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七卷 合影楼奇缘留佳话 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住。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堑深又怕 能生事,水满情偏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 这首词,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 之谊,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 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 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觉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几千岁然后 飞升,究竟是个鳏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也还是个风流鬼魅。到 了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说还有甚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惩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 未发之先。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只是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 儒书云“男女授受不亲”,道书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 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 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 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 男子,过手的时节,或高或下,或重或轻,总是出于无意。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 添足:轻的说他故示温柔,重的说他有心戏谑,高的说他提心在手、何异举案齐眉,下 的说他借物丢情、不啻抛球掷果。想到此处,就不好辜其来意,也要弄些手势答他。焉 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这本风流戏文,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至于男女相见,那 种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不信,但引两对古 人做个证验: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崔 千牛盗的红绡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 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不想他五个指头一双眼孔就会说起话来。及至机心一 动,任你铜墙铁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窃负的窃负将来。若还守了这两句 格言,使他“授受不亲”,“不见可欲”,那有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这回小说,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 影,不是单阐风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间,广东韶州府曲江县有两个闲住的缙绅,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 黄甲起家,官至观察之职;姓管的由乡贡起家,官至提举之职。他两个是一门之婿,只 因内族无子,先后赘在家中。才情学术,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别。 管提举古板执拗,是个道学先生;屠观察跌荡豪华,是个风流才子。两位夫人的性 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适所天,受了刑于之化,也渐渐的相背起来。听过道学的,就 怕讲风情; 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这一对连襟、两个姊妹,虽是嫡亲瓜葛,只因好尚不同 互相贬驳,日复一日,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起先还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 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 阁,一座面西的,是屠观察所得;一座面东的,是管提举所得,中间隔着池水,正合着 唐诗二句: 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还是上连下隔的。论起 理来,盈盈一水,也当得过黄河天堑,当不得管提举多心,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 之处窥视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费,大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 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从此以后,这两分人家,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 谋面,就是男子与男子,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两遭。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举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长珍生半岁, 两个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极印下来的。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远, 又且娇媚异常。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时节,还是同居,辨不出谁珍谁玉。 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抱在怀中饲奶,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搂在身边睡 觉。后来竟习以为常,两母两儿,互相乳育。有《诗经》二句道得好: mpanel(1); 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总是血脉相荫的原故。同居之际,两个都是孩子,没有 知识,面貌像与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产之后,垂髫总角之时,听见人说, 才有些疑心,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正一印正,以验人言之确否。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 地北,这两副面貌印正不成了。 再过几年,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只管啧啧赞 羡道: “凡系内亲,勿进内室。本衙止别男妇,不问亲疏,各宜体谅。” 珍生见了,就立住脚跟,不敢进去,只好对了管公,请姨娘表姐出来拜见。管公单 请夫人,见了一面,连“小姐”二字绝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请,他又假示龙钟,茫然不 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请,坐了一会,即便告辞。 既去之后,管夫人问道:“两姨姐妹,分属表亲,原有可见之理,为甚么该拒绝 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头,单为至亲而设。若还是 陌路之人,他何由进我的门,何由入我的室?既不进门入室,又何须分别嫌疑?单为碍 了亲情,不便拒绝,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这分别嫌疑的礼数,就由此而起。别样的瓜 葛,亲者自亲,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独是两姨之子,姑舅之儿,这种亲情,最难 分别。说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说他竟是兄妹,又属两姓之人, 并无同胞之义。因在似亲似疏之间,古人委决不下,不曾注有定仪,所以泾渭难分,彼 此互见,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历观野史传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 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竟把他当了兄妹,穿房入户,难以提防,所以混乱至此。我乃 主持风教的人,岂可不加辨别,仍蹈世俗之陋规乎?”夫人听了,点头不已,说他讲得 极是。 从此以后,珍生断了痴想,玉娟绝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语印证不来,随他像也得, 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总不去计论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机缘凑巧,该当遇合,岸上不能相会,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 面印证起来。有一首现成绝句,就是当年的情景。其诗云: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并作南来一味凉。 时当中夏,暑气困人,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都到水阁上纳凉。只见清风徐来,水 波不兴,把两座楼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讶起来, 道: “为甚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会,方才转了 念头,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 “只因科头而坐,头上没有方巾,与我辈妇人一样,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 我。”想到此处,方才要印证起来,果然一线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样。既不能够独擅其 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怜,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不觉惊喜跳跃,凝眸细认一番,才知道 人言不谬。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意气多而涵养少,那些童而习之的 学问,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对着影轻轻的唤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 面容!果然与我一样,为甚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说话的时节,又把一双玉臂对着 水中,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状,那点亲爱之心,就 愈加歆动起来,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当不得家法森严,逾规越检的话从来不曾 讲过,背礼犯分之事从来不曾做过。未免有些碍手碍口,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风流诀窍,原是有传受的:但凡调戏妇人,不问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 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 从此以后,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纳凉,时时要来避暑。 又不许丫鬟伏待,伴当追随,总是孤凭画阁,独倚雕栏,好对着影子说话。大约珍 生的话多,玉娟的话少――只把手语传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说出口来被爷娘听见, 不但受鞭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