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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朱工部筑堤焚蛇穴 碧霞君显圣降灵签 诗曰: 极目洪荒动浩歌,英雄淘尽泪痕多。 狂澜一柱应难挽,圣泽千秋永不磨。 望里帆樯时荡漾,空中楼阁自嵯峨。 临流无限澄清志,驱却邪螭净海波。 且说尧有九年之水,泛滥中国,人畜并居。尧使大禹治之,禹疏九河归于四渎。 哪四渎?乃是江渎、淮渎、河渎、汉渎。那淮渎之中,有一水怪,名曰支祁连,生 得龙首猿身,浑身有四万八千毛窍,皆放出水来,为民生大害。禹命六丁神将收之, 镇于龟山潭底,千万年不许出世。至唐德宗时,五位失政,六气成灾,这怪物因乘 ■气,复放出水来,淹没民居。观音大士悯念生民,化形下凡收之,大小四十九战, 皆被他走脱。菩萨乃化为饭店老妪,那怪屡败腹饥,也化作穷人,向菩萨乞食。菩 萨运起神通,将铁索化为切面与他吃。那怪食之将尽,那铁索遂锁住了肝肠。菩萨 现了原身,牵住索头,仍锁在龟山潭底。铁索绕山百道,又于泗州立宝塔镇之,今 大圣寺宝塔是也。又与怪约道:“待龟山石上生莲花,许汝出世。”历今八百余年, 正值明朝嘉靖年间。七月三十日,乃地藏王圣诞,寺中起建大斋,施食放灯,莲灯 遍满山头。此怪误认石上生莲花,遂鼓舞凶勇,逞其顽性,放出水来。江淮南北, 洪水滔天,城郭倾颓;民居淹没。江北抚按官员,水灾文书雪片似的奏入京师。正 值世宗皇帝早朝,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气霭龙楼。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玉漏。和风习习,参 差御柳拂旌旗;玉露■■,烂漫宫花迎剑佩。玉簪珠履集丹墀,紫绶金章扶御座。 麒麟不动,香烟欲傍衮龙浮;孔雀分开,扇影中间丹凤出。八方玉帛进明皇,万国 衣冠朝圣主。 是日,天子坐奉天殿,众官礼毕,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 朝。”只见左班中闪出两员大臣,当阶俯伏。左首是玉带金鱼,乃工部尚书,奏道: “臣连日接得凤阳等处水灾文书,道淮河水溢,牵连淮、济,势甚汹涌,陵寝淹没, 城郭倾颓,淮南一带,尽为鱼鳖。臣不敢不奏,请旨定夺。”右首红袍象简,乃是 通政司,手捧着几封文书奏道:“臣连日收得凤阳等处奏疏数封,敬呈御览。”两 边引奏官接了奏章,一面进上御前拆封。读本官跪下宣读,皆是水灾告急。天子听 了,即传旨道:“凤阳陵寝重地,淮扬漕道通衢,尔等会推干员,速往经理。”众 臣叩头领旨。 天子驾起,诸臣退班,即于松蓬下会集阁部九卿台谏部寺各官,会议推得材干 大员朱衡。这朱衡乃江西吉安府万安县人,由进士出身,现任河南左布政。曾任中 河,因治河有功,故众人会推他,遂奏闻。旨下,升他为工部侍郎,兼佥都御史, 总理河务。颁了敕书,差官赍送,星夜到河南开封府来。 朱公接了旨与敕印,即刻起身,走马到凤阳来上任。府州县迎接过了上院,次 日谒陵行香,回院。徐、颖、扬三道进见,朱公道:“本院栎材初任,不如虚实, 诸公久任大才,必有硕见赐教。”扬州道拱手道:“大人鸿材硕德,朝野瞻仰,晚 生辈何敢仰赞一词。”朱公道:“均为王事,但请教诸位谋略,共成大功,何必太 谦。”凤阳府推官上前打一躬道:“明日请大人登盱贻山,一观水势再议。” 次日,各官齐集院前,具鼓吹仪从伺候,辰时放炮开门,朱公八人大轿,众官 或轿或骑相随,一行仪从,早来到盱贻山上下轿。朱公同众官纵目一观,但见: 汪洋浸日,浩漫连天。数千里浪脚拍长空,一望里潮头奔万马。连山倒峡,喷 雪轰雷。悠然树顶戏鱼龙,惨矣城头游蟹鳖。民居荡漾,萧萧四野尽无烟;蜃气重 迷,隐隐八方浑没地。子胥威势未能消,大禹神功难下手。 朱工部同众官观看良久,吓得目瞪口呆,道:“本院只道是淮水泛溢,与黄河 堤坏相同,似此汹涌,何策能治?”众官你我相视,嘿然无言。又见东北上涛浪卷 起,互相冲击,有数十丈高。朱公道:“这是何处?”泗州知州上前禀道:“这是 淮、黄合流之所,两边浑水中间一线分开,原不相杂。如今淮水势大,冲动黄河浊 水,故冲起浪来相击。”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众官道:“大人且请回衙门 再议。” mpanel(1); 朱公同各官下山,时日已过午,见山脚下金光焰焰,瑞气层层。朱公问道: “那放光的是甚么?”巡捕官禀道:“是大圣寺宝塔上金顶映日之光。”朱公道: “大圣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观音化身,当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 然有此神灵,何不到寺一谒。”随行仪从竟到寺中。本寺僧人闻知,便撞钟擂鼓前 来迎接。众官俱下轿马,同入寺内。果然好座古寺。有诗为证: 古寺碑题多历年,澄湖如练倚窗前。 寒云自覆金光殿,蔓草犹侵玉乳泉。 竹隐梵声松径小,门迎岚色石桥联。 龟山一派横如案,永镇淮流荫大千。 朱公走到二门内,见两行松翠,阴阴无数,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宝塔,碍日凌 霄,十分雄壮。但见: 七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通。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声传梵铎风初起,光射清流灯自红。 水怪潜藏民物泰,万年佛力镇淮东。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礼毕,寺僧献茶。廊下来看碑记,上载着:“唐 时水母为灾,观音化身下凡,往黄善人家投胎。后来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 “本院当日在河工时,曾有个宿迁县县丞姓黄,亦是敝府人。彼时河决,刘伶台百 计难塞,多亏此人奇计筑完,如今不知可在了?若访得此人来应用,或可成功。” 扬州道道:“现在只有高邮州州同,姓黄名达,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干练,不知是 否?”朱公道:“正是黄达,那人生得修长美髯。”扬州道道:“正是长须。”朱 公道:“待本院行牌,吊来听用。”遂上轿回院,各官皆散。朱公随即发牌调高邮 州州同赴辕听用。 且说那黄州同,乃江西吉水人,母梦白獭入怀而生,生来善没水,水性之善恶, 一见便知。他由吏员出身,自主簿升至州同,治高宝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 留,故未升去。一闻河院来传,随带了从人竟往泗州来。一路无词,到了泗州,便 在大圣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见,朱公见是他,便十分欢喜道:“一别数年,丰姿如 旧,扬属各上司个个称赞,可贺可羡。”立着待了一杯茶。部院体统,即府佐也不 待茶,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将冶水之事,一一对他说了。黄达禀道:“如今淮 水汹涌,与黄水合流,汪洋千里,且牵动九道山河之水,势甚猖獗,急切难治。须 求地理图一观,或原有故道可寻,或因地势高下,再行区处。”朱公邀至后堂,命 他坐了。门子捧过文卷,乃是黄河图、淮河图、盱贻等志,一一看过。上面大青大 绿,画着河道并村庄店镇,皆开载明白。查得淮、黄分处,原有大堤,名为高家堰, 由淮安扬家庙起,直接泗州,其有五百七十里,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 没。朱公道:“即有旧堤,必须修复。”黄达道:“恐陵谷变迁,水势汹涌,难寻 故道。”朱公道:“堤虽淹没,必有故址可寻。筑堤之事,再无疑议,专托贵厅助 理。”命摆饭留食毕,黄达叩谢。辞出回寓,嘿坐无言,想道:“这官儿好没分晓, 他把这样天大的事看为儿戏,都推在我身上。” 正自踌躇未决,忽报泗州太爷来拜,传进帖来,上写着眷生的称呼。原来这知 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见坐下,知州道:“河台特取老丈来,以大事相托, 想定有妙算。”黄达道:“河台意欲于湖心建堤,隔断淮、黄之水,岂非挑雪填井, 以蚁负山?何得成功?着晚生奔走巡捕则可,河台竟将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 应得起?”知州道:“老丈高才,固为不难,但此公迂阔,乃有此想,可笑之至。” 黄达道:“事出无奈,敢求划船十只,久练水手二十名,容晚生亲去探视水性再处。” 知州道:“即送过来。” 相别去了一会,州里拨到划船十只,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黄达即将 下程赏了众水手,小菜赏了船家。收拾下船,一齐开向湖心里来。已是申牌时候, 行有三十里,只见东方月上。是夜微风徐动,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爱。 船到了一个涡口,黄达觉得水浅,叫水手下去探试。两个水手脱了衣服下去,约有 顿饭时,不见上来。众人等得心焦,黄达又叫两个下去。众人见先下去的不上来, 便你我相推,乱了一会;拣了两个积年会水的下去,又不见上来。等至三更,月色 沉西,也不见上来。黄达又叫人下去,众人道:“才两人是积年会水的,水里能走 几十里的,也不见上来……”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黄达怒道:“你们见我 不是你本官,故不听我调度。我是奉院差来,明日回过,一定重处。”众人见他发 怒,只得又下去了两个。那些人皆唧唧哝哝的报怨。 少顷,又命两个下去。正脱衣时,只见一阵大风,只刮得: 星斗无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层黑浪高,当头一片炮云灼。两岸 飞沙月色迷,四边树倒威声恶。翻江搅海鱼龙惊,播土扬尘花木落。呼呼响若春雷 吼,阵阵凶如饿虎跃。山寺亭台也动摇,渔家舟楫难停泊。天上撼动斗牛宫,地下 掀翻瓦官阁。连天涛浪与山齐,千里清淮变浑浊。 这一阵狂风,把一湖清水变作乌黑。十只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顾,眼 见得都下水去了。那黄州同也落在水里,抱住一块大船板,虽是会水,当不得风高 浪大,做不及手脚,只得紧抱着板,任他飘荡。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 少路。忽觉脚下有崖,睁眼看时,已打在芦洲上。把两脚登住,一浪来又打开去了。 心中着忙,用手去扯那芦苇,没有扯得紧,又滑下去。顺着水淌,又挣到滩边,尽 力将身一纵,坐在岸上,那浪花犹自漫顶而过。又爬到高处坐了一会,风也渐渐息 了,现出月光。独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只得站起来。四面一望,但见天水相连, 不见边岸,身上衣服又湿,寒冷难禁,更兼腹中饥饿。正在仓皇,忽听得远远有摇 橹之声,走到高处看时,见一人摇着一只小渔船而来。看看傍岸,忽又转入别港里 去,黄达高声叫道:“救人。”那人那里理他,竟向前摇,渐渐去远。 也是合当有救。那人正摇时,忽的橹扣断了,挽住船整理,离岸约有里许。黄 达顾不得,又下水■到他船边,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胆!独自一人在此何 为?”黄达道:“我是被风落水的,你不见我衣服尚湿。”那人整了橹扣,摇着船 穿芦苇而走。黄达偷眼细看,那人生得甚是丑恶,只见他: 铁柱样两条黑腿,龙鳞般遍体粗皮。蓬松四鬓赤虬须,凛凛威风可畏。〓〓叱 咤声如雷响,兜腮脸若钟馗。眉棱直竖眼光辉,一似行瘟太岁。 那人摇着船问道:“客人何处上岸?”黄达道:“泗州。”那人道:“泗州离 此四百里,不得到了,且到我小庄宿一夜,明早去罢。如今淮水滔天,闻得朝廷差 了个甚么工部来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黄达道:“如今朱河院现在泗州驻扎,要 识水势深浅阔狭,然后有处。”那人冷笑一声道:“有处,有处,只会吃饭屙屎, 目今淮水牵连河水,势甚汪洋,若不筑大堤隔断,其势终难平伏。只是苦了高、宝、 兴、泰的百姓遭殃。”黄州同听了,想道:“此人生得异样,且言语有理,莫不他 也知道地理法则?”因说道:“在下是高邮州的州同黄达,奉河院差委来探水势, 遭风落水。如今河院要寻高堰旧堤,故迹俱已淹没,欲向湖心筑堤,岂不是难事?” 那人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驱山填海,炼石补天,俱是人为,何难之有? 高堰虽淹,自有故址可寻,也尽依不得当时旧迹。” 说着,船已摇到一个洲上。那人挽住船,邀黄达上岸。过了一座小板桥,只见 篱菊铺金,野梅含玉,数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黄州同进去坐下,命童子烹茶。 举头看时,满屋皆取鱼器具,却也幽雅。童子献过茶,又取出香州饭、干鱼、烹鸡 相待。饭罢,黄达谢过,坐着对谈,问道:“请教老丈高姓大号?”那人道:“小 人姓赭名巳,这村唤做练塘,小人隐此多年,只以取鱼为业。洪泽湖并高、宝诸湖, 无处不到。近因年老,在此习静。”说话时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无酒,奈何? 请安置罢。”是夜月色昏暗,又无灯火,赭巳让床与黄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铺。 黄达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村中又无更鼓,约有三更时候,忽听得有人言语, 往来行走之声。悄悄起来,摸门不着,只听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从壁缝中往外看 时,只见七八个人坐在地下,将土堆成路径,却扫去,又堆,约有一二十遍。又见 几个人将竹竿在地上量来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细看时,却是些小儿,不知是何 缘故。看了约有一个更次,听见赭巳翻身,他便轻轻上床睡下。 天明时起来,四下看了,并无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饭,因向赭巳问筑堤之法。 赭巳笑道:“且请用早饭。”饭毕,赭巳道:“小人隐此多年,并不出门。昨日偶 过湖上访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缘。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张纸,乃 是画成的图本,指着上面说道:“如今筑堤,必由高堰旧迹。然亦有改移处,不可 尽依故迹,此图上开载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黄达道:“老丈指教,必定 有成。但水势湍激,难以下桩,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携着黄州同的 手,走到屋后,见一园紫竹,对黄达道:“吾种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 木大桩,以生铁裹头,只看有紫竹插处,即可下桩,管你成功。”黄州同谢道: “隐居行志,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见河院,共成大绩,垂名竹帛。”赭巳道: “村野之人,不识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边,已有童子舣舟相待。上得 船,拱手相别,又嘱咐道:“筑堤时毋伤水族,慎之,慎之!” 二人别后,童子撑开船。黄达取出图来细看,少刻困倦,便隐几昏昏睡去。忽 听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睁开眼看时,人船俱无,却坐在大圣寺前石上。只得 回到自己寓所,从人俱各惊骇道:“老爷不见已七日了,在何处的?院中差人四处 找寻。”黄达即忙换了衣服,到院前进见。一见便问:“从何处来?曾探出旧堤来 否?”黄达隐起前情,捻词禀道:“卑职已访出来,计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趱钱 粮应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职得便宜行事,各县工匠人夫都要听卑职调度。仍要 拨几员官,分工修筑,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当即行牌分头行事。 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备,择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于大圣寺 前,建坛祭告天地、山川、河渎等神。河院亲递了黄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员俱饮 一杯,一齐上船。四五十只大船,装着桩石一齐开船,鼓乐喧天。 行不上四五里,见水中果有紫竹影。黄州同就叫住船,将大船锁住,扎起鹰架, 依竹影下桩。十数人上架竖起桩来,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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