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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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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傍晚时分,正当她喝茶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马踏踏在泥泞里的声音以及很熟的 说话声。她一跃而起,跑到厨房门边。此刻,在门洞里,正有人很快地走来。她顿感眼前发 黑,于是就把身子靠在了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晚安。妈妈!” 耳际传来熟悉的叫声。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心里,燃烧着失望的痛苦和会见安德烈的欢欣。痛苦和欢欣共同燃烧着,混合成为 一种灼热的感情;它像一股热浪拥抱着她,拥抱着她,把她举起来,――她将脸埋在安德烈 的胸口上。他也同样用力地将她抱住,他的手有点抖,母亲不说一句话,低声地哭泣,他摸 着母亲的头发,像唱歌似的说: “别哭了吧,妈妈,别心痛了!我给您说实话――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他们并没有 搞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大家都活像是煮了的鱼似的半声不吐……” 他搂着母亲的肩胛,把她让进了房间,她靠上他的身上,像松鼠一样敏捷地把眼泪擦 干,用整个身心贪婪地吞食着他的话。 “巴威尔向您问好,他非常健康,非常快活。那里地方很窄!犯人一共有近百个,有我 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每间住三四个。监狱当局,并不怎样,比较起来还算好的,宪兵这 些畜生们给他们带去这么多人,弄得他们都筋疲力尽。因此监狱当局管理也就不怎么严格, 时常说:‘诸位,请你们安静些,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嗳!一切都很好,可以谈话,可以 互换书籍,还可以分食物。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是随便而且适意。 刑事犯人也都是好人,给了我们许多方便。现在,我和蒲金等一共六个被放了出来。巴威尔 不久也可以出来了,这很准确。维索夫希诃夫大约要住得最长,人家都生他的气。他一天到 晚尽是骂人!宪兵们不敢见他。大约得经过审判,或许要挨上一顿。巴威尔常常劝他说: ‘尼古拉,不要这样!你骂了他们,他们那些东西也不会变好!’但是他还喊着:‘我要把 这些坏东西像割瘤子一样地从地上割掉!’巴威尔态度很好,正常而且坚决。我可以告诉 你,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很快!”镇静了的母亲亲切地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很快!” “知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好,给我倒一杯茶吧,告诉我,这些天您是怎样过的?” 他满脸笑容地望着母亲,他给人的印象是那样可亲可爱,在他那滚圆的眼睛里,闪动着 爱与愁的火花。 “我非常喜欢您!安德留夏!”母亲由衷地叹了口气,望着他那瘦长的、密布着灌木丛 一般的黑毛发的脸,动情地说。 “我能够得到一点,就满足了。我知道你疼爱我,――你能够疼爱一切的人,你有一颗 了不起的爱心!”霍霍尔在椅子上一边摇着身体,一边夸赞母亲。 “不,我特别地喜欢您!”她坚持着说,“如果您有母亲,大家都会羡慕她能有这么一 个好儿子呢……” 霍霍尔摇摇头,两只手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脸。 “我也有母亲,可是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冷静地说。 “你要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吗?”她喊了一声,由于感到满足,她一停一顿又急急 匆匆地描述起她是如何把宣传品送进厂里去的。 起初,他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动着双脚,用指头敲着脑 袋,欢喜地喊道: “啊呀呀,啊呀呀!――嗬,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大事,呀!巴威尔知道了一定 很高兴,是是?这太好了―― 好极了!妈妈,为着巴威尔,同时也是为着大家!”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了指头,吹着口哨,摇着身体,由于欢喜而红光满面得意洋洋。这在 她心中引起了有力而彻底的共鸣。 “安德留夏,您是我亲爱的!”母亲激动地说,她的心仿佛绽开了,从里面像溪水一般 地澎湃而出的是和悦的话语。 mpanel(1); “我也曾经思谋过我的一生。――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挨 打……干活……除了丈夫之外,什么都没见过,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巴沙是怎样 长大的――也没看见,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爱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整个心思只用 在一件事上――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让我那死鬼吃得有滋有味儿,吃得饱,一到时候就得端出 饭来伺候,别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多少地可怜我一下。我不记得他有哪一回可怜过 我。他打我,好像不是在打老婆,而是在打他所痛恨的仇人。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结婚 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回想回想,但是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 他和我同村,他谈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我只记得自己的家,记得那里的人,但是大 伙怎么生活,说过哪些话,谁出了什么事儿――全忘了!我只记得失火,闹过两次火灾。好 像一切都从我心里打掉了,心灵的门窗好像被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 见……” 她叹息了一会儿,好似到在岸上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吸气。 她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这可叫我为难啊,心疼他……一 旦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的不安和恐惧,每 逢相到他的命运,心啊,好像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着,静静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高尚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经如你,――你也 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为了大家伙,去受苦受 难,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去送死……年轻的姑娘们,半夜三更的独自一个人,在泥路上, 冒着雨雪,走七俄里路,从城里到这儿来。有谁催她们?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爱人民 啊!像她们那样才是纯洁高尚的爱!纯洁的信仰!安德留夏,可是我,却办不到!我只爱我 自己的,爱我亲近的!” “你办得到的!”霍霍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使劲地擦着脑袋、腮帮 和眼睛。“不论那个人,谁都是爱自己亲近的,但是――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的 宾。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 “但愿能应了你的话!”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 我喜欢您;――或许比喜欢巴沙还喜欢!他是不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比如,他明明要和 沙馨卡结婚,但是一个字也不跟我这当妈的提……” “不,”霍霍尔表示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 是真的。但是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是啊。 原来是这样!人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 “巴威尔是一个世上少有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 “如今――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思熟虑地接着说。“这种事情叫人担惊受怕,――可 是,现在并不觉得怎么样!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恐惧也不曾是这样的,――现在是 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灵魂睁眼一看:又悲伤又欢喜。有许多事情,我眼下还不懂。 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受,很生气,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我明白你们 个个都是好人,的确是好人!你们为大伙受艰苦,为真理受责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 道路啊。” “你们的真理,我也了解:世界上有了有钱的人,大家伙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不论是真 理,还是欢乐,什么也得不到!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想起从前的事情, 想起被糟尽了的我那股子力量,想起磨碎了的年轻的心――一想起这些,我就可怜我自己, 苦啊!如今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我对自己呢,渐渐地更了解了……” 霍霍尔站起身,慢慢地踱着,极力使地板不发出声音来,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在那儿陷 入沉思之中。 “你说得对!”他郑重地赞叹道。“很好。在克尔契那地方,有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写 诗,有一次他写了这样的诗句:   连那没有罪而被杀了的, 真理的力量也能使他复活!…… “他本人就是被克尔契那地方的警察当局杀害的。但是,这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知 道了真理,在人间更多地撒播了真理。譬如您――也是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现在说这些话,”母亲接着说,“我自己说,自己听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 辈子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躲过一天算一天,怎么活得使人们都不知道,使人家不要 碰我。可是现在我却想着大家,也许,我还不很了解你们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你们都很让人 亲近,对谁我都疼爱,希望你们成功。安德留夏,特别对您是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说: “多谢!” 他用两只大手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抖了抖,很快地向一旁走去。兴奋得有点 疲倦了的母亲,慢慢地洗着茶碗,一声不出了。有一种饱满而令她安妥的心灵的情感,在他 的胸怀里暖烘烘地发着热。 霍霍尔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妈妈,也请你可怜可怜维索夫希诃夫吧,哪怕是一次也成!他父亲也在监牢里。―― 那是个龌龊的老年人。尼古拉隔着窗子,常常骂他,这多不好啊!尼古拉是个好人,――他 爱惜老鼠和狗之类的动物,但是,他却不爱人类!嗳嗳,一个人竟被毁成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失踪了,父亲喝酒,当贼,”她沉思地说。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她悄悄地替他画了十字。等他睡了半点钟之后,母亲压低声音问: “安德留夏,没睡着?” “嗳,――什么?” “睡吧!” “谢谢,妈妈!谢谢您!”他十分感激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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