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十七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 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复。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 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 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 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 取。临别时,浑家吩咐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 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赊 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 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 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拾书程,一迳到家,见了夫人,称说 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说道:“官 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 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使知分晓,不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 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 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提。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 “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 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 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 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贴,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 笑,故意朗诵起来。 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 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 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 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 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 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是为酒后一时 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旁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 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 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 本等伎俩,又用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 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 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 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 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过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 “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 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 儿,交与老王背了。吩咐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 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 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 “姐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 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 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 谁似泰山这般看顾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 mpanel(1); “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赉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 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 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 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 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迳出门。到得城中, 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 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 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 “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 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 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 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 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挨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 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 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 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 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 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 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得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 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 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 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 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 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 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 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桌上,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 “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 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 酒醉,轻轻地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地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 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 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 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 “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 别去了不提。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 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喊二姐讨茶吃。叫了一会,没有答应,却待挣扎起来, 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 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 豁地开了。 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 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 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 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 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拨步出房。刘官人不 舍,抢出门来,一经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 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 扑地倒了,又复一斧,斫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饷。那人便 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 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利,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提。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了。” 里面没人答应。挨将进去,只见门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 两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 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 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 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 众人都道:“说得是。” 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 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 “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是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 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 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 ‘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 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 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 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老员外与大娘 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提。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 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 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 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 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 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小娘子 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动,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 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 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 “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 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两个厮赶着, 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 衣服拽开。连叫:“前面小娘子慢走,我却有话说知。” 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跟前,见了小娘子与那 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 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 “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 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 “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 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 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 “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俩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 “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 又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途上有甚皂丝麻线,要勒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