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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2) 十八 列文不能够镇静地望着他哥哥;他在他面前不能够显得自然和镇静。当他走进病房的时 候,他的眼睛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就模糊了,他看不见,也辨别不出他哥哥的状态的详细情 形。他嗅到可怕的臭气,看到污秽、杂乱和痛苦的状态,听到呻吟,但是感觉到毫无办法。 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探究病人详细的病情,考虑一下那身体在被子下面是怎样躺着的,那消瘦 的小腿,腰和背脊是怎样缩成一团,是否可以稍微躺得舒服一点,有没有办法使他即使不能 好一些,至少不要太难受了。他一想到这一切细节的时候,他的背上就掠过一阵寒战。他深 信不疑再也无法延长他哥哥的生命,或是减轻他的痛苦了。但是病人觉察出他弟弟认为他完 全无救了,这就使他很生气。因此就使列文更加痛苦了。在病人房间里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 可是不在那里更难受。他不断地假借各种口实走出病房,但是因为不能够一个人待着,随后 又走进来。 但是基蒂所想的、所感觉的和所做的却完全不同。一见病人,她就怜悯起他来。怜悯在 她那女人的心肠中所唤起的并不是像在她丈夫心中所唤起的那样一种恐怖和嫌恶的心情,而 是这样的一种愿望,想要行动,想要摸清楚他的状态的一切详情,想要帮助他。因为她毫不 怀疑帮助他是她的职责,所以她也不怀疑这是可能的,于是就立刻动手干起来。正是那些一 想到就使她丈夫恐惧的琐事,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派人去请医生,差人到药房去,叫她 带来的使女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去扫除、拂拭和擦洗;她亲手洗灌了一件什么,又洗净 了一件什么,把一件什么东西铺到被褥下面。按她的吩咐,什么东西搬进了病人的房间,什 么东西搬了出去。她好几次亲自走到自己房间去把被单、枕套、手巾和衬衫拿来,毫不注意 她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些男人。 正在餐室里给一群工程师开饭的侍者好几次带着满面怒容回答她的呼唤,但是又不能不 执行她的命令,因为她以这样温和而执拗的态度发出命令使他不能避不执行。列文不赞成这 一切;他不相信这对于病人会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他恐怕病人会因此生气。但是病人,虽 然好像对此并不关心,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害羞,一般地说,对于她为他做的事,似乎 还感到兴趣。列文被基蒂派去请医生,从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一开门就撞见他们正在替病 人换衬衣,这也是基蒂吩咐的。那又长又白的脊骨、巨大隆起的肩胛管、突出的胁骨和椎骨 裸露出来,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和侍者把衬衣袖子搞乱了,怎样也不能使那长长的软弱的 手臂伸进衣袖。基蒂在列文进来以后连忙把门关上,没有向那个方向观望;但是病人呻吟起 来,她急急地向他走去。 “快点呀,”她说。 “啊,你不要来,”病人生气地说。“我自己会……” “你说什么?”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问。 但是基蒂听到了,而且明白他是因为在她面前裸露身体而感到害羞和不愉快。 “我没有看,我没有看呀!”她说,换着手。“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您到那边去, 把它弄弄好,”她补充说。 “请你去一趟,我的小提包里面有一只小瓶,”她转脸向着她丈夫说,“你知道的,在 旁边的口袋里;请你去拿来,你回来的时候,这里就通通收拾好了。” mpanel(1); 拿了瓶子回来,列文看到病人已经被安顿好了,他周围的一切全都改变了。浓烈的臭气 换成了香甜的气味,那是基蒂噘着嘴,鼓起她那玫瑰色的面颊从一支小管里喷出来的。到处 看不见一点灰尘,一条毛毯铺在床边。桌上整齐地摆着药瓶和水瓶,还有摺好放在那里备用 的衬衫和基蒂的broderieanglaise。在病人床边另一张桌上摆着蜡烛、饮料和药粉。病人自 己洗了脸,梳好头发,穿着洁净的衬衫,雪白的领子包着他那消瘦得怕人的脖颈,枕着高高 的枕头躺在干净的垫被上,怀着带有希望的新的神色,紧盯着基蒂。 列文请来的医生――他是被列文在俱乐部找到的――不是以前给尼古拉・列文治病的那 一个,因为那个医生使病人很不满意。新来的医生拿起听诊器,给病人诊察了一下,摇摇头, 开了药方,特别详细地先说明了药的服法,然后说明饮食的规定。他劝告吃一些生的或半熟 的鸡蛋,和掺着鲜牛乳的温度适中的苏打水。医生走后,病人对他弟弟说了句什么,列文只 听清楚了末尾几个字:“你的卡佳”;从他望着她的那眼色,列文看出来他在赞赏她。他叫 卡佳走近来,就像列文叫她一样。 “我觉得好多了,”他说。“哦,要是和您在一起的话,我早就复元了。这多愉快啊!” 他拉住她的手,把它拉到他的嘴唇边,但是好像害怕她不喜欢,又改变了主意,放下她的手, 只抚摸了一下。基蒂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紧紧地握着。 “现在给我往左边翻个身,你们就去睡吧,”他说。 除了基蒂,谁也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话;只有她明白,因为她一直留神观察他需要什么。 “往那边,”她向她丈夫说,“他老是朝那边睡的。给他翻个身,呼唤用人实在不愉快。 我又不行。你能够吗?”她对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我恐怕也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答说。 抱住那可怕的躯体,抱住被子下面他不愿触摸的部位,在列文虽然是可怕的,但是受了 他妻子的影响,他显出了她所熟悉的坚定的脸色,把两手伸进去抱住那躯体,但是虽然他气 力很大,他还是因为那衰弱的躯体的不可思议的沉重而感到惊骇了。当他给他翻身,感到那 巨大消瘦的手臂搂住他的脖颈的时候,基蒂迅速地、毫无声息地翻转枕头,拍松了,让病人 的头枕在上面,把他那粘在鬓角上的稀疏头发掠到后面。 病人把他弟弟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列文感觉到他想要拉住他的手做什么,正在把它拉 到什么地方去。列文怀着沉重的心情服从着。是的,他把它拉到嘴边,吻了吻。列文呜咽得 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走出了房间。 十九 “汝隐瞒智者,却向儿童及愚人显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谈话的时候对她抱着这样的 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书》上这句话,倒不是因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没有把自己看成那样, 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要聪明些,他不能不知道当他想到 死的时候,他是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过去许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书本 里读过他们关于死的思想)都思索过死的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他们所知道的却不及他妻子 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这两个女人多么不同,但是阿加菲娅・ 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称呼她的,他现在也特别喜欢这样叫她)她们在这点 上却十分相似。两人无疑地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死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她们不能回答, 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问题,但是两人都不怀疑这种现象的意义,而且对它的看法也一样, 不仅是她们两人看法一样,而且她们和千百万人的看法也一样。她们确切地知道死是什么, 这从下面的事实就可证明:她们毫不迟疑地懂得怎样护理临死的人们,而且并不害怕他们。 但是列文和旁的人,虽然他们可以发表许多关于死的议论,却显然是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害 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时候,他们就束手无策了。假使现在列文一个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 一起的话,他一定会怀着恐怖望着他,而且怀着更大的恐怖等待着,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 么了。 不仅这样,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怎样看、怎样走动才好。谈不相干的事他感觉得不像 话,不行;谈死和丧气的话――也不行;沉默吧,还是不行,“假如我望着他的话,恐怕他 会认为我在观察他;我要不望着他的话,他就会以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着脚走, 他会不高兴;放开脚步走吧,我又觉得惭愧。”可是基蒂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没有余 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着想,因为她心中有数,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对他说她自己 的事,说她的婚礼,微笑着,同情他,安慰他,谈着病人痊愈的例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可见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举动不是本能的、动物的、不合理的, 证据就在于:除了肉体上的护理,使病人减轻痛苦外,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为 临死的人要求比肉体上的治疗更重要的东西,和肉体全然无关的东西。阿加菲娅・米哈伊洛 夫娜谈到那个死去的老人时,曾经说过:“哦,谢谢上帝!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但 愿我们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样。”卡佳也是一样,除了操心衬衣、褥疮、饮料以外,第一天就 说服了病人必须领圣餐和受涂油礼。 晚上从病人房间回到自己的两个房间里,列文低着头坐着,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他不但 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准备就寝,想不到考虑他们要做些什么,他甚至对他妻子说话都办不 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样。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跃,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气。她吩咐开晚饭, 亲自打开行李,而且亲自帮着铺好床,甚至也没有忘记在上面撒杀虫粉。她表现得那样机警, 思想那样灵活,如同一个男子在交战或格斗之前,在人生的危险和决定性关头所表现的,在 那种关头一个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他的价值,表现出他过去并没有虚度光阴,而都是 为这种关头作的准备。 一切她都做得很顺利,还不到十二点钟,一切东西就都清洁齐整地布置好了,布置得这 旅馆的房间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床铺好了,刷子、梳子、镜子都拿了出来,桌布也铺起来 了。 列文觉得现在吃饭、睡觉、甚至谈话都是不可饶恕的,在他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不 适宜的。她却理好刷子,可是她做这一切,丝毫没有令人讨厌的地方。 但是他们两人都吃不下东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没有上床睡觉。 “我说服了他明天接受涂油礼,我真高兴得很哩,”她说,穿着睡衣坐在她的折镜面前, 用一把精致的梳子梳着她的柔软芳香的头发。“我没有看见过,可是我知道,妈妈告诉过我, 有祈求恢复健康的祈祷呢。” “你真以为他还能够复元吗?”列文说,望着她那圆圆的小头后面,每当她把梳子往下 梳的时候就隐没了的细长的发卷。 “我问过医生;他说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无论怎样,我说服 了他,我还是高兴的,”她说,从她的头发缝里斜眼望着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难料呢,” 她带着每当她谈到宗教问题的时候总是流露在她脸上的那种特别的、有几分狡猾的表情,这 样补充说。 自从他们订婚那次谈到宗教以后,他和她一直都没有谈过这个题目,但是她仍然参加宗 教仪式、上教堂、做祷告等等,始终抱着应该如此的信心。尽管他抱着相反的信念,但是她 却坚信:他和她是一样的,甚至是比她还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对于宗教所发表的一切议论 只不过是他的荒诞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谈判她的broderieanglaise时说,好人补窟窿, 而她却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话一样。 “是的,你看这个女人,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她简直不会料理这一切呢,”列文说。 “而且……我该承认,你这回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哩。你是这么纯洁……”他拉住她的 手,却没有吻它(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只带着悔罪的神情紧紧握 住它,望着她的发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个人来就要痛苦死了,”她说,把两臂高高举起,遮住她那高兴得涨红了的 脸颊,挽起脑后的发辫,用发针别上。“不,”她继续说,“她不知道怎么办……幸亏我在 苏登学了不少。” “难道那里也有病得这么重的人吗?” “还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不会相信他从前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少年, 可是那时候我竟不了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觉得我们・本・该同他和好的!”她说,为了自己所说 的话而感到诧异起来,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泪水涌进她的眼睛里。 “是的,・本・该・的,”他悲伤地说。“他真是那种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不是这个 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们还得挨些日子;我们该去睡了,”基蒂说,瞧了瞧她的小表。 二十 死 第二天病人领了圣餐,接受了涂油礼。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尼古拉・列文热烈地祈祷。 他的大眼睛紧盯着摆在铺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圣像,在他的眼神里表露出这样热烈的祈求 和希望,列文看着都觉得害怕。列文知道这种热烈的祈求和希望只会使他在和他所那么热爱 的生命分离的时候感觉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没有信仰,并不是 因为没有信仰他的生活好过些,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自然现象的解释,一步步排挤掉这种信 仰;因此他知道他现在的恢复信仰并非依照一定的规律、同样通过思想得来的结果,而只是 妄想痊愈的一种暂时的、自私的表现。他也知道基蒂曾经用她听到过的奇异的起死回生的故 事加强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这一切,望着那祈求的满怀希望的眼睛,望着那吃力地举起来 在皱紧眉头的前额上画着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着那耸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 的生命的、喘息的、瘪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领圣餐的时候,列文虽然是一个没有 信仰的人,但是他还是做了他以前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他对上帝说:“要是你真存在,就 治好这个人吧(自然这一套话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过涂油礼以后,病人突然变得好多了。他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咳嗽一声,微笑着,吻着 基蒂的手,含着泪感谢她,而且说他很舒服,一点也不痛苦了,倒感觉到很健旺,胃口也好 了。当他的汤端来的时候,他甚至坐起来,而且还要吃煎肉饼。虽然他的病是无望的,虽然 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会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个钟头都感到既兴奋快活,又畏怯, 害怕他们弄错了。 “他好些了吗?”“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点也不奇怪。”“总之他好 些了,”他们低声耳语着,相视而笑了。 这种幻想没有持续很久。病人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半点钟以后他就被一阵咳嗽弄醒了, 于是突然,他周围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怀着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现实粉碎了列文、基 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无疑问,甚至连过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点钟以前他相信过的事,好像想起来都觉得害羞似的,他要他们递给他那瓶盖 着网眼纸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给他,他在领圣餐的时候所显出的那种热烈的希望的眼 光现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来证实医生说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话。 “卡佳不在吗?”当列文勉强证实了医生的话的时候,他沙哑地说,向周围望了一眼。 “不,可以说……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戏的。她是这么可爱!但是你我可不 能够欺骗自己。这才是我相信的,”你说,于是,把瓶子紧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开 始吸它。 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 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他快死了!”她低声说。“我恐怕他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在床上,他的长长的背弯着,他的头低 垂着。 “你觉得怎样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地问。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的一 样。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没有落到他弟弟的脸上。“卡佳,你走开!” 他又说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来,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要她走开。 “我要去了,”他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 “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 “完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还是躺下好;那样你会舒服些,”她说。 “我马上就会安安静静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 “哦,你们要高兴的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息静气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人闭上眼睛躺着,但 是他前额上的筋肉不时地抽搐着,好像一个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样。列文不由自主地想着这时 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他竭尽心力追踪他的思想,但是从他那平静而严肃的脸上 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动,他看出来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团的事情,对于垂 死的人是越来越分明了。 “是,是,是这样,”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啦!”他 突然安心地拉长声音说,好像在他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说,深深地 叹了口气。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 “渐渐冷了。”她低声说。 一个长长的时间,在列文感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病人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他还活 着,不时地叹着气。列文精神紧张得都已经疲倦了。他感觉到,尽管他竭尽心力,他还是不 能了解病人说“对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觉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对 死的问题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马上应该做的事:闭上死人的眼睛, 给他穿上衣服,吩咐买棺材。说起来也奇怪,他感觉得十分冷淡,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 感到损失,更没有一点怜悯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话,那就是羡慕垂 死的人拥有而他却不能有的那种知识。 很久很久,他就这样靠近他坐着,等待着终结。但是终结没有到来。门开了,基蒂出现 了。列文起身去拦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临死的人微微一动。 “别走开,”尼古拉说,伸出手来。列文把手伸给他,同时用另一只手生气地向他妻子 挥动,叫她走开。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坐了半点钟,一点钟,又一点钟。他现在完全没有想 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么事,隔壁房间里住着什么人,医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 的。他又饿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开,去摸了摸脚。脚冷了,但是病人却还在呼吸。列文又 试着踮起脚尖走开,但是病人又动了,说: “别走。” ………… 黎明了;病人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列文悄悄地抽开手,没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 己的房间去睡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没有像他所预料的听见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听到 病人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病人又坐起来,咳嗽着,又吃东西,又谈话,又不提死了,又表 露出痊愈的希望,而且变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忧郁了。没有人能够安慰他,不论他弟弟也 好,基蒂也好。他对什么人都发脾气,对什么人都恶言相向,为他的痛苦而责备所有的人, 而且要他们替他到莫斯科去请一位名医来。但凡有人问他身体感觉得怎样的时候,他总是带 着愤怒的责难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来越痛苦了,特别是因为生了已经无法医治好的褥疮,他对周围的人们渐渐地更 加容易生气了,动不动就责骂他们,特别是为了他们没有替他从莫斯科请医生来。基蒂千方 百计去护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体上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 只是她不承认罢了。那天晚上他唤弟弟前来向生命告别时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觉被破坏 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点死, 可是大家都隐瞒着这种念头,尽给他吃药,竭力去找医生和药方,欺骗着他和他们自己,并 且互相欺骗着。这一切都是虚伪:讨厌的、侮辱人的、亵渎神明的虚伪。由于他的性格,又 因为他比别人更爱这个垂死的人,列文特别痛苦地感到了这种虚伪。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两位哥哥和解,就是在临死之前使他们和解也好,他写了封信给 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时候,他把这信念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 维奇信上说他不能够亲自来,并且用动人的语句请求他弟弟原谅。 病人没有说一句话。 “我怎么回他的信呢?”列文说。“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气吧?” “不,一点也不!”尼古拉回答,因为这句问话而恼怒了。 “写信给他,叫他替我请一个医生来。” 接着又在苦痛中挨过了三天;病人还是处在同样的状态中。现在谁看见他都希望他死, 不论是侍者也好,旅馆主人也好,旅客也好,医生也好,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 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没有表露出这种愿望,相反的,因为没有替他请医生而非常 生气,尽谈着服药,尽谈着生的问题。仅仅偶尔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了那种无止境的痛苦的 时候,他时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强烈的真情,“啊,但愿完结 了就好了!”或是:“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啊!” 他的逐渐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准备死。他怎么样也是痛苦,没有一刻不痛若;他 的四肢、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连身体内部的回忆、印象、思想现在 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体本身一样的憎恶。看到别人,听到他们的言语,他自己的回忆, 一切对于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围的人们感觉到这一点,不知不觉地就不让自己在他面前自由 行动、谈话、或者表示他们的愿望。他的整个生命都沉没在痛苦的感觉和要摆脱这种痛苦的 愿望里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显地起了这样的变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愿望的满足,看做一种幸福。以 前,由痛苦或匮乏,如同饥饿、疲劳、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个欲望,都被某种给予快感的肉 体上的机能所满足了;可是现在,这些匮乏和痛苦却没有得到解脱,而想要解脱的企图反而 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愿望都沉没在一个愿望里面:就是解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 ――肉体。但是他找不出适当的言语来表达这种要求解脱的愿望,因此他没有说,而只是出 于习惯想要满足现在已无法满足的愿望。“给我翻个身,”他说,随即他又要求再翻过来, 像原来一样。“给我点肉汤喝喝。把汤拿去。说点什么话吧:你们为什么一声不响?”但是 他们刚开口说话,他就闭上眼睛,显出疲惫、冷淡和憎恶的神情。 在他们到城里来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头痛,恶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医生说她身体不适是由于疲劳和激动引起的,劝她静养。 但是午饭后,基蒂起来了,照常带了针线到病人房间去。她进来的时候他严厉地望着她, 听说她病了的时候,他就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那天他不断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 “您觉得怎样?”她问他。 “更坏了,”他好容易才说出来。“痛呀!” “什么地方痛?” “到处。” “今天就会完结了,你看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这话虽是低声说的,但是病 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听觉是非常敏锐的,一定听到她的话了。列文叫她不要作声,朝 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听到了;但是这话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影响。他的眼睛仍然 带着紧张的、责备的神色。 “你为什么这样想?”列文问她,当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时候。 “他开始在抓自己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抓自己?怎么抓法?” “像这样子,”她说,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确实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尽在抓 自己,好像要扯掉什么东西似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实现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举起来了,仅仅是他的眼 睛没有改变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视着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弯下腰,使他能够看到 他们的时候,他也还是那样望着。基蒂差人去请牧师来做临终祈祷。 当牧师在读祈祷文的时候,临死的人没有露出一点生的迹象;他的眼睛闭着。列文、基 蒂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边。牧师还没有念完祈祷文,临死的人就伸了伸肢体,叹 了口气,张开了眼睛。牧师读完了祈祷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额上放了一下,随后又慢慢 地把它包在圣带里,静默地又站了两分钟之后,他触了触那变冷了的、巨大的、没有血色的 手。 “他完了,”牧师说着,想要走开去;但是突然死人那仿佛粘在一起的髭须微微颤动了 一下,在寂静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他的胸膛深处发生的尖锐而清楚的声音: “还没有……快啦。” 一分钟以后,脸色开朗了,在髭须下面露出一丝微笑,聚集在周围的妇人们开始小心地 装殓尸体。 他哥哥的样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种在他哥哥来看望他的那个秋天傍晚曾经袭击过他的, 由于死的不可思议、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复活了。这种心情 现在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义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 也显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现在幸亏他妻子在,这种心情没有使他陷于绝望;尽管有死这 个事实,他还是感到不能不活着,不能不爱。他感到是爱把他从绝望中拯救了出来,而这爱, 在绝望的威胁之下,变得更强烈更纯洁了。 没有解开的死的奥秘,差不多还没有在他眼前过去,另一个同样不可解的、促使他去爱 和去生活的奥秘又出现了。 医生证实了他自己对基蒂身体状况的推测。她身体不适是怀孕了。 二十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他同贝特西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谈话中,明白了所期 望于他的就是让他的妻子安宁,不要去搅扰她,而他的妻子本人也希望这样,从那时起,他 感到这样心烦意乱,自己简直没有主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需要什么,于是就完全听 从那些十分高兴过问他的事情的人的话,他什么事都无条件地同意。直到安娜离开了他的家, 英国家庭女教师差人来问他,她和他一道吃饭呢,还是分开,直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明确 地看到自己的处境,他感到十分惊恐了。 这种处境最痛苦的地方就是他怎样也不能够把他的过去和现在联系而且协调起来。扰乱 他的心的,并不是他和他妻子一道幸福地度过的过去的岁月。从那个过去过渡到发觉他妻子 不贞的那段时间,他已经痛苦地度过了;那种处境是痛苦的,但是他还可以理解。假如那时 他妻子向他说明了不贞之后就离开他的话,他也许会感到伤心和不幸,但是不会陷入像他现 在所处的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绝境。他怎样也不能够把最近他对他的生病的妻子和另一个男 人的孩子的饶恕、感情和爱同现在的处境协调起来;好像是作为那一切的报酬一样,他现在 落得孤单单一个人,受尽屈辱,遭人嘲笑,谁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视他。 他妻子走后的头西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常接见请愿人和他的秘书长,出席 委员会的会议,去餐厅吃饭。他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两天当中拚命保持着镇 静的、甚至是淡漠的态度。在回答如何处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房间和东西的问题的时 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装得好像在他看来,已经发生的事情并非没有预见到而且也并非什么 怪事。他的目的达到了:在他身上谁都觉察不出失望的样子。但是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当科 尔涅伊把安娜忘记付清的一家时装店的账单交给他,并且报告说店员在外面等候着的时候,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把那个店员叫进来。 “大人,冒昧来打扰您,请您原谅!但是假如您要我们直接去问夫人的话,能否请您把 她的住址告诉我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店员看来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转过身去,在桌旁坐下。让 他的头埋在两手里,他就这样坐了很久,他好几次想要说话,都突然中止了。 科尔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员下次再来。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坚定沉着的态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着他的马车,说他 不接见任何人,他不吃饭了。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众人的轻蔑和冷酷的压力,那种轻蔑和冷酷,在那店员的脸上,在科 尔涅伊的脸上,在这两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毫无例外地清楚地看出来。他感觉到他 逃脱不掉人们对他的憎恶,因为那憎恶并不是由于他坏,如果那样,他可以努力变好一点), 而是由于他的可耻的、讨厌的不幸引起的。他知道,就因为这个,因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 他们才对他这样残酷。他感到人们会毁灭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只痛得直吠叫的、受尽折磨 的狗一样。他知道摆脱人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伤痕隐藏起不让他们看见,因此他无意 识地在这两天中就竭力这样做,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再也无力继续进行这种寡不敌众的斗争 了。 他的绝望因为意识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独的而更加深了。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 个可以谈心的人,一个会同情他,不把他当高官显宦,不把他当社会上的人物,而只把他当 作一个痛苦的人那样来同情的人;实际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小就是孤儿。他们两兄弟。他们记不得他们的父亲,阿列 克谢・亚历山特罗维奇十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就死去了。财产很少。他们的叔父卡列宁,一 员政府大官,曾经是先帝的宠臣,把他们抚养大了。 以优异成绩在中学和大学毕业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 在官场中崭露头角,从那时起他就完全委身于政治野心中了。无论在中学或大学,无论以后 在官场中,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来没有和什么人深交过。他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 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务的,而且终年在国外,他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结婚后不久就 死在国外。 在他做省长的时代,安娜的姑母,一个当地的富裕的贵妇人,把她的侄女介绍给他―― 他虽已中年,但是作为省长却还年轻――而且使他处于这样一种境地,要么向她求婚,要么 离开这个城市。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踌躇了很久。那时赞成这事的理由和反对的理由 一样多,而又没有断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弃他那遇到疑难慎重行事的原则。但是安娜的姑母 通过一个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响了那姑娘的名誉,他要是有名誉心就应当向她求婚才对。 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倾注在他当时的未婚妻和以后的妻子身上。 他对安娜的迷恋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别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现在在他所有的相识中,他没 有一个知心朋友。他的交游很广,但却没有友谊关系。有许多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 奇可以邀请来吃饭,可以请求他们参与他所关心的事务,声援他所要帮助的人,他可以和他 们坦率地讨论别人的事情和国家大事;但是他和这些人的关系仅仅局限于给习惯风俗严格限 定了的一定的范围,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个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两人交情很好,他 可以对他诉说他个人的苦恼;但是这个朋友现在却在辽远地方的教育界当督学。在彼得堡的 人们中,最亲密最谈得来的就是他的秘书长和医生。 秘书长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斯柳金是一个诚实、聪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他对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们五年来的公务生活仿佛在他 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妨碍他们推诚相见地谈心的障碍。 在公文上签字以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尔・瓦西里 耶维奇,几次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他已准备了这样一句话:“您听到了我的不幸吗?” 但是结果他只照常说了一句:“那么替我把这办好吧?” 就打发他走了。 另一个是医生,他也对卡列宁很有好感;不过他们之间老早就有一种默契,就是:两人 都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点空闲。 关于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 全没有想到。一切女人,单单是作为女人,对于他都是可怕和讨厌的。 二十二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忘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但是她却没有忘记他。在 他孤独绝望的最痛苦的时刻,她来看他了,未经通报,就一直走进他的书房。她发现他两手 捧着头,就像原来那副姿势,坐在那里。 “J’aiforcélaconsigne,”①她说,迈着迅速的步子走进来,由于兴奋和急遽的动作 而沉重地喘息着。“我一切都听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亲爱的朋友!”她继续 说,紧紧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两手里,用她那优美而沉思的眼睛凝视着他的眼睛。   ①法语:我破坏了禁令。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着眉立起身来,抽出他的手,给她搬过来一把椅子。 “您不坐吗,伯爵夫人?我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见客呢,伯爵夫人,”他说,他的嘴唇抖 动了。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重复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突然她的眉 尖扬起,在她的额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她的又丑又黄的脸变得更丑了;但是阿列克谢・亚 历山德罗维奇感觉到她在替他难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一来他也感动了;他抓住她那胖 胖的手,开始去吻它。 “亲爱的朋友!”她用激动得断断续续的声调说。“您不应该陷入苦恼中。您的苦恼是 巨大的,但是您会得到安慰。” “我垮了,我毁了,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放了她的 手,却还是凝视着她的泪水盈盈的眼睛。“我的处境实在可怕,因为我无论在什么地方,就 是在我本身,都找不到支持。” “您会找到支持的;不要在我身上寻找,虽然我求您相信我的友情。”她说,叹了口气。 “我们的支持就是爱,上帝所赐予我们的爱。上帝的负担是轻的。”她带着阿列克谢・亚历 山德罗维奇熟悉的那种狂喜的目光说。“上帝会支持您,援助您!” 虽然在这几句话里她分明被自己的崇高情感感动了,虽然她的话里含有最近在彼得堡传 播开的、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是多余的、那种新的神秘的热忱,但是现在听起 来,在他还是愉快的。 “我是软弱的。我毁了。我什么都没有预料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重复着。 “这并不是惋惜现在已失掉的东西,不是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 “我并不为那个难过。但是我现在所处的这种境地使我不由得在别人面前感到羞愧。这是不 对的,但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完成那崇高的饶恕行为的――那使我和大家都非常感动的――并不是您,而是活在您 心中的上帝,”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狂喜地抬起眼睛。“所以您不要以为您的行 为是可耻的。”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于是弯起两手,他把手指扳得噼啪地响。 “得管一切琐琐碎碎的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人的力量是有限度的,伯爵夫人, 我已经达到最高限度了。整天我得处理,处理由于我的这种新的孤独境遇而来的(他加重说 ・而・来・的这几个字)家务事。仆人啊,家庭女教师啊,账目啊……这些小小的磨难使我 心力交瘁了,我不能忍受了。在吃饭的时候……昨天,我几乎要离开饭桌。我受不了我儿子 望着我的那种眼光。他并没有问我这一切的意义,可是他想要问,我真受不了他的那种眼光。 他怕看我。但是还不只这样……”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来想说拿到他这里来的那张账单,但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于是他住嘴了。那开列在蓝纸上的帽子和丝带的账单,他一想起就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 “我明白的,亲爱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我一切都明白。援助和 安慰,您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虽然我来就是为了要帮助您,如果我能够的话。要是我能够 把这一切琐碎的、屈辱的操劳从您肩上卸下来的话……我明白,女人的话和女人的照管是需 要的。您肯把这事托付给我吗?” 默默地、感激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一道来照顾谢廖沙。实际事务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是我要承担下来,我要做您的 管家妇。不要感谢我。我这样做并不是自己……” “我不得不感激您呢!” “可是,亲爱的朋友,千万不要向您刚才所说的那种感情屈服――不要以为基督徒的最 崇高的品质是可耻的!・心・里・谦・逊・的,必得尊荣。您不要感谢我。您应当感谢上帝, 祈求上帝的援助。只有在上帝心中,我们才能得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说,于是抬 起眼睛仰望天上,她开始祈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根据她的静默看出这个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听着她的话,这些表白,以前他即使不觉得讨厌,也觉 得是多余的,但是如今却似乎是自然而令人安慰的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不喜欢 这种新的热忱的。他是一个仅仅在政治方面对于宗教感到兴趣的信徒,那种容许各种新的解 释的教义,正因为它替争论和分析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在原则上是使他感到不愉快的。他以 前对于这个新教义采取了一种冷淡的甚至敌视的态度,和醉心新教义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 爵夫人从来没有争论过,而只是沉默而小心地避开她的挑衅。现在,第一次,他高兴地听着 她的话,内心里没有反对。 “我非常,非常感谢您呢,感谢您的言语和您的行为,”他在她祈祷完了的时候这样说。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又一次紧紧握住她朋友的两手。 “现在我要动手工作了,”她沉默了一会之后,揩干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我要到 谢廖沙那里去。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才来向您请示,”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走进谢廖沙的房间去,在那里用眼泪润湿了吓慌了的小孩的 脸颊,她告诉他,他父亲是一个圣人,他母亲已经死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履行了她的诺言。她当真担负起安排和管理阿列克谢・亚历 山德罗维奇家务的职责。可是当她说实际事务非她所擅长的时候她并没有夸张。她吩咐的事 没有一件行得通,所以都得改变,而这些就都由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仆人科尔涅伊 变通办理了;他现在无形中管理着卡列宁的全部家务,在替主人换衣服的时候,就悄悄地、 谨慎地报告了需要他知道的一切事情。但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仍然具有很大的效果; 因为她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精神上的支持,使他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和尊敬,特别 是因为,她想起来都觉得快慰的是,她差不多使他完全皈依了基督教;那就是说,她使他从 冷淡的、疏懒的信徒变成了最近在彼得堡逐渐风行的,那种基督教义的新解释的热心而坚决 的拥护者。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来说,相信这种新解释是容易的。阿列克谢・亚 历山德罗维奇,也像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和抱着同样见解的其他人们一样,完全缺乏那种心 灵上的深刻的想像力,借着那种能力,由想像所引起的概念才变得这样生动,势必和旁的概 念,和现实协调一致。死,在不信教的人是存在的,对于他却并不存在,而且,因为他具有 完整无缺的信仰,而自己又是那信仰的裁判者,所以在他灵魂里没有罪恶,他在这尘世上就 已经得到完全的拯救――他并不觉得这些概念里面有什么不可能的、不可想像的地方。 固然,对他的信仰这种看法的肤浅和谬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模模糊糊感觉 到了,而且他也知道,当他完全不想他的饶恕是由神力所主使,而只是按照自己的直感行事 的时候,比现在他时时刻刻想着基督在自己心中,想着在公文上签字也是执行基督的意志的 时候,他感到更幸福。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绝对需要这样想;需要在他的屈辱中 有一个崇高的立足点,哪怕是假想的也不要紧,从那方面,被大家蔑视的他,也可以蔑视别 人,因此他死死抱住这种幻想的解救,就像是抱住真的解救一样。 二十三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在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多情的少女的时候,嫁给了一个 富裕的、身分很高的人,一个很和善、很愉快、耽于酒色的放荡子。结婚后两个月,她丈夫 就抛弃了她,对于她的热烈的爱情的保证,他只用嘲笑甚至敌意来回答,那种敌意,凡是了 解伯爵的善良心肠,看不出多情的利季娅身上有什么缺点的人都无法解释。从那时起,虽然 他们没有离婚,却分居了;但是每当丈夫遇见妻子的时候,他总是用那种无从解释的恶毒的 嘲笑对付她。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早已不爱她丈夫了,但是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爱上什么人。 她同时爱上了好几个人,男的和女的;凡是在哪一方面特别著名的人,她差不多全都爱上了。 她爱上了所有列入皇族的新亲王和亲王妃;她爱上一个大僧正、一个主教、一个牧师;她爱 上一个新闻记者、三个斯拉夫主义者、爱上过科米萨罗夫①,爱上过一个大臣、一个医生、 一个英国传教师,现在又爱上了卡列宁。这一切互相消长的爱情并没有妨碍她和宫廷与社交 界保持着最广泛而又复杂的关系。自从卡列宁遭到不幸,她把他放在她的特殊保护之下以后, 自从她关心他的幸福,在卡列宁家服务以后,她感觉得她所有的其他的爱都不是真实的,而 现在她真正爱的仅仅是卡列宁一个人。她现在对他所抱着的感情在她看来比她以前的任何感 情都强烈。分析她的这种感情,拿它和她以前的感情相比较,她清楚地看出了她是不会爱科 米萨罗夫的,如果不是他救了皇帝的性命;她也不会爱里斯季奇・库吉茨基②,如果没有斯 拉夫问题;但是她爱卡列宁却是爱他本人,爱他那崇高的、未被了解的灵魂,他那在她听来 很可爱的、带着拖长声调的尖细的声音,他的疲倦的眼睛,他的性格,他那青筋隆起的柔软 白皙的手。她不仅高兴看见他,而且还在他脸上寻找她给予他的印象的痕迹。她希望不只她 的话,而且她整个的人,都使他喜欢。为了他的缘故,她现在比以前更注意修饰了。她发现 自己常常这样幻想:假使她没有结过婚,而他也是自由的,那会怎样呢。他走进房间来的时 候,她总是兴奋得满脸通红,而当他对她说了句什么好听的话的时候,她简直掩饰不住欢喜 的微笑。   ①科米萨罗夫(1838―1892),农民,科斯特罗马的制帽商人。据说是他打落凶手的手 枪、救了俄皇亚历山大二世的性命,后被封为贵族。 ②里斯季奇・库吉茨基(1831―1899),塞尔维亚政治家,反抗土耳其及奥地利对塞尔 维亚的影响。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处在剧烈的激动中已有好几天了。她听到安娜和弗龙斯基在 彼得堡。一定要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不到她,甚至一定要使他不知道那个可怕的 女人和他在一个城市里、他随时可以遇见她这个痛苦的事实。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通过她的熟人探听到・这・些・可・恶・的・人――她这样叫安娜 和弗龙斯基――要做什么,于是在这几天当中她就竭力指导她的朋友的行动,使他不致于碰 见他们。一个年轻副官,弗龙斯基的朋友――她通过他得到了消息,他希望通过利季娅・伊 万诺夫伯爵夫人得到一种特权――报告她说他们已经办完了事务,明天就要走了。利季娅・ 伊万诺夫娜已开始平静下来,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接到了一封信,她怀着恐怖的心情认出了信 上的笔迹。这是安娜・卡列宁娜的笔迹。信封是用树皮一样厚的纸做的;在长方形的黄纸上 有大写的姓名的花字,那信发出令人怡悦的香气。 “谁送来的!” “旅馆里的听差。”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过了好一会才能坐下来阅读那封信。她的兴奋引起了她常犯的喘病。 当她恢复镇静的时候,她读了下面用法文写的信:   MadamelaComtesse①――您心中充满的基督徒的感情,给了我自知不可原谅的胆量 来写信给您。我不幸和我儿子分开了。请求您允许我在动身之前见他一面。使您想起我,请 您原谅。我写信给您而不写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完全是因为我不愿意使那宽大的 人想起我而痛苦。了解您对他的友情,我想您一定会了解我。您可否把谢廖沙送到我这里, 或是约定什么时候我自己回家里来,再不然,您可否告知我什么时候,在外面什么地方,我 可以看到他?我知道决定事情的那个人的宽大,我想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您想不到我是 多么渴望看到他,因此也想像不到您的帮助会怎样使我衷心感激。 安娜   ①法语:伯爵夫人。 这信里的一切:信的内容和宽大这个字眼的含意,特别是那种随便――她是这样觉得― ―的语气,都激怒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对来人说没有回信,”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于是立刻打开她的吸墨纸文件 簿,她写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她希望一点钟的时候在宫廷庆祝会上看见他。 “我要和您谈一件重大的苦恼的事。在那里我们再决定谈话的地点。最好是在我家里, 我预备好您所喜欢的茶。必须如此。上帝给予了十字架,但是也给予了忍受的力量,”她补 充这么一句,使他多少有一点心理准备。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通常每天总要写两三封信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 喜欢这种联络方式,这具有亲自会面所没有的风雅和神秘的味道。 二十四 庆祝会结束了。人们出来的时候碰了面,闲谈着最近的新闻,新授予的奖赏和大官们的 升迁。 “要是玛丽亚・鲍里索夫伯爵夫人做了陆军大官,沃特科夫斯基公爵夫人做了参谋总长,” 一个穿金边制服的白发老人向一个问他对于新任命有何意见的高大而漂亮的女官说。 “而我也做了副官的话,”女官微笑着说。 “您已经有了官职呀。您掌管教会部。您的助手是卡列宁。” “您好,公爵!”矮小的老人说,和一个走上来的人握手。 “您说卡列宁什么?”公爵说。 “他和普佳托夫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我还以为他早就得了哩。” “不。您看他,”矮小的老人说,用他的金边帽子指着穿着朝服、肩上挂着新的红缀带、 正和帝国议会的一个有势力的议员站在大厅门口的卡列宁。“他还洋洋得意哩,”他补充说, 站住和一个体格魁梧的漂亮的官中高级侍从握手。 “不,他显得老多了,”侍从说。 “因为操劳过度的缘故呀。他现在老是起草计划。不到他把一切都逐条说明了,他是不 会放走那个可怜的家伙的。” “您说,他显得老多了?Ilfaitdespassions!①我想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现在嫉 妒起他的妻子来了。” “啊,请不要说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坏话吧。” “哦,她爱上了卡列宁,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可是听说卡列宁夫人在这里,是真 的吗?” “哦,不是在这宫廷里,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还碰见她和弗龙斯基,brasdessus,br asdessous②在莫尔斯基街上走呢。” “C’estunhommequin’apas……③”侍从开口说,但是突然停止了,让开路,对一个走 过去的皇族中的人鞠躬。   ①法语:他正在恋爱呢! ②法语:手挽着手。 ③法语:那种人没有…… 就这样,人们不断地谈论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责难他,嘲笑他,这时,他拦 着他所抓住的帝国议会的议员的路,一点一点地向他说明他的财政计划,片刻也不停顿地谈 着,怕他乘机逃掉。 差不多就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妻子离开他的同时,他遭到了官场中人最为痛 心的事――他的升迁的路已经断了。这已成为既成事实,大家都清楚地看出来了,但是阿列 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却还未意识到他的前程已经完结。不论是由于他和斯特列莫夫的 冲突,还是由于他和他妻子之间的不幸,或者只是因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达到 了他命定的极限,总之,在今年一年当中,他的前程已经完结,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了。 他还是身居要职,他还兼着许多委员会和会议的委员,但是他却是一个一切都完了的、无可 期望的人了。不论他说什么,提什么,人听起来好像都是早已知道的、而且是不必要的话似 的。 但是这一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界维奇并没有感觉出来,而且相反,在他不再直接参与 政府活动以后,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看出别人工作中的错误和缺点,并且认为指出 改正的方法是他的职责。和妻子分离以后不久,他就开始起草关于新的裁判手续的小册子, 这是他注定要写的关于行政各部门的无数不必要的小册子中的第一本。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但没有注意到他在官场中的绝望处境,他不但不为此发愁, 他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满意自己的活动。 “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没有娶妻的,是为主的事挂虑, 想怎样叫主喜悦。”使徒保罗这样说。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圣经》指导的阿列克谢・亚历山 德罗维奇常常记起《圣经》上的这句话。他好像觉得自从他没有妻子以后。他就用这些改革 计划比以前更热心地侍奉起上帝来。 那位竭力想要摆脱他的议员的明显的不耐烦态度并没有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 到不安;直到那议员利用一个皇族走过的机会溜掉的时候,他这才中止了说明。 只剩下一个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低下头,定了定神;然后漫不经心地向周 围望了一望,就向门口走去,他希望在那里遇见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他们的身体都多么强壮,多么结实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望着那蓄着梳得 很光的、发出香气的颊髭,身体强壮的高级侍从,和那穿着一身窄小制服的公爵的红脖颈, 这样想,他得走过他们身边。“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这倒是真话呢,”他想,又斜视 了一眼高级侍从的小腿。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容地向前走去,带着他平常那种疲惫和威严的神情向刚才 议论他的那些绅士鞠躬,于是朝门望着,他的眼睛搜索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矮小的老人,在卡列宁走到和他并排并且带着 冷淡的态度向他点头的时候,恶意地闪动眼睛说。“我还没有向您道贺哩,”老人指着他新 得的绶章说。 “谢谢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他补充说,按照他的习惯特别强调・美・好・的这个字眼。 他们嘲笑他,这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从他们身上除了敌意而外,并不期望别的什么;他 现在已经习惯了。 看到走进来的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露在胸衣上的黄色肩膊和她那招引他的美丽 的、沉思的眼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微笑了,露出光泽的雪白牙齿,向她走去。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为她的服装煞费苦心,如同她为最近每一次的装饰一样。她现在装 饰的目的和三十年前她所追求的完全相反。那时候,她的愿望是用什么东西来打扮自己,打 扮得越美丽越好;现在,相反,她打扮得太厉害就一定会同她的年龄和风姿完全不相称,所 以她唯一关心的是设法使这些打扮和她自己外貌的对照不太怕人。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 维奇那方面说,她是成功了,在他的眼中看来,她是魅人的。对于他,她是那包围着他的敌 意和嘲笑的海洋中的一个不单是好意的而且是爱的孤岛。 穿过嘲笑的目光的行列,他好像植物向着太阳一样自然地被吸引到她那充满爱意的眼光 那里去。 “我祝贺您,”她对他说,用目光示意那绶章。 抑制住欢喜的微笑,他耸了耸肩,闭上眼睛,好像在说这并不能使他快乐似的。利季娅 ・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十分清楚这是他的最大的喜悦之一,虽然他自己绝对不承认。 “我们的天使怎样?”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意思是说谢廖沙。 “我不能说我很满意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扬起眉毛,张开眼睛。“西 特尼科夫也对他不满哩(西特尼科夫是请来担任谢廖沙的世俗教育的家庭教师)。我跟您说 过,他对于应当使每个大人、每个小孩都感动的最重要的问题有点冷淡……”阿列克谢・亚 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说明公务以外他唯一感到兴趣的问题――他儿子的教育。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靠着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又回到生活和活动中的时 候,他感觉到过问留在他手中的儿子的教育是他的义务。以前从来没有过问过教育问题的阿 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竟花了些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的理论。读了几册关于人类学、教育 学、教学法的书籍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拟了一个教育计划,而且请了彼得堡 最优秀的教师来指导,他就着手工作起来。而这工作就不断地吸引住他的注意了。 “是的,不过他的心啊!我看出来他有着他父亲的心,有这样心的孩子是决不会坏的啊,”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热情地说。 “是的,也许这样……在我呢,不过在尽我的义务。我也只能如此而已。” “您到我家里来吧,”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沉默了一会之后说,“我们得谈一件 您很痛心的事情。我真愿意牺牲一切使您不再记起那件事情,可是别人却不这样想法。我接 到她一封信。她在彼得堡。”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提起他妻子就浑身发抖了,但是立刻他的脸显出了一 种死一般的僵硬呆板的表情,这表情显示出他完全束手无策了。 “我料到了,”他说。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陶醉似地望着他,因为叹赏他的崇高心灵而眼泪盈眶了。 二十五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那间摆设着古董瓷器、挂 着画像的舒适的小房间的时候,女主人自己还没有露面。她在换衣服。 圆桌上铺了桌布,摆着中国茶具和搁在酒精灯上的银茶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装饰着房间的无数的看熟了的画像,在桌旁坐下,他翻开摆在桌上的一本 《新约》。伯爵夫人的绸服的究n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哦,现在我们可以安静地坐下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带着兴奋的微笑, 一下挤到桌子和沙发中间。 “一边喝茶,一边谈吧。” 说了两三句开场白之后,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困难地呼吸着,满脸涨红,把她接 到的信递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手里。 看过了信,他沉默了好久。 “我想我没有权利拒绝,”他畏怯地说,抬起眼睛。 “亲爱的朋友,您在什么人身上都看不出邪恶来呢!” “相反地,我看出来世上的一切都是邪恶的。但是这样是不是正当?……” 他的脸上显出犹豫不决,寻求在他所不了解的事情上得到别人的忠告、援助和指点的神 情。 “不,”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打断他。“凡事都有个限度。我了解不道德,”她 言不由衷地说,因为她决不可能了解是什么把女人引到堕落上去的;“但是我可不了解残酷; 而且是对谁呢?是对您!她怎么可以留在您所在的城市里?不,活到老,学到老。我可学会 理解您的崇高和她的卑下了。” “谁能够投石头打人呢①?”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显然很满意他所扮演的角 色。“我完全饶恕了她,所以我不能够拒绝她心中的爱――对儿子的爱――所要求的事情……”   ①《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众人捉到一个犯奸淫的妇人带到耶稣面前,要用 石头投她。耶稣说,没有罪的人可以用石头投她。结果人们都散去。 “可是那是爱吗,我的朋友?那是真实的吗?就算您已经饶恕了她,您现在还在饶恕她…… 但是我们有扰乱那个小天使的心的权利吗?他以为她死了。他为她祷告,祈求上帝赦免她的 罪恶。倒不如这样好。但是现在他会怎样想呢?” “我没有想到这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显然同意了。 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以两手掩面,默默不发一言。 她在祈祷。 “您要是征求我的意见,”她祈祷完了,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说,“我劝您不这样做。 难道我看不出您有多么痛苦,这事又多么疼痛地撕开您的伤疤吗?但是假定又像往常一样, 您不顾及您自己,而结果会怎样呢?那就会重新使您痛苦,使小孩痛苦!假如她心中还有一 点人性的话,她自己就不应当这样希望。不,我毫不踌躇地劝您不要这样,而且如果您准许 我的话,我就写封回信给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意了,于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用法文写了下面的 信: 亲爱的夫人, 使您的儿子想起您,也许会引得他提出种种的问题,要回答那些问题,就不能不在小孩 的心中灌输一种批评他视为神圣的东西的精神,所以我请求您以基督的爱的精神来谅解您丈 夫的拒绝。我祈求全能的上帝宽恕您。 利季娅伯爵夫人 这封信达到了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连对自己都隐瞒着的隐秘的目的。这封信伤透了安娜 的心。 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方面,当他从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家回来以后,整整一 天他都不能把心思集中在他的日常工作上,也找不到他最近所感到的像一个得救的信徒所有 的那种心灵的平静。 想起他的妻子――她对他犯了那样大的罪,而且,像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刚才很 公正地说的那样,他对她又是那么像圣人一样――本来不应当搅乱他的心的,但是他却不能 平静:他不能理解他所读的书;他不能驱走那些苦恼的回忆;他想起他和她的关系,想起他 现在所感觉到的,在关于她的问题上他所犯的错误。想起从赛马场回来的路上他是怎样接受 了她的不贞的自白(特别是他只要求顾全体面,却没有要求决斗),就好像莫大的憾事一样 使他痛苦起来。想起他写给她的那封信也叫他痛苦;特别是,他那谁也不需要的饶恕和他对 另一个男子的小孩的关心,直使他的心羞愧悔恨得像火烧一样。 现在,当他回想起他和她的全部过去的生活,回想起他在踌躇了很久之后向她求婚的时 候所说的那些笨拙的话语,他感到了同样的羞愧和悔恨心情。 “但是哪点能怪我呢?”他自言自语。这个问题照常在他心中引起了别的问题――他们, 这些弗龙斯基和奥布隆斯基,这些有着胖腿肚的高级侍从,是不是感觉不一样,他们的恋爱 和结婚都不同呢?于是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这些血气方刚的、强壮的、自信的人们,他们随 时随地都不由得不引起他的好奇的注意。他驱除这些思想,竭力使自己相信,他不是为这种 一时的生活,而是为了永恒的生活而生活的,而且他心中充满了平静和爱。但是他好像感到 他在这种暂时的、不足道的生活中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这使他痛苦得就像他所相信的永远 的拯救并不存在似的。但是这种诱惑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灵 魂中就又恢复了那种平静和崇高的心境,多亏这种心境,他才能够忘掉他不愿意记起的事情。 二十六 “喂,卡皮托内奇,怎么样?”谢廖沙在他生日的前一天脸上泛着玫瑰色,兴高采烈地 散步回来,把外套交给那高大的、俯身向这小人微笑的老门房,这样说,“喂,那个扎着绷 带的官员今天来了吗?爸爸见了他没有?” “他见了他。秘书长一走,我就给他通报了,”门房快活地眨了一下眼睛说。“让我给 您脱吧。” “谢廖沙!”家庭教师站在通到里面房间去的门口,说,“自己脱呀。” 但是谢廖沙,虽然听到教师的微弱的声音,却没有注意。 他站在那里抓住门房的腰带,凝视着他的脸。 “那么,爸爸答应了他的要求吗?” 门房肯定地点了点头。 来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请过七次愿的、脸上扎着绷带的官员使谢廖沙和门房都 感到了兴趣。谢廖沙在门厅遇见了他,听见他哀求门房给他通报,说他和他的孩子们都快死 了。 从那时以后,谢廖沙,又在门厅遇见了这官员一次,他对他感到兴趣。 “哦,他很高兴吗?”他问。 “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走的时候差不多手舞足蹈了。” “送来了什么东西吗?”谢廖沙沉默了一会之后说。 “哦,少爷,”门房摇摇头,低声说,“是伯爵夫人那里送来的什么东西。” 谢廖沙立刻明白了门房说的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给他送来的生日礼物。 “真的吗?在哪里?” “科尔涅伊交给你爸爸了。一定是一件好东西呢!” “多大?像这样子的?” “小一点,可是一件好东西。” “一本书?” “不,一件好玩的东西。去吧,去吧,瓦西里・卢基奇在叫您哩,”门房听到教师走近 的脚步声说,他小心地把那已脱下一半手套的小手从腰带上拉开,向教师的方向点头示意。 “瓦西里・卢基奇,马上就来!”谢廖沙带着那总是制服了那个耿直的瓦西里・卢基奇 的快活而亲切的微笑说。 谢廖沙太快活了,他觉得一切都太如意了,他不能不和他的朋友门房分享他家里的喜事, 那是他在夏园散步的时候,从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侄女那里听来的。这个喜讯,因 为是和扎着绷带的官员的欢喜和他自己得了玩具的欢喜同时来的,所以他觉得特别重要。在 谢廖沙看来,这是一个大家都应当欢喜和愉快的日子。 “你知道爸爸今天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吗?” “当然知道!大家都来道过贺了哩。” “那么,他高兴吗?” “皇帝的恩典,他怎么会不高兴呢!那显见得他有功劳啊,”门房严肃而认真地说。 谢廖沙沉思起来,仰望着他曾经细细地研究过的门房的脸,特别是除了总是仰着脸看他 的谢廖沙以外谁都看不到的、垂在灰色颊髭中间的下颚。 “哦,你女儿最近来看过你吗?” 门房的女儿是一个芭蕾舞女。 “不是星期天她怎么能来呢?她们也要学习哩。您也要上课了,少爷,去吧。” 走进房间,谢廖沙没有坐下来上课,却对教师说他猜想送来的礼物一定是一辆火车。 “您想怎样?”他问。 但是瓦西里・卢基奇却只想着谢廖沙必须为两点钟要来的教师预备语法功课。 “不,您告诉我,瓦西里・卢基奇,”他在书桌旁坐下,书拿在手里之后,突然说, “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勋章是什么呢?您知道爸爸得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吗?” 瓦西里・卢基奇回答说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以上的勋章是弗拉基米尔勋章。 “再以上呢?” “最高的是安德列・佩尔沃兹瓦尼勋章。” “安德列以上呢?” “我不知道。” “怎么,连您也不知道?”于是谢廖沙支在臂肘上,沉入深思了。 他的沉思是极其复杂而多种多样的。他想像他的父亲突然同时获得了弗拉基米尔和安德 列勋章,因为这缘故他今天教课的时候要温和许多,他又想像自己长大了的时候会怎样获得 所有的勋章,以及人们发明的比安德列更高的勋章。任何更高的勋章刚一发明,他就会获得。 还会发明更高的勋章,他也会立刻获得。 时间就在这样的沉思中过去了,因此当教师来的时候,关于时间、地点和状态的副词的 功课一点也没有预备,教师不但是不满意,而且很难过。他的难过可把谢廖沙感动了。他感 到功课没有读熟并不能怪他;不管他怎样努力,他总读不熟。在教师向他解释的时候,他相 信他,而且像领会了似的,但是一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简直就不记得,也不理解 “突然地”这个简短而熟悉的字是・状・态・副・词了。但是他使教师难过了,他还是感到 很懊悔,而且想安慰他。 他选择了教师默默地望着书本的那个时间。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您的命名日是什么时候?”他出其不意地问。 “您最好还是想您的功课吧。命名日对于一个通达事理的人是无关紧要的。跟平常的日 子一样,得做他的工作。” 谢廖沙凝神望着教师,望着他那稀疏的颊髭,望着他那滑到鼻梁下面的眼镜,他那么深 深地沉入幻想里,以致教师向他说明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知道教师说的话是言不 由衷的,他从他说话的语调里听出来了。“但是为什么他们大家都用一个口气说这种最没趣 味最没益处的话呢?为什么他要疏远我呢,为什么他不爱我呢?”他忧愁地问自己,可是想 不出答案来。 二十七 在语法教师教的功课以后是他父亲教的功课。他父亲没有来的时候,谢廖沙坐在桌旁玩 着一把削笔刀,又沉入深思了。谢廖沙最爱好的事情就是在散步的时候寻找他的母亲。一般 说来他就不相信死,特别是她的死,尽管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告诉过他,而且他父亲也证实 了,因此,就在告诉他她已经死了以后,他每次出外散步的时候还是寻找她。每一个体态丰 满而优雅的、长着黑头发的妇人都是他母亲。一见到这种样子的妇人,在他心里就引起这样 一种亲热的感觉,以致他的呼吸都窒息了,泪水涌进他的眼里。于是他满心期望她会走上他 面前来,除去她的面纱。她整个的脸都会露出来,她会微笑着,她会紧紧抱住他,他会闻到 她的芳香,感觉到她的手臂的柔软,快活得哭出来,正像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她脚下,而她呵 痒,他大笑起来,咬了她那白皙的戴着戒指的手指。后来,当他偶然从他的老保姆口里听到 他母亲并没有死,他父亲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就向他解释说,因为她坏(这话他简直不能 相信,因为他爱她),所以对于他她等于死了一样的时候,他依旧继续寻找她,期待着她。 今天在夏园里有一个戴着淡紫色面纱的妇人,他怀着跳跃的心注视着,期望那就是她,当她 沿着小径走向他们的时候。那妇人并没有走到他们面前来,却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谢廖沙今 天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对她怀着洋溢的爱,而现在,在等待着他父亲的时候,他想得出了 神,用削笔刀在桌子边缘刻满了刀痕,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想念着她。 “你爸爸来了!”瓦西里・卢基奇说,惊醒了他。 谢廖沙跳起来,跑到他父亲跟前,吻他的手,留意观察他,竭力想发现他得了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勋章以后的快活的痕迹。 “你散步很愉快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在安乐椅里坐下,拿出《旧约》 翻开来。虽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止一次地对谢廖沙说,每个基督徒都应当熟悉圣 史,但他自己教《旧约》的时候却常常要翻《圣经》,谢廖沙注意到了这一点。 “是的,真快活极了,爸爸,”谢廖沙说,斜坐在椅子上摇着,这种动作原是被禁止的。 “我看见了娜坚卡(娜坚卡是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她是在她姑母家里抚养大的)。 她告诉我你得了新勋章。您高兴吗,爸爸?” “第一,请你不要摇椅子,”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第二,宝贵的并不是奖 励,而是工作本身。我希望你能了解这点。要是你为了要得到奖励而去工作、学习,那么她 就会觉得工作困难了;但是当你工作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这样说的时候想 起了他早晨在签署一百八十份公文那项沉闷的工作中,他是怎样完全用责任感来支撑自己的, “热爱你的工作,你在工作中自然会受到奖励。” 谢廖沙的闪耀着温情和快活的眼睛,失去了光辉,在他父亲的目光之前低垂下来了。这 是他父亲对他说话惯用的腔调,谢廖沙早就学会适应了。他父亲对他讲话,老是好像――谢 廖沙这样觉得――在对他自己想像中的、只有书本里才存在的、完全不像谢廖沙的什么孩子 说话。而谢廖沙对他父亲也老是竭力装得如同那书里的孩子一样。 “我想,你了解了吧?”他父亲说。 “是的,爸爸,”谢廖沙回答,扮演着想像中的孩子。 功课是背诵《福音书》里的几首诗和复习《旧约》的开端。《圣经》里的诗谢廖沙原来 是记得很熟的,但是一到背诵的时候,他就这样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父亲的瘦削突出的、多 骨不平的前额,以致他的思想混乱了,他把一首诗的末尾跟另一首的开头调换了位置。因此 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来,他显然没有了解他所说的话,这可把他激怒了。 他皱起眉头,开始解释谢廖沙已经听过好多次、却从来也记不住的话,因为他知道得太 熟悉了,所以反记不牢,就像他记不牢“突然地”这个字眼是状况副词一样。谢廖沙用吃惊 的眼光望着他父亲,只顾想着他父亲会不会要他重复他所说的话,就像他有几次做过的那样。 这个念头使谢廖沙这样惊恐,竟至弄得他现在什么都不明白了。但是他父亲并没有要他重复 那些话,就转移到《旧约》的功课上去了。谢廖沙述说故事的本身是够熟的,但是要他回答 某些故事预示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竟一无所知了,虽然他为了这门课已经受过处罚。使他完 全说不出来,使他局促不安,刻着桌子,摇着椅子的那一段,就是要他背述大洪水以前那些 族长的事情的地方。除了活着升上天国的以诺以外,他一个都不知道了。以前他还记得他们 的名字,但是现在他完全忘记了,主要的是因为以诺是《旧约》中他最喜欢的人物,而且以 诺升天的故事在他的心中是和一连串思想联系起来的,现在当他凝神注视着他父亲的表链和 他背心上的半解开的钮扣的时候,他就完全沉溺在那一连串的思想中。 对于人们常常跟他说起的死,谢廖沙一点也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死,尤其不 相信他自己会死。死对于他完全是不可能的、难以想像的事。但是他听说所有的人都要死; 他甚至还问过他所信任的人,而他们也证实了这个;他的老保姆也这样说,虽然是不大愿意 的样子。但是以诺没有死,可见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的。“为什么别人在上帝眼里就不配这 样,活着升上天去呢?”谢廖沙想。坏人,就是谢廖沙所不喜欢的那些人,他们可以死;但 是好人却应当都像以诺一样。 “哦,那些族长的名字叫什么?” “以诺,以诺斯。” “但是这个你已经说过了。这不好,谢廖沙,太不好了。要是你不努力去学习对于一个 基督徒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的话,”他父亲说,站起身来。“还有什么能够使得你发生兴趣 呢?我不满意你,彼得・伊格纳季奇(这是那位首席教师)也对你不满意……我得处罚你。” 他父亲和教师都不满意谢廖沙,而他的功课也的确学习得太坏。但是也决不能说他是一 个低能的孩子。正相反,他比教师举给谢廖沙做榜样的那些小孩要聪明得多。照他父亲看来, 他是不想学习那些教师教给他的功课。事实上,他是学习不来。他学习不来,是因为在他的 灵魂里有着比他父亲和教师所提出的更迫切的要求。这两种要求是互相矛盾的,于是他同他 的教育者们直接冲突了。 他现在九岁,他还是一个小孩;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心灵,那对于他是宝贵的,他保护 它就像眼皮保护眼珠一样,没有爱的钥匙,他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心灵。他的教师抱怨着说 他不肯学习,而他的心灵却洋溢着求知欲。他向卡皮托内奇,向他的保姆,向娜坚卡,向瓦 西里・卢基奇学习,却不向他的教师们学习。他父亲和教师们指望着会转动他们的水车的水, 早就漏出去,到别处活动去了。 他父亲以不准谢廖沙去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女娜坚卡来处罚他,但是结果这处罚 对于谢廖沙才好呢。瓦西里・卢基奇兴致很好,教给他怎么做风车。整个晚上都消磨在这工 作上和梦想着怎样造一架他可以亲自坐在上面旋转的风车――或是紧紧抓住风车的翼子,或 是把自己的身体绑在上面,于是转动起来。谢廖沙一晚上都没有想他母亲,但是当他上了床 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她,而且用他自己的话语祈祷他母亲在明天他过生日的时候不再隐藏 了,会到他这里来。 “瓦西里・卢基奇,您知道我今晚特别祈祷了些什么吗?” “是不是祈祷功课学得好些?” “不是。” “玩具吗?” “不是。您再也猜不着!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但是这是一个秘密!实现了的时候我再告 诉您。您没有猜着吗?” “不,我猜不着。您告诉我吧,”瓦西里・卢基奇微笑着说,他是很少笑的。“哦,睡 下吧,就要吹熄蜡烛了。” “灭了蜡烛,我对于我所祈祷的会看得更清楚呢。啊哟!我差一点把秘密讲出来了!” 谢廖沙说,快活地大笑起来。 当蜡烛拿走了的时候,谢廖沙听到和感到了他的母亲。她俯向他,带着充满了爱的眼光 爱抚着他。但是随即又是风车,小刀,一切都开始混淆起来,他就这样睡着了。 二十八 到了彼得堡,弗龙斯基和安娜住在一家上等旅馆里。弗龙斯基单独住在楼下,安娜和她 的小孩、奶妈和使女住在楼上有四间房的大套间里。 他们到的那天,弗龙斯基就去看他哥哥。在那里他看到了他的因事从莫斯科来的母亲。 他母亲和嫂嫂照常迎接他;他们问他在国外旅行的事,谈着他们共同的熟人,但是对他和安 娜的关系却一句也没有提。他哥哥第二天来看弗龙斯基,他本人倒向他问到她,而阿列克谢 ・弗龙斯基率直地告诉他,他把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看做婚姻一样;他希望办理离婚,然 后和她举行婚礼,在那以前他也把她看做妻子,如同任何人的妻子一样,他要求他把这意思 转达给他母亲和嫂嫂。 “社交界赞不赞成,我也不管,”弗龙斯基说,“但是假如我的亲属要同我保持亲属的 关系,他们就得和我的妻子保持同样的关系。” 这位哥哥一向是尊重他弟弟的见解的,在社交界还没有解决这问题之前,他自己也断不 定他弟弟是对呢还是不对;但是在他自己这方面,他丝毫也不反对,于是他就同阿列克谢一 道上楼去看安娜。 在他哥哥面前,像在任何人面前一样,弗龙斯基对安娜称呼・您。对待她如同对待一个 极其亲密的朋友一样;但是大家都明白,他哥哥知道他们的真正的关系,于是他们谈到安娜 要到弗龙斯基的田庄上去的事。 弗龙斯基尽管社会经验丰富,但由于他现在新的处境,他还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按 说他应该明白社交界对于他和安娜是关闭了的;但是现在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些模糊的观念, 以为那只是旧日的情形,至于现在,由于迅速的进步(他不知不觉地成了各种进步的拥护者 了),舆论已经改变了,他们会不会被社交界接待,这个问题还难逆料。“当然,”他想, “她是不会再被宫廷社会接待的了,但是亲密的朋友们能够而且应当用正当的眼光来看这件 事情。” 人可以用同一个姿势盘腿一连坐好几个钟头,要是他知道没有什么会阻止他改变姿势的 话;但是假使人知道他必需盘腿这么继续坐下去,那么就会痉挛,腿就会开始抽搐,竭力想 伸到他愿意伸去的地方。这就是弗龙斯基对于社交界所体验到的。虽然他心里明白社交界的 门对他们是关闭了,他却要测验测验现在的社交界改变了没有,会不会接待他们。但是他不 久就觉察出来虽然社交界对他个人是开放的,但是对安娜却关闭了。正像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举起来让他进去的胳臂,却立刻放下来拦住了安娜的路。 弗龙斯基最先遇到的彼得堡社交界的妇人是他的堂姐贝特西。 “到底回来了!”她快活地招呼他。“安娜呢?我多么高兴啊!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 可以想像得到,在你们愉快的旅行之后,你们会觉得我们的彼得堡有多么令人讨厌啊;我可 以想像你们在罗马的蜜月。离婚的事怎样了?全办妥了吗?” 弗龙斯基注意到贝特西听到安娜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的热忱就冷下去了。 “我知道,人家会攻击我的,”她说,“但是我还是要来看安娜。是的,我一定要来。 我想你们在这里不会久住吧?” 她真的当天就来看安娜;但是她的语调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显然在炫耀她自己的勇敢, 而且希望安娜珍视她的友情的忠实。她待了不过十分钟,谈了些社交界新闻,临走的时候说: “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办理离婚呢?纵令我不管这些规矩,旁的古板的人却会冷 淡你们,直到你们结婚为止。现在这简单极了。Casefait。①你们星期五走吗?很抱歉,我 们不能再见面了。”   ①法语:这是一件普通的事。 从贝特西的语调,弗龙斯基就该明白他在社交界不得不遭到的冷遇;但是他对他自己的 家庭又作了一番努力。对他的母亲他不存什么希望。他知道,他母亲,在她们最初认识的时 候是那样喜欢安娜的,现在因为她破坏了她儿子的前程对她是冷酷无情的了。但是他对他嫂 嫂瓦里娅寄予很大的希望。他想像她总不会攻击人,会爽快地果断地去看安娜,而且在她自 己家里接待她。 弗龙斯基在他到达的第二天去看她,发现她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就率直地表明了他的愿 望。 “你知道,阿列克谢,”她听了他的话之后说,“我是多么欢喜你,我是多么愿意为你 尽力,但是我却保持沉默,因为我明白我对你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都无能为力,”她说, 特别慎重地说出“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个名字。“请不要以为我在批评她。决不是的! 也许我处在她的地位也会这样做。我不要而且也不能详细说明,”她说,胆怯地瞥着他的忧 郁的面孔。“人只能就事论事。你要我去看她,请她到这里来,好恢复她在社交界的地位; 但是要明白,我不能够这样做。我的女儿们也快长大了,而且为了我丈夫的缘故,我不得不 在社交界生活。哦,就假定我去看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她会了解我不能请她来这里的, 就是请她来也要布置得使她不致遇到对这件事抱有不同看法的人;这样反而会使她生气,我 不能够提高她的……” “哦,我以为她并不比你们所接待的千百个妇人堕落!”弗龙斯基变得更加忧郁地打断 了她的话,于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知道他嫂嫂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了。 “阿列克谢!不要生我的气。你要了解这不能怪我,”瓦里娅开始说,带着胆怯的微笑 望着他。 “我并不生你的气,”他仍然忧郁地说,“但是我感到加倍难过。这样一来,我们的友 谊会破裂。即使不是破裂,至少也会淡薄下去,这也是使我感到难过的。你明白,这对于我, 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说了这话,他就离开了她。 弗龙斯基知道再努力也是徒劳的了,他们必须在彼得堡挨过这几天,就像在一个陌生的 城市里一样,避免和他们以前出入的社交界发生任何关系,为的是不受到对于他是那么难堪 的不快和屈辱。他在彼得堡的处境最不愉快的地方,就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他的 名字似乎到处都会碰到。随便谈什么话,都不能不转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身上去, 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能不冒着碰见他的危险。至少弗龙斯基是这样感觉的,正如一个指头 痛的人,感觉得好像故意似地那痛指头老是碰在一切东西上面一样。 他们住在彼得堡对于弗龙斯基更痛苦的是他看到安娜心中总是有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新 的情绪。有时她似乎很爱他,而一会她又变得冷淡、易怒和不可捉摸了。她在为什么事苦恼 着,有什么事隐瞒了他,而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那毒害了他的生活的屈辱,那种屈辱,以她 的敏锐的感觉,在她一定是更痛苦的。 二十九 安娜回俄国的目的之一是看她儿子。从她离开意大利那天起,这个会面的念头就无时无 刻不使她激动。她离彼得堡越近,这次会见的快乐和重要性在她的想像里就更增大了。她连 想也没有去想怎样安排这次会见的问题。在她看来,和她儿子在一个城市里的时候,她去看 他是非常自然而简单的。但是一到彼得堡,她就突然清楚地看到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她了解 到安排这次会见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在彼得堡已经有两天了。要看她儿子的念头片刻都没有离开过她,但是她到现在还没 有看到他。一直到家里去吧,在那里也许会遇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感觉得她没 有权利这样做。她也许会遭到拒绝和侮辱。写信去和她丈夫联系吧――她一想起来都觉得痛 苦:只有不想起她丈夫的时候她才能平静。打听她儿子什么时候出来,在什么地方散步,趁 他散步的机会见他一面,在她是不满足的;她为这次会面作了那样久的准备,她有那么多的 话要和他说,她是那么渴望着要拥护他,吻他。谢廖沙的老保姆一定可以帮助她,教她怎样 做。但是老保姆已经不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了。一面犹疑不决,一面努力寻找 保姆,两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听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和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安娜在第三天决定给她写一封信,那是煞费苦心的,在信里她故意说允不允许她见她的儿子, 那就全仗她丈夫的宽大。她知道要是这封信给她丈夫见到,他会继续扮演他那宽宏大量的角 色,不至于拒绝她的请求。 送信去的信差给她带回来最残酷的、意想不到的回答,那就是没有回信。她唤了信差来, 听到他详细叙述他怎样等待了一阵,后来又怎样有人告诉他没有回信,当她听到这个的时候, 她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样的屈辱。安娜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和伤害,但是她知道利季娅・伊万诺 夫伯爵夫人从她自己的观点看来是对的。她的痛苦,因为得单独一个人忍受的缘故,就更加 强烈了。她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使弗龙斯基分担这种痛苦。她知道,虽然他是她的不幸的主 要原因,但她去看她儿子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会是一件很不重要的事情,她知道他决不可能了 解她的痛苦之深,要是一提到这件事他露出冷淡的口气,那她就会恨起他来。而她惧怕这个, 甚于世界上任何事情,所以凡是牵涉到她儿子的事情她都隐瞒住他。 她一整天在家里考虑着去看她儿子的方法,终于决定了写封信给她丈夫。她把信写好的 时候,就接到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来信。伯爵夫人的沉默使她感到压抑,但是这封信,她 在字里行间所读到的一切,却是这样激怒她,这种恶意和她对她儿子的热烈的、正当的爱比 较起来是这样地令她反感,使得她愤恨起别人来,不再谴责自己了。 “这种冷酷――这种虚伪的感情!”她自言自语。“他们不过是要侮辱我,折磨我的小 孩,而我一定得顺从吗?决不!她比我还要坏呢。我至少不说谎话。”于是她立刻决定在第 二天,谢廖沙生日那天,她要直接上她丈夫家去,买通或是骗过仆人,但是无论如何要看到 她儿子,要打破他们用来包围这不幸的小孩的可恶的欺骗。 她坐车到一家玩具店里买了玩具,想好了行动计划。她要在早上八点钟去,那时阿列克 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定还没有起身。她得在手头预备下给门房和仆人的钱,这样他们会让 她进去。不揭开面纱,她就说她是从谢廖沙的教父那里来给他道贺的,并且说嘱咐了她把玩 具放在他的床头。她只没有想好她要对她儿子说的话。她尽管想了又想,但是还是想不出什 么来。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安娜从一辆出租马车里走下来,在她从前的家的大门前按了铃。 “去看看什么事。是一位太太,”卡皮托内奇说,他还没有穿好衣服,就披着外套,拖 着套鞋,向窗外一望,看见了一位戴着面纱的太太站在门边。他的下手,安娜不认识的一个 小伙子,刚替她开开门,她就进来了,在她的暖手筒里掏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连忙放进他 的手里。 “谢廖沙――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①,”她说,于是向前走去。看了一下钞票,门房 的下手在第二道玻璃门那里拦住了她。   ①谢廖沙的本名和父名。 “您找谁?”他问。 她没有听见他的话,没有回答。 注意到这位不认识的太太的狼狈神情,卡皮托内奇亲自向她走过来,让她进了门,问她 有什么事。 “从斯科罗杜莫夫公爵那里来看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的,”她说。 “少爷还没有起来呢,”门房说,留神地打量着她。 安娜怎么也没有预料到这幢她住了九年的房子的丝毫没有改变的门厅的模样,会这样深 深地打动了她。欢乐和痛苦的回忆接连涌上她的心头,她一刹那间竟忘了她是来做什么的了。 “请您等一等好吗?”卡皮托内奇说,帮着她脱下皮大衣。 脱下大衣之后,卡皮托内奇望了望她的脸,认出她来,于是默默地向她低低地鞠躬。 “请进,夫人,”他对她说。 她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用羞愧的恳求的眼光望了这老人一眼,她迈 着轻快的、迅速的步子走上楼去。身子向前弯着,套鞋绊着梯级,卡皮托内奇在她后面跑, 想要追过她去。 “教师在那里,说不定他还没有穿好衣服。我去通报一声。”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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