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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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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基督英上一天是睡得很晚的,第二天一到太阳从那个仍旧敞开的窗口向卧房里 射进一阵红光,她就醒了。 她看了一看时候――五点,她仍旧在被盖的温暖中间舒服地仰起躺着不动。由 于觉得自己的心灵多么活泼和快乐,她像是觉得有一种大幸福,一种洪大无边的幸 福在上一天夜里落到了她身边。哪一种?她寻觅着,她寻觅哪一种满意的新闻这样 愉快地透进了她的心上。晚上的一切愁苦失踪了,在瞌睡当中溶化了。 波尔・布来第尼毕竟爱她了!在她眼里,他现在和第一天多么不同!尽管极力 回忆,她没有能够寻得着自己当日对他是怎样看的和怎样判断的;她哥哥当日给她 介绍的那个人,她现在简直再也寻不着了。今日的这一个丝毫没有保存从前那一个 的一点什么,无论面目上或者姿态上都丝毫没有保存一点什么,原因,正由于一个 被旁人望见的人若是逐渐变为被旁人认识的,随后再进而变为被旁人亲近的和被旁 人爱慕的,那么他在旁人的意识上必然显出种种徐徐而来的转变。有人在未经疑虑 的情形之下一步一步统制着他;有人统制着他种种行为,他种种动作,他种种态度, 他的身体和他的精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由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所说的和 他所想的透进了你的身上,透进了你的眼里和你的心里。有人吸收他,包容他,从 他的微笑和言语的一切见解里猜得着他;到末了他仿佛整个是属于你的,有人仍旧 多么不自觉地爱着一般属于他的和一般出自他那方面的。 到这时候,简直没有方法记起那个人初次在你跟前,落到你那双漫不经意的眼 睛里的情形了。 然则,波尔・布来第尼爱她了!基督英从这件事上边感到的,不是害怕,也不 是忧愁,而是一种深刻的感动,一种由于自已被人爱又知道自已被人爱而起的美妙 新鲜的无限快乐。 然而她却不大放心于他将来面对着她而表示的态度,和自己将来面对着他而保 持的态度。不过要她心里真地想到这些事情,那本来实在是微妙一点,她现在相信 自己的精细和巧妙足够操纵种种变化,所以她停止不去推测了。她在通常的钟点下 了楼,看见了波尔正坐在旅社大门口吸烟卷儿。他向她恭恭敬敬地寒暄: “早安,夫人。贵体好,今天早上?” 她在微笑中回答: “很好,先生。我昨夜睡得非常之好。” 接着她伸手给他握,心里却害怕他抓得太久。但是他只很轻地握了一下;后来 他和她安安定定谈起来,如同彼此都相忘了似的。 白天过去了,他绝没有做过一点什么去教人记起上一天他的火样热的自白。在 接着而来的那些日子里,他仍旧是同样谨慎和同样宁静的;于是他得着基督英的信 任了。她以为他猜着了若是变得更大胆一点就会得罪她;并且她希望,她深信他们 双方都已经停在这种耐人玩味的恋爱行程上了,在那地方,他们能够在互相注视的 时候,毫不后悔地仍旧纯洁地相爱。 然而她却很注意于永远不使自己离开他。 现在,某一天晚上,他们到笪似纳海子去的那一周的周末,侯爷和基督英同着 波尔在十点钟光景,一同由上坡道儿回到旅社里来,当时只有三个人,因为他们让 共忒朗和沃白里、李基乙以及何诺拉在乐园的大厅里斗纸牌;布来第尼望见那阵从 树丛里现出来的月光的时候嚷着: “那自然是很好的,倘若从这样一种月光里去看圣诞碉楼村的那些废墟!” 想到这层,基督英被感动了,因为月光和废墟在她心上的影响,正和它们在大 多数妇女们的性灵上的相同。 她抓着侯爷的手说道: “噢!小父亲①,你可愿意?” ①在拉丁民族的语文中间,每每在名词上加一“小”字,作为表示亲切的昵称, 正和我国西南各省的口语把单音的名词叠用时的意义相似。 mpanel(1); 他迟疑着,实在是很想去睡了。 她坚持起来: “你想象一下罢,在白天,那已经是够好看了,圣诞碉楼村!你自己曾经说过 古堡的顶上竖着那座高的碉楼,是个从没有见过那么有画意的废墟!那么在夜里还 应当更说什么?” 他终于同意了: “既然如此,我们去罢;不过我们只能勾留五分钟光景,以后立刻必须转来。 我是要在十一点睡觉的,我。” “成,等会儿,我们立刻就得转来。不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 他们三个一同走了,基督英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波尔跟在她旁边走。 他谈到他从前在瑞士、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的旅行。谈起自己对于某些事物的印 象,谈起他在玫瑰峰①的绝顶的神往情形,说当时太阳正从那一簇结着冰的山脉的 视界边,正从那个被永存的雪封住的世界的天尽头升上来,对着每一个巨灵般的山 头射出一幅炫目的白光,使那些山头光亮得像是好些应当照着幽冥世界的怪灯塔。 随后他又说起他在艾忒纳火山的庞大喷口边感到的情绪,当时他在海拔三千公尺的 云堆里,四周只有顶上的蔚蓝的天和脚下的碧绿的海,觉得自身是一个小得不可目 睹的虫子,后来他又俯着身子去看地球上的那个教人恐怖的口子,口子里的气味使 人窒息②。 ①玫瑰峰(Mont Rcse) 在瑞士,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海拔约近四 七○○公尺。 ②艾忒纳火山(Etna)在西西里岛东北部,海拔三三一三公尺。 为了感动青年妇人,他夸大了种种印象;后来她静听着惊喜得心跳起来,在一 阵飞驰的想象中间,望见了他见过的那些伟大的事物。 在公路的拐弯处所,他们忽然发现了圣诞碉楼村。古堡立在峭壁上面,顶着它 那座高而瘦削的碉楼,由于年代久远和古时的战争频繁,成了没有屋顶和围墙的了, 那时候在一片若有神助的天空显出它那种虚无邸第的高大剪影。 三个人都吃惊了,他们停住了脚步。最后侯爷说: “这真很漂亮;可以说这是多莱③的一幅实现了的想象作品。我们坐五分钟罢。” ③多莱(G.Dore),十九世纪法国名画家,以善画风景见称于世,曾取世界文 学名着如但丁的《神曲》,基督教的《圣经》,塞万提斯的《吉诃德先生传》,拉 丰登的《寓言集》,拉伯雷和巴尔扎克的作品等等书中的故事为题材,运用丰富的 创造力画出很多的风景人物。 于是他们在壕沟边的草上坐下了。 但是基督英高兴得发了痴,高声嚷着: “噢,父亲,我们再走远一点罢!这多么美!多么美!我们直到那脚边去罢, 我央求你!” 侯爷这一次拒绝了: “不成,亲人儿,我走得够了;再走真没有气力。倘若你要到古堡近边去看, 那么同着布来第尼先生一块儿去罢。我呢,在这儿等你们。” 波尔问道: “您可愿意,夫人?” 她犹豫起来,心里感到了两种害怕:同去吗,害怕单独和他在一块儿,不同去 吗,害怕自己的神气像是对于一个懂礼貌的人发生疑惧,岂不反而得罪他。 侯爷接着说: “你们去罢,你们去罢!我呢,等你们。” 这时候,她想起她父亲可以留在他们声音达得到的地方,于是毅然说: “我们走罢,先生。” 他和她并排着走了。 但是她刚走了三五分钟,就觉得自己心里闯进了一种尖锐的情绪,一种空泛而 又神秘的害怕,害怕废墟,害怕深夜,害怕这个男性。她双腿如同那天晚上在笪似 纳小湖边一样,陡然变成软的了,不肯托着她的身子送到更远的地方了,向下弯曲 了,使她觉得那像是插到路面底下了,在她想提起来的时候,双脚始终像是被路面 扣住。 一株靠着道路种下的大树,一株栗树正盖着一片牧场的边儿。基督英气喘得像 是跑过一大阵似地,靠着树干随自己的身子滑到地下了。后来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停在这儿……我们看得很清楚。” 波尔在她身边坐下来了。她听见了他的心脏正急促而有力地跳着。略略沉默一 下之后,他说: “您可相信我们已经是做过一次人的?” 她心里波动得太厉害了,不很懂得他问她的话,所以她低声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象过这件事。” 他接着说: “我,我是相信的……有时候……或者更不如说我是觉得的……因为人是由精 神和躯壳两件东西构成的,这两件东西像是彼此毫不相关,不过无疑地只是同为某 一本质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某一本质是它们的总和,所以退着某两件东西曾经第一 次构成过某一个人,若是又作第二次综合的时候,那么从前那一个人是应当再度出 现的。当然那不是同一个别的人,不过,倘若一方面,前后两个躯壳的本质相同, 另一方面,前后住在它们内部去运用躯壳的心灵又相同,那么从前由这两件东西构 成的那个人现在必然要重来的。既然这样,我呢,今天晚上,夫人,我知道自己从 前确实在这个古堡里住过的,自己原是这个古堡的主子,自己在这里打过仗,自己 保卫过它。我原认识它,它原是属于我的,这些事情我现在并不疑惑!同样,我也 不疑惑当年我在古堡里爱过一个女性,她和您是相像的,她正和您一样名叫基督英! 因此我很确信我现在仿佛还看见您在碉楼上面叫着我。请您思索罢,请您记忆从前 的事罢!那后面有一个树林子一直通到一个很深的山谷里边。我们当年时常在那一 带散步。夏天的晚上,您着的是轻飘飘的衣裙;我佩着好些在树底下玲玎地响着的 沉重武器。 “您记不起了?那么请您思索罢,基督英!您的名字我熟识得如同那些从小就 听见过的一样!将来不妨仔仔细细去瞧这座堡垒所有的一切石材,可以在那上面找 得着我当年亲手刻出来那个人名!我向您肯定我认得出我的故宅,我的故乡,正和 我从前第一次看见您就认出了您一样!” 他谈着,他怀着一种热烈的信心谈着,他由于和这妇人的接触,由于夜景,由 于月色并且由于废墟,诗意地受到了陶醉。 他突然跪在基督英面前了,并且用一道发抖的声音说: “请您让我仍旧崇拜您哟,既然我重新找着了您。到现在,我为了寻找您而花 的工夫真是多么长久啊!” 她想站起来,走开去找她的父亲;但是她没有那种体力,她没有那种勇气了; 一种火热的欲望制住了她,麻痹了她,使她再来静听他说,务使那些令人心醉的语 句透入自己的心里。她觉得自已被人移入了一种冥想里,移入了那种始终希望的冥 想里,那多么甜美,多么有诗意,满是月光和律诗的意境。 他握住她的两只手了,接着就吻着那些手指头儿一面吞吞吐吐地说: “基督英……基督英……请您收着我……请您宰掉我……我爱您……基督英! ……” 他觉得他正发抖,在她脚旁边颤动。现在他吻着她的膝头了,同时他胸部里仿 佛正呜咽得哭不出来。她害怕他会变成了痴人,于是站起来预备逃走。但是他比她 站起得更快一些,并且抱住了她一面向着她的嘴上扑过去。 这样一来,没有一声叫唤,没有动气,没有抵抗,如同他那种温存破坏了她的 意志因而折断了她的腰杆儿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倒在草里了。后来他如同摘取一枚 成熟了的果子那么容易地取得了她。 但是,刚好他一放松他的拥抱,她就张皇地站起来并且逃走了,如同一个新近 落在水里的人一样,身上陡然发颤了和发冷了。他跨了几个大步就赶上了她,伸起 一只手抱着她一面低声慢慢地向她说:“基督英,基督英!……留心您的父亲罢。” 她重新提步前进了,没有回答,没有回头,用一种坚定急骤的脚步笔直地向前 走。他现在跟在她后面不敢说话了。 侯爷一下望见了他们就站起来,他说。 “快点走罢,我渐渐有点冷了。很美,这些东西,不过对于一个正受温泉治疗 的人是不好的。” 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基督英立即在几秒钟之内,宽了衣裳并且钻到了床上把 脑袋藏在被盖里,随后她哭了。她伏在枕头上长久地哭着,知觉迟钝,精神疲惫。 她不再冥想了,她不痛苦,她不懊悔。她哭着,不冥想,不思虑,不知道是为着什 么。她之哭是本能作用,正同一个人快活时候唱歌一般。随后,等到她的眼泪流完 了,她由于尽力呜咽而疲惫不堪的时候,她懒洋洋地睡着了。 有人在她卧房里那张通到客厅的门上轻轻地扣着,她醒来了。天色是晴朗的, 正报着九点钟。她叫着:“请进来!”后来她丈夫进来了,快乐的,活跃的,头上 戴着一顶旅行用的鸭舌帽,身边夹着那只在旅行之中从不离身的银包。 他大声说: “怎样,你还睡在这儿,亲爱的!而且叫醒你的还是我。我在这儿了,我没有 通知大家就到了。我希望你身体好。巴黎现在的天气真好得了不得。” 后来,除去了帽子,他走过来预备吻她。 她向着墙躲开了,感到一种狂乱的害怕束缚了她,那个粉红皮肤和满意面孔的 矮个儿正对她伸起了嘴唇,她因此发生了神经质的害怕。 随后,忽然一下,她闭着眼睛把额头向他送过去。他在那上边宁静地吻了一下 并且问道: “你可允许我到你的梳妆室里擦一次脸?由于他们本没有等着我回来,所以我 的屋子全没有拾掇。” 她含糊地说: “当然可以。” 于是他拉开床尾那一头的一张门就进去了。 她听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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