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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世态黑沉沉,刻毒机深。恩情用去怨来寻。 到处中山狼一只,张牙爪,便相侵。 当日说知心,绵里藏针。险过远水与遥岑。 何事腹中方寸地,把刀戟,摆森森? ――右调《增字浪淘沙》 话说太监王振虽然作了些弥天的大恶,误国欺君,辱官祸世,难道说是不该食 他的肉,寝他的皮么?依我想将起来,王振只得一个王振,就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做 了当真的人,连王振也只得十个没卵袋的公公。若是那六科给谏、十三道御史、三 阁下、六部尚书、大小九卿、勋臣国戚合天下的义士忠臣,大家竖起眉毛、撅起胡 子、光明正大,将出一片忠君报国的心来事奉天子,行得去,便吃他俸粮,行不去, 难道家里没有几亩薄地?就便冻饿不成?定要丧了那羞恶的良心,戴了鬼脸,千方 百计,争强斗胜的去奉承那王振做甚?大家齐心合力,挺持得住了,难道那王振就 有这样大大的密网,竭了流,打得干干净净的不成?却不知怎样,那举国就象狂了 的一般,也不论甚么尚书阁老,也不论甚么巡抚侍郎,见了他,跪不迭的磕头,认 爹爹认祖宗个不了!依了我的村见识,何消得这样奉承!后来王振狠命的撺掇正统 爷御驾亲征,蒙了土木之难。正统爷的龙睛亲看他被也先杀得稀烂,两个亲随的掌 家刘锦衣、苏都督同时剁成两段。依我论将起来,这也就是天理显报了。他的弟侄 儿男,荫官封爵的,都一个个追夺了,也杀了个罄尽。又依我论将起来,这也算是 国法有灵了。却道当初那些替他舔屁股的义子义孙,翻将转那不识羞的脸来,左手 拿了张稀软的折弓,右手拿了几枝没翎花的破箭,望着那支死虎邓邓的射。有的说 他不死,有的说他顺了也先,有的说他死有余恨,还该灭他三族,穷搜他的党羽。 穷言杂语,激聒个不了。若再依我的村见识,他已落在井中不上来了,又只管下那 石头做甚? 那苏都督、刘锦衣恃了王振的掌家,果然也薰天的富贵了几年;依达人看将起 来,不过还似他当初的时节,扮了一本《邯郸梦》、《南柯梦》的一般;后来落了 个身首异处,抄没了家私,连累了妻子。若说那梁安期,不过是刘锦衣姑表外甥, 胡君宠也不过是苏都督闺女的儿子,两个原不曾帮了他两家作恶,也不甚指了他两 家的名色诈人,不过是每人作兴了千把银子,扶持了个飞过海的前程,况还都不曾 选出官去,真是狐狸小丑,还寻他做甚?却道那些扒街淘空的小人,你一疏,我一 本,又说有甚么未净的遗奸,又说有甚么伏戎的余孽,所以那梁生、胡旦都在那搜 寻缉访的里边。行开了文书,撒开了应捕,悬了一百两的赏格,要拿这一班倚草附 木的妖精。渐渐的俱拿得差不多了。 梁生、胡旦藏得这所在甚好,里边没人敢传将出去,外边又没人敢寻将进来, 倒也是个铜墙铁壁。争奈那晁家的父子都有一件毛病,好的是学那汉高祖专一杀戮 功臣。晁老儿虽是心里狠,外面还也做不出来,见梁生、胡旦没了势力,忖量得他 断不能再会干升了。后来因他又与徐翰林相处,他如今自身也难保,还惧怕他做甚? 辗转踌躇几番,要首将出去;即不然,也要好好打发他出门。当不得外面一个讲王 道的西宾邢皋门,冷言讽语,说甚么病鸟依人,又讲甚么鲁朱家与季布的故事,孔 褒与张俭的交情。晁老怕他议论,不好下得手。又亏不尽有一个煞狠要丈夫做人, 不肯学那东窗剥柑子吃的一个贤德夫人,屡屡在枕边头说道:“我们在华亭,幸得 急急离了那里;若再迟得几时,江院按临,若那些百姓一齐告将起来,成得甚么模 样?亏不尽他两个撺掇我们早早离了地方,又得这等一个好缺。虽是使了几两银子, 我听得人说,我们使了只有一小半钱。如今至少算来将两年,也不下二十万银子, 这却有甚么本利?这也都是两个的力量。我们如今在这里受荣华,享富贵,怎好不 饮水思源?况他两个,我听说多有亲戚朋友,他却不去投奔,却来投奔我们,他毕 竟把我们当他一个好倚靠的泰山。我们不能庇护他罢了,反把他往死路里推将出去, 这阿弥陀佛,我却下变不得。”所以晁老听了这些语,那心头屡次被火烧将起来, 俱每次被那夫人一瓢水浇将下去。于是这梁生、胡旦也还没奈何容他藏在里边。然 虽是说不尽得了夫人解劝的力量,其实得了那跨灶干蛊的儿子不在跟前。若这个晁 大舍一向住在衙中,你即有夫人的好话,晁老却不敢不听儿子的狂言。别人怕得那 晁大舍是一个至奸险至刻毒的小人,他却看得儿子就如那孔夫子、诸葛亮的圣智! 谁知这胡旦、梁生的难星将到。五月十二日,晁大舍到了张家湾,将船泊住, 且不差人衙里报知,要打发小班鸠回去:除了家里预先与过的不算,又封了二十五 两银子;沿路零零碎碎,也做过了许多衣裳;又与了四两重一副手镯、四个金戒指、 一副金丁香,也还有许多零碎之物;又称了四两银子交与船上的家长,作回去的四 十日饭钱,叫还在船上带他回去,将那剩的米面等物俱留与用度。跟他的小优儿, 另外赏了二两纹银。方才先差了人往衙内通报,随后也就开船前进。临要上岸,又 与小班鸠在官舱后面,却不知做了些甚么事件,喘吁吁的出来。岸上拨了许多马匹, 抬了老晁坐的大轿,别了班鸠,前呼后拥的进州去了。到后面见了爹娘,说了些家 常里短的话。看人搬完了行李,出到书房与邢皋门相见。许久,又走到胡旦、梁生 那里叙了寒温。那胡旦梁生心里算计,有了结义的盟兄到了,一定凡百更是周全, 越发有了倚靠;谁知坐不稳龙霄宝殿罢了,还只怕要銮驾过尽哩! mpanel(1); 过得两三日,与晁老说起胡旦、梁生的事来,那晁大舍说出那些伤天害理刻薄 不近人情的言语,无所不至,也没有这许多口学他的说话。晁老听了,就如那山边 的顽石听那志公长老讲《法华经》的一般,只是点头。又有晁夫人说道:“小小年 纪,要往忠厚处积泊,不要一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我刚刚劝住了你爹,你却又 发作了。你既知他是戏子小唱,谁叫托他做事,受他的好处?又谁叫你与他结拜弟 兄?这样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事,孩儿,你听我说,再休做他。你一朵花儿才 开,正要往上长哩。”那晁大舍驴耳朵内晓得甚么叫是忠言!旁边又有一个父亲帮 助他,怎得不直着个脖子,强说:“娘晓得甚么!人谁不先为自己?你如今为了他, 这火就要烧着自己屁股哩!咱如今做着现任有司官,家里窝藏着钦犯,这是甚么小 罪犯!咱己他担着是违背圣旨,十灭九族!拿着当顽哩!”晁夫人道:“没的家说! 他作反来?那里放着违背圣旨十灭九族?有事我耽着!”晁老道:“你女人晓得甚 么!大官儿说得是。”晁夫人道:“狗!是什么不是!我只说是爷儿们不看长!” 吃了午饭,打发晁老上了晚堂。 晁大舍走到原先住的东书房内,叫了晁书、晁凤到跟前,说道:“你们别要混 帐,没有主意,听老奶奶的话。那两个戏子是朝廷钦犯,如今到处画影图形的拿他, 你敢放在家里藏着!这要犯出来,丢了官是小事,只怕一家子吃饭家伙都保不住哩。 我想起来,他使咱这们些银子,要不按他个嘴啃地,叫他善便去了,他就展爪。咱 头信狠他一下子,己他个翻不的身!如今见悬着赏,首出来的,赏一百两银子哩。 你们着一个明日到城上,我写一张首状,你拿着,竟往厂卫里递了,带着人回来捉 他。只咱知道,休叫老奶奶听见。就是别人跟前也休露撒出一个字来。一百两银子 的赏哩!每人分五十两,做不的个小本钱么?” 晁书看着晁凤说道:“明日你去罢,挣了赏来也都是你的。不知怎么,我往京 里走的生生的。”晁凤道:“还是你去,我干不的事;先是一个心下不得狠,怎么 成的?”晁大舍望着晁凤哕了一口,道:“见世报!杭杭子的腔儿!您怕这一百两 银子扎手么?”二人道:“这事大爷再合老爷商议,别要忒冒失了。依小人们的愚 见,这不该行。他在咱身上的好处不小,这缺要不着他的力量,咱拿四五千两银子 还没处寻主儿哩。就是俺两个在苏都督家住了四五十日,那一日不是四碟八碗的款 待?他认得咱是谁!他也不过是为小胡儿。他就在咱家住些时,只当是回席他。就 是昨日华亭的事,也该感激他;要不是他,咱那里寻徐翰林去?若不着这一封挡戗 的书去,可不就象阴了信的炮仗一般罢了?咱就按他个嘴啃地,他就爬不起来?那 南人们有根子哩。”晁大舍道:“你这都象那老奶奶的一样淡话!开口起来就是甚 么天理,就是甚么良心,又是人家的甚么好处,可说如今的世道,儿还不认的老子, 兄弟还不认的哥哩!且讲甚么天理哩,良心哩!我齐明日不许己你们饭吃,我就看 着你们吃那天理合那良心!我生平是这们个性子:咱该受人掐把的去处,咱就受人 的掐把;人该受咱掐把的去处,就要变下脸来掐把人个够!该用着念佛的去处,咱 旋烧那香,迟了甚来?你夹着屁股嘈远子去墩着。你看我做,你只不要破笼罢了! 透出一点风去,我摔了你们的腿!”把晁凤、晁书雌了一头灰,撵过一边去了,倒 背了手,低着头,在那院子里走过东走过西,肚里思量妙计。 到了次日清早,梳过头,走到梁生两个的房里坐下,问道:“二位贤弟没有带 得甚么银子么?”二人道:“也有几两,不多。是待怎样?”大舍道:“本府差下 人来,要一万两军饷,不拘何项银两,要即刻借发,可可的把库里银子昨日才解了 个罄尽。这军储要紧,咱只得衙里凑借与他,等征上来还咱。”梁生两个道:“有 几两银子都放手出去了,那日往这里来,谁敢再出去讨?要只将现有的几两银子带 了来,两个合将拢来,不知够六百两不够。”一边从皮箱内零零碎碎的兜将拢来, 却是六百三十两。 梁生二人一封封递将过去, 要留下那三十两零头。晁大舍道: “连那三十两都凑在里边罢了。”外面总用了包袱包裹的结结实实的,把胡旦的一 根天蓝鸾带捆了,叫了人抗到他自己房内。又嘱付教不要与邢皋门、晁凤、晁书知 道。 又过了一日,晁大舍把一本报后边空纸内故意写了个厂卫的假本,说访得胡君 宠、梁安期躲藏通州知州晁思孝衙内,请旨差人捉拿。故意拿了报,慌张张的走到 梁生门房里,故意教人躲开了,说道:“事体败露,不好了!如今奉了旨,厂卫就 有差人到了!若进来搜简的没有,还好抵赖;若被他搜简出去,你二人是不消说得, 我们这一家都被你累死了!”梁生两个慌做一团,没有计策,只是浑身冷战。晁大 舍说:“没有别计,火速收拾行李,我着人送你们到香岩寺去,交付与那个住持藏 你们在佛后边那夹墙里面。那个去处是我自己看过的,躲一年也不怕有人寻见。那 个和尚新近被强盗扳了,是家父开了他出来,他甚感我们的恩,差人去分付他,他 没有敢放肆的。事不宜迟,快些出去!”二人急巴巴收拾不迭,行李止妆了个褥套, 别样用不着的衣裳也都丢下了。梁生道:“有零碎银子且与几两,只怕一时缓急要 用。”晁大舍道:“也没处用银子,我脱不了不住的差出人去探望,再捎出去不迟。” 二人也辞不及邢皋门,说:“我们还辞辞老爷奶奶出去。”晁大舍道:“略等事体 平平,脱不了就要进来,且不辞罢。”开了衙门,外面已有两个衙门的人伺候接着。 晁大舍道:“我适才已是再三分付详细了。你二人好生与我送去,不可误事。”两 个衙门人连声,替他抗了褥套去了。 原来香岩寺在通州西门外五里路上,那送去的二人扛了褥套,同梁生、胡旦出 了西门,走到旱石桥上,大家站住了歇脚,一人推说往桥下解手,从小路溜之而已。 又一个说道:“这还有五六里大野路,我到门里边叫两匹马来与二位相公骑了,好 去。”梁生二人道:“路不甚远,我们慢慢走去罢。”那人道:“见成有马,门里 边走去就牵来了。”将褥套阁在桥栏干上,也就做了一对半贤者。那梁胡二人左等 右等,从清早不曾吃饭,直到了晌午,那一个先去解手的是不消说得,已是没有踪 迹了;这一个去牵马的也一去无音了。那时正是六月长天,饿得肚里热腾腾的火起。 那旱石桥下,倒是个闹热所在,卖水果的,卖大米水饭的,一行两行的挑过。怎当 梁胡二人半个低钱也不曾带了出来,空饿得叫苦连天,却拿甚么买吃?两个心里还 恨说道:“这两个差人只见我们两个换了这褴褛衣裳,便却放不在眼里!那晓得我 们是晁大舍的义弟。过两日,见了晁大舍,定要说了打他!”又想自己耽着一身罪 名,要出来避难的,却怎坐在这冲路的桥上?幸喜穿了破碎的衣裳,刚得两薄薄的 被套,不大有人物色。商量不如自己抗了行李,慢慢的向到香岩寺去。晁大舍曾言 已着人合住持说过了,我们自去说得头正,他也自然留住。” 各人把被套抗在肩头,问了路,走了五六里,倒也果然有座香岩寺,规模也甚 是齐整。二人进了山门,又到了佛殿上叩了头,问了那住持的方丈。两个径自走进 客座里面,只见一个小僧雏走来问道:“你二人是做甚的?”梁胡两个道:“我们 是州太爷衙里边出来的亲眷,特来拜投长老。”那僧雏去了一会,只见那长老走将 出来。但见: 年纪不上五十岁,肉身约重四百斤。鼾鼾动喘似吴牛,赳赳般狠如 蜀虎。垂着个安禄山的大肚,看外像,有似弥勒佛身躯;藏着副董太师 的歪肠,论里边,无异海陵王色胆。 两个迎到门外,那和尚从新把他两个让到里面,安了坐,略略叙了来意。长老 看他两个都才得二十岁的模样,那梁生虽是标致,还有几分象个男子,那个胡旦娇 媚得通似个女人,且是容貌又都光润,不象是受奔波的,却如何外面的衣服又这等 破碎?再仔细偷看他们的里面,却也虽不华丽,却都生罗衫裤,甚是济楚。若果是 州衙里亲眷,怎又没个人送来?虽说有两个人,都从半路里逃去,这又是两头不见 影的话。又怎生不留他在衙里,却又送他往寺里来?只怕果是亲眷,在衙里干了甚 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走出来了,又该走去罢了,如何反要住在这里?他说不住使人 出来探望,且再看下落。一面叫人收拾斋来吃了。 这寺原是奉皇太后敕建,安藏经焚修的所在,周围有二三十顷赡寺的地;所以 这和尚是钦授了度牒来的,甚是有钱,受用得紧。虽是素斋,却倒丰洁。二人吃了 斋,和尚收拾了一座净室,叫他两个住歇。等到日夕,掌了灯,何尝有个人来探问! 又留吃了晚斋,乘了会凉,终不见个人影。两个还不道是晁大舍用了调虎离山计, 只疑道是转了背,锦衣卫差人到了,正在衙里乱哄,也未可知。但没个凭据,怎好 住得安稳。 连住了三四日,和尚径不见有个州里的人出来,一发疑心起来,要送他两个起 身。二人道:“我们的行李盘缠尽数都在衙里。原说待几日就使人接了进去,所以 丝毫也不曾带了出来。每人刚得一个梳匣,两三把钥匙,此外要半个低钱也是没有 的,怎么去得?待我写一封书,老师傅使个的当人下到州里,讨个信息出来。”讨 了一个折柬,一个封筒,恐怕和尚不信,当了和尚的面,写道: 前日揖别仁兄,未及辞得老爷奶奶,歉歉!送的两人俱至一石桥上, 一个推说净手,一人推去催马,俱竟去不来。弟等候至午转,只得自肩 行李,投托寺内。幸得长老大看仁兄体面,留住管待。近日来信息不通, 弟等进退维谷。或住或行,速乞仁兄方略。手内片文也无,仍乞仁兄留 意。知名不具。 写完,用糨粘封了口。长老使了一个常往州里走动的人,叫他到州里内衙门口 说:“三日前,衙里出来两位相公,住在寺里,等衙里人不出去,叫我送进这封书 来。”把衙门的传了进去。晁大舍自己走到传桶跟前回说:“我衙里相公自然在衙 里住,却怎的送到寺里?这却是何处光棍,指称打诈!即刻驱逐起身!稍迟,连满 寺和尚都拿来重处!”唬得那个下书的金命水命的往寺里跑,将了原书,同了梁胡 二人,回了长老的话。二人听得,都呆了半晌,变了面色,气得说不出话来。那长 老便也不肯容留,只是见胡旦生得标致,那个不良的念头未曾割断。随即有两地方 来到寺里查问,幸得那长老是奉敕剃度的,那地方也不敢放肆,说了说,去了。 胡旦二人道:“我们去是半步也行不得的。没有分文路费,怎么动身?只好死 在这里罢了!左右脱不了是死!”把那前后左右从根至尾的始末,怎样借银子,怎 样打发出来,尽情告诉了那和尚。长老道:“原来是如此!这是大舍用了计。你那 六百两和行李,准还那干官的银子。你倒是把实情合老僧说得明白,这事就好处了。 你且放心住下,寺里也还有你吃的饭哩。你两个依我说,把头发且剃吊了,暂做些 时和尚,不久就要改立东宫,遇了赦书,再留发还俗不迟。目下且在寺里住着,量 他许大的人物也不敢进我寺里寻人。”胡梁两个道:“若得如此,我二人情愿终身 拜认长老为师,说甚么还俗的话。况我们两个虽定下了亲,都还不曾娶得过门。若 后来结得个善果,也不枉了老师父度脱一场。” 且把这胡梁二人削发为僧的事留做后说。却说那晁大舍用了这个妙计,挤发出 梁生、胡旦来了,那晁老钦服得个儿子就如孔明再生,孙庞复出。那日地方回了话, 说道:“梁胡两个都赶得去了。”晁老喜得就如光身上脱了领蓑衣一般。只是那晁 夫人听见儿子把梁生、胡旦打发得去了,心中甚是不快,恼得整两日不曾吃饭,又 怪说:“这两个人也奇,你平常是见得我的,你临去的时节,怎便辞也不辞我一声, 佯长去了?想是使了性子,连我也怪得了。但不肯略忍一忍?出到外面被人捉了, 谁是他着己的人?”老夫人关了房门,痛哭了一个不歇,住了声,却又不见动静。 丫头在窗外边张了一张,一声喊起,连说:“不好了!老奶奶在床栏干上吊着哩!” 大家慌了手脚,掘门的掘门,拆窗的拆窗,从堂上请了晁老下来,从书房叫了晁源 来到,灌救了半晌,刚刚救得转来。 晁老再三体向丫鬟媳妇们,都说不知为甚。只是整两日不曾吃饭,刚才关了房 门,又大哭了一场,后来就不见动静了,从窗孔往里张了一张,只见老奶奶在床上 吊着。晁老再三又向晁夫人详问,果真是为何来。晁夫人道:“我不为甚么,趁着 有儿子的时候,使我早些死了,好叫他披麻带孝,送我到正穴里去。免教死得迟了, 被人说我是绝户,埋在祖坟外边!”晁老道:“我不晓得这是怎生的说话!这等一 个绝好的儿子,我们正要在他手里享福快活半世哩,为何说这等不祥的言语?”晁 夫人说:“我虽是妇人家,不曾读那古本正传,但耳朵内不曾听见有这等刻薄负义 没良心的人,干这等促狭短命的事,会长命享福的理!怎如早些闭了口眼,趁着好 风好水的时节挺了脚快活?谁叫你们把我救将转来!”那晁老的贤乔梓听了晁夫人 的话也不免毛骨悚然。但那晁夫人还不晓得把他的银子劫得分文不剩,衣服一件也 不曾带得出去,差了地方赶逐起身这些勾当哩!大家着实解劝了一番,安慰了晁夫 人。事也不免张扬开去,那邢皋门也晓得了。正是:和气致祥,乖气致异。这样人 家,那讨福器?从此后,那没趣的事也渐渐来也。第十四回 囹圄中起盖福堂 死囚 牢大开寿宴 -------------------------------------------------------------------------------- 愚人有横财,量小如贪酒。恰似猢狲戴网巾,丢下多少丑。 将恼看为欢,贪前不顾后。自己脊梁不可知,指倦傍人手。 ――右调《卜算子》 晁大舍送了珍哥到监,自己讨了保,灰头土脸,瘸狼渴疾,走到家中。见了妹 子,叙了些打官司的说话,搬上饭来,勉强吃了不多。开了房门,进入房内,灰尘 满地,蛛网牵床。那日又天气浓阴,秋深乍冷,总铁石人也要悲酸,遂不觉嚎啕大 哭。哭得住了,妹子要别了家去,留不肯住,只得送了出门。一面先着人送了酒饭 往监中与珍哥食用;又送进许多铺陈,该替换的衣服进去;又差了晁住拿了许多银 子到监中打点:刑房公礼五两,提牢的承行十两,禁子头役二十两,小禁子每人十 两,女监牢头五两,同伴囚妇每人五钱。打发得那一干人屁滚尿流,与他扫地的、 收拾房的、铺床的、挂帐子的,极其掇臀捧屁;所以那牢狱中苦楚,他真一毫也不 曾经着。次早,又送进去许多合用的家伙什物并桌椅之类。此后,一日三餐,茶水, 果饼,往里面供送不迭。 那个署捕的仓官已是去了,另一个新典史到任,过了一月有余,陕西人,姓柘, 名之图。闻得珍哥一块肥肉,合衙门的人没有一个不啃嚼他的,也要寻思大吃他一 顿。一日间,掌灯以后,三不知讨了监钥,自己走下监去,一直先到女监中。别的 房里黑暗地洞,就如地狱一般,惟有一间房内,糊得那窗干干净净,明晃晃的灯光, 许多妇人在里面说笑。典史自推开门,一步跨进门去。只见珍哥猱着头,上穿一件 油绿绫机小夹袄,一件酱色潞绸小绵坎肩;下面岔着绿绸夹裤,一双天青劈丝女靴; 坐着一把学士方椅,椅上一个拱线边青段心蒲绒垫子。地下焰烘烘一个火炉,顿着 一壶沸滚的茶;两个丫头坐在床下脚踏上;三四个囚妇,有坐矮凳的,有坐草墩的。 典史问说:“这是甚么所在!如何这等齐整?这个标致妇人却是何人?”那些禁子 只在地下磕头。珍哥逼在墙角边站立,那些囚妇都跪在地下。禁子禀说:“此系晁 乡宦的儿妇。因乡宦差人分付,小的们不敢把他难为,所以只得将他松放。”典史 道:“原来是个囚妇,我只道是甚么别样的人!这也不成了监禁,真是天堂了!若 有这样受用所在,我老爷也情愿不做那典史,只来这里做囚犯罢了!这些奴才!我 且不多打你,打狼狈了,不好呈堂。每人十五板!”看着把珍哥上了匣床,别的囚 妇俱各自归了监房,又问:“这两个身小的也是囚妇么?”那小柳青道:“俺是伏 事珍姨的。”那典史道:“了不得!怎有这样奇事!”把两个丫头就锁在那间珍哥 住的房内,外面判了根封条封了;又就将珍哥的匣床也使封皮封住,处制那珍哥要 叫皇天也叫不出了。 典史出了监,随即骑上马,出了大门,要往四城查夜。禁子使了一个心腹的人 把典史下监的事飞忙报知晁大舍,叫他忙来打点,若呈了堂,便事体大不好了。晁 大舍因秋夜渐长,孤凄难寐,所以还独自一个在那里挨酒。那人敲开了门,说知此 事,唬得晁大舍只紧紧的夹着腿,恐怕唬得从屁股眼里吊出心来。算记打点安排, 这深更半夜怎能进得门去?若等明早开了门,他若已呈了堂,便就搭救不得了。那 传话的家人说道:“若要安排,趁如今四爷在外边查夜,大门还不曾关,急急就去 不迟。” 晁大舍听见说典史在外查夜,就如叫珍哥得了赦书的一般。又知典史还要从本 衙经过,机会越发可乘。叫家中快快备办卓盒暖酒,封了六十两雪花白银,又另封 了十两预备。叫家人在厅上明灼灼点了烛,生了火,顿下极热的酒,果子按酒攒盒, 摆得齐齐整整的;又在对面倒厅内也生了火,点了灯,暖下酒,管待下人。自己虽 是革了监生,因是公子,也还照常戴了巾,穿了道袍,大门等候。 果然候不多时,只见前面一对灯笼,一对板子,一个地方拿了一根柳棍,前面 开路。典史戴着纱帽,穿了一件旧蓝绸道袍,骑在马上。晁家三四个家人走到跟前, 两个将马紧紧勒住,一个跪下禀道:“家主晁相公闻知老爷寒天查夜,心甚不安, 特备了一杯暖酒伺候老爷御寒。这就是家主的门首,晁相公自己在道旁等候哩。” 典史道:“查夜公事,况且夜又太深,不便取扰,白日相会罢。”正要歹马前行, 晁大舍在街旁深深一躬道:“治生伺候多时了,望老父母略住片时,不敢久留。” 那典史见晁大舍这等殷勤,怎肯不将计就计,说道:“有罪得紧。不早说晁相公自 己在这里?”一面说,一面跳下马与晁大舍谦让作揖,略略辞了一辞,同晁大舍进 到厅上。 那时已是十月天气,三更夜深的时候,从那冷风中走了许多寡路,乍到了一个 有灯有火有酒又有别样好处的一个天堂里面,也觉得甚有风景。又将他跟从的人都 安置在照厅里吃酒向火。晁大舍方与典史递酒接杯。随即又上了许多热菜,也有两 三道汤饭。晁大舍口里老父母长,老父母短;老父母又怎么清廉,那一个上司不敬 重;老父母又怎么慈爱百姓,那一个不感仰;如今朝廷破格用人,行取做科道只在 眼前的事。“这都是治生由衷之言,敢有一字虚头奉承,那真真禽兽狗畜生,不是 人了!” 一片没良心的寡话,奉承得那典史抓耳挠腮,浑身似撮上了一升虱子的,单要 等晁源开口,便也要卖个人情与他。晁源却再不提起,典史只得自己开言说:“县 里久缺了正官,凡事废弛得极了,所以只得自己下下监,查查夜。谁知蹊跷古怪的 事说不尽这许多:适才到了北城下,一个大胡子从那姑子庵里出来。我说,一个尼 僧的所在怎有个胡子出来?叫人拿他过来,他若善善的过来理辨,倒也只怕被他支 吾过去了;他却听得叫人拿他,放开腿就跑,被人赶上采了一把,将一部落腮胡都 净净采将下来。我心里还怪那皂隶说:‘拿他罢了,怎使把他的须都采将下来?’ 原来不是真须,是那戏子戴的假髯。摘了他的帽子,那里有一根头发!查审起来, 却是那关帝庙住持的和尚。说那监里更自稀奇:女监里面一个囚妇,年纪也还不上 二十岁,生的也算标致,那房里摆设得就似洞天一般,穿是满身的绸帛,两三个丫 头伏事,都不知是怎么样进去的。适才把那些禁子每人打了十五板,把那个囚妇看 着上了匣,意思要拶打一顿,明日不好呈堂。”晁大舍故意做惊道:“这只怕是小 妾!因有屈官司,问了绞罪,陷在监内,曾着两个丫头进去陪伴他。老父母说的一 定就是!原要专央老父母凡百仰仗看顾。实告,因连日要备些孝敬之物,备办未全, 所以还不曾敢去奉渎,容明早奉恳。若适间说的果是小妾,还乞老父母青目!”典 史满口应承,说:“我回去就查。若果是令宠,我自有处。” 典史就要起身,晁源还要奉酒,典史道:“此酒甚美,不觉饮醉了。”晁源道: “承老父母过称,明早当专奉。老父母当自己开尝,不要托下人开坏了酒。”典史 会了这个意思,作谢去了。果然进的大门,歇住了马,叫出那巡更的禁子,分付道: “把那个囚妇开了匣,仍放他回房去罢。标致妇人不禁磕打,一时磕打坏了,上司 要人不便。”说了骑着马,开了西角门进去。 那些衙门人埋怨道:“老爷方才不该放他,这是一个极好的拿手!那个晁大舍 这城里是第一个有名的刻薄人,他每次是过了河就拆桥的主子!”典史道:“你们 放心,我叫他过了河不惟不拆桥,还倒回头来修桥;我还叫他替你们也搭一座小桥。 你老爷没有这个本事,也敢把那妇人上在匣里么?”众人无言而退,都背地骨骨农 农的道:“我这不洗了眼看哩!吃了他几杯酒,叫他一顿没下颔的话,哨的把个拿 手放了,可惜了这般肥虫蚁!”又有的说道:“你没的说!曾见那小鬼也敢在阎王 手里吊谎来!” 谁知到了次日清早,晁大舍恐那典史不放心,起了个绝早,拣了两个圆混大坛, 妆了两坛绝好的陈酒。昨晚那六十两银子,愿恐怕他乔腔,就要拿出见物来买告, 见他有个体面,不好当面亵渎。他随即解开了封,又添上二十两,每个坛内是四十 两;又想,要奉承人须要叫他内里喜欢,一个坛内安上了一副五两重的手镯,一个 坛里放上每个一钱二分的金戒指十个,使红绒系成一处;又是两石稻米,写了通家 治生的礼帖,差了晁住押了酒米;又分外犒从银十两,叫晁住当了典史的面前,分 犒他衙门一干人众,众人都大喜欢。典史自己看了,叫人把酒另倒在别的坛内,底 下倒出许多物事。那个四奶奶见了银子倒还不甚喜欢,见了那副手镯,十个金戒指, 又是那徽州匠人打的,甚是精巧,止不住屁股都要笑的光景,撺掇典史把晁住叫到 后边衙内管待酒饭,足足赏了一两纹银,再三说道:“昨日监中实是不曾晓得,所 以误有冲撞。我昨晚回来即刻就叫人放出,仍送进房里宿歇去了。拜上相公,以后 凡百事情就来合我说,我没有不照管的。”千恩万谢,打发晁住出来。那些衙门人 又都拉了晁住往酒店里吃酒,也都说已后但有事情,他们都肯出力。 自此以后,典史与晁大舍相处得甚是相知。典史但遇下监,定到珍哥房门口站 住,叫他出来,说几句好话安慰他;又分付别的囚妇,教他们“好生伏事,不许放 肆。我因看施氏的分上,所以把你们都也松放;若有不小心的,我仍旧要上匣了。” 这些囚妇见珍哥如此势焰,自从他进监以来,那残茶剩饭,众婆娘吃个不了,把那 几个黄病老婆吃得一个个肥肥胖胖的。连那四奶奶也常常教人送吃食进去与他。那 个提牢的刑房书办张瑞风见珍哥标致,每日假献殷勤,着实有个算计之意;只是耳 目众多,不便下得手。 过了年,天气渐渐热了,珍哥住的那一间房虽然收拾干净,终是与众人合在一 座房内,又兼臭虫虼蚤一日多如一日,要在那空地上另盖一间居住。晁源与典史商 量,典史道:“这事不难。”分付:“把禁子叫来。”教他如何如何,怎的怎的。 那禁子领会去了。待县官升了堂,递了一张呈子,说女监房子将倒,乞批捕衙下监 估计修理。典史带了工房逐一估计,要从新垒墙翻盖,乘机先与珍哥盖了间半大大 的向阳房子:一整间拆断了做住屋,半间开了前后门,做过道乘凉。又在那屋后边 盖了小小的一间厨房,糊了顶格,前后安了精致明窗;北墙下磨砖合缝,打了个隔 墙叨火的暖炕。另换了帐幔铺陈桌椅器皿之类。恐怕带了臭虫过来,那些褪旧的东 西都分与众人。可着屋周围又垒了一圈墙,独自成了院落,那伏事丫头常常的替换, 走进走出,通成走自己的场园一般,也绝没个防闲。 却说晁大舍自从与典史相知了,三日两头,自己到监里去看望珍哥,或清早进 去,晌午出来,或晌午进去,傍晚出来。那些禁子先已受了他的重贿,四时八节又 都有赏私,年节间共是一口肥猪,一大坛酒,每人三斗麦,五百钱,刑房书手也有 节礼,凡遇晁大舍出入,就是驿丞接老爷也没有这样奉承。自从有了这新房,又甚 是干净,又有了独自院落,那些囚妇又没处东张西看的来打搅,晁大舍也便成几日 不出来,家中凡百丢的不成人家了。 四月初七日是珍哥的生日,晁大舍外面抬了两坛酒,蒸了两石麦的馍馍,做了 许多的嗄饭,运到监中,要大犒那合监的囚犯,兼请那些禁子吃酒。将日下山时候, 典史接了漕院回来,只听得监中一片声唱曲猜枚,嚷做一团,急急讨了钥匙,开门 进去,只见禁子囚犯大家吃得烂醉,连那典史进去,也都不大认得是四爷了。晁大 舍躲在房中,不好出来相见。将珍哥唤到院子门前,将好话说了几句,说:“有酒 时,宁可零碎与他们吃。若吃醉了,或是火烛,或是反了狱,事就大不好了。”叫 皂隶们将那未吃完的酒替他收过了,把那些囚犯都着人守住,等那禁子醒来。 可见那做县官的,这监狱里面极该出其不意,或是拜客回来,或是送客出去, 或是才上堂不曾坐定,或是完了事将近退堂,常常下到监里查看一遍。那些禁子牢 头,不是受了贿就把囚犯恣意的放松,就是要索贿把囚犯百般凌虐。若武城县里有 那正印官常到监里走过两遭,凡事看在眼里,谁敢把那不必修理的女监从新翻盖? 谁敢把平白空地盖屋筑墙?谁敢把外面无罪的人任意出入?只因那个长发背的老胡 只晓得罚银罚纸,罚谷罚砖,此外还晓的管些甚么!后来又是个孟通判署印,连夜 里也做了白日,还不够放告问刑的工夫,那里理论到监里的田地?这一日不惹出事 来,真也是那狱神救护!又幸得那署印的孟通判回去府中,县中寂静无人,所以抹 煞过了。晁大舍仍在监内住过了夜。 到了次日饭后,只见曲九州领了晁凤从外边进来,与晁大舍磕了头,说:“老 爷老奶奶见这一向通没信去,不知家中事体怎么样了,叫小人回家看望。说官司结 了,请大爷即日起身往任上去,有要紧的事待商量哩。”晁大舍问道:“有家书把 与我看。”晁凤道:“书在宅里放着哩,没敢带进来。”晁大舍道:“老爷老奶奶 这向好么?”晁凤道:“老爷这会子极心焦,为家里官司的事愁的整夜睡不着。如 今头发胡子通然莹白了,待不得三四日就乌一遍,如今把胡子乌的绿绿的,怪不好 看。老奶奶也瘦的不象了,白日黑夜的哭。如今梁相公、胡相公外边又搜寻得紧, 恐藏不住他,也急待合大爷商量。”晁大舍说:“你老爷一点事儿也铺派不开,怎 么做官!有咱这们个汉子,怕甚么官司抗不住?愁他怎么?没要紧愁的愁,哭的哭, 是待怎么?就是他两人,咱忖量着去,可以为他,咱就为他;若为不得他,咱顾铺 拉自己,咱没的还用着他哩!”晁凤道:“老爷作难,全是为他也有处好在咱身上, 怎么下攀的这个心?”晁大舍道:“这没的都是瞎扶话!你不成千家己他银子,他 就有好处到你来!要依着我的主意,还要向他倒着银子哩!”晁凤就没做声,走到 小厨屋内,自己妆了壶凉酒,拣了两样嗄饭吃了。 晁大舍穿了衣服,要同晁凤出去,珍哥扯着晁大舍撒娇撒痴的说:“我不放你 往任上去!你若不依我说,你前脚去了,我后脚就吊杀!那辈子哩,也还提着你的 小名儿咒!”晁大舍道:“我且出去看书,咱再商量。”珍哥又问:“你到几时进 来?”晁大舍道:“我到外边看,要今日不得进来,我明日进来罢。” 晁大舍进到家内,晁凤递过书来,又有一搭连拉不动这般沉的不知甚么东西。 那晁老知道儿子不大认得字,将那书上写得都是常言俗语,又都圈成了句读,所以 晁源还能一句挨一句读得将去。那旁边家人媳妇丫头小厮听他念那书上说,爷娘怎 么样挂心,怎样睡不着,娘把眼都哭肿了,没有一个不叹息的。晁大舍只当耳边风, 只说道:“难道不晓得我在家里与人打官司要银子用?捎这一千两当得什么事?这 也不见得在那里想我!”口里说着,心里也要算计起身,只是丢珍哥不下。算计托 下家人合家人娘子照管,又恐怕他们不肯用心。欲待不去,那良心忒也有些过不去。 左右思量,还得去走一遭才是。且是看京师有甚门路,好求分上搭救珍哥。 次日,带了许些任上的吃物,自己又到监中和珍哥商议,珍哥甚是不舍。说道 到京好寻分上的事,珍哥也便肯放晁大舍去了。商量留下照管的人,晁大舍要留下 李成名两口子。珍哥说:“李成名我不知怎么,只合他生生的,支使不惯他;不然, 还留下晁住两口子罢。”晁大舍道:“要不只得留下他两口子罢,只是我行动又少 不得他。”晁大舍在监里住下了,没曾出来。晁凤那日也往乡里尹家看晁大舍的妹 子去了,得三日才回来。 晁大舍看定了四月十三日起身,恐旱路天气渐热,不便行走,赁了一只民座船, 赁了一班鼓手在船上吹打,通共讲了二十八两赁价,二两折犒赏。又打点随带的行 李;又包了横街上一个娼妇小班鸠在船上作伴,住一日是五钱银子,按着日子算, 衣裳在外;回来路上的空日子也是按了日子算的,都一一商量收拾停当。 一连几日,晁大舍白日出来打点,夜晚进监宿歇。十二日,自己到四衙里辞了 典史,送了十两别敬,托那典史看顾,又与捕衙的人役二两银子折酒饭;又送了典 史的奶奶一对玉花、一个玉结、一个玉瓶、一匹一树梅南京段子,典史欢天喜地应 承了。又把晁住媳妇安排到里面,叫晁住白日在监里照管,夜晚还到外面看家。 到了十三日早晨,晁大舍与珍哥难割难离的分了手。珍哥送晁大舍到了监门内。 晁大舍把那些禁子都唤到跟前嘱付,叫他们看顾,又袖内取出银子来,说:“只怕 端午日我不在家,家里没人犒劳你们,这五两银子,你们收着,到节下买杯酒吃。” 那些人感谢不尽,都说:“晁相公,你只管放心前去,娘子都在我们众人身上。相 公在家,娘子有人照管,我们倒也放心得下;若相公行后,娘子即如我们众人娘子 一般,谁肯不用心?若敢把娘子曲持坏了一点儿,相公回来,把我们看做狗畜生, 不是人养的!”晁大舍叫晁住媳妇子,说:“你合珍姨进去罢。” 晁大舍噙着两只满眼的泪,往外去了。到了家,看着人往船上运行李,锁前后 门,贴了封皮,嘱付了看家的人,坐上轿,往河边下了船,船头上烧了纸,抛了神 福,犒赏了船上人的酒饭。送的家人们都辞别了,上岸站着,看他开船。鼓棚上吹 打起来,点了鼓,放了三个大徽州吉炮。 那日却喜顺风,扯了篷,放船前进。晁大舍搭了小班鸠的肩膀,站在舱门外, 挂了朱红竹帘,朝外看那沿河景致。那正是初夏时节,一片嫩柳丛中,几间茅屋, 挑出一挂蓝布酒帘。河岸下断断续续洗菜的、浣衣的、淘米的,丑俊不一,老少不 等,都是那河边住的村妇,却也有野色撩人。又行了三四里,岸上一座华丽的庙宇, 庙前站着两个少妇,一个穿天蓝大袖衫子,一个上下俱是素妆。望见晁大舍的船到, 两个把了手,慢慢的迎上前来,朝着舱门口说道:“我姊妹两人不往前边送人了, 改日等你回来与你接风罢。”晁大舍仔细一看,却原来不是别人,那个穿天蓝大袖 的就是计氏!那个穿白的就是昔年雍山下打猎遇见的那个狐精!晁大舍唬得头发根 根上竖,鸡皮垒粒粒光明,问那班鸠见有甚人不曾。班鸠说:“我并不见有甚人。” 晁大舍明明晓得自己见鬼,甚不喜欢,只得壮了胆,往前撞着走。正是:青龙白虎 同为伴,凶吉灾祥未可知。且看后来怎的。 ------------------ 国学知古斋主 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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