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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 一 卡列宁夫妇仍旧住在一座房子里,每天见面,但是彼此完全成为陌生人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为了使仆人们没有妄加揣测的余地,定下规矩每天和他妻子见面,但却避免 在家里吃饭。弗龙斯基从来不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家里来,但是安娜在别的地方和 他会面,她丈夫也知道这事。 这种处境对于三个人都是痛苦的,要不是期望这种境况迟早会改变,期望这只是终于会 消逝的一时的痛苦磨难,要不是这样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忍受得了一天这样的处境。阿列克 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希望这种热情会像一切事情都要消失一样地消失,大家都会忘记这事, 而他的名声仍旧会不遭到损害。安娜忍受了这种处境--这种处境是她造成的,所以她比任 何人都痛苦,--也是因为她不仅希望,而且确信这一切马上就会解决和明朗化。她一点也 不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处境,但是她确信现在马上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弗龙斯基呢,不由自 主地完全听从她的意旨,也希望有什么不由他做主的事会解决一切困难。 仲冬弗龙斯基过了极其无聊的一个星期。一个来彼得堡游历的外国亲王由他负责招待, 他得引他参观全市的名胜。弗龙斯基风度翩翩,兼以举止恭敬而又庄严,而且惯于与这样的 大人物交际,--这就是所以要他负责招待亲王的原因。但是他对于这职务感到厌烦透了。 亲王希望不放过任何一件他回到家时有人会问他在俄国可曾看到的东西;而且,为他自己, 他也要尽情享受一切俄国的乐趣。弗龙斯基不得不在这两方面都做他的向导。早晨他们驱车 游览名胜古迹,晚间他们参加俄国的民族娱乐活动。这位亲王享有甚至在亲王们里面也算罕 有的健康;由于体育和十分注意保养,他把自己调养得这样强壮,不管他如何寻欢作乐,他 还是显得像一只巨大而光泽的绿色的荷兰胡瓜一样新鲜。亲王周游了许多地方,认为现代交 通方便的最主要利益就是可以享受所有国家的快乐。他去过西班牙,在那里沉醉在良宵小夜 曲中,结交了一个弹奏曼陀林的西班牙女子。在瑞士他杀过羚羊。在英国他曾穿着红色上衣 骑马越过栅栏,打赌射死了两百只野鸡。在土耳其,他进入过后宫。在印度,他曾骑在象上 巡猎,现在,到了俄国,他又要尝尽俄国所特有的一切欢乐。 可以说是他的总招待的弗龙斯基,为安排各方面的人向亲王建议的各种俄国式娱乐花费 了不少气力。跑马、俄国薄饼、猎熊、三驾马车、茨冈、打坏食器的俄国式狂饮酒宴。亲王 容易得惊人地感受到俄罗斯精神,打碎放满食器的托盘,让茨冈女子坐在他的膝上,而且似 乎还在问:还有吗,俄罗斯精神就尽于此了吗? 实际上,在一切的俄国娱乐中,亲王最中意的是法国女演员,芭蕾舞女演员和白标香槟 酒。弗龙斯基和亲王处得很熟了,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最近变了呢,还是因为他和亲王 太接近的缘故,总之他觉得这一星期令人厌倦得可怕。整整这一星期,他体验到这样一种感 觉,好像一个人照管着一个危险的疯子,害怕那疯子,同时又因为和他在一起的缘故而担忧 自己会丧失理智。弗龙斯基不断地意识到,为了使自己不受侮辱,必须一刻也不松懈地保持 着那种严格遵照礼节的敬而远之的态度。使弗龙斯基吃惊的是,有些人竟甘愿奋不顾身地来 向他提供俄国的娱乐,亲王对于这些人的态度是很轻蔑的。他对于他想要研究的俄国女人的 评论不止一次使弗龙斯基愤怒得涨红了脸。弗龙斯基对于这位亲王所以特别感到不快的主要 原因是他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看出了他自己。而他在这面镜子里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满足他 的自尊心。他只不过是一个极愚蠢、极自满、极健康、极清洁的人罢了。他是一个绅士-- 这是真的,弗龙斯基也不能否认这点。他对上级平等相待,并不谄媚逢迎,对同级随便而直 率,而对于下级就抱着轻视的宽容。弗龙斯基也是一样,而且还把这看成很大的美德;但是 对于这位亲王,他是下级,而亲王对他的那种轻视而宽容的态度却使他愤慨了。 mpanel(1); “笨牛!难道我也是那种样子吗?”他想。 虽是这样,但是当第七天他和启程到莫斯科去的亲王告了别,并且接受了他的感谢的时 候,他因为摆脱了他的难堪处境和自己那面不愉快的镜子而感到非常快活了。他们猎了一整 夜的熊,显示了他们的俄国式的勇猛,猎熊回来,他在火车站就和他告别了。 二 回到家里,弗龙斯基看到安娜写来的一封信。她信上写着:“我身体不好,心情烦闷。 我不能够出门,但是再看不见你一刻都不成了。请今天晚上来吧。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 奇七点钟出席会议,要过了十点钟才回来。”一刹那间他觉得有点奇怪:她为什么不顾丈夫 的禁令,而请他直接到她家里去呢,但是结果他还是决定去。 弗龙斯基今年冬天升了上校,离开了联队,一个人住着。吃过早饭,他立刻躺在沙发上, 五分钟后,他最近几天目击的丑恶场景的回忆和安娜的形像同那个在猎熊时扮演了重要角色 的农民的形像混成了一团,弗龙斯基就这样睡着了。他在薄暮时分醒来,恐怖得全身发抖, 连忙点燃了一枝蜡烛。 “什么事?什么?我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呢?是的,是的;好像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 矮小、肮脏的农民弯下腰去做什么,突然间他用法语说出一句什么奇怪的话来。是的,除此 以外再也没有梦见别的什么了,”他自言自语。“可是为什么那样怕人呢?”他历历在目地 回想起那个农民和他说出的不可解的法语,一阵恐怖的寒战掠过他的脊背。 “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想着,瞧了瞧表。 已经八点半了。他按铃叫仆人来,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全然忘记了那场梦,只 担心去迟了。当他到卡列宁家门口的时候,他又看了看表,知道只差十分钟就九点了。一辆 套上一对灰色马的高大狭窄的马车正停在门口。他认出来这是安娜的马车。“她预备到我那 里去呢,”弗龙斯基想,“她这样做倒好。我真不高兴走进这幢房子哩。但是没有关系,我 总不能躲藏起来,”他想着,于是,带着他从小所特有的、好像一个问心无愧的人那样的态 度跳下雪橇,向门口走去。门开着,看门人胳臂上搭着毛毯呼唤着马车。弗龙斯基虽然从来 不注意琐细的事情,这时候却注意到看门人望了他一眼时那种惊讶的表情。就在门口,弗龙 斯基差一点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撞了个满怀。煤气灯光照着卡列宁那顶黑帽下面的 没有血色的、塌陷下去的面孔和那在外套的海狸皮领下显得触目的白领带。卡列宁的凝滞的、 迟钝的眼睛紧盯着弗龙斯基的脸。弗龙斯基鞠了鞠躬,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咬着嘴 唇,把手在帽边举了举,就走过去了。弗龙斯基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从车窗口接了 毛毯和望远镜,就消逝了。弗龙斯基走进前厅。他的眉头皱起,他的眼睛闪烁着骄傲的愤怒 的光芒。 “这算什么处境啊!”他想。“假如他要决斗,要维护他的名誉,我倒可以有所作为, 可以表现出我的热情;但是这种懦弱或是卑怯……他使我处在欺骗者的地位上,我从来不想, 而且也决不想这样的。” 自从在弗列达花园和安娜谈过话之后,弗龙斯基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不自觉地屈服 于安娜的懦弱--她完全委身于他,一心一意期待他来决定她的命运,随便什么事都甘愿承 当--他早就不再想像他们的关系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结束了。他追求功名的计划已经退到后 面,而且,感觉到他已越过了一切都规定得很明确的活动范围,他完全沉溺在热情里,那热 情越来越把他和她紧紧地系在一起了。 他还在前厅里,就听到她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知道她曾经等候过他,倾听过他来的 动静,现在又回客厅去了。 “不!”她一见他就叫喊了一声,她刚叫出声来,泪水就涌进她的眼睛里。“不,假使 事情像这样继续下去的话,结局会来得还要快,还要快的。” “什么事,亲爱的?” “什么事?我好苦地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不,我不!……我不能和你争吵。你 当然是不能来。不,我不要!” 她把两手搭在他肩膊上,用深澈的、热情的同时又像探询般的眼光望了他好久。她细细 地审视着他的脸来弥补她没有看见他的那段时间。她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是使实际上的他 吻合她想像中的他的姿影。(那是无比的优美,在现实中不会有的。) 三 “你碰见他了吗?”她问,当他们在桌旁灯光下坐下的时候。“这是你迟到的处罚哩。” “是的,但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是要去出席会议吗?” “他去过回来了,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没有关系。不谈这个吧。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呢?还和那位亲王一道吗?” 她知道他的生活的一点一滴。他本来想要说他因为昨晚一夜没有睡,所以不知不觉睡着 了,但是望着她那激动的幸福的面孔,他感到羞愧。因此他只好说亲王走了,他不得不去报 告。 “但是现在事情结束了吗?他已经走了吗?” “谢谢上帝,已经结束了!你真不会相信我觉得这事多么难以忍受啊。” “为什么?那不是你们青年男子常过的生活吗?”她说,皱起眉头;于是拿起摆在桌上 的编织物,她开始把钩针抽出来,没有望弗龙斯基一眼。 “我早就抛弃那种生活了,”他说,奇怪她脸上的变化,竭力想揣度其中的意义。“而 且我要坦白说一句,”他说,含着微笑,露出他那密密的、洁白的牙齿,“这一星期,看着 那种生活,我好比在镜子面前照了照自己,我实在讨厌它。” 她把编织物拿在手里,却不编织,只是用异样的、闪烁的、含着敌意的眼光望着他。 “今早丽莎来看我--她们是不怕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而敢于来看我的,”她插 上一句说,“她把你们的狂欢放荡的夜宴告诉了我。多叫人厌恶啊!” “我正要说哩……” 她打断他。 “就是你以前熟识的那个Thérése①吗?”   ①法语:泰雷兹。 “我正要说哩……” “你们,你们男人多讨厌呀!你怎么一点也不了解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事呢?” 她说,越来越愤慨了,而且这样一来就泄露了她愤怒的原因。“尤其是一个不能够知道你的 生活的女人。我知道什么呢?我过去知道什么呢?”她说,“无非是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罢 了。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呢?……” “安娜!你侮辱了我。莫非你不相信我吗?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念头瞒着你吗?”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在极力驱散她的嫉妒的念头。 “可是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就好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刚才要说什么呢?” 但是他一时记不起他刚才要说的话了。她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嫉妒心理的发作引起他的恐 惧,而且不论他怎样掩饰,都使得他对她冷淡了,虽然他知道那种嫉妒是由于她爱他的缘故。 他多少次曾经暗自说得到她的爱情是真幸福;而现在呢,她爱他,像一个把恋爱看得重于人 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而他比起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那时候来,却距离幸 福更远了。那时他虽然觉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还在将来;现在他却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 为过去了。她完全不像他初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种样子了。在精神上,在肉体上,她都不如以 前了。她身子长宽了,而当她说那女演员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损坏容颜的怨恨的表情。 他望着她,好像一个人望着一朵他采下来的、凋谢了的花,很难看出其中的美,他原来是为 它的美而摘下它,因而把它摧毁了的。可是,虽然这样,他感觉得当初在他的爱强烈得多的 时候,假如他强烈希望的话,他还是可以把他的爱从胸膛里拔出来的;但是现在,在他仿佛 觉得他已不怎样爱她了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反而不能断绝了。 “哦,哦,你刚才要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我已经驱走了那恶魔,”她补充说。恶魔是 他们之间给嫉妒取的名字。“你刚才要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你为什么感到那样厌烦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说,极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断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种你越和 他交往就越显得很好的人。假使你要给他下定义的话,他就是这样:一只在家畜展览会上会 得头奖的那种喂养得很好的牲口,如此而已,”他带着使她感到兴趣的恼怒声调说。 “不,怎么这样?”她回答说。“无论如何,他是见闻广博,而且很有教养的吧?”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教养--他们的教养。他之受到教养,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要能够 蔑视教养,就像他们除了肉体的享乐以外对什么都蔑视一样。” “但是你们不是都喜欢那种肉体的享乐吗?”她说,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闪着他的眼睛里 看出了忧郁的神色。 “你怎么替他辩护呢?”他微笑着说。 “我并不是替他辩护,那与我无关;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欢那种乐趣的话,你本 来可以推辞掉的。不过要是看见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样的①泰雷兹使你感到乐趣……”   ①指裸体。 “又,又是那恶魔!”弗龙斯基说,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手吻着。 “是的,但是我不由得要这样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我相信我不是嫉妒。 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相信你;可是当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着那种我无法理 解的生活的时候……” 她离开他身旁,终于她把钩针从编织物里抽出来,然后迅速地,借着食指的助力,开始 一针又一针地编织那在灯光下闪烁着的雪白毛线,纤细的手腕在绣花的袖口里灵活地、神经 质地动着。 “怎样?你在什么地方碰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呢?”她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 调子,突然问。 “我们在门口碰上了。” “而他像这种样子向你鞠躬吗?” 她板起面孔,半闭着眼睛,迅速地变换了她脸上的表情,抄着手,于是弗龙斯基突然在 她的美丽的脸上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向他鞠躬时的同样的表情。他微笑了,而 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种使人愉快的、从胸膛发出的笑声,那笑是她主要的魅力之一。 “我完全不明白他,”弗龙斯基说。“假如你在别墅向他说明白了以后,他就和你断绝 关系的话,假如他要求和我决斗的话……但是这个我可真不明白了:他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处 境呢?他分明也很痛苦。” “他?”她冷笑了一声说。“他满意极了。” “既然一切都这么称心如意,我们大家为什么又要苦恼呢?” “只有他不。我难道还不了解他,他是彻头彻尾地浸透了虚伪!……只要有一点感情的 人,难道能够过他和我在一起所过的生活?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感觉。有一点感情的 人难道能够和自己的不贞的妻子住在一起吗?他能够和她说话,叫她你吗?” 她又忍不住摹拟着他的口气:“你,machère;你,安娜!” “他不是男子,不是人,他是木偶。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啊,假使我处在他的 地位的话,像我这样的妻子,我早就把她杀死了,撕成碎块了,我决不会说:‘安娜,mach ère!’他不是人,他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明白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他是多余的…… 不要谈他了吧!……” “你说得不对,说得不对呢,亲爱的,”弗龙斯基说,竭力想安慰她。“但是没有关系, 我们不要谈他了吧。告诉我你这一阵做些什么?有什么事?你的病怎样,医生说了什么?” 她带着嘲弄的喜悦神情望着他。显然她又想起她丈夫性格中另外可笑的丑恶方面,正在 等待机会说出来。 但是他继续说: “我想这不是病,而是你的身体状况。要什么时候呢?” 讥笑的光辉在她的眼中消逝了,但是另外一种不同的微笑--一种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 物的表情和沉静的忧郁-- 代替了她脸上刚才的表情。 “快了,快了。你说我们的处境是痛苦的,应当把它了结。要是你知道这使我多么难受 就好了,为了要能够自由地、大胆地爱你,我什么东西不可以牺牲啊!我不要拿我的嫉妒来 折磨我自己,折磨你……那快要发生了,但却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 一想到会发生什么事,她就觉得自己是这般可怜,泪水立刻涌上她的眼里,她说不下去 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指环和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烁着。 “那不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我本来不想对你说这话的,但是你迫使我说。快了,快了, 一切都快解脱了,我们大家,大家都会安静下来,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不明白,”他说,虽然他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你问什么时候?快了。我过不了那一关了。不要打断我!”她连忙说。“我知道,我 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要死了;我很高兴我要死了,使我自己和你们都得到解脱。” 泪水从她眼睛里流下来;他弯腰俯在她的手上,吻着它,极力掩饰住他的激动,他知道 那种激动是没来由的,不过他抑制不住它。 “是的,那样倒好,”她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剩下的唯一 的办法了。” 他冷静下来,抬起头来。 “多荒谬啊!你说的话多么荒谬!” “不,这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 “我就要死了。我做了一个梦哩。” “一个梦?”弗龙斯基说,立刻想起他梦见的农民。 “是的,一个梦,”她说。“很早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我梦见我跑进寝室,我是到那 里去拿什么东西,去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梦里往往发生的情况,”她说,她的眼睛恐怖地 睁大了,“在寝室的角落上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啊,多么荒谬呵!你怎么会相信……” 但是她不让他打断她。她说的话对于她是太重要了。 “那个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我一看,原来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样子可怕的农民。 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弯着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搜索着……”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样子。她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而弗龙斯基回忆起自己的梦境, 感到心里充满了同样的恐怖。 “他一边搜索着,一边用法语很快很快地说:‘Ilfautlebattrelefer,lebroyer,lep étrit……’①我在恐怖中极力想要醒来,果然醒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中。于是我开 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科尔涅伊就对我说:‘你会因为生产死去,夫人,你会因为生产死 去呢……’于是我就醒来了。”   ①法语:应当打铁,捣碎它,搓捏它…… “多么荒谬,多么荒谬啊!”弗龙斯基说,但是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在他的声音里没有说 服力。 “可是我们不要谈这个了吧。请按按铃,我吩咐他们端茶来。再待一会吧,我不久就会……” 但是她骤然停止了。她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恐怖和激动的神色突然被宁静、严肃、喜 悦的关怀神情代替了。他不能理解这个变化的意义。她感到在她身体内新的生命在蠕动。 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遇到弗龙斯基以后,仍旧照原来预定 的坐车去看意大利歌剧。他在那里直待到演完了两幕,他要见的人通通见到了。一到家,他 就向衣架仔细打量了一下,看见那里没有挂着军人外套,他才像平常一样走到自己的房间去。 但是,和他平常的习惯相反,他没有去睡,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看到 他的妻子不顾体面,不遵守他要求她的唯一的条件--那就是要她不在自己家里接待情人, 他对她怀着的忿怒心情就使得他不能安静了。她既然不履行他的要求,他就不能不处罚她, 实行威胁--提出离婚,把她的儿子夺走。他知道采取这个步骤所将引起的一切困难,但是 他说了要这样做,现在就不能不实行他的威胁了。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也曾暗示过这 是他摆脱这种处境的最好出路,而且最近办理离婚的事情达到了这么完美的地步,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有可能克服形式上的困难。加上,祸不单行,少数民族问题和扎莱斯 克省的土地灌溉问题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添了这么多公务上的麻烦,使得他近来老 是烦躁不堪。 他整夜没有睡着,他的愤怒以巨大的等差级数递增,到早晨达到了顶点。他连忙穿起衣 服,好像端着一只注满愤怒的茶杯,生怕溢出一点来一样:他唯恐随着愤怒的消失而失去同 妻子谈判所必需的精力,所以一听到她起来了,就立刻走进她的房间。 安娜总以为自己是顶了解她丈夫的,但当他走进她的房间的时候,看到他的脸色她也惊 骇了。他皱着眉头,眼睛阴郁地盯着前方,避开她的视线;他的嘴唇紧紧地、轻蔑地闭着。 在他的步伐上、在他的举动中、在他的声音里,都有一种他的妻子从来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 坚定果决的神情。他走进她的房间,没有向她招呼,就一直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拿了她的钥 匙,打开了抽屉。 “您要什么?”她叫了一声。 “您情人的信,”他说。 “不在这里,”她说,关上抽屉;但是从这个举动,他看出他猜中了。于是他粗暴地推 开她的手,迅速地抓住了文件夹,他知道她把最重要的文件都放在那里面。她极力想夺回文 件夹,但是他推开了她。 “坐下!我有话要跟您谈,”他说,把文件夹挟在腋下,用他的胳膊这么紧紧地挟住它, 使他的肩膀都耸起来。 她带着惊异和畏葸的神情,默默地望着他。 “我对您说了我不准您在自己家里接待您的情人。” “我要见他,是为了……” 她停住了,说不出原因来。 “我并不要详细打听一个女人要见情人的原因。” “我想要,我只是……”她说,涨红了脸。他的这种粗暴激怒了她,给了她勇气。“您 难道不觉得要侮辱我在您是多么容易吗?”她说。 “对正直的男子和正直的女人才谈得上侮辱,但是对一个贼说他是贼,那就不过是laco nstatationd’unfait①罢了。”   ①法语:陈述事实。 “您的这种新的残酷特性,我以前还不知道哩。” “一个丈夫给予他妻子自由,给她庇护,仅仅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她顾全体面。您说这 算残酷吗?” “这比残酷还要坏,这是卑鄙,假如您要知道的话!”安娜怒气冲天地叫喊了一声,站 起身来,想要走开。 “不!”他用他那比平常提得更高的尖厉的声音叫着,用巨大的手指这么凶猛地抓住她 的手腕,以致被他紧压的手镯留下了紫痕,他强迫她在原来的地方坐下。“卑鄙!要是您喜 欢用这个字眼的话,为了情人抛弃丈夫和儿子,同时却还在吃丈夫的面包,这才真叫做卑鄙!” 她低下头。她不但没有说她昨晚对情人所说的话,没有说他才是她的丈夫,她眼前的丈 夫是多余的;而且她连想都没有这样想。她感到他的话十分正确,于是只低声说: “我的处境,您再怎么形容也不会比我自己所感到的更坏;可是您为什么说这些话呢?”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为什么?”他继续说,还是愤怒地。 “就是要叫您知道,您既然不遵守我的愿望,不顾体面,我就要采取适当手段来了结这 种局面。” “快了,很快就会了结了,”她说;一想到她现在渴求的而且已经迫近的死,泪水就又 盈溢在她的眼睛里了。 “那会比您和您的情人所想像的了结得还要快!假使您一定要满足肉欲的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落井下石不但有失宽大,而且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是的,您只顾想您自己!但是对于做您丈夫的人的痛苦,您是不关心的。您不管他的 一生都毁了,也不管他痛……痛……痛苦……”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得这么快,以致结结巴巴,简直发不清“痛苦”这个字眼 的音,结果他说成了“疼苦”。她想笑,但是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事能够使她发笑, 她立刻感到羞愧了。第一次,一刹那间,她同情起他来,替他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为他难过 了。但是她能够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呢?她垂下了头,沉默了。他也沉默了一会,然后就开始 用冷冰冰的、不再那么严厉的声调说起来,强调着一些设有什么特别意义的随便的字眼。 “我是来告诉您……”他说。 她望了他一眼。“不,这是我的幻想,”她想起他发不清“痛苦”这个字音时他脸上的 表情,这样想着。“不,难道一个有着那种呆滞无神的眼神,有着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的人, 能感觉到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低声说。 “我是来告诉您我明天要到莫斯科去,再不回到这幢房子里来了,您会从我委托办理离 婚手续的律师那里听到我的决定。我要把我的儿子搬到我姐姐家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 罗维奇说,好容易才记起了关于儿子他要说的话。 “您带走谢廖沙不过是要使我痛苦罢了,”她说,皱着眉头望着他。“您并不爱他…… 把谢廖沙留给我吧!” “是的,我甚至失去了对我儿子的爱,因为我对您感到的厌恶连累了他。但是我还是要 把他带走。再见!” 他要走了,但是这一回她拦住了他。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留给我吧!”她又一次低声说。“我再也不说 别的话了。把谢廖沙留给我,等到我……我快要生产了,把他留给我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红筋胀了,甩开她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出了房间。 五 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进来的时候,彼得堡有名的律师的接待室已经坐满了人。 三位太太:一个老妇人,一个少妇和一个商人的妻子;还有三个绅士:一个是手指上戴着戒 指的德国银行家,第二个是长着胡须的商人,第三个是身穿制服、颈上挂着一枚十字架的满 面怒容的官吏,显然已经等候好久了。两个助手在桌上写什么,可以听见笔的响声。桌上的 文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最讲究这个的)非常精美。他不禁注意到了这个。一个 助手,没有起身,眯缝着眼睛,忿忿地对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您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见律师。” “律师这时有事,”助手严厉地回答说,他用笔指了指等候着的人们,就继续书写去了。 “他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他没有空;他老是很忙。请等一等吧。” “那么劳驾把我的名片交给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再要隐姓埋名是不可 能的了,就庄严地这样说。 助手接了名片,显然并不满意他在名片上看到的字,就走进门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原则上赞成公开审判,不过为了他所知道的某些高级的职务 关系,他不完全同意把这个原则的某些细则也应用于俄国,他还以对任何钦定的东西所能够 反对的程度来批评它。他一生都在官场活动中度过,因此当他对什么感到不满的时候,他的 不满往往因为他认清了错误在所难免和一切都可以纠正而缓和下来。在新的审判制度中他不 赞成律师所处的地位。但是以前他和律师一直没有发生过关系,所以他不满意他们也不过是 在理论上罢了;现在他的不满却由于他在律师的接待室所得到的不愉快印象而加深了。 “马上就来了,”助手说,果然两分钟以后在门口出现了那位刚和律师商谈过的老法学 家的长长的身影,律师本人跟在后面。 律师是一个矮小、肥胖、秃头的人,留着暗褐色胡髭、长着浅色的长眉和突出的前额。 他穿戴得像新郎一样漂亮,从他的领带到他的双表链和漆皮长靴。他的面孔精明而又粗鲁, 但是他的服装却讲究而又俗气。 “请进,”律师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沉着地让卡列宁从他身边走过去,随 手把门关上。 “不坐吗?”他指着摆满各种文件的写字台旁的一把圈手椅,自己在主位上坐下来,搓 着那短粗的指头上长满白毛的小手,把头歪到一边。但是他刚这样坐定下来,就有一只飞蛾 在桌子上面飞过。律师,以谁也料想不到的敏捷动作,张开双手,捉住那只飞蛾,随又恢复 了原来的姿势。 “在开始谈我的事情之前,”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律师 的一举一动,“我应当预先声明我要同你说的那件事情必须严守秘密。” 一种隐约可辨的微笑使律师的下垂的棕色胡髭往两边分开了。 “要是我不能保守人家托付给我的秘密的话,我就不配做律师了。不过假如您要证明……”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瞥了一下他的脸,看到那灵活的、灰色的眼睛在笑,仿佛一 切都知道了似的。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 “我知道您,”他又捉到一只飞蛾,“而且像每个俄国人一样,知道您所做的有益的事 业,”律师躬着身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叹了口气,鼓起勇气来。但是一经下了决心,他就毫无畏怯, 也毫不踌躇地用他那严厉的声调继续说下去,特别加重某些字眼。 “我不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做了受了欺骗的丈夫,我想依据法 律和妻子脱离关系,就是说离婚,但是要使我的儿子不归他母亲。” 律师的灰色眼睛极力想不笑,但是它们却由于抑制不住的喜悦跳跃着,阿列克谢・亚历 山德罗维奇看出来这不只是一个刚揽到一笔赚钱生意的人的喜悦;这里含着胜利和欢喜,含 着像他在他妻子眼中所看到的那种恶意的光芒。 “您要我帮助办理离婚的事吗?” “是的,正是这样;不过我得预先对您讲明,我也许要浪费您的时间和注意。我今天只 是来和您进行初步磋商。我要离婚,但是离婚的形式对于我非常重要。假使形式不合乎我的 要求,我很可能抛弃依照法律离婚的念头。” “啊,那是常事,”律师说,“那总归由您决定。” 律师让他的视线落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脚上,感觉到他的压抑不住的喜形于 色的神情也许会触怒他的委托人。他望着在他鼻子面前飞过的飞蛾,动了动手,但是由于尊 敬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地位,没有去捉那只飞蛾。 “虽然关于这个问题的法律,我也略知一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 “但是我却很想知道实际上办理这种事的形式。” “您是要我,”律师回答说,没有抬起眼睛来,带着某种的满足仿效着他的委托人说话 的语气。“把各种可以实现您的愿望的方法都陈述给您听吗?” 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点头同意,他就说下去,仅仅不时地偷看阿列克谢・亚 历山德罗维奇的涨红的面孔一眼。 “离婚,照我国的法律,”他说,对于本国的法律微微露出不满的意思,“像您知道的, 只有在下面的情形之下方才可能……等一等!”他向在门口伸进头来的助手叫着,但他还是 站起来,和他说了两三句话,然后又坐下。“在下面的情形之下:夫妇双方生理上有缺陷, 离别五年不通音讯,”他说,弯曲起他的一个长满汗毛的短手指,“通奸(他带着显然很满 足的神情说出这个字眼)。细分起来就是这样:(他继续弯曲着他的肥大的手指,虽然这三 种情形及其细别很明显不能归在一类,)丈夫或是妻子生理上有缺陷,丈夫或是妻子与人通 奸。”因为这时他的五个手指都弯曲起来,所以他把手指伸直,继续说下去:“这是理论上 的看法;但是我想,承您下问的,是实际上的应用。所以根据先例,我不能不奉告您在实际 上离婚的事件都可以归入下面的情形:据我猜想,总不会是生理上的缺陷,也不会是别后不 通音讯吧?……”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肯定地点了点头。 “归入下面的情形:夫妻的一方与人通奸,罪证的发觉经双方承认,或是未经承认而系 偶然发觉。我们得承认后面的情形实际上是很少见的,”律师说,然后偷看了阿列克谢・亚 历山德罗维奇一眼,他沉默了下来,就像一个手枪商人在细述了每件武器的功效之后,静候 顾客选择一样。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说一句话,于是律师继续说:“我想, 最普通简单而又合理的方法,是双方承认通奸的事实。如果是对一个没有教养的人谈话,我 是不会让自己这样说的,”律师说,“但是我想这一点您是了解的。”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给搞得这样心烦意乱,他没有立刻明白双方承认通奸的 道理,他的眼睛露出疑惑不定的神色来;但是律师立即帮助了他。 “两个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下去--这是事实。假如双方都同意这点,那么,细节和 形式就无关宏旨了。同时这是最简单最可靠的方法。”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完全了解了。但是他有宗教上的顾虑,使他无法采纳这 个方案。 “在我目前的情形中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只有一个办法行得通:就是,由我获得 的几封信证实的偶然的罪证。” 一提起信,律师就抿紧嘴唇,发声一声尖细的、怜悯而又轻蔑的声音。 “请考虑考虑吧,”他开始说,“这种事情,像您知道的,是由教会来解决的;神父们 对于这种事情顶喜欢盘根究底,”他含着对神父的趣味深表同情的微笑说。“信自然可以作 为部分证明;但是法律上的罪证却必须是直接的,就是必须有人证才行。实在说,如果蒙您 信托,就请您听任我去选择应当采用的手段吧。要得到结果,就要不择手段。” “假如是这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口说,突然脸色变白了;但是正在这 时,律师站了起来,又走到门口去和闯进来打断他话头的助手说话。 “告诉她我们这里是不还价的!”他说着,就又回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这里来。 在他转来的时候,又悄悄地捉到一只飞蛾。“到夏天我就可以有好窗帷了!”他想着, 皱着眉头。 “那么您刚才说……”他说。 “我写信把我的决定通知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立起身来,他扶住桌子。 默默地站了一会之后,他说:“从您的话里,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离婚是办得到 的。我要求您也让我知道您的条件。” “那是可以办到的,假如您让我完全行动自由的话,”律师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您的通知呢?”他问,向门口走去,他的眼睛和漆皮长靴闪闪发光。 “一个星期之内。您是否愿意承办这件事,以及您的条件怎样,也请您把您的意思通知 我。” “好极了。” 律师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他的委托人送出了房间,于是,一个人留下,完全沉溺在快乐 的心情中了。他感到这样快活,使得他违反了常规,给那斤斤计较的老妇人打了个折扣,而 且不再去捉飞蛾了,最后他下了决心,到冬天他一定要把全部家具都蒙上天鹅绒,像西戈宁 家里一样。 六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八月十七日的委员会上获得了辉煌的胜利,但是胜利的结 果反而损害了他的权力。从各方面去调查少数民族状况的新的委员会,受到阿列克谢・亚历 山德罗维奇的鼓动,异常迅速和干劲十足地给组织起来,而且被派到目的地去了。三个月以 后,报告呈上来了。少数民族的状况已从政治、行政、经济、人种、物质和宗教各方面研究 过了。对于一切问题都冠冕堂皇地作了回答,而且这些回答不容有丝毫怀疑,因为它们并不 是常常容易犯错误的人类思想的产物,而是官方活动的产物。这些回答都是根据省长和僧正 提供的官方材料,那些材料是根据县长和监督司祭的报告,这些报告又是根据村正和牧师的 报告;所以这些回答都是不容置疑的。所有这类的问题,例如,歉收的原因,少数民族墨守 陈旧信仰等等,--如果没有官方机关给予便利是千百年都解决不了也不能解决的那些问题 --都获得了明白而无可置疑的解答。而这个解决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意见非 常有利。但是在前次会议上感到受了屈辱的斯特列莫夫,在接到委员会的报告之后,就运用 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预料不到的策略来。斯特列莫夫带了另外几个同僚,转到阿 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边来,不但热烈拥护卡列宁提出的法案,而且还提出同一性质然 而更趋于极端的法案。这些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原意相反的法案被接受了,到这 时斯特列莫夫的诡计就昭然若揭了。这些法案太趋于极端,立刻显出它的荒谬,以致政府当 局、舆论、聪明的妇女和报纸,异口同声都攻击起这些法案来,对于这些法案公认的创始者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表示愤慨。斯特列莫夫退在一旁,装得好像自己只是盲从了卡列 宁,现在对于已经干出的事不胜惊讶和痛心的样子。这给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很大 的打击。但是不顾衰损的健康和家庭的痛苦,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没有屈服。委员会 里面发生了分裂。以斯特列莫夫为首的一部分委员说他们自己不该相信由阿列克谢・亚历山 德罗维奇所主持的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以此来替他们的过失辩解,并且说委员会的报告是胡 说,形同废纸。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那些看出对于公文采取这种彻底否定态度的危 险性的人一道,继续支持调查委员会所提供的材料。这样一来,在上流社会,甚至在一般社 会里,一切都混乱了,虽然大家都感到兴趣,但却没有人了解少数民族是否真的陷于贫穷和 灭亡,还是处于繁荣的状态。因为这件事的缘故,一部分也因为由于妻子的不贞而使他遭到 轻蔑的缘故,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了。处于这样的境地中,他采 取了一项重要的决定。他宣称他要请求允许他亲自到当地去调查这事件,这使委员会大为震 惊。得到许可之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就动身到辽远的省份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发引起了满城风雨,特别是因为在启程之前,他正式退 还了支付给他的到达目的地的十二匹驿马费。 “我觉得这倒很高尚,”贝特西和米亚赫基公爵夫人谈起这事的时候说。“在大家都知 道现在到处有铁路的时候,为什么要付驿马费呢?” 但是米亚赫基公爵夫人不同意,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意见甚至使她恼怒了。 “您说得倒很好听,”她说,“您有数不清的家财;但是我真高兴我丈夫夏天去视察。 旅行对于他的健康很有益处,他心神也愉快,而且我准备用这笔车马费买一部马车,雇一个 马车夫哩。” 在到遥远的省份去的路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莫斯科停留了三天。 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他坐车去拜访总督。在总是密集着马车和橇车的迦杰特内街十字路 口上,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突然听到这样一个响亮愉快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使他不 由得回头一望。在人行道的角落上,站着快活、年轻和红光满面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 穿着时髦的短外套,歪戴着流行的低顶帽子,雪白的牙齿在微笑的红唇之间闪烁着;他坚决 执拗地呼唤着他,要他停下。他一手扶住一部正停在街角的马车的窗子(从窗口里面伸出一 个戴着天鹅绒帽子的太太和两个小孩的头来),一边微笑着向他妹夫招手。那太太浮着温和 的微笑,也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挥手。那就是带着小孩们的多莉。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莫斯科不愿看见任何人,尤其不愿看见他的内兄。他脱了 脱帽,就想坐车驶过去的,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他的马车夫停住,横过雪地向他跑来。 “哦,你不捎个信来,多难为情呀!来了好久了吗?我昨天到久索旅馆去,在旅客登记 牌上看到‘卡列宁’这个名字,但我决没有想到是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说,一边 把头伸进车窗里,“否则我一定来看你了。我看到你真高兴!”他说,两只脚互相敲打着, 把雪抖落下来。“你不捎个信来,多难为情呀!”他重复着说。 “我没有时间哩,我真忙得很,”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回答。 “到我妻子那里去吧,她是那样想要见你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掀开包住他的易受风寒的两腿的毛毯,走出马车,跨过雪地, 走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那里。 “怎么回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您为什么这样躲避着我们呢?”多莉微笑着 说。 “我实在忙得很。见到您很高兴!”他带着分明表示他很懊恼的声调说。“您好吗?” “哦,我亲爱的安娜可好?”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就要走开。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拦 住了他。 “我告诉你我们明天要做什么吧。多莉,请他来吃饭。我们还要邀请科兹内舍夫和佩斯 措夫来,好让他领略一下莫斯科知识分子的风趣哩。” “是的,请一定来吧!”多莉说,“我们五点钟的时候等您,如果您高兴,六点钟也行。 我亲爱的安娜好吗?好久……” “她很好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喃喃地说,皱着眉头。“我高兴得很!”说 着他就向他的马车走去了。 “您来吗?”多莉叫喊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了一句什么话,在来往的马车的喧闹声中,多莉没有听出 来。 “我明天来看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他喊叫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上了马车,坐在尽里头,使自己既看不见人,也不被人看见。 “怪物!”斯潘捷・阿尔卡季奇对他妻子说,然后看了看表,他在他的面前做了个对他 的妻儿表示爱抚的手势,就扬扬得意地沿着人行路走开了。 “斯季瓦!斯季瓦!”多莉叫道,红了脸。 他转回来。 “你知道我得给格里沙和塔尼娅做外套了。给我点钱吧。” “不要紧的,你对他们说记我的账就是了!”他殷勤地向乘车驶过的一个熟人点了点头, 就不见了。 七 第二天是星期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大剧院去看芭蕾舞排演,把他昨晚应允的珊瑚 项圈给了他新近捧的一个漂亮舞女玛莎・奇比索娃,而且在昏暗的后台,设法吻了吻她那因 为接受了他的赠礼而喜笑颜开的美丽的小脸蛋。除了赠送项圈之外,他还要和她约定在排演 芭蕾舞完毕后会面。他说明在歌舞开始的时候他不能够来,答应在最后一幕一定赶到,带她 去吃晚饭。出了剧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坐车到市场去,亲自挑选了鱼和芦笋,以备筵 席之用;十二点钟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久索旅馆,他要去看望碰巧住在这同一个旅馆里的三 个人:刚从国外回来、住在那里的列文;他的新近升迁、来莫斯科视察的新部长;还有他的 妹夫卡列宁,他得去看看他,约他一定来吃饭。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喜欢宴会,但更喜欢随意小宴,在菜肴和饮料上,在宾客的选择上 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特别满意今天筵席的菜单:有活鲈鱼、芦笋和lapiecederésistan ce①--精美而又简朴的烤牛肉,和相称的美酒:这就是吃的和饮的。客人有基蒂和列文, 而且为了不使他们太惹人注目,还有一个堂妹和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而宾客中的lapiècede résistance是--谢尔盖・科兹内舍夫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谢尔盖・科兹内舍夫 是莫斯科人,是哲学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彼得堡人,是实际的政治家。他还邀 请了有名的怪诞的热情家佩斯措夫,一个自由主义者,健谈家,音乐家,又是历史家,一个 可爱极了的五十岁的老青年,他可以充当科兹内舍夫和卡列宁的调味汁或配菜。他会挑动他 们,使他们争论起来。 卖树林的第二期付款已从商人手里领到,还没有花光。多莉近来很温柔体贴,宴客的主 意无论在哪方面都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兴。他处在最快活的心境中。有两件事令人稍稍 不快,但是这两件事淹没在那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心中汹涌着的善良而愉快的海洋里了。 这两件事就是:第一,昨天在街上遇见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时候他注意到他对他冷 淡而隔膜,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上是那样一副表情,而且他没有去看望他们,也没 有让他们知道他的到来,把这些事实和他所听到的关于安娜和弗龙斯基的风言风语联系在一 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推测出他们夫妇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问题。   ①法语:主菜。 这是一件不快的事。另一件令人稍微不快的事是他的新部长,像所有新任的长官一样, 是一个出名的可怕的人,早上六点钟起来,像马一样地工作,并且要求部下也像他那样。这 位新部长还是出名的举止像熊一样粗暴的人,而且,根据一切传闻,他是属于在各方面都和 他的前任正相反的那一派的人物,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就是一直属于前任部长那一派 的。昨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制服去办公,新部长非常和蔼,和他谈话好像和熟人谈话 一样;因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认为穿着礼服去拜访他是他的义务。想到新长官也许会对他 并不怎样热烈欢迎,这也是另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能地感觉到 一切都自会好起来的。“他们都是人,都是和我们一样可怜的罪人;为什么要生气和争吵呢?” 他走进旅馆的时候这样想。 “你好,瓦西里,”他说,歪戴着帽子走进走廊,向他熟识的一个茶房说:“哦,你留 起了络腮胡子啦!列文,是七号房间吗,呃?请领我上去吧。并且请你去问问阿尼奇金伯爵 (这就是他的新长官)见不见客。” “好的,老爷,”瓦西里带着微笑回答。“您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我昨天来过,但是从另外的门进来的。这就是七号吗?”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进去的时候,列文正和一个从特维尔省来的农民站在房间当中, 用尺子测量着新剥下的熊皮。 “啊哟!你们打的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叫着。“不错! 母熊吗?你好,阿尔希普!” 他和那农民握了握手,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没有脱下外套和帽子。 “脱下外套坐一会吧,”列文说,一面接了他的帽子。 “不,我没有时间哩;我只待片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他敞开外套,但是后 来终于脱下了,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和列文谈着猎事和最知心的话。 “告诉我,你到国外做什么来?你去了些什么地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农民走了 之后说。 “哦,我在德国,在普鲁士,在法国,在英国都待过,不过不是在首都,而是在工业区, 我看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我真高兴我走了这一趟呢。” “是的,我知道你对解决劳工问题的意见。” “一点也不是:在俄国不会有劳工问题。在俄国,问题在于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虽然这 问题在那边也存在--但是在那里只是一个修补损坏了的东西的问题,而在我们这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用心地听着列文的话。 “是的,是的!”他说,“也许你是对的。但是看见你精神愉快,又打熊,又工作,而 且津津有味的,我真高兴呢。谢尔巴茨基告诉我--他遇见了你--说你是这样忧郁,老是 说到死……” “哦,那有什么?我还没有抛弃死的念头呢,”列文说。 “真的,真是我死的时候了。而那一切全是胡诌。我对你说老实话:我非常看重我的思 想和我的工作,但是实际上,只想一想吧:我们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生存在一个小小的行星上 的一个小小的霉菌罢了。而我们还以为我们能够有什么伟大的东西--思想呀,事业呀!这 些全是尘埃!” “但是这是陈词滥调哩,朋友!” “是陈词滥调,但是你知道,当你完全领悟了它的时候,那么什么事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了。当你明白了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死去,什么也不会留下的时候,那么,什么事情都 会变得无足轻重哩!我把我的理想看得非常重要,但是即使这些理想实现了,也还不是像打 了那只熊一样无足轻重吗!所以人以打猎和工作为消遣。度过一生--无非是为了不要想到 死罢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着列文说,露出微妙的亲切的微笑。 “哦,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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