一笔就做成了,在此。” 随即拿出来递与小姐。小姐接诗细看一遍,道:“此诗词意俱美,若非一个风雅文 人决做不出。为何此人形象说来却又不对?”嫣素道:“此事著据嫣素看来,只怕 其中还有假处。”小姐道:“肚皮中的事情那料得定,只是这副面孔是再不能够更 改的了。 若说这样才子, 莫说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愿的。”小姐道: “你听见老爷看了诗说甚吗?”嫣素道:“老爷是只看诗不看人的,见了诗便只是 称好。此事乃小姐终身大事,还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见字迹写得恶俗,已有几分不喜,又被嫣素这一席话儿说得冰冷。不觉 长叹一声,对嫣素说道:“我好命薄!自幼儿老爷就为我择婿,直择到如今,并无 一个可意才郎。昨日见了此诗,已万分满愿,谁知又非佳婿。”嫣素笑道:“小姐 何须着恼,自古说女子迟归终吉。天既生小姐这般才貌,自然生一个才貌相配的作 对,难道就是这等罢了?小姐又不老,何须这等着急?” 正说不了,只见白公已送了张轨如出去,便走进来与小姐商议。小姐看见,慌 忙接住。白公道:“方才张郎做的诗我儿想是看见了?”小姐道:“孩儿看见了。” 白公道:“我昨日还疑他有弊,今日当面试他,他全不思索便一笔挥成,真是一个 才子。”小姐道:“论此人之才,自不消说,但不知其人与其才相配否?”白公道: “却又作怪,其人实是不及其才。”小姐听了便低头不语。白公见小姐不言,便说 道:“我儿既不欢喜,也难相强。但只怕失了这等一个人才,却又难寻。”小姐只 不做声。白公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儿既狐疑不决,我有一个主意。莫若且请 他来权作一个西宾,只说要教颖郎,却慢慢探他,便知端的。”小姐道:“如此甚 好。” 白公见小姐回嗔作喜,便又叫董荣进来,分咐道:“你明日可叫书房写一个关 书,备一副聘礼,去请方才的张相公,只说要请来教公子读书。”董荣领了白公之 命,出来打点关书聘礼不题。 却说张轨如见白公留他酒饭,又意思十分殷勤,满心欢喜。回到家已是黄昏时 候,只见苏友白、王文卿还在亭中说闲话等他信,便扬扬走进来,把手拱一拱说道: “今日有偏二兄,多得罪了。”苏友白与王文卿齐应道:“这个当得。”因又问道: “白太玄今日接兄去,一定有婚姻之约了?”张轨如喜孜孜笑欣欣将白公如何待他, 如何留饭,只不题起做诗,其余都细细说了一遍,道:“婚姻事虽未曾明明见许, 恰似有几分错爱之意。”王文卿笑道:“这等说来,这婚姻已有十二分稳了。” 只有苏友白心下再不肯信,暗想道:“若是这等一首诗便看中了意,这小姐便 算不得一个佳人了,为何能做那样好诗?又何消择婿至今?”因见张轨如十分快畅 得意,全不周旋,便没情趣的辞了出来。 张轨如也不相留,直送了苏友白出门,却回来与王文卿笑说道:“今日几乎弄 决裂了。”却将白侍郎如何要面试他,恰恰凑巧的话又说了一遍。王文卿便拱他道: “兄真是个福人,有造化。这也是婚姻有分,故此十分凑巧。又早是小弟留下一首。” 张轨如道:“今日可谓侥天之幸。只悉那老儿不放心,还要来考一考,这便是活死。” 王文卿道:“今日既面试过,以后便好推托了。”张轨如道:“推托只好一时,毕 竟将何物应他?”王文卿道:“这个不难。只消在小苏面上用些情,留了他在此, 倘或有甚疑难题目,那时央他代做,却不是一个绝妙解手?”张轨如听了,满心欢 喜道:“兄此论有理之极,明日就接他到园中来住。” 到次日,清晨起来,恐怕苏友白见亲事不成三不知去了,便忙忙梳洗了,亲到 寺中来请他。此时苏友白尚未起身,见张轨如来,只得爬起来,说道:“张兄为何 这等早?”张轨如道:“小弟昨日回来,因吃了几杯酒身子倦怠,不曾留兄一酌, 甚是慢兄。恐兄见怪,只说小弟为婚姻得意便忘了朋友,因此特来谢罪。”苏友白 道:“小弟偶尔识荆便承雅爱,十分铭感,怎么说个怪字?”张轨如道:“兄若不 怪小弟,可搬到小弟园中,再盘桓几日,也不枉朋友相处一场,便是厚情。”苏友 白因此事糊涂,未曾见个明白,也未肯就去。听见张轨如如此说,便将计就计,说 道:“小弟蒙兄盛情殷殷,不啻饮醇,也未忍便戛然而去。只恐在尊园打扰不便。” 张轨如道:“既念朋友之情,再不要说这些酸话。”遂叫小喜道:“小管家,可快 快收拾了行李过去。”苏友白道:“小弟一身到此,止有马一匹在后面,并不曾带 得行李。”张轨如道:“这一发妙了。”便立等苏友白梳洗了同来。苏友白只得辞 谢了净心,叫小喜牵了马,同到张轨如园中来作寓。张轨如茶饭比先更殷勤了几分。 正是: 有心人遇有心人,彼此虚生满面春。 谁料一腔贪色念,其中各自费精神。 二人正在书房中闲谈,忽家人报道:“前日白老爷家的那一位老管家又来了。” 张轨如听了喜不自胜,便独迎出亭子来,只见董老官也进来相见。董老官便说道: “老爷拜上相公,昨日多有简慢。”张轨如道:“昨日深叨厚款,今日正要来拜谢, 不知为何又承小老下顾?”董荣道:“老爷有一位公子,今年一十五岁。老爷因慕 相公大才饱学,欲屈相公教训一年。已备有关书聘礼在此,求相公万勿见拒。” 张轨如听了摸不清头路,又不好推辞,又不好应承,只得拿了关书与聘礼转走 进来,与王文卿、苏友白商议道:“此意却是为何?”苏友白说:“此无他说,不 过是慕兄高才,要亲近兄的意思。”张轨如道:“先生与女婿大不相同,莫非此老 有个‘老夫人变卦’之意?”王文卿笑道:“兄想远了。此乃是他爱惜女儿,恐怕 一时选择不对,还要细细窥探,故请兄去以西宾为名,却看兄有坐性没坐性,肯读 书不肯读书。此乃渐入佳境绝妙好机会,兄为何不要迟疑?”张轨如听了方大喜, 重走出来对董荣说道:“我学生从来不轻易到人家处馆,既然老爷见爱,却又推辞 不得,只得应允了。但有一件事,要烦小老禀过老爷,面得一个僻静书室,不许闲 人搅扰,只读得书方妙。”董荣道:“这个容易。”遂起身辞了,竟来回复白公。 白公见张轨如允了,满心欢喜;又听见说要僻静书房好读书,更加欢喜。遂叫 人将后园书房收拾洁净,又拣了一个吉日,请张轨如赴馆。 张轨如到了馆中,便装出许多假老成肯读书的模样。起坐只拿着一本书在手里, 但看见人来,便哼哼唧唧读将起来。又喜得沉重颖郎与先生一般心性,彼此倒也相 安。家中人虽有一二看得破的,但张轨如这个先生与别个先生不同,原意不在书, 又肯使两个瞎钱,又一团和气,肯奉承人,因此大大小小都与他讲得来,虽有些露 马脚的所在,转都替他遮盖过了。这正是: 工夫只道读书浅,学问偏于人事深。 既肯下情仍肯费,何愁奴仆不同心? 一日,白公园梦草轩一株红梨花开得茂盛异常,偶对小姐说:“明日收拾一个 盒儿。请张郎来赏红梨花,就要他制一套时曲,叫人唱唱。一来可以观其才,二来 可以消遣娱情。”白公话才说出,早有人来报与张轨如。 张轨如听了,这一惊不小。只得写了个贴儿,飞星着人来约苏友白到馆中一会。 苏友白正独坐无聊,要来探一个消息,却又没有头路,恰恰张轨如拿帖子来约他, 正中其意。这日要来,却奈天色已晚。只得写个帖子回复张轨如,说道:“明早准 来。”张轨如恐怕迟了误事,急得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一亮,便又着人来催,自 家站在后园门口探望。喜得苏友白各有心事,不待人催已自来了。 张轨如看见,便如天上掉下来的,慌忙迎着,作了一个揖,便以手挽着手儿, 同走到书房中来, 说道: “小弟自从进馆来,无一刻不想念仁兄。”苏友白道: “小弟也是如此,几番要来看兄,又恐此处出入不便。”张轨如道:“他既请小弟 来,小弟就是主人了,有甚不便。” 正说话,只见颖郎来读书。张轨如道:“今日有客在此,放一日学吧。”颖郎 见放学,欢喜去了。 张轨如道:“许久不会,兄在小园题咏一定多了。”苏友白道:“吾兄不在, 小弟独处其中没甚情兴。兄在此,佳人咫尺,自然多得佳句。”张轨如道:“小弟 日日在此被学生缠住,那里还有心想及此。昨日偶然到亭边一望,望见内中一树红 梨花,开得十分茂盛。意欲要做诗赏之,又怕费心,只打点将就做一只小曲儿,时 常唱唱,只因久不提笔,一时再做不出。”苏友白道:“死不要将词曲看容易了。 作诗倒只消用平仄两韵。凡做词曲,连平上去入,四韵皆要用得清白,又要分阴阳 清浊;若是差一字一韵,便不能协入音律,取识者之消。所以谓之填词,到由人驰 骋不得。”张轨如道:“原来如此繁难。倒是小弟不曾胡乱做出来惹人笑话。兄如 不吝金玉,即求小小做一套。待小弟步韵和将去,便无差失了。不知仁兄可肯见教?” 苏友白道:“做词赋乃文人的家常茶饭,要做就做,有甚么肯不肯。但不知这 一株红梨花在何处,得能够与小弟看一看,便觉有兴了。”张轨如道:“这株梨花 是他梦草轩中的,若要看,只消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得见了。”二人同携着手走 过园来,到了百花亭上,隔着墙往里一望,只见一株红梨花树高出墙头,开花如红 血染成,十分可爱。苏友白看了,赞赏不已,因说道:“果然好花,果该题咏。只 可惜隔着墙,看得不十分快畅,怎能得到轩中一看,便有趣了。”张轨如道:“去 不得了。这梦草轩是白太老的内书房,内中直接着小姐的绣阁,岂肯容闲人进去?” 苏友白道:“原来与小姐闺阁相通,自然去不得了。” 二人又在百花亭望了一会儿.方才回到馆中坐下。张轨如一心只要苏友白做曲 子,又恐怕迟了苏友白一时做不完,又恐怕做完了仓卒中一时读不熟,便只管来催。 苏友白亦心中想看小姐,无以寄情,遂拈起笔来,任情挥洒。只因这一套曲子有分 教:俏佳人私开了香阁,丑郎君坐不稳东床。这正是: 从来黄雀与螳螂,得失机关苦暗藏。 漫喜窃他云雨赋,已将宋玉到东墙。 不知苏友白果然做曲子否,且听下回分解。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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