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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2) 十九 在克拉斯诺村赛马那一天,弗龙斯基比平常更早地来到联队的公共食堂吃牛排。他用不 着严格节制饮食,因为他的体重是四个半普特,正合规定的重量;但是他还得不发胖才好, 因此他避免吃淀粉质和甜食。他坐下来,解开上衣钮扣,露出白背心来,把两肘支在桌子上, 他一面等着他叫的牛排,一面望着一本摊开在他碟子上的法国小说。他望着书,只是为了避 免和进进出出的士官们谈话;他在沉思。 他想着安娜答应在今天赛马后来看他。但是他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因为她丈夫刚从国 外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和她会面,他也不知道怎样去探听。他和她最近一次会见是在 他的堂姐贝特西的别墅①。他不轻易到卡列宁家的别墅去。现在他想到那里去,他开始考虑 怎样去法。   ①当时在俄国城市里供职的人夏天通常总在郊外租一所别墅,家眷住在别墅里,而在城 内有职务的人就可以来回往返。 “我当然说是贝特西派我来问她去不去看赛马的。我当然要去,”他暗自决定了,抬起 头来不看书。当他在心里栩栩如生地描绘着看到她时的那种快乐情景,他眉开眼笑起来。 “派人到我家里去,叫他们赶快把三马篷车套好,”他对那个把一银碟热气腾腾的牛排 端给他的仆人说,然后把碟子拉到面前,开始吃起来。 从隔壁台球房里传来了撞球和谈笑的声音。两位士官在门口出现:一个是年轻人,长着 一副消瘦而柔弱的面孔,新近才从贵胄军官学校加入联队的;另一个是位胖胖的老士官,腕 上戴着手镯,长着一双眼皮浮肿的小眼睛。 弗龙斯基瞟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就斜着眼看书,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他边读 边吃起来。 “怎样?加了油好去工作吗?”胖士官说,在他旁边坐下。 “对啦,”弗龙斯基回答,皱着眉头,揩揩嘴,不望着那士官。 “那么你不怕发胖吗?”对方说,替那年轻士官拖过一把椅子来。 “什么?”弗龙斯基生气地说,显出厌恶的脸色,露出整齐的牙齿来。 “你不怕发胖吗?” “来人,雪利酒!”弗龙斯基说,没有回答,把书移到另一边,他继续读着。 那胖士官拿起一张酒单,转向年轻士官。 “我们喝什么酒,你挑吧,”他说,把酒单递给他,向他望着。 “我看就莱茵葡萄酒吧,”年轻士官说,胆怯地斜眼看了弗龙斯基一眼,极力去扯他那 几乎看不见的胡髭。看见弗龙斯基没有回转身来,青年士官就站了起来。 mpanel(1); “我们到台球房去吧,”他说。 胖士官顺从地立起身来,他们向门口走去。 这时,魁梧奇伟的亚什温大尉走进了房里,他带着一种傲慢的轻蔑态度头一昂对两位士 官点了点头,就走到弗龙斯基身旁去。 “噢!他在这里!”他叫起来,用大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章。弗龙斯基生气地回头一望, 但是他的脸上立刻闪烁出他特有的平静而坚定的亲切神情。 “你真聪明,阿廖沙,”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说。“你现在得吃一点,喝一小杯。” “啊,我并不想吃。” “真是形影不离的两搭档,”亚什温加上说,讥讽地瞥视着这时正在离开这房间的两位 士官。他弯着紧紧地裹在马裤里的长腿,在椅子上坐下来,那椅子对他说是太矮了,以至他 的两膝弯成了锐角形。“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去克拉斯宁剧场?努梅罗娃可真不错呢。你到哪 里去了?” “我在特维尔斯基家耽搁得太久了。”弗龙斯基说。 “噢!”亚什温回答。 亚什温,一个赌徒和浪子,一个不单不讲道德,而且品行不端的人,这个亚什温是弗龙 斯基在联队里最好的朋友。弗龙斯基喜欢他,一方面是因为他体力过人,他那体力主要是以 能够纵情狂饮,能够彻夜不睡而毫无倦意来显示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坚强的意志力, 那种意志力表现在他对同僚和长官的关系上,他博得了他们的畏惧和尊敬,同时也表现在赌 博上,他赌上万的输赢,不管他喝得多醉,他总是那样熟练和果断,以至他被认为是英国俱 乐部第一流的赌客。弗龙斯基尊敬而又喜欢亚什温,特别是因为他感觉得亚什温喜欢他,并 不是为了他的姓氏和财富,而是为了他本人。在所有的人当中,弗龙斯基只愿意同他一个人 谈他的恋爱问题。他感觉到亚什温虽然看起来轻视一切感情,却是唯一能够理解那充溢了他 的整个生命的强烈热情的人。此外,他相信亚什温的确不喜欢流言蜚语,而且真正理解他的 感情,那就是说,知道而且相信这场恋爱不是玩笑,不是消遣,而是更为严肃更为重要的事 情。 弗龙斯基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自己的恋爱,但是知道他全知道,而且对这恋爱有正确的 理解,他很高兴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 “哦,是的!”他听到弗龙斯基在特维尔斯基家的时候这样说;他的黑眼睛闪耀着,他 捋着左边的胡髭,依照他的坏习惯,开始把它塞进嘴里。 “哦,你昨天干了什么?赢了吗?”弗龙斯基问。 “八千。但是三千不能算数;他不见得会给呢。” “啊,那么你在我身上输掉也不要紧了,”弗龙斯基笑着说。(亚什温在这次赛马中在 弗龙斯基身上下了一大笔赌注。) “我绝对不会输。只有马霍京有点危险性。” 于是谈话转移到今天赛马的预测上,弗龙斯基此刻只能想到这件事情。 “走吧,我已经吃完了,”弗龙斯基说着,站起身来,他向门口走去。亚什温也站了起 来,伸直了他的长腿和长背。 “我吃饭还嫌太早,但是我得喝点酒。我马上就来。喂,酒!”他大声叫,那声音在喊 口令时叫得顶响,现在使玻璃窗都震动了。“不要了,”他立刻又叫了一声。“你要回家, 我和你一道去。” 于是他和弗龙斯基一同走了出去。 二十 弗龙斯基寄宿在一所宽敞清洁,用板壁隔成两间的芬兰式小屋里。彼得里茨基在野营里 也和他一道住。当弗龙斯基和亚什温走进小屋的时候,彼得里茨基已经睡着了。 “起来,你睡够了,”亚什温说,走到板壁那边去,在那头发蓬乱、鼻子埋在枕头里睡 着的彼得里茨基的肩膊上推了一下。 彼得里茨基突然爬起来跪着,四下张望。 “你哥哥来过这里,”他对弗龙斯基说。“他叫醒了我,那该死的家伙,并且说他还要 来。”于是拉上毛毯,又扑到枕头上。“啊,别闹了,亚什湿!”他说,对正在拉开他的毛 毯的亚什温生气了。“别闹了!”他翻转身来张开眼睛。“你倒告诉我喝点什么好呢,我嘴 里的味道真难受!……” “伏特加最好了,”亚什温用低声说。“捷列先科,给你主人拿伏特加和黄瓜来,”他 叫了一声,显然很欣赏自己的嗓子。 “你觉得伏特加顶好吗?呃?”彼得里茨基问,做着怪脸,揉了揉眼睛。“你要喝点吗? 那么好,我们一道喝吧!弗龙斯基,喝一杯吧?”彼得里茨基说,起了床,用虎皮毯子裹着 身体。 他走到板壁门口去,举起双手,用法语哼着;“‘昔有屠勒国之王①。’弗龙斯基,你 要喝一杯吗?”   ①这是歌德的《浮士德》中甘泪卿的歌词的首句。 “走开吧!”弗龙斯基说,把仆人拿给他的常礼服穿上。 “你到哪里去呢?”亚什温说。“啊,你的三马篷车来了?” 他看见马车驶近了的时候补充说。 “到马厩去,而且为了马的事情我还得去看看布良斯基,” 弗龙斯基说。 弗龙斯基的确约好了去看望住在离彼得戈夫约莫十里光景的布良斯基,把买马的钱还给 他;因此他也希望赶得及去那里一趟。但是他的同僚们立刻明白他并不只是到那里去。 彼得里茨基口里还在哼着,使了个眼色,努着嘴,好像在说:“啊,是的,我们知道这 个布良斯基是什么样的人。” “当心不要迟到!”亚什温仅仅说了这么一句,就改变了话题:“我的栗毛马怎样?还 行吗?”他问,望着窗外三匹马当中的一匹,那是他卖给弗龙斯基的。 “等一等!”彼得里茨基向已经走出去的弗龙斯基叫着。 “你哥哥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字条给你。等一等,它们放在哪里去了呢?” 弗龙斯基停下脚步。 “哦,它们放在哪里呢?” “它们放在哪里去了呢?这倒是个问题!”彼得里茨基郑重其事地说,把食指从鼻端往 上移。 “快告诉我,这简直是胡闹呢!”弗龙斯基微笑着说。 “我没有生上壁炉。一定是在这里什么地方。” “花样玩得够了!信到底在哪里呢?” “不,我真的忘了。难道是做梦吗?等一等,等一等!但是何必生气呢?假使你昨天像 我那样每人喝了那么四大瓶酒,你也会忘了你睡在什么地方呢。等一等,我来想一想!” 彼得里茨基走到板壁那边去,在床上躺下来。 “等一等!我是这样躺着的,而他是这样站着的。对啦―对啦―对啦……在这里呢!” 彼得里茨基从卧褥下面掏出一封信来,他把信藏在那下面。 弗龙斯基拿了那信和他哥哥的字条。这正是他意料到的信――他母亲写来的信,责备他 没有去看过她,而他哥哥留下的字条说一定要和他谈一谈。弗龙斯基知道这都是关于那件事 情。“关他们什么事呢!”弗龙斯基想,于是折起信笺,把信从常礼服钮扣之间塞进去,这 样他可以在路上仔细看一遍。在小屋门口,他碰见了两个士官,一个是他的联队里的,一个 是属于另外的联队的。 弗龙斯基的住所经常是所有士官聚会的场所。 “你到哪里去?” “我得到彼得戈夫去。” “你的马已经从皇村来了吗?” “来了,但我还没有看到。” “据说马霍京的‘斗士’①瘸了。”   ①马名。 “瞎说!可是在这样的泥地里你怎么赛马呢?”另一个问。 “我的救星来了!”彼得里茨基看见进来了人这样地叫着。 勤务兵端了一个盛着伏特加和盐渍黄瓜的盘子站在他面前。 “亚什温叫我喝点酒,好提提精神呢。” “哦,你昨天真把我们弄苦了,”进来的两个人中间的一个说,“你害得我们整整一夜 没有睡。” “啊,我们不是收场很妙吗!”彼得里茨基说。“沃尔科夫爬上屋顶,告诉我们他是多 么伤心!我说:‘我们听听音乐,听听葬礼进行曲吧!’他听着葬礼进行曲就在屋顶上面睡 着了。” “喝吧,你一定得喝伏特加,然后来点矿泉水,多来些柠檬,”亚什温说,在彼得里茨 基旁边监视着,就像一位哄小孩吃药的母亲一样。“然后再来少许香槟酒――那么一小瓶。” “哦,这倒有道理。等一等,弗龙斯基,我们大家一道喝吧。” “不;各位,再会。我今天不喝。” “哦,你怕增加体重吗?好的,那么我们就自己来喝。给我们矿泉水和柠檬。” “弗龙斯基!”当他已经走出门的时候什么人喊道。 “什么?” “你最好把头发剪了,要不然太重了,特别是秃顶上。” 弗龙斯基的确过早地开始有了秃顶的痕迹。他快活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来,然 后把帽子拉得遮住秃顶,走出去,上了马车。 “到马房去!”他说,正要掏出信来读一遍,但是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不读了,为的 是在看牝马之前不要分散了注意力。“以后再说吧!” 二十一 临时的马厩,一个木板搭的棚子,建在跑马场附近,他的牝马昨天就应该牵到那里去了。 他还没有去看过它。在最近几天内,他自己没有骑着它练习,却把它委托给调马师了,因此 现在他简直不知道他的牝马过去以及现在情况如何。他还没有下马车,他的马夫,所谓“马 僮”的,老远就认出了他的马车,把调马师叫出来。一个干瘦的英国人,穿着长统靴和短衣, 刮净了脸,仅在下巴下面留了一撮胡须,迈着骑手那种不灵活的步伐,张着臂肘,摇摇摆摆 地走出来迎接他。 “哦,佛洛佛洛①怎样了?”弗龙斯基用英语问。   ①马名。 ②英语:很好,先生。 “Allright,sir,”②英国人的声音从咽喉深处发出来回答说。“还是不进去的好,” 他补充说,举起帽子。“我给它套上了笼头,那马不安静得很哩。还是不进去的好,那会使 它激动起来。” “不,我要进去。我要看一看它。” “那么,来吧,”英国人皱着眉,还是没有张开嘴说,于是摆动着胳臂肘,他迈着拖沓 的步伐走在前头。 他们走进马厩前面的一个小院子。一个穿着干净的短上衣,又年轻又漂亮的值班的马僮, 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迎接他们,跟着他们走去。马厩里有五匹马站立在各自的厩室里,弗龙斯 基知道他的劲敌马霍京的马“斗士”,一匹高大的栗色马,也牵到了那里,一定在那群马中 间。弗龙斯基想看看他没有见过的“斗士”的心情比要看他自己的牝马还要急切;但是他知 道依照赛马的规矩,对手的马非但不允许看,就是探问一下都有失体统。正在他走过走廊的 时候,马僮把通左边第二厩室的门开开,于是弗龙斯基瞥见了一匹长着雪白蹄子的高大的栗 色马。他知道这就是“斗士”,但是抱着避而不看别人拆开的信那样的心情,他扭过头去, 走近了佛洛佛洛的厩室。 “这儿这匹马是属于马克……马克……我总说不出那名字来,”英国人回过头来说,用 他那指甲很脏的大拇指头指着“斗士”的厩室。 “马霍京的?是的,那是我的最厉害的对手呢,”弗龙斯基说。 “要是你骑那匹马的话,”英国人说,“我一定在你身上下赌注了。” “佛洛佛洛神经质一点,那匹马要强壮一些,”弗龙斯基说,因为自己的骑术受了赞美 而微笑着。 “在障碍赛马中,一切全靠骑术和pluck,”英国人说。说到pluck――那就是,精力和 胆量的意思――弗龙斯基不但觉得他已经够多的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坚信世界上没有人会 比他更有pluck。 “您的确觉得我不需要・再・训・练・了吗?” “啊,不需要,”英国人回答。“请别大声说话。那匹马很激动哩,”他补充说,向对 面那间关上门的厩室点了点头,从那厩室里面传出来马蹄践踏稻草的声音。 他开开门,弗龙斯基走进由一扇小小的窗里透进微弱的光线的厩室。在厩室里站着一匹 黑褐色的牝马,它套上了笼头,用蹄子翻腾着新鲜稻草。在厩室的昏暗光线中环顾着周围, 弗龙斯基不由自主地又仔细端详了一遍他的爱马的全部体格。佛洛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 从养马者的观点看来,并非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它全身骨骼细小;虽然它的胸膛向前突出, 但却是窄狭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明显地往里弯,后腿弯曲得更厉害。前后腿的筋肉 都不怎样丰满;但是这匹牝马的肋骨却特别宽,这个特点因为它被调练得消瘦了的缘故显得 格外触目。它的膝部以下的脚骨,从正面看上去,不过手指那么粗细,但从侧面看却是非常 粗大的。它整个身体,除了肋骨,看上去好像是被两边挟紧,挟成了一长条似的。但是它却 具有使人忘却它的一切缺点的最大的优点。那优点就是・血・统,如英语所说的那种奏效的 ・血・统。在覆盖着一层细嫩、敏感、像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下,筋肉从血管的网脉下面突 出地隆起来,像骨头一般坚硬。它那长着一双突出的、闪耀明亮、喜气洋洋的眼睛的瘦削的 头,在那露出内部软骨的张开的通红鼻孔那里扩大起来。在它的整个身躯,特别是它的头部, 有一种富有精力同时很柔和的神情。它是那样一种动物,仿佛它所以不能说话,只是因为它 的口腔的构造不允许它说话。 至少,在弗龙斯基看来,好像他望着它那一瞬间所体会到的心情,它全都懂得。 弗龙斯基刚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且,斜着它那凸起的眼睛,以致眼 白都露出血丝来,它从对面惊视着走近的人,摇摆着笼头,富于弹性地轮流用四只蹄子蹴踢 着地面。 “您看,它多么激动呀,”英国人说。 “啊,亲爱的!啊!”弗龙斯基说,走到牝马面前抚慰它。 但是他越走近,它就变得越兴奋了。仅仅在他站到它头旁的时候,它这才突然静下来, 而筋肉在它那柔软的、优美的毛皮下面颤动。弗龙斯基轻轻地拍了拍它的结实的脖颈,理好 它那隆起的颈背上垂到一边的鬣毛,把他的脸凑近它那好像蝙蝠的羽翼一样的张大的鼻孔。 它从紧张的鼻孔里大声吸进一口气,又喷出来,战栗了一下,竖起尖尖的耳朵,向弗龙斯基 伸出它那又厚又黑的嘴唇,好像要咬他的袖子似的,但是记起套着笼头,它又抖动起来,又 开始不安定地轮流用它那纤细的腿践踏着。 “安静些,亲爱的,安静些!”他说,又轻轻抚摸了一下马的臀部,愉快地觉察到他的 牝马是处在最良好的状态中,他走出了厩室。 牝马的兴奋感染了弗龙斯基。他感觉得热血往心头直涌,感觉到他也像那牝马一样,渴 望活动、咬人;这是又可怕又愉快的。 “哦,那么我托付您了,”他对英国人说。“六点半到赛马场。” “好的,”英国人说。“您到什么地方去,阁下?”他问,突然用了他差不多从来不曾 用过的mylord①这样的称呼。   ①英语:阁下。 弗龙斯基惊讶地抬起头来,很知趣地不望英国人的眼睛,只望着他的前额,惊异他问得 这么大胆。但是觉察到英国人这样问时并没有把他看成主人而只当他骑手,于是他回答道: “我得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一下,一个钟头以后就回家。” “今天人家这样问了我多少回呀!”他暗自说,涨红了脸,他是不轻易红脸的。英国人 注意地望着他,好像他也知道弗龙斯基要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他补充说: “最要紧的是在赛马之前保持镇静,”他说,“不要动怒,不要为什么烦恼。” “Allright”弗龙斯基笑着回答,于是跨进马车,他吩咐马车夫驱车到彼得戈夫去。 他还没有走多远,从早上起大有风雨欲来之势的乌云密布了,一阵倾盆大雨降下来。 “多糟糕呀!”弗龙斯基想,张起车篷。“路本来就很泥滑,现在简直变成沼泽了。” 独自坐在遮上车篷的篷车里,他取出他母亲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条来,看了一遍。 是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情。每个人,他母亲也好,他哥哥也好,每个人都觉得应当 来干涉他的私事。这种干涉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愤恨的心情――一种他以前很少体验到的心 情。“关他们什么事呢?为什么大家都感觉得有关心我的义务呢?为什么他们要跟我找麻烦? 就是因为他们看出这是一件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假使这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场里的 风流韵事,他们就不会干涉我了。他们感觉到这有点儿不同,这不是儿戏,这个女人对于我 比生命还要宝贵。而且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使得他们恼怒了。不管我们的命运怎样或是将 要成为怎样,我们自作自受,毫无怨尤,”他说,以・我・们这个字眼把他自己和安娜联系 起来。“不,他们一定要教导我们怎样生活。他们丝毫不懂得幸福是什么,他们不知道没有 这个恋爱,我们就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他沉思。 就因为他们横加干涉,他生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气,正因为他内心里感觉到他们所有这些 人都是对的。他感觉到把他和安娜联系在一起的这场恋爱并不是一种一时的冲动,就像社交 场里的风流韵事那样,在双方的生活上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记忆以外,不留另外一点痕迹。 他感到他自己和她的处境是痛苦的,感觉到以他们在社交界人士心目中的显著地位,要隐瞒 他们的恋爱,要说谎和欺骗是困难的;在把他们结合起来的那热情强烈到使得他们两人除了 恋爱忘怀了一切的时候,还要说谎、欺骗、装假和不断地顾及别人,那实在是困难的。 他十分真切地回想起他不得不违反本性而几次三番地说谎和欺骗的种种情形。他特别清 晰地回想起他不止一次在她脸上看出她由于不能不说谎和欺骗而感到羞耻的神情。而且他体 验到自从他和安娜秘密结合以来就有时浮上他心头的那种奇怪的心情。这是对什么东西抱着 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呢,还是对自己呢,或者是对整个社交界呢, 他不知道,但他总是把这种奇怪的心情排遣开去。现在,他抖擞起精神,继续沿着他的思路 想下去。 “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却很自负和平静;而现在她却不能够平静和保持尊严了, 虽然她不露声色。是的,这事一定得了结,”他下了决心。 于是他的脑际第一次明确地起了这样的念头:这种虚伪的处境必须了结,而且越快越好。 “抛弃一切,她和我,带着我们的爱情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语说。 二十二 大雨没有下多久,当弗龙斯基驶近目的地,驱赶着辕马全速飞跑,松开缰绳让两侧拉边 套的马在泥泞的地面上奔驰过去的时候,太阳又露出来,别墅的屋顶和大街两旁庭院里的古 老菩提树水淋淋的闪耀着光辉,水珠轻快地从树枝上滴下,水从屋顶上滔滔地流下来。他不 再想这场骤雨会怎样毁坏了赛马场,现在只觉得高兴――多亏这场雨――他准会赶上她一个 人在家,因为他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近才从温泉回来,还没有从彼得堡来到 这里。 弗龙斯基希望看到她一个人在家,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样还没有过桥就下了车, 徒步向那幢房子走去。他没有走上大门的台阶,却走进院子里去。 “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吗?”他问园丁。 “没有。太太在家呢。请您走前门;那里有仆人,他们会开门的,”园丁回答。 “不,我由花园里穿过去。” 证实了只有她一个人,想出其不意地使她吃一惊,因为他并没有约定今天来,而她也决 不会料想到他在赛马之前还会来,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着两旁栽着花草的沙石小径朝面向 花园的凉台走去。弗龙斯基完全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处境的艰难。他一心想着他马上 就要看见她,不是在想像里,而是整个活生生的,如她实际上那样。当他已经走进去,为了 不要发出声响,蹑手蹑脚地踏上凉台的不陡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他常常忘记了的东 西,形成了他和她的关系中最苦恼的一面的东西,那就是,她那露出一双询问般的――在他 看来好像是含有敌意的――眼神的儿子。 这小孩比什么人都频繁地成为他们关系上的障碍。当他在旁边的时候,弗龙斯基和安娜 两人不但都避免谈他们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甚至也不讲一句小孩听不懂的暗示的话。他 们并没有商量好这样,这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们欺骗了小孩的话,自己一定会觉得可耻的。 他在面前的时候,他们像朋友一样交谈着。但是虽然这样小心,弗龙斯基还是常常看到这小 孩凝视着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这小孩对他的态度上有一种奇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 态,时而很亲密,时而却冷淡而隔阂。似乎这小孩感觉到了在这个人和他母亲之间存在着某 种重要的关系,那关系的意义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实际上这小孩自己也感觉到他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他极力想要弄明白他对于这个人应当 抱着怎样的感情,但他却弄不明白。由于小孩对于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来他 的父亲、他的家庭教师和他的保姆,――不但都不欢喜弗龙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厌恶的眼光 看他,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而他的母亲却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该怎样去爱他呢?要是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 错;我不是笨,就是一个坏孩子,”这小孩这样想着。因此他露出试探的、询问的、有时多 少含着一些敌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龙斯基那么着恼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态。但凡小孩在场的 时候,总在弗龙斯基心里引起一种异样的无缘无故的厌恶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体验到的。 这小孩在场的时候,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心里都唤起这样一种心情,好比一个航海家根据 罗盘看出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离了正确的航向,但要停止航行却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随时 随刻都在载着他偏离得越来越远了,而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就等于承认自己要灭亡了。 这小孩,抱着他对人生的天真见解,就好比是一个罗盘,向他们指示出,他们偏离他们 所明明知道但却不愿意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远了。 这回谢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正坐在凉台上,等待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儿 子回来。她差了一个男仆和一个使女去寻找他。穿着镶着宽幅绣花的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凉 台角落上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低下黑色鬈发的头,她把前额紧贴着摆 在栏杆上的冰冷的喷水壶,用她那双戴着他那么熟悉的戒指的纤手捧住那把壶。她的整个身 姿、她的头、她的脖颈、她的手的美丽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使弗龙斯基倾倒。他站 住了,狂喜地望着她。但是,他刚要向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就感到他到来了,于是推开 水壶,把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转向他。 “怎么回事?你病了吗?”他走向她,用法语对她说。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 也许附近有人,他就回头向凉台的门望了一望,微微涨红了脸,就像他在感觉到他不能不有 所顾忌和小心提防的时候,常常红脸那样。 “不,我很好哩,”她说,立起身来,紧紧地握着他伸出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啊唷!多么冰凉的手呀!”他说。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们会从这边进来。” 但是,虽然她努力镇静,她的嘴唇却在颤抖着。 “请你原谅我来你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见你都过不下去,”他继续说,照例是用法语, 为的是要避免俄语的“您”和“你”这两个字眼,前者听起来未免太冷淡难堪,后者却又亲 密到危险的地步。 “为什么原谅?我多么高兴呀!”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烦恼,”他继续说,没有放下她的手,弯腰向着她。 “你在想什么呢?” “老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什么时刻有人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准都会这样回答的,老是想 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当他到来的时候她就在这样想着:她奇怪为什么在别人, 比方在贝特西(她知道她和图什克维奇的秘密关系),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却是这样 痛苦。今天这个念头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特别痛苦。她问他赛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问题,看 见她很激动,就极力给她解闷,开始用最平常的语调把赛马的准备详细地告诉她。 “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他?”她想,望着他那镇静的、亲切的眼睛。“他是这样快乐, 这样全神贯注在赛马的事情上面,他不会很好地了解这件事,他不会了解这件事对于我们的 全部意义。”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当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断了自己的话说,“请告诉 我吧!”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着头,她皱着眉头询问般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耀 着。她的手一面摩弄着她摘下的一片树叶,一面在发抖。他看到了这个,他的脸表露出曾经 博得过她那样的欢心的那种完全的顺从,那种奴隶般的忠心的神色。 “我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么忧愁,而我却没有为你分担的时候,我 还能够安心吗?告诉我吧,看在上帝面上!”他恳求地重复说。 “是的,假使他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我是不能够原谅他的。还是不告诉他的好; 为什么要考验他呢?”她想,还是那样盯视着他,而且感觉得那只拿着树叶的手颤抖得更厉 害了。 “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着她的手重复说。 “我要不要告诉你呢?” “要,要,要呀……” “我怀孕了,”她低声慢慢地说。 她手里的树叶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注视着他将怎样接受这个 消息。他脸色变白了,想说句什么话,却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头垂下去。“是的, 他了解了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她想,于是感激地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她以为他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像她,一个女人,所了解的那样,这就错了。 听了这个,他感觉得他对于不知什么人所怀的那种异样的厌恶心情以十倍的强度袭上他的心 头!但是同时他感觉得他所渴望的转变关头现在来到了,感觉得再要瞒住她的丈夫已经不可 能,无论如何非得把这不自然的状态了结不可了。但是,除此以外,她肉体上的激动也感染 了他。他用顺从的温柔的眼光望着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来,于是,默默无言地在凉台 上来回走着。 “是的,”他说,毅然决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看做儿戏,现 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我们一定要了结,”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了结我们所过的 这种弄虚作假的生活。” “了结?怎样了结法,阿列克谢?”她低低地说。 她现在镇静些了,她的脸上闪烁着温柔的微笑。 “离开你的丈夫,把我们的生活结合在一起。” “事实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但是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样做法,阿列克谢,告诉我怎样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无路的处境的忧 愁的口吻说。“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呢?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什么处境都有办法摆脱的。我们得打定主意,”他说。 “随便什么情况都比你现在这种处境好。自然,我看出你为了一切多么苦恼――为了社 会和你的儿子和你的丈夫。” “啊,就是没有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静的微笑说。“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他在 我看并不存在。” “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了解你。你为了他也苦恼着。” “啊,他连知都不知道呢,”她说,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颊、她的前额、她的 脖颈都红了,羞愧的眼泪盈溢在她的眼里。 “可是我们不要谈他了吧。” 二十三 弗龙斯基曾经好几次,虽然没有像这次这样坚决,极力想使她考虑她自己的处境,而每 次他都遭到了她现在用来答复他的请求的那种同样肤浅而轻率的判断。好像这里面有什么她 不能够或者不愿意正视的东西,好像她一开始说到这个,她,真正的安娜,就隐退到内心深 处,而另一个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一个他所不爱、他所惧怕的、处处和他作对的女人就 露出面来了。但是他今天下了决心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他知不知道,”弗龙斯基用平素那种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那不关我们的事。我们 不能够……你不能够这样过下去,特别是现在。” “照你说,怎么办好呢?”她还是带着轻松的讥讽口吻问。她原来那么惧怕他把她的怀 孕看得太随便,现在却唯恐他由此断定非采取某种步骤不可了。 “把一切都告诉他,离开他就是。” “很好,假定我这样做,”她说。“你知道那结果会怎样?我可以预先告诉你,”于是 一道邪恶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钟前还是那么柔和的眼睛里闪烁。“‘呃,你爱上了另一个男子, 和他发生了有罪的关系吗?(摹拟着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样特别强 调有罪的这个字眼,)我曾警告过你,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关系上将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我不能让你玷污我的名声和……和我的儿子,’”她原来想这样说的, 但是她却不能拿她儿子开玩笑,“‘玷污我的名声,’和诸如此类一套话,”她补充说。 “总而言之,他会打官腔,用清楚明确的话说他不能让我走,他要采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 来防止丑闻四播。他会冷静认真地照他的话去做。事情准会弄到这种地步。他不是人,而是 一架机器,当他生气的时候简直是一架凶狠的机器。”她补充说,一面说一面细想着阿列克 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姿态和说话的样子,她历数着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来的一切缺点,并 不因为她自己对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谅他一点。 “可是,安娜,”弗龙斯基极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劝导声调说,“我们无论如何非 得把一切都告诉他不可,然后再针对他采取的措施采取对策。” “那么,逃走吗?” “为什么不能逃走呢?我真不明白我们怎么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 ―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做你的情妇吗?”她愤怒地说。 “安娜,”他说,温柔中含着谴责。 “是的,”她继续说,“做你的情妇,把一切都毁了……” 她原来又想说“把我的儿子”的,但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来。 弗龙斯基不能了解以她那坚强而又诚实的性格,她怎么能忍受这种弄虚作假的状态而不 想摆脱。但是他没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儿子”这个字眼,这个她不便说出口的字眼。 她一想到她的儿子,以及他将来会对这位抛弃了他父亲的母亲会抱着怎样的态度的时候,为 了自己做出的事她感到万分恐怖,她简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一个妇道人家一样,极力以虚 伪的判断和言辞来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维持原状,使她也能忘记她儿子会落到怎样的结局这 个可怕的问题。 “我求你,我恳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恳切而又柔和的 声调说,“永远也不要再对我说这话了吧!” “可是,安娜……” “永远不要说了吧。由我去吧。我的处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况,我都知道;可是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由我去吧,照我所说的做吧。再也不要对我说这个了。你答 应我吧?……答应,答应呀……” “我什么都答应,可是我安不下心,特别是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以后。你不安心的时候, 我是怎样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复说。“是的,我有时候苦恼;但是只要你不再提起这个,那就会过去的。 当你提这个的时候,只有这时才使我苦恼……” “我真不明白,”他说。 “我知道,”她打断他,“以你的诚实性格说谎有多么困难,我替你难过。我常常想你 是为了我毁了一生。” “我也在这样想哩,”他说:“你怎么可以为了我把一切都牺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 就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说,更挨近他了,露出热情洋溢、含情脉脉的微笑望着他。“我好像一 个得到了食物的饿汉一样。他也许很冷,穿得很破烂,而且害臊,但他却不是不幸的。我不 幸吗?不,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听见她儿子走近的声音,于是迅速地向凉台周围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来。她的眼 睛里燃烧着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迅速的动作举起她那双戴着戒指的纤手,捧着他的头,看 了他的面孔许久,然后把脸凑上去,嘴微微张开,含着微笑,迅速地吻了吻他的嘴和两眼, 就把他推开。她正待走开,但是他把她拉住了。 “什么时候?”他低低地说,神魂颠倒地望着她。 “今晚一点钟,”她低声说,沉重地叹了口气,就迈着她那轻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 迎接她的儿子。 谢廖沙在大花园里遇了雨,他和保姆一道在凉亭里避雨。 “那么,再见,”她对弗龙斯基说。“我马上就该去看赛马了。贝特西约好了来邀我一 道去的。” 弗龙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匆地走了。 二十四 当弗龙斯基在卡列宁家的凉台上看表的时候,他是这样激动,这样心神不定,以至他看 了表面上的指针,却没有能够看清时间。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着泥泞,一直向他的马车走 去。他是这样完全沉浸在对安娜的热情里,他连想都没想到这时候几点钟以及他还有没有时 间到布良斯基那里去。他像惯常那样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记忆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后第 二步该怎样做而已。他走到他的马车夫面前,马车夫正在一株葱郁的菩提树的倾斜阴影下面 坐在车台上打瞌睡;他叹赏那在冒汗的马身上盘旋着的成群的蚋,唤醒马车夫,他跨进马车, 命他驱车到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将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来,看了看表,知道已经五点 半钟,他要迟到了。 那天规定有几场比赛:骑兵比赛,其次是士官两里比赛,其次是四里比赛,再其次就是 他参加的比赛。他还来得及赶上他的那场比赛,但是假如他到布良斯基那里去的话,他就刚 赶得上,而他到的时候全宫廷的人一定都已经就座了。那是不大好的。但是他答应了布良斯 基去的,因此他还是决定去,叫马车夫不要顾惜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里,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钟,就急急地乘车返回来。这急速行驶倒使他 安静了。他和安娜的关系中一切使人痛苦的东西,他们谈话所遗留下的渺茫的感觉,都从他 的脑海里消失了。他现在带着欢喜和兴奋的心情想着赛马,想着他总算来得及赶上,而今宵 欢会的期望不时地像一道火光一样在他的想像里闪过。 当他超过从别墅或彼得堡驶来的马车,越来越接近赛马场的环境的时候,近在眼前的赛 马的兴奋就越加支配着他了。 他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他们都到赛马场去了,他的仆人在门口等候着他。当他换衣服 的时候,他的仆人告诉他第二场比赛已经开始,好几位先生来找过他,马僮从马厩跑来过两 次。 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从来没有慌张过,从来不曾失去过自制力),弗龙斯基吩咐驱 车上马厩去。从马厩那里,他就可以看见赛马场周围像海洋似的马车,行人和兵士们,和挤 满人群的亭子。看来正在进行第二场比赛,因为当他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听到了钟声。走向马 厩,他碰见了马霍京那匹白脚的栗色马“斗士”,正披着蓝边橙黄色马被,竖起镶着蓝色边 饰的大耳朵,被牵到赛马场去。 “科尔德在哪里?”他问马僮。 “在马厩里备马胺。” 在打开了门的单间马棚里站着已备好马鞍的佛洛沸洛。 他们正预备牵出它来。 “我不太迟吗?” ‘Allright!Allright!”英国人说,“不要心慌!” 弗龙斯基又瞥了一眼那浑身颤动的牝马的优美可爱的形态,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走出 了马厩。他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时机向亭子走去。两里比赛刚要结束,所有的眼 睛都注视着跑在前面的一个近卫骑兵士官和在后面追赶的一个轻骑兵士官,两人都在使出最 后的气力向终点冲去。所有的人都一齐从赛马场的中央和外面涌向终点,近卫骑兵队的一群 兵士和士官对于他们的长官和同僚即将取得的胜利,大声高呼表示喜悦。弗龙斯基悄悄地钻 进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鸣钟宣告赛跑终结的时候,这时捷足先登的溅得满身是泥的高 个子近卫骑兵士官正俯伏在马鞍上,放松了他那匹因为出汗显得黧黑的气喘喘的灰色马的缰 绳。 牡马用力站定脚,减缓它那庞大躯体的迅速前进的运动,骑兵士官恍如从酣睡中醒来的 人一样向周围打量了一番,勉强笑了一笑。一群朋友和旁观者簇拥着他。 弗龙斯基有意避开那沉着冷静、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动和谈话的上流社会那一群人。 他知道卡列宁夫人、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里,他故意不走近她们,怕的是乱了心。但是 他不断地遇到熟人,他们拦住他,告诉他刚才几场比赛的详情,而且问他为什么这样迟才到。 当骑手们被召到亭子里去领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时候,弗龙斯基的哥 哥亚历山大,一个佩着金边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虽然生得和阿列克谢一样 强壮,但却比他更漂亮,更红润,他有着一个红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 “你接到我的字条没有?”他说。“怎样也找不着你哩。” 亚历山大・弗龙斯基,虽然过着放荡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却完全是宫廷圈子里的 人。 现在,当他和他弟弟谈论一件一定会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他知道许多人的视 线都会集中在他们身上,所以装出笑脸,好像他是为一件无关轻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说笑话一 样。 “我接到了,我真不明白你担忧什么,”阿列克谢说。 “我担忧的是因为我刚才听到别人说你不在这里,并且说星期一有人看见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和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么担心的那件事……” “是的,假如那样的说,你就可以脱离军职……” “我请求你不要管别人的事,这就是我所要说的。” 阿列克谢・弗龙斯基的皱眉蹙额的脸变得苍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颚发抖,他是从来不轻 易这样的。他是一个富于温情的人,不轻易生气,但是他一旦生了气,而且他的下颚发抖的 时候,那么,亚历山大・弗龙斯基知道,他就变成危险的人了。亚历山大・弗龙斯基愉快地 微笑着。 “我只想把母亲的信带给你。回她封信吧,赛马之前不要心烦吧。Bonnechance!”他微 笑着补充说,就从他身旁走开。 但是接着又一声亲切的招呼使弗龙斯基停步了。 “你连朋友都不认得了吗?你好呀,moncher?”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在彼得堡所 有的显要人物中显得像在莫斯科一样地出众,他的脸泛着玫瑰色,他的颊髭润泽而又光滑。 “我是昨天到的,我很高兴看到你胜利。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 “明天请到食堂来,”弗龙斯基说,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声歉,就拔腿向赛马场中 央跑去,参加障碍比赛的马正给牵到那里来。 参加过比赛的马,汗淋淋的,精疲力尽,被马僮牵回马厩去,而预备参加下一场赛跑的 新马就一个一个地出现,大部分都是英国种的,精神抖擞,戴着头罩,肚带勒得紧紧的,像 奇异的巨鸟一样。牵到右边的是佛洛佛洛,纤弱而俊俏,举起它那富于弹性的、长长的脚胫, 好像上了弹簧一样地蹬踏着。离它不远,他们正在把马被从两耳下垂的“斗士”身上取下来。 这雄马的健壮美丽而又十分匀称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异常短的脚胫,不由 地引起了弗龙斯基的注意。他正待向他的牝马那里走去,但是又被一个熟人拦住。 “啊,卡列宁在那里!”和他交谈的熟人说。“他在寻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当中哩。 你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弗龙斯基回答,连望都没有望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宁夫人所在的那亭子, 他就走到他的牝马那里去。 弗龙斯基还未来得及检查马鞍,关于这个他原应有所指示的,骑手们就被召到亭子里抽 签决定他们的番号和出发点。十七个士官,显得庄重而严肃,大多数脸色都变了,齐集在亭 子里,抽鉴来决定番号。弗龙斯基抽了第七号。只听得一声叫喊:“上马!” 感觉到和旁的骑手们一道成了众目所视的焦点,弗龙斯基带着紧张的心情走到他的马跟 前去,在那种心情中他总是举动从容而又沉着的。科尔德为了赛马穿上最讲究的衣服,扣上 钮扣的黑礼服,撑住两颊的浆硬领子,黑圆帽和长统靴。他像平常一样镇静而又庄严,站在 马前面,亲手牵住佛洛佛洛的两根缰绳。佛洛佛洛还是像害着热病一样颤抖着。它的眼睛, 充满了怒火,斜睨着走近前来的弗龙斯基。弗龙斯基把手指伸进它的腹带下面去。牝马更加 斜视着他,露出牙齿,竖起耳朵来。英国人撅起嘴唇,无论什么人检查他备的马鞍他都要露 出一丝微笑。 “您骑上去,它就不会这么兴奋了。” 弗龙斯基向他的对手们最后瞥了一眼。他知道到了赛跑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其中 两个已经骑上马向出发点驰去。加利钦,弗龙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对手之一,在一 匹不让他骑上去的栗毛牝马周围绕圈子。一位穿着紧身马裤的小个子轻骑兵士官纵马驰去, 摹拟英国的骑手,像猫一样弯腰伏在马鞍上。库佐夫列夫公爵脸色苍白地骑在他那匹由格拉 波夫斯基养马场运来的纯种牝马上,一个英国马夫拉着马缰绳。弗龙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 了解库佐夫列夫以及他的“脆弱的”神经和可怕的虚荣心的特性。他们知道他惧怕一切,惧 怕骑上战马;但是现在,正因为这是可怕的,因为人们会折断脖颈,而每个障碍物旁边都站 着一个医生,一部缀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和护士,所以他打定了主意来参加赛马。他们的视线 相遇了,弗龙斯基亲切而带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只有一个人他却没有看见,那就是他的劲 敌,骑在“斗士”上的马霍京。 “不要性急,”科尔德对弗龙斯基说,“记住一件事:在临近障碍物的时候不要控制它, 也不要鞭打它;让它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的,好的,”弗龙斯基说,接过缰绳。 “要是你能够的话,就跑在前头;但是即使你落在后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后一分钟。” 牡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动,弗龙斯基就已灵活矫健地踏上装着铁齿的马镫,轻快而又牢 稳地坐在那咯吱作响的皮马鞍上。把他的右脚也伸进马镫,他很熟练地在手指间把两根缰绳 弄齐,而科尔德就松开手了。好像不知道哪一只脚先迈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长脖颈拉直 缰绳,好像装着弹簧一样动起来,使骑在它的柔韧的背上的骑手摇晃着。科尔德加快脚步, 跟在后面。兴奋的牝马使劲地把缰绳一会拉向这边,一会又拉向那边,想把骑手摔下来,弗 龙斯基竭力想以声音和手来使它镇静,但是没有用。 他们向出发点走去,已走近了筑着堤坝的小河。有的骑手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而这时 弗龙斯基突然听到背后有马驰过泥地的声音,他被骑在那匹蹄的,两耳下垂的“斗士”背上 的马霍京追过去,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齿,但是弗龙斯基却生气地望着他。他本 来就不喜欢他,现在更把他看作最可怕的对手,他生气的是他在他身边疾驰过去,惊了他的 马。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脚奔驰起来,跳了两下,由于拉紧缰绳很恼怒,换成颠簸的快步, 使骑手颠簸得更厉害。 科尔德也皱起眉头,差不多跑步似地跟在弗龙斯基后面。 二十五 参加这次赛马的一共有十七个士官。赛马将在亭子前面周围四俄里①的大椭圆形广场举 行。在赛马场上设置了九道障碍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两俄尺②高的又大又坚固的栅 栏;一道干沟;一道水沟;一个斜坡;一座爱尔兰防寨(最难跨越的障碍物之一),这是由 一座围着枯枝的土堤构成的,在土堤那边有一道马看不见的沟渠,这样,马就得跨越两重障 碍物,否则就有性命之虞;其次还有两道水沟和一道干沟,赛马场的终点正对着亭子。但是 比赛并不在场子里开始,而在离场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横在这一段距离当中的是第一个障 碍物,一道七俄尺宽的筑着土堤的小河,骑手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越或是渡过。   ①1俄里合1.06公里。 ②1俄尺合0.71公尺。 骑手们三次排成行列出发,但每一次都是有人的马冲出了行列,他们只得又从头再来。 起点评判员,谢斯特林上校都已经弄得有点发火了,到最后他第四次叫“出发!”骑手们才 一齐出动。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从骑手们整列待发的时候起就都已转向这五光十色的一群。 “他们出发了!他们出动了!”在期待的沉默之后从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呼声。 观众中成群的人和单独的个人为了想要观看得更清楚一点而四处奔跑着。在最初的一瞬 间,密集的一群骑手们拉开来,而且可以看到他们三三两两,一个跟一个地驰近小河。在观 众看来,好像他们都是同时出发的,但是骑手们却感到了对于他们非常重要的一两秒钟的差 异。 兴奋而又过于神经质的佛洛佛洛错过了最初的瞬间,好几匹马都在它之前出发,但是还 没有达到小河的时候,弗龙斯基就用全力驾御住他那使劲地拉着缰辔的牝马,一下子就追过 了三匹马,在他前头的就只剩下了马霍京的栗色的“斗士”,它的屁股正在弗龙斯基前面轻 快而又平稳地晃来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载着半死不活的库佐夫列夫的那美丽的牝马狄亚娜。 在最初一瞬间,弗龙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的马。在到第一道障碍物―― 小河之前,他一直没有能够指挥他的牝马的动作。 “斗士”和狄亚娜一道而且几乎在同一瞬间临近了小河;它们纵身一跃,飞越到了对岸; 佛洛佛洛也飞一般地跟着猛跃过去;但是就在弗龙斯基感到自己腾身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突 然看到差不多就在他的马蹄之下,库佐夫列夫和狄亚娜一道在小河对岸地面上辗转挣扎着 (库佐夫列夫在跳跃之后松了缰绳,牝马就栽倒在地上,把他从它的头上摔了下去)。这些 详情,弗龙斯基到后来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脚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脚的 地方,可能踩住狄亚娜的脚或头。但是佛洛佛洛却像一只跳下的猫一样,在跳跃中伸长了它 的脚和背,就越过了那马,向前跑去。 “啊,亲爱的!”弗龙斯基想。 跨过小河以后,弗龙斯基完全驾御住了他的马,开始控制着它,想要跟在马霍京之后越 过大栅栏,然后在约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过他去。 大栅栏正矗立在御亭前面。当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马之遥的马霍京逼近“恶魔”(这 是那坚固的栅栏的名称)的时候,沙皇、全体朝臣和群众都凝视着他们。弗龙斯基感到了那 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马的耳朵和脖颈,迎面驰来的地面,和 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着节拍而且始终保持着同样距离的“斗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么也没 有看见。“斗士”飞腾起来,没有发出一点撞击什么的声音,摇了摇它的短尾,就从弗龙斯 基的视野中消失了。 “好!”什么人的声音叫。 正在这一瞬间,在弗龙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闪现出栅栏的木板。他的牝马飞越过去, 动作没有发生丝毫变化;木板消逝了,他只听到背后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被走在前面的 “斗士”弄得兴奋了的牝马在栅栏前飞腾得太早,用它的后蹄碰上了它。但是它的步子并没 有变化,而弗龙斯基感到脸上溅了污泥,觉察出来他又和“斗士”保持了原来的距离。他又 在他前面看见了那马的背和短尾,和那隔得不远的迅速闪动的雪白的蹄子。 弗龙斯基想现在是超过马霍京的时候了,正在他这么想的那一瞬间,佛洛佛洛也懂得了 他的心思,没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开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围绳那 边,追近马霍京身旁了。马霍京不会让它在那边通过的。弗龙斯基刚想到他可以从外边追过 去,佛洛佛洛就已转换了步子,开始在外边追上去。佛洛佛洛的肩,因为流汗变得黧黑,和 “斗士”的背平行着。他们并肩跑了几步。但是在他们逼近的障碍物前面,弗龙斯基开始握 牢缰绳,切望避免绕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过了马霍京。当他飞驰而过的时候,他瞥见 了他的溅满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好像看到他微微一笑。弗龙斯基追过了马霍京,但是他 立刻觉出了他紧跟在后面,而且他不断地听到了“斗士”的一丝不乱的蹄声和它鼻孔里发出 的急促但还是精神饱满的呼吸。 下两道障碍物,沟渠和栅栏,是容易越过的,但是弗龙斯基听到“斗士”的鼻息和蹄声 越来越近了。他鞭策他的牝马前进,愉快地感觉到它很轻松地加速了步子,听到“斗士”的 蹄声又离得像以前那么远了。 弗龙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如科尔德劝告他的,现在他确信他会获胜了。他 的兴奋、他的欢喜和他对佛洛佛洛的怜爱,越来越强烈了。他渴望回头望一望,但又不敢那 样做,极力想平静下来,不再鞭策马,这样使它保留着如他感觉“斗士”还保留着的那样的 余力。现在只剩下一个最困难的障碍物了;假使他能抢先越过它的话,他就一定第一个到了。 他正向爱尔兰防寨驰去。他和佛洛佛洛从遥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防寨,人和马都起了一刹那的 疑惑。他在牝马的耳朵上看出了踌躇之色,举起鞭子来,但是同时又感觉到他的疑惑是毫无 根据的:牝马知道应当怎样做。正如他期望的那样,它加快了步子,平稳地腾跃着,它一股 劲地纵身一跃远远地飞越到沟渠那边;于是一点不费力地,用同样的节奏,用同样的步态, 佛洛佛洛继续奔跑。 “好,弗龙斯基!”他听到站在障碍物旁边的一群人――他知道他们是他联队里的朋友 ――的叫声。他辨别出了亚什温的声音,虽然他没有看见他。 “啊,我的宝贝!”他一边听着背后的动静,一边想到佛洛佛洛。“他越过了哩!”他 听到背后“斗士”的蹄声,这样想。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贮满了水的二俄尺宽的沟渠了。弗 龙斯基连望都没有望它,只是急切地想要远远地跑在前面,开始前后拉动着缰绳,使马头合 着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觉到牝马在使用它最后的力量了;不单是它的头和肩湿透, 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头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变成急促的剧烈的 喘气了。但是他知道它还有足够的余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弗龙斯基由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愈益贴近地面,由于运动的特殊的柔软,这才知道了他的牝马是怎样大大地加快了步伐。 它飞越过沟渠,好像全不看在眼下似的。它像鸟一样飞越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弗 龙斯基吃惊地觉察到他没有能够跟上马的动作,他不知道怎么一来,跌坐在马鞍上的时候犯 了一个可怕的、不能饶恕的错误。突然他的位置改变了,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他 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匹栗色马的白蹄就在他旁边闪过,马霍京飞驰过去了。弗龙 斯基一只脚触着了地面,他的牝马向那只脚上倒下去。他刚来得及抽出了那只脚,它就横倒 下来了,痛苦地喘着气,它那细长的、浸满了汗的脖颈极力扭动着想要站起来,但是站不起 来,它好像一只被击落了的鸟一样在他脚旁的地面上挣扎。弗龙斯基做的笨拙动作把它的脊 骨折断了。但是这一点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他只知道马霍京跑过去很远了,而他却一 个人蹒跚地站立在泥泞的、不动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着气,弯过头来,用它的 美丽的眼睛瞪着他。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弗龙斯基用力拉着马缰绳。它又像鱼似地全 身扭动着,它的肩擦得鞍翼发响;它前脚站起,但举不起后脚,它浑身颤抖,又横倒下去。 弗龙斯基的脸因为激怒而变了模样,两颊苍白,下颚发抖,他用脚跟踢踢马肚子,又使劲地 拉着缰绳。它没有动,只是把它的鼻子钻进地里去,它只用它那好像要说话一般的眼睛凝视 着它的主人。 “唉―唉―唉!”弗龙斯基呻吟着,抓着他的头。“唉!我做了什么呀!”他叫。“赛 马失败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可耻的、不可饶恕的!这可怜的,多可爱的马给毁了啊!唉! 我做了什么呀!” 一群人,医生和助手,他联队里的士官们,一齐跑上他面前来。他觉得难受的是自己倒 好好的,没有受一点伤。马折断了脊骨,大家决定打死它。弗龙斯基回答不出问话,对谁也 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掉转身去,没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离了赛马场,自己也不知道要去 哪里。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领会到了最悲惨的不幸,由于他自己的过错而造成的、 不可挽救的不幸。 亚什温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个钟头以后,弗龙斯基恢复了镇静。但是这 次赛马的记忆却作为他一生中最悲惨、最痛苦的记忆而长久地留在他心里。 二十六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关系仍旧和以前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 比以前更忙了。像往年一样,一到春天,他就为了恢复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 损坏了的健康而到外国的温泉去休养。也正像往年一样,他到七月就回来了,立刻用增加了 的精力从事素常的工作。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样,搬到郊外的别墅去避暑,而他却仍旧留在 彼得堡。 自从他们在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晚会之后那次谈话以来,他就再没有对安娜说起过他 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惯常的那种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适合他现在对他妻子的关系。他对他的妻 子稍微冷淡了一点。他好像只为了她第一次夜深拒绝不和他谈话而对她稍有不满。在他对她 的态度上有几分烦恼,除此以外就再没有什么了。“你是不愿意和我开诚布公的了,”他好 像在心里对她说,“这样你就更倒霉。现在无论你怎样请求,我也不会和你开诚布公了。这 样你就更倒霉!”他在心里说,好像企图扑灭火灾没有成功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徒劳而恼怒 地说,“啊,那么好!让你去烧吧!” 这个人,在公务上是那么聪明而又机敏,竟没有觉出这样对待妻子是毫无意思的。他没 有觉出这一点,因为觉察出他的实际处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里藏着他对他的 家庭,即是对他的妻子和儿子的感情的那隐处关闭起来,上了锁,加了封印。他本来是一位 那么细心的父亲,从今年冬末以来竟变得对他儿子格外冷淡,而且也用对待他妻子同样的嘲 弄口吻对待他。“啊哈,年轻人!”他看见他的时候总是这样地称呼。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而且逢人便说,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过像今年这 样繁重的公务;但是他没有注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这是他的一种手段,为了要让那藏着 他对他妻子和儿子的感情和想念的隐处关闭着,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里面越久就变得越可 怕了。假如谁有权利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他妻子的行为怎样想的时候,温和敦厚 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会回答的,而对于这样问的人他是会大为生气的。因为这 个缘故,所以每逢有人问起他妻子的健康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现出一种傲 慢而严厉的脸色。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极不愿意想到他妻子的行为和感情,而他真的 做到了不想的地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固定的别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每 年照例到那里避暑,和安娜比邻而居,不断地和她来往。今年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拒 绝到彼得戈夫来住,一次也没有到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家里来,而且在阿列克谢・亚历山 德罗维奇的谈话中暗示了安娜同贝特西和弗龙斯基的接近有些不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 维奇严厉地制止住她的话,极力表示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从此以后就回避起利季 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来。他不愿意看见,也没有看见,社交界许多人都已经斜着眼看他的 妻子了;他不愿了解,也没有了解他的妻子为什么那样坚决主张住到贝特西住的而又离弗龙 斯基联队的野营地不远的皇村去。他不让自己想这个,他也没有想想到这个;但是在他的心 坎里,虽然他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而且关于这个也并没有任何证据或甚至猜疑,他却 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骗的丈夫,因此他变得非常不幸了。 在和他妻子一道过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多少次望着别人的不 贞的妻子和别的受了欺骗的丈夫暗自说:“人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他们为什么不结束这 种可怕的处境呢?”但是现在,当不幸落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想到要结束这种 处境,并且根本不愿意承认,而他的不承认又只是因为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 自从他从国外回来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别墅来过两次。有一次他在这里 吃饭,另外一次他和几位朋友在这里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在这里留宿,如他往 年所习惯的那样。 赛马那天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非常忙碌的一天;但是当早上他在心里计划那天 的日程的时候,他决定一吃完中饭就到别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后从那里到赛马场去,满朝大 臣都会去参观赛马,而他也非到场不行。他要去看他的妻子,无非是因为他决定了每星期去 看她一次,以装装门面。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照他们一向的规定,他得给他的妻子一 笔钱作为生活费用。 凭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虽然想到了关于他妻子这一切,但却没有让他的思想 再想下去。 那天早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十分忙碌。昨晚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送来 一本小册子,是彼得堡一位游历过中国的有名的旅行家写的,她还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亲 自接见这位旅行家,因为从种种方面看来他都是一个极端有趣的、而且有用的人。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来得及在昨晚读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读完了。接着来了请愿者, 又是报告、接见、任命、免职、赏赐、年金和俸给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 奇称作日常事务的这一切,占去了他那么多的时间。然后是他的私事。医生和账房来访。账 房没有占去许多时间,他只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需要的钱,简单地报告了一下并 不十分好的状况,今年因为旅行多次,用度增加,所以开支比平常年间大,以致入不敷出了。 但是医生,彼得堡的名医,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又有友情,却占去了不少的时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料到他今天来,看到他来访非常惊讶,而当医生仔细询问他 的健康状况,听诊他的胸部,轻叩触摸他的肝脏的时候,他就越加惊讶了。阿列克谢・亚历 山德罗维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请求医生来 给他检查。“请为了我这样做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对他说。 “我为了俄国这样做,伯爵夫人,”医生回答。 “一个非常宝贵的人!”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 医生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健康感到极不满意。他发觉他的肝脏肿大,营养 不良,而温泉并没有发生丝毫效果。他劝他尽量多运动,尽量减少精神上的紧张,而最要紧 的是不要有任何忧虑――实在说起来,这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样 办不到。医生走了,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留下这样不愉快的感觉,似乎他有了什么 病,而且没有治好的希望了。 走的时候,医生恰巧在台阶上碰见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秘书斯柳 金。他们上大学时同学,虽然他们很少会面,但他们却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医生在谁 面前都不会像在斯柳金面前那样坦白地说出他对于病人的意见。 “您来看了他,我多么高兴呀!”斯柳金说。“他身体不舒服,我觉得……哦,您看他 怎样呢?” “我告诉您,”医生说,一面越过斯柳金的头招手示意他的马车夫把车赶过来。“是这 样的,”医生说,用他的一双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个指头,把它拉直。“假使您不把 弦拉紧,要拉断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紧到极点,在拉紧的弦上只要加上一个指头的 重量就会将它弄断。以他对职务的勤勉和忠实而言,他被拉紧到了极点;又有外来的负担压 在他身上,而且不是很轻的负担,”医生结论说,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您去看赛马吗?” 他走下台阶,向马车走去的时候补充说。“是,是,当然这要费很多时间哩,”医生含混其 词地回答他没有听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么话。 占去了那么多时间的医生走后不久,有名的旅行家就来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凭着他刚读完的这本小册子和他以前在这个问题上的知识,以他在这个问题上学识的渊博和 见识的广博而使旅行家惊叹不置。 和旅行家同时,通报有一位到彼得堡来的地方长官来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有 事要和他商谈。他走了以后,他就得和他的秘书一道办完日常事务,而且为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还得坐车去访问一位要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五点钟,他吃中饭的时候,才赶 回家来,他和秘书一道吃了饭,就邀他一道坐车到别墅去,然后去看赛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每逢和他妻子会面的时候,总是极力寻找有第三者在场 的机会,虽然他自己没有承认这点。 二十七 安娜在楼上,站在镜子面前,由安努什卡帮着,在钉连衣裙上的最后一个蝴蝶结,正在 这时,她听到门外有车轮轧碎砂石的声音。 “贝特西来还太早哩,”她想,从窗口一望,她看见一辆马车和车里露出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会在这里过夜吗?”她惊异 着,想到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后果是那样恐怖和可怕,以致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颜 悦色地跑下去迎接他;虽然她意识到她近来已经习惯的那种虚伪和欺骗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 现,但她还是立刻沉溺在那种精神里,开始谈着话,几乎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噢,多好呀!”她说,把手伸给她丈夫,同时微笑着对好像是自家人一样的斯柳金招 呼。“你今晚住在这里,好吗?”这就是那虚伪的精神鼓励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现在我 们一道去吧。可惜我约了贝特西。她会来接我。”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见贝特西的名字就皱起眉头。 “啊,我不来拆散你们两搭档,”他用向来那种嘲弄的口吻说。“我和米哈伊尔・瓦西 里维奇一道去。医生也劝我多多运动。我要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温泉了。” “别忙,”安娜说。“你们要喝茶吗?”她按铃。 “拿茶来,对谢廖沙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了。 哦,你好吗?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您一直没有来看过我。你们看外面阳台上多么好 啊,”她说,时而望望丈夫,时而望望斯柳金。 她说话简单而又自然,只是说得太多太快了。她自己感觉到这一点,而当她在米哈伊尔 ・瓦西里维奇望着她的那种好奇的眼光中觉察到好像他在观察她,她就更这样感觉了。 米哈伊尔・瓦西里维奇立刻走到阳台上去。 她在她丈夫身旁坐下。 “你脸色不大好呢,”她说。 “是的,”他说,“今天医生来看过,花去了我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想一定是我们哪位 朋友叫他来的,好像我的健康是这样宝贵。” “啊,他怎样说呢?” 她询问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务,竭力劝他休养,住到她这里来。 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辉说着这一切;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语调了。他只听了听她的话,只听 取了她的话字面上的意义。他简单地,但有点开玩笑似地回答她。在整个谈话中并没有什么 特别的地方,但后来每逢安娜回想起这些短短的场面的时候,就羞愧得痛苦难言。 谢廖沙由家庭教师领着走了进来。假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自己观察的话,他 一定会注意到谢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的那副神情。但是他什么也不愿 看,所以他也没有看到。 “噢,年轻人!他长大了哩。真的,他完全变成大人了。 你好吗,年轻人?” 说着他把手伸给吓慌了的谢廖沙。 谢廖沙本来就畏惧他父亲,而现在,自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叫他做年轻人以后, 自从他心中产生了弗龙斯基是朋友呢还是敌人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后,他就躲避起他父亲 来了。他回过头来望着他母亲,好像在寻求保护一样,只有和母亲一道他才安心。这时,阿 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一面扶住他儿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师说话,而谢廖沙是这 样难受地局促不安,安娜看出他已经眼泪盈盈了。 在儿子进来时微微泛红了脸的安娜,看到谢廖沙不安的样子,连忙站起来,把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手从她儿子的肩上拉开,吻了吻这孩子,把他领到阳台上去,自己很迅 速地转来了。 “是动身的时候了,”她看了看表说,“贝特西为什么还没有来?……” “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站起身来,双手交叉,把指头扳得哔剥作响。 “我一方面也是给你送钱来的,因为,你知道,夜莺们不能靠童话充饥呢,”他说。“你需 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说,没有望着他,脸红到发根了。“但是你看过赛马 以后会来这里吧。” “啊,好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彼得戈夫的红人,特维尔斯基公爵 夫人到了,”他补充说,眺望窗外一辆驶近的、座位高起的配着全套皮辔头的雅致的英国马 车。 “多豪华呀!多魅人啊!哦,那么我们也出发吧。”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没有下马车,只是她的穿着长统靴、披着肩衣、戴着黑帽的仆人, 跑到门口。 “我走了,再见!”安娜说,吻了吻她的儿子,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面前, 把手伸给他。“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吻了吻她的手。 “哦,那么,再见!你回来喝茶,那多么愉快呵!”她说着,就走了出去,快活而开朗。 但是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触过的地方,带着厌恶的心情 颤抖着。 二十八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坐在亭子里贝特西旁边,所有上 流社会的人们齐集在这个亭子里。她老远地就看见了她丈夫。两个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 生活的两个中心,而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感觉到他们近在眼前。她远远地就感觉到她丈 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视着他在人群中走动的姿影。她看见他向亭子走来,看见他时而屈尊地 回答着谄媚的鞠躬,时而和他的同辈们交换着亲切的漫不经心的问候,时而殷勤地等待着权 贵的青睐,并脱下他那压到耳边的大圆帽。她知道他的这一套。而且在她看来是很讨厌的。 “只贪图功名,只想升官,这就是他灵魂里所有的东西,”她想;“至于高尚理想,文化爱 好,宗教热忱,这些不过是飞黄腾达的敲门砖罢了。” 从他朝妇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一直望着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样的绢纱、丝带、 羽毛、阳伞和鲜花中认不出他的妻子来),她知道他在寻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一定没有看见您的 夫人;她在这里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这里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说着,向亭子走去。他对他的妻子微 微一笑,就像丈夫和妻子刚分离一会又见面的时候应有的微笑那样,然后上前招呼公爵夫人 和旁的熟人们,给每人以应得之份――那就是说,和妇人们说笑,同男子们亲切寒暄。下面, 靠近亭子,站着一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养而闻名的侍从武 官。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攀谈起来。 在两场赛马之间有一段休息时间,因此没有什么东西妨碍谈话。侍从武官反对赛马。阿 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反驳他,替赛马辩护。安娜听着他那尖细而抑扬顿挫的声调,没有 遗漏掉一个字,而每个字在她听来都是虚伪的,很刺耳。 当四俄里障碍比赛开始的时候,她向前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弗龙斯基,看他正走 到马旁,跨上马去,同时她听着她丈夫的讨厌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她为弗龙斯基提心吊胆, 已经很痛苦,但是更使她痛苦的却是她丈夫的那带着熟悉语气的尖细声音,那声音在她听来 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 “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但是我不喜欢说谎,我忍受不了虚伪, 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粮――就是虚伪。他明明知道这一切,看到这一切,假使他能够这么 平静地谈话,他还会感觉到什么呢?假使他杀死我,假使他杀死弗龙斯基,我倒还会尊敬他 哩。不,他需要的只是虚伪和体面罢了,”安娜暗自说,并没有考虑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样, 她到底要他做怎样一个人。她也不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今天使她那么生气,话特 别多,只是他内心烦恼和不安的表现。就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孩跳蹦着,活动全身筋肉来减轻 痛苦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同样需要精神上的活动来不想他妻子的事情,一看 到她,看到弗龙斯基和经常听到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能不想起这些事情。正如跳蹦对一个小 孩是自然的一样,聪明畅快地谈话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说: “士官骑兵赛马的危险是赛马必不可少的因素。假如说英国能够炫耀军事历史上骑兵最 光辉的业绩的话,那就完全是因为它在历史上发展了人和马的这种能力。运动在我看来,是 有很大价值的,而我们往往只看到表面上最肤浅的东西。” “这不是表面的,”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说。“他们说有一个士官折断了两根肋骨哩。”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浮上素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齿,但是再也没有表示什么。 “我们承认,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说,“而是内在的。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于是他又转向那位一直在和他认真谈话的将军说:“不要忘了那些参加赛马的人都是以此为 业的军人,而且我们得承认每门职业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这原属军人的职责。像斗拳,西 班牙斗牛之类的畸形运动是野蛮的表征。但是专门的运动却是文明的表征。” “不,我下次再也不来了;这太令人激动了哩!”贝特西公爵夫人说。“不是吗,安娜?” “这是激动人的,但是人又舍不得走,”另一个妇人说。 “假使我是一个罗马妇人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一次格斗表演的。” 安娜一句话没有说,尽拿着她的望远镜,老盯住一个地方。 这时,一位高大的将军穿过亭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中止谈话,急忙地、但是 庄严地立起身来,向将军谦卑地鞠躬。 “您不参加赛马吗?”将军跟他开玩笑说。 “我参加的竞赛可更难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恭敬地回答。 虽然这回答毫无意思,将军却显出好像从富于机智的人口里听到机智的回答那样一副神 情,细细地品尝着lapointedelasauce①。   ①法语:话中的风趣。 “有两方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演员和观众两方面;我承认,爱 看这种东西正是观众文化程度很低下的铁证,但是……” “公爵夫人,打赌吧!”从下面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朝贝特西说话的声音。“您 赌谁赢呢?” “安娜和我都赌库佐夫列夫,”贝特西回答。 “我赌弗龙斯基。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么好看呀,可不是吗?” 当周围有人谈话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一会,但是随即又开口了。 “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气的运动不是……”他继续着。 但是正在这时骑手们出发了,于是一切的谈话都停止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 静默下来,每个人都站起来,把视线转向小河。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于赛马并不感 兴趣,所以他没有看骑手们,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观众。他的眼光停在 安娜身上了。 她的脸色苍白而严峻。显然除了一个人以外,她什么人,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她的手 痉挛地紧握着扇子,她屏住呼吸。他望了望她,连忙回过头去,打量着别人的面孔。 “但是这里这位妇人和旁的妇人都很兴奋呢;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谢・亚历山 德罗维奇自言自语。他极力想要不看她,但是不知不觉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他 又观察了她的脸,竭力想不看出那明显地流露在那上面的神情,可是终于违反了他自己的意 志,怀着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愿意知道的神色。 库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个堕下马来使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 罗维奇在安娜的苍白的、得意的脸上却清楚地看出了,她所注视的人并不是跌下马的那一个。 当马霍京和弗龙斯基越过了大栅栏之后,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士官跌下马来,受了重伤,而一 阵恐怖的叹息声在全体观众中间掠过去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出安娜甚至都 没有注意到这个,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围的人们在谈什么。但是他更频频地、执拗地注视着 她。安娜虽然全神贯注在飞驰的弗龙斯基身上,却感觉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边盯着她。 她回过头来,询问般地望了他一眼,微微皱着眉,又回过头去。 “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对他这样说,就再也没有望过他一眼了。 这场赛马是不幸的,在参加比赛的十七个士官中有半数以上堕马,受了伤。到比赛将要 终结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激动,因为沙皇不高兴,大家就更激动了。 二十九 大家都大声地表示不满,大家都在重复不知谁说出来的一句话:“只差和狮子角斗哩,” 而且大家都感到恐怖,因此当弗龙斯基翻下马来,安娜大声惊叫了一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 稀奇的地方。但是后来安娜的脸上起了一种实在有失体面的变化。她完全失去主宰了。她像 一只笼中的鸟儿一样乱动起来,一会起身走开,一会又转向贝特西。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她说。 但是贝特西没有听见。她弯着身子,正跟走到她面前的一位将军说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安娜面前,殷勤地把胳臂伸给她。 “我们走吧,假使你高兴的话,”他用法语说;但是安娜正在听将军说话,没有注意到 她丈夫。 “听说他也摔断了腿,”将军说,“真是太糟糕了。” 安娜没有回答她丈夫,她举起望远镜,朝弗龙斯基堕马的地方眺望;但是离那地方那么 远,而且那么多人拥挤在那里,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放下望远镜,正待起身走开,但是正在 这时一个士官骑马跑来,向沙皇报告了什么消息。安娜向前探着身子倾听。 “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的哥哥。 但是她的哥哥没有听见。她又起身预备走。 “我再一次把胳臂伸给你,假使你要走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触了触 她的手。 她厌恶地避开他,没有望着他的脸,回答说: “不,不,不要管我,我要留在这里。” 她这时看到从弗龙斯基出事的地点一个士官正穿过赛马场朝着亭子跑来。贝特西向他挥 着手帕。 士官带来了骑者没有受伤,只是马折断了脊背的消息。 一听到这消息,安娜就连忙坐下,用扇子掩住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她在 哭泣,她不仅控制不住眼泪,连使她的胸膛起伏的呜咽也抑制不住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 罗维奇用身子遮住她,给她时间来恢复镇静。 “我第三次把胳臂伸给你,”他过了一会之后向她说。安娜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贝特西公爵夫人来解围了。 “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我邀安娜来的,我答应了送她回去,”贝特西插嘴 说。 “对不起,公爵夫人,”他说,客气地微笑着,但是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我看安娜 身体不大舒服,我要她跟我一道回去。” 安娜吃惊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顺从地站起身来,挽住她丈夫的胳臂。 “我派人到他那里去探问明白,就来通知你,”贝特西低声对她说。 当他们离开亭子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和他遇见的人们应酬,而安娜 也要照常寒暄应酬;但是她完全身不由已了,像在梦中一样挽住她丈夫的胳臂走着。 “他跌死了没有呢?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来呢?我今天要不要去着他?”她想着。 她默默地坐上她丈夫的马车,他们默默地从马车群里驶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 奇虽然看见了这一切,却还是不让自己考虑他妻子的实际处境。他只看见了外表的征候。他 看见了她的举动有失检点,认为提醒她是自己的职责。不过单提这件事,不说别的,在他是 非常困难的。他张开嘴,想要对她说她举动不检,但是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完全另外的话。 “说起来,我们大家多么爱好这些残酷的景象啊!”他说。 “我看……”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轻蔑地说。 他被激怒了,立刻说出他想要说的话。 “我不能不对你说,”他开口了。 “现在我们一切都要说穿了!”她想,感到恐惧。 “我不能不对你说今天你的举动是有失检点的,”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的举动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大声说,迅速地掉转头来,正视着他的眼睛,但已 经不带着以前那种有所隐瞒的快活神色,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神色,她很费力地想借此把她 感到的恐怖隐藏起来。 “注意,”他指着马车夫背后开着的窗子说。 他起身把窗子关上。 “你觉得我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重复说。 “一个骑手出了事的时候,你没有能够掩盖住你的失望的神色。” 他等待她回答;但是她却沉默着,直视着前方。 “我曾要求你在社交场中一举一动都要做到连恶嘴毒舌的人也不能够诽谤你。有个时候 我曾说过你内心的态度,但是现在我却不是说那个。现在我说的只是你外表的态度。你的举 动有失检点,我希望这种事以后不再发生。” 他说的话她连一半都没有听进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惧,而心里却在想着弗龙斯基没有 跌死是不是真的。他们说骑手没有受伤,只是马折断了脊骨,他们说的是他吗?当他说完的 时候,她只带着假装的嘲弄神情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阿列 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大胆地说了,但是当他明白地意识到他所说的话的时候,她感到 的恐怖也感染了他。他看见她的微笑,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她在嘲笑我疑心太重哩。是的,她马上就会对我说她以前对我说过的话:说我的猜疑 是无根据的,是可笑的。” 在全部真相即将揭露的时刻,他最希望的是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嘲笑地回答说他的猜疑是 可笑的、毫无根据的。他所知道的事是这样可怕,以至他现在什么都愿意相信了。但是她脸 上的惊惶而又忧郁的表情,现在看样子连欺骗也不会了。 “也许我错了,”他说。“假如是那样的话,就请你原谅我吧。” “不,你没有错,”她从容地说,绝望地望着他的冷冷的面孔。“你没有错。我绝望了, 我不能不绝望呢。我听着你说话,但是我心里却在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忍受 不了你,我害怕你,我憎恶你……随便你怎样处置我吧。” 她仰靠在马车角落里,突然呜咽起来,用两手掩着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 动,直视着前方。但是他的整个面孔突然显出死人一般庄严呆板的神色,而这神色直到他们 到了别墅都没有变化。快到家的时候,他回过头转向她,还是带着同样的神色。 “很好!但是我要求你严格地遵守外表的体面直到这种时候,”他的声音发抖了,“直 到我采取适当的措施来保全我的名誉,而且把那办法通知你为止。” 他先下车,然后扶她下了车。在仆人面前,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马车,驶回彼 得堡去。 他走后不一会,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来了,给安娜送来一封短信。 “我差人到阿列克谢那里去探问他的健康情况,他回信说他很好,没有受伤,只是感到 失望。” “这样,他会来了,”她想。“我把一切都对他讲明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她看了看表。她还得等三个钟头,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详细情节使她的血沸腾起 来。 “唉呀,多么光明啊!这是可怕的,但是我爱看他的脸,我爱这奇幻的光明……我的丈 夫!啊!是的……哦,谢谢上帝!和他一切都完了。” 三十 在谢尔巴茨基一家前往的德国的小温泉,像在所有人们聚集的地方一样,照例发生了一 种可以说是社会结晶那样的过程,把社会中每个人都指派在固定不变的地位上。正如水滴在 严寒中一成不变地会变成冰晶的特定形状一样,到温泉来的每个新人同样也立刻被安置在特 定的地位上。 Fürst谢尔巴茂基:sammtGemahlinundTochter,①由于他们所住的房间,由于他们的名 望和结交的朋友,立刻被结晶化在为他们指定的一定地位上了。 今年有一位真正的德国Fürstin②到温泉来,因此,结晶化的过程就进展得比以前更加 剧烈了。   ①德语:谢尔巴茨基公爵及夫人与女公子。 ②德语:公爵夫人。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一意地想要她的女儿谒见这位德国公爵夫人,在他们到达的第 二天,就举行了这个仪式。基蒂穿着一件从巴黎定制的极其朴素的,就是说,极其雅致的夏 季连衣裙,深深地而又娴雅地行了屈膝礼。德国公爵夫人说:“我盼望玫瑰色很快回到这美 丽的小脸上来,”这样就立刻给谢尔巴茨基一家确定了一定的生活轨道,要脱离这轨道是不 可能的。谢尔巴茨基家还结识了英国某贵夫人的一家,一位德国伯爵夫人和她那在最近一次 战争中受了伤的儿子,一位瑞典的学者,和康纳特兄妹。但是谢尔巴茨基一家来往最密切的 是一位莫斯科的贵夫人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尔季谢娃和她女儿(基蒂不喜欢她,因为 她和她一样,也是为恋爱而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这位上校,基蒂从小就认识,而 且老看见他穿着制服,佩着肩章,现在,由于他的小眼睛、他的袒露脖颈和花花哨哨的领带 而显得格外可笑,同时又因为无法摆脱他而使人厌烦。当这一切状态这样固定下来的时候, 基蒂开始感到非常厌倦了,特别是因为公爵到卡尔斯巴德①去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 对于她认识的人们不感兴趣,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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