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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一个不合时宜的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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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个不合时宜的漫游 1 我不可能做的事。――塞涅卡:或德行的斗牛士。―― 卢梭:或inimpuris naturalibus①回到自然去。――席勒:或萨金(sackingen)的 道德喇叭手。――但丁:或在坟墓上作诗的鬣狗。――康德:或cant②,作为只能凭理性 去了解的性格。――维克多・雨果:或荒谬之海上的法鲁斯岛③。―― 李斯特:或熟练的课程――关于女人。――乔治・桑:或lactea ubertas④,用德语 说:具有“美丽风格”的乳牛。――米什莱(Michelet):或脱掉外衣的慷慨激昂……卡莱 尔:或悲观主义,作为放弃了的午餐。――约翰・斯图亚特・密尔:或令人不快的清晰。― ―龚古尔兄弟:或与荷马作战的两个埃阿斯。⑤奥芬巴赫的音乐。――左拉:或“散发恶臭 的乐趣”。   ①法鲁斯岛(Pharus):在埃及亚历山大港附近,以其上灯塔闻名。 ②英文:假正经。 ③拉丁文:在自然的污秽中。 ④丰富的牛乳。 ⑤埃阿斯(Ajax):腊神话中两个同名英雄,以勇敢著称。 2 勒南(Renan)。――神学,或由“原罪”(基督教)造成的理性的毁灭。勒南的证 词,他一旦冒险要作出更普遍类别的肯定或否定之时,就立刻谨小慎微,四平八稳。例如, 他想把lascience①和lanoblesse②合为一体:但lasscience 属于民主政体,这却是显而易见的。他毫无虚荣心地想要表现一种精神的贵族主义,但 他同时又向相反的学说――卑贱者的福音――跪拜,而且不仅仅是跪拜……假如一个人骨子 里仍然是基督徒、天主教徒乃至牧师,所有自由思想、现代观念、讽刺本领和左右逢源的随 机应变又于事何补!勒南完全像耶稣会教士和忏悔神父一样,在诱惑方面颇有发明才能;他 的精神不乏教士的那种准备好的微笑,――就象一切牧师一样。当他爱的时候,他才变得危 险了。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用一种致命的方式崇拜……勒南的精神,一种使人神经衰弱的精 神,对于贫困、患病、意志患病的法国更是一个厄运。   ①法文,科学 mpanel(1); ②法文,高贵 3 圣佩甫①――毫无男子气;满怀对一切阳刚精神的渺小怨恨。四处游荡,纤细,好奇, 无聊,好探听,――根本是女性人格,具有女人的复仇欲和女人的官感。作为心理学家,是 一个流言的天才;这方面的手段层出不穷;没有人比他更善于搀和毒药和谀词。在至深的本 能中极为粗鄙,与卢梭的愤懑一脉相承:所以是个浪漫主义者――因为在一切浪漫主义背后 都有卢梭的复仇本能在嘟哝和渴求。一个革命者,但可惜被恐惧控制住了。在一切有力量的 事物(公众舆论,科学院,法院,甚至Port Royal②)面前毫无自由。激烈地反对一切伟 大人物和伟大事物,反对一切自信者。一个诗人和半女人,尚足以感觉到伟大的威力;不停 地蠕动,就象那条著名的虫子,因为它老觉得自己被践踏。像一个没有准则、立场和脊椎的 批评家,以不信教的世界主义者的口吻谈论种种事物,却没有勇气承认他不信教。像一个没 有哲学、没有哲学洞察力的历史学家,――所以在一切重要问题上拒绝下判断,拿“客观 性”遮掩自己。在一种更纤细、更有利的趣味占据支配地位的地方,他对万物的态度有所不 同,在那里他确实有面对自己的勇气和乐趣,――在那里他是大师。――在某些方面,他是 波德莱尔的一个雏型。   ①Sainte Beuve(1804―1869):法国文学评论家。 ②法文:皇家服饰。 4 《效法基督》①属于那种我拿在手里不能不起生理反感的书,它散发出一种永恒女性的 芳香,一个人必须是个法国人――或瓦格纳分子――才能闻得惯……这个圣徒有一种谈论爱 的方式,甚至使巴黎女人也觉得新奇。――有人告诉我,那位最聪明的耶稣会教士A・孔 德,他想带领他的法国人绕道科学开往罗马,他在这本书上获得了灵感。我相信它:“心灵 的宗教”……   ①中世纪基督教修养读物,托马斯・厄・肯培著。 5 G・艾略特①。――他们失去了基督教的上帝,从而相信现在必须更加坚持基督教的道 德:这是一种英国的首尾一贯性,我们不想因之而责怪艾略特身上的道德小女子。在英国, 为了每一次小小的摆脱神学的解放,人们必定作为道德狂热分子以可怕的方式重新给自己贴 金。这是那里的人们付出的赔偿费。――对于我们另一种人来说,情况就不同了。如果一个 人放弃了基督教信仰,那么,他因此也就把他对于基督教道德的权力弃之脚下了。基督教道 德决不是自明的,必须不顾那些浅薄的英国头脑而不断地揭露这一点。基督教是一个体系, 对于事物的一种通盘考虑过的完整的观点。倘若破除了其中的一个主要观念――对上帝的信 仰,也就粉碎了这个整体,不再有任何必要的东西留在手中了。基督教的前提是,人不知 道,不可能知道对他而言孰善孰恶,他信赖上帝,唯有上帝知道。基督教道德是一个命令; 它的根源是超验的;它超越于一切批评、一切批评权之外;唯有当上帝是真理之时,它才具 有真理性,――它与对上帝的信仰同存共亡。――如果英国人事实上相信他们自发地、“本 能地”知道孰为善恶,如果他因而误以为不再必须有基督教作为道德的担保,那么,这本身 也只是受基督教价值判断支配的结果,是这种支配的强大和深刻的表现,以致英国道德的根 源被遗忘了,以致这种道德的存在权的严格条件性不再被感觉到了。对于英国人来说,道德 还不是一个问题……   ①G・Eilot(1819―1880):英国女作家。 6 乔治・桑――我读过《旅行书简》第一卷,就象卢梭写的一切东西,虚假,做作,诈 呼,夸张。我受不了这种花哩胡哨的糊墙纸风格;就如同受不了贱氓想显示慷慨情感的虚荣 心一样。当然,最糟糕的还是女人用男子气、用顽童举止来卖弄风情。――她在这么做时必 定是多么冷静,这让人受不了的女艺人!她像钟表一样上紧发条――并且写作……冷静得像 雨果,像巴尔扎克,像一切浪漫主义者,只要他们在创作!而她会如何自我欣赏地躺在那 里,这条多产的写作母牛,她身上具有某些坏的德国素质,就象她的师傅卢梭一样,并且无 论如何只有在法国趣味衰败时她才可能出现!――可是勒南崇拜她…… 7 心理学家的道德。――不要制作廉价兜售的心理学!绝不为观察而观察!这会造成一种 错觉,一种斜视,一种勉强而夸张的东西。抱着体验的愿望去体验,这是不行的。在体验时 不允许凝视自己,否则每一瞥都会变成“邪魔的眼光”。一个天生的心理学家本能地提防为 看而看;这一点也适用于天生的画家。他从不“依照自然”而工作,――他让他的本能、他 的camera obscura①去筛选、压榨“事件”、“自然”、”经历”……然后他才意识到一 般的东西、结论、结果;他不会从个别事例中武断地抽象出什么。――倘若换一种做法,譬 如说,像巴黎大大小小的小说家那样制作廉价售兜的心理学,会怎么样呢?这好象是在伏击 现实世界,每晚带一把稀奇玩意儿回家去……但是,人们只看到最后的出产是――一堆乱涂 乱写的东西,充其量是一件镶嵌细工,反正是某种堆积、纷扰、俗艳的东西。其中,龚古尔 兄弟做的事情最糟、他们不把三句话联在一起,尽管这三句话并不刺痛眼睛、心理学家的眼 睛。――用艺术的观点看,自然不是样板。它夸张,它歪曲,它留下漏洞。自然是偶然物。 “依照自然”研究在我看来是一个坏的征象,它暴露了屈服、软弱、宿命论,―― 膜拜petits faits②是一个完全的艺术家所不屑为的。看看有什么东西,这是另一种 灵魂所做的事,是反艺术的、务实的灵魂所做的事。一个人必须知道他是哪种人……   ①法文:摄影机暗箱。 ①法文:琐事末节。 8 论艺术家心理。――为了艺术得以存在,为了任何一种审美行为或审美直观得以存在, 一种心理前提不可或缺:醉。首先须有醉提高整个机体的敏感性,在此之前不会有艺术。醉 的如此形形色色的具体种类都拥有这方面的力量:首先是性冲动的醉,醉的这最古老最原始 的形式。同时还有一切巨大欲望、一切强烈情绪所造成的醉;酷虐的醉;破坏的醉;某种天 气影响所造成的醉,例如春天的醉,或者因麻醉剂的作用而造成的醉;最后,意志的醉,一 种积聚的、高涨的意志的醉。――醉的本质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出自这种感觉,人施惠 于万物,强迫万物向已索取,强奸万物,――这个过程被称做理想化。我们在这里要摆脱一 种成见:理想化并非如通常所认为的,在于抽掉或排除细枝末节。把主要特征声势浩大地动 员起来,这毋宁说是决定性的因素,以致其他特征这时便消失了。 9 在这种状态中,人出于他自身的丰盈而使万物充实:他之所见所愿,在他眼中都膨胀, 受压,强大,负荷着过重的力。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改变事物,直到它们反映了他的强力,― ―直到它们成为他的完满之反映。这种变得完满的需要就是――艺术。甚至一切身外之物, 也都成为他的自我享乐;在艺术中,人把自己当作完满来享受。――诚然,还可以设想一种 相反的状态,本能的一种特殊的反艺术家类型,――即这样一种类型,它使万物贫乏,黯 然,患上痨病。事实上,历史充斥着这样的反艺术家,这样的生命饥馑者。这便是真正的基 督徒的情形,例如是帕斯卡尔的情形:一个兼为艺术家的基督徒并不存在……请不要太天 真,抬出拉斐尔或随便哪一些十九世纪同种疗法的基督徒来反对我:拉斐尔说着肯定,拉斐 尔从事肯定,所以拉斐尔不是基督徒…… 10 我引入美学的对立概念,日神的和酒神的,二者被理解为醉的类别,究竟是什么意思 呢?――日神的醉首先使眼睛激动,于是眼睛获得了幻觉能力。画家、雕塑家、史诗诗人是 卓越的幻觉家。在酒神状态中,却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于是情绪系统一下子调动了它 的全部表现手段和扮演、模仿、变容、变化的能力,所有各种表情和做戏本领一齐动员。本 质的东西依然是变形的敏捷,是不能不做出反应(类似情形见之于某些歇斯底里病人,他们 也是因每种暗示而进入每种角色)。酒神状态的人是不可能不去理会任何一种暗示的,他不 会放过一个情绪标记,他具有最强烈的领悟和猜测的本能,犹如他握有最高度的传达技巧一 样。他进入每个躯体,每种情绪:他不断变换自己。――音乐,如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既 是情绪的总激发,又是情绪的总释放,然而只是一个完满得多的情绪表现世界的残余,是酒 神颂戏剧硕果仅剩的一种遗迹。为了使作为特殊艺术的音乐成为可能,人们悄悄阻止一些官 能,首先是肌肉的官能(至少相对如此,因为一切节奏在某种程度上都还是诉诸我们的肌 肉):于是,人不再立刻身体力行地模仿和表演他所感觉的一切。然而,这毕竟是真正的标 准酒神状态,无论如何是原初状态;音乐则是以最相近的能力渐渐加工成的新产品。 11 演员、伶人、舞蹈家、音乐家、抒情诗人在其本能上是一脉相通的,原本是一体,但逐 渐地专门化和分化了――直至竟然彼此冲突。抒情诗人和音乐家的联合,演员和舞蹈家的联 合,持续最久。――建筑师既不表现酒神状态,也不表现日神状态:这里是伟大的意志行 为,是移山的意志,是伟大意志的醉,这醉渴求着艺术。最强有力的人总是给建筑师以灵 感;建筑师始终受到力的启发。建筑物应当显示出骄傲、对重力的胜利和强力意志;建筑风 格是强力的一种能言善辩的形式,它时而循循劝诱,甚至阿谀逢迎,时而只是威严下令。具 有伟大风格的建筑,表达了最高的力感和安全感。强力不再需要证明;它不屑于讨好;它严 词作答;它不感到周围有见证;它生存着,对于与它对立之物的存在懵然无知;它立足于自 身,宿命,法则中的一个法则:这便是伟大风格的自由。 12 我读过托马斯・卡莱尔的生平,这场不知不觉的闹剧,这篇对于消化不良状态的英雄道 德诠释。――卡莱尔,一个大言不惭的家伙,一个迫不及待的雄辩家,不断被对于一种强大 信念的渴望和无能为之的感觉搅扰着(这便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者的特点!)。对于一种 强大信念的渴望并不是一种强大信念的证据,毋宁说适得其反。如果一个人具有这样的信 念,那么,他可以允许自己享受一下怀疑论的奢华,因为他足够安全,足够坚定,足够自 制。卡莱尔对具有强大信念的人物大唱崇拜高调。对不太单纯的人大发雷霆,以此麻痹自己 心中的某种东西:他需要喧嚣。对自己不断持有一种热情奔放的不诚实态度――这就是他的 proprium①,他因此是并且始终是令人感兴趣的。――当然,他在英国正是因为他的诚实而 大受赞赏……好吧,这是英国式的;考虑到英国人是地道cant②的民族,就不但可以理 解,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了。卡莱尔本质上是一个英国无神论者,但他却以不是无神论者为荣。   ①拉丁文:特色 ②英文:假正经。 13 爱默生。――比卡莱尔开明、逍遥、复杂、精巧得多,尤其是幸运得多……是这样一个 人,他纯粹本能地向精美食物靠拢,而把消化不了的东西留在事物中。与卡莱尔相比,他是 一个有鉴赏力的人。――卡莱尔很喜欢他,尽管如此,还这么说他:“他不给我们足够的东 西来啃。”这话说得公正,但无损于爱默生。――爱默生有一种宽厚聪慧的快活性情,足以 消解一切认真态度;他全然不知道他已多么年老以及他们将多么年轻,――他可以用维迦① 的一句话来说自己:“Yo mesucedo a mi mismo②。”他的灵魂总是能找到满足甚至感激的 理由;他有时达到了那个老实汉子的快活的超然境界,这个汉子从一次情人幽会tamguam re bene gesta③返回,他感激地说:Ut desint vires,tamen eot lau-danda volu- ptas④。。”   ①lope de Vega(1562―1635):西班牙戏剧家。 ②我是我的继承者。 ③心满意足地。 ④拉丁文:虽然寻欢作乐是值得和称赞的,但是能力已经消失。 14 反达尔文。――关于著名的“生存竞争”,我目前认为,与其说它已被证明,不如说它 是一种武断。它发生过,却是作为例外;生命的总体方面不是匮乏和饥饿,而是丰富。奢华 乃至荒唐的浪费,――凡有竞争之处,都是为强力而竞争……不应当把马尔萨斯与自然混为 一谈。――不过,假定真有生存竞争――事实上它发生着――那么,可惜其结果和达尔文学 派的愿望相反,和人们或许可以同他们一起愿望的相反,也就是说,对强者、优秀者、幸运 的例外者不利。物种并不走向完善:弱者总是统治强者、――因为他们是多数,他们也更精 明……达尔文忘记了精神(这是英国式的!),弱者有更多的精神……一个人需要精神,才 能获得精神。――当他不再需要它之时,他就失去它了。谁强大,谁就放弃精神(在德国人 们现在这样想:“精神滚蛋吧,但帝国必定仍是我们的”……)。人们知道,我所说的精神 是指预见、忍耐、狡计、伪装、巨大的自我克制以及一切是mimicry①的东西(所谓德行的 大部分都属于这最后一项)。   ①英文:模仿。 15 心理学家辨析。――这是一位知人行家,他究竟为何要研究人呢?他想在他们头上谋取 小利,甚至是大利,――他是一个政客!……那一位也是个知人行家,而他对他们说,他不 想借此获取任何利益,这是一位伟大的“无私者”罢。仔细看看吧!也许他是想获取一种更 可恶的利益,即感到自己比人优越,可以俯视他们,不再把自己和他们混淆。这位“无私 者”是一个蔑视人类者;而前面那位却是人类,这是凭观察可以断定的。至少他把自己摆在 平等的地位,他把自己摆进去…… 16 我由一系列例子而发现,德国人的心理节奏颇成问题,我的谦虚阻止我展示这些例子的 清单。有一个例子对我却很有诱惑,使我要去论证我的命题:我怨恨德国人在康德及其“后 门哲学”(如我所命名的)的问题上弄错了,――这不是智性正直的典型。――我不堪听的 另一样东西是声名狼藉的“和”:德国人说“歌德和席勒”,――我担心他们说“席勒和歌 德”……难道人们不了解这个席勒?――还有一个更糟的“和”;我亲耳(不过只是在我们 的大学教授中)听到过叔本华和哈特曼①……   ①K・Hartmann(1842―1906):德国哲学家。 17 最富精神性的人们,他们必首先是最勇敢的,也在广义上经历了最痛苦的悲剧。但他们 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为它用它最大的敌意同他们相对抗。 18 论“良知”。――在我看来,今日没有什么比真正的虚伪更为罕见了。我很怀疑,这种 植物受不了我们文化的温馨气氛。虚伪属于有强大信仰的时代,在那时,人们甚至在被迫接 受另一种信仰时,也不放弃从前的信仰。今日人们放弃它;或者更常见的是,再添上第二种 信仰,――在每种场合他们都依然是诚实的。毫无疑问,与过去相比,今日能够有数目大得 多的信仰,所谓能够,就是说被允许,就是说没有危险。由此产生了自我宽容。――这种自 我宽容许可有好多信仰,它们和平共处,――它们谨防自己丢丑,就象今日全世界都在做的 那样。今日一个人怎样才丢丑?在他矢志如一的情况下。在他一条路走到底的情况下。在他 不模棱两可的情况下。在他秉性纯正的情况下……我很担心,对于有些罪恶而言,现代人简 直是过于懒散了,以致这些罪恶正在灭绝。一切以坚强意志为前提的恶(也许不存在无坚强 意志的恶)在我们的温暖空气中正在蜕化为德行……我所知道的少数几个虚伪者是在模仿虚 伪,他们就象当今几乎所有十岁儿童一样是戏子。 19 美与丑。――没有什么比我们对美的感觉更有条件,毋宁说更受限制的了。如果试图离 开人对人的愉悦去思考美,就会立刻失去根据和立足点。“自在之美”纯粹是一句空话,从 来不是一个概念。在美之中,人把自身树为完美的尺度;在精选的场合,他在美之中崇拜自 己。一个物种舍此便不能自我肯定。它的至深本能,自我保存和自我繁衍的本能,在这样的 升华中依然发生作用。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斥着美,――他忘了自己是美的原因。唯有他把美 赠与世界,唉,一种人性的、太人性的美……归根到底,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 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的:“美”的判断是他的族类虚荣心……一个小小的疑问或许 会在怀疑论者耳旁低语:人认为世界是美的,世界就真的因此被美化了吗?人把世界人化 了:仅此而已。然而,无法担保,完全无法担保,人所提供的恰好是美的原型。谁知道人在 一位更高的趣味判官眼里是什么模样呢?也许是胆大妄为的?甚至也许是令人发笑的?也许 是稍许专断的?……“啊,狄奥尼索斯,天神,你为何拉我的耳朵?”在拿克索斯的一次著 名对话中,阿莉阿德尼①这样问她的哲学情人。“我在你的耳朵里发现了一种幽默,阿莉阿 德尼,为何它们不更长一些呢?”   ①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王弥诺斯的女儿,后嫁给酒神狄奥尼索斯。 20 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学,它是美学的第 一真理。我们立刻补上美学的第二真理:没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了,――审美判断的领域 就此被限定了。――从生理学上看,一切丑都使人衰弱悲苦。它使人想起颓败、危险和软弱 无能;在它旁边,人确实丧失了力量。可以用功率计测出丑的效果。只要人在何处受到压 抑,他就可估出某种“丑”的东西近在身旁。他的强力感,他的求强力的意志,他的勇气, 他的骄傲――这些都随丑的东西跌落,随美的东西高扬……在这两种场合,我们得出同一个 结论:美和丑的前提极其丰富地积聚在本能之中。丑被看作衰退的一个暗示和表征:哪怕极 间接地令人想起衰退的东西,都会使我们作出“丑”这个判断。每种枯竭、笨重、衰老、疲 惫的征兆,每种身不由己,不论痉挛或瘫痪,特别是解体和腐烂的气味、颜色、形状,哪怕 最终弱化为一个记号――这一切都引起同样的反应,都引起“丑”这个价值判断。在这里, 一种憎恶之情油然而生:人憎恶什么呢?毫无疑问,憎恶他的类型的衰落。他出于至深的族 类本能而憎恶;在这憎恶中有惊恐,审慎,深刻,远见,――这是世上最深刻的憎恶。因为 这,艺术是深刻的…… 21 叔本华。――叔本华,这最后一个值得注意的德国人(如同歌德、黑格尔和亨利希・海 涅,他是一个欧洲事件,而不仅仅是一个本地事件,一个“民族”事件),对于心理学家来 说是一个头等课题:他是一个恶作剧式的天才尝试,为了虚无主义地根本贬低生命,却把正 相反对的判决,“生命意志”的伟大的自我肯定,生命的蓬勃形态,引出了场。他依次把艺 术、英雄主义、天才、美、伟大的同情、知识、求真理的意志、悲剧都解释为“否定”或渴 望否定“意志”的产物――除了基督教,这便是历史上有过的最大的心理学的伪币制造行 为。仔细考察,他在这方面只是基督教解释的继承者,不过他尚知道把基督教所拒绝的东 西,即人类伟大的文化事业,仍然在一种基督教的也就是虚无主义的意义上加以赞成(即作 为通向“解脱”之路,作为“解脱”的前奏,作为激起“解脱”欲望的刺激剂……)。 22 我举一个例子。叔本华以一种忧伤的激情谈论美,――归根到底是为什么?因为他在其 中看到了一座人们在上面继续走下去或渴望继续走下去的桥梁……在他看来,它便是从“意 志”的暂时解脱――它吸引人们追求永久解脱……尤其是他把它评价为使人摆脱“意志的焦 点”即性欲的救星,――他在美之中看到生殖冲动被否定……奇怪的圣人!我怕自然会借随 便哪个人之口来反驳你。在大自然里,声音、颜色、气味、有节奏的运动等等的美究竟为何 存在?是什么促使美显现?――幸而反驳他的还有一位哲学家。不亚于神圣的柏拉图(叔本 华自己这样称呼他)的一个权威认为另一种意见是正确的:一切美都刺激生殖,――这正是 美的效果的propriB um①,从最感性的到最精神性的……   ①拉丁文:特性 23 柏拉图走得更远。他带着一种无罪感――为了具有这种无罪感,一个人必须是希腊人而 不是“基督徒”――说,如果没有如此美貌的雅典青年,就根本不会有柏拉图哲学:他们的 流盼使哲学家的灵魂情意缠绵,荡漾不宁,直到它把一切崇高事物的种子栽入这片美丽的土 壤里。又一个奇怪的圣人!――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要假定他们相信柏拉图。 他们至少会猜到,在雅典,是以不同的方式,特别是公开的方式从事哲学的。没有什么比一 个隐士编织的蛛网,比斯宾诺莎式的amor intel lec-tualis dei①更不是希腊的了。按 照柏拉图的方式,哲学毋宁可以定义为一场情欲的竞赛,对古老的性颠狂及其前提的深究和 沉思……从柏拉图的这种哲学情欲里,最终生长出了什么呢?希腊竞技的一种新的艺术形 式――辩论术。――我还想起一个反对叔本华而支持柏拉图的事实:古典法国的全部高级文 化和文学,都是在性兴趣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在其中人们随处可以寻找献殷勤、性感、性 竞争、“女人”,――决不会徒劳地寻找的……   ①拉丁文:神的知性之爱 24 为艺术而艺术①――反对艺术中的目的的斗争,始终是反对艺术中的道德化倾向、反对 把艺术附属于道德的斗争。为艺术而艺术意味着:“让道德见鬼去吧!”然而,这种敌视仍 然暴露了受成见的支配。如果把道德劝诫和人性改善的目的从艺术中排除出去,那么,不用 多久就会产生一个后果:艺术完全是无目的、无目标、无意义的,简言之,为艺术而艺术― ―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蛔虫。“宁肯全无目的,胜于有一个道德目的!”――纯粹的激情如 此说。一位心理学家反问:全部艺术何为?它不赞美吗?它不颂扬吗?它不选择吗?它不是 提拔吗?它以此加强或削弱某种价值评价……这只是雕虫小技?只是细枝末节?艺术家的本 能全然不参与其事?或者相反:这岂非艺术家之所能的先决条件?艺术家的至深本能岂非指 向艺术,更确切地说,指向艺术的意义――生命?指向生命的热望?――艺术是生命的伟大 兴奋剂:怎么能把它理解为无目的、无目标的,理解为为艺术而艺术呢?――还有一个问 题:艺术也表现生命的许多丑的、严酷的、可疑的方面,――它岂非因此也好象诟病生命 了?――事实上,有的哲学家就宣扬艺术的此种意义:叔本华把“舍弃意志”说成艺术的全 部目的,把“生产听天由命的情绪”奉为悲剧的伟大功用。――但是,我早已阐明,这是悲 观主义者的光学,是“邪魔的眼光”――:必须诉诸艺术家本身。悲剧艺术家传达自身的什 么?难道不正是在他所显示的可怕可疑事物面前的无所畏惧的状态?――这状态本身就是令 人热望的;凡了解它的人,都对它怀有最高的敬意。他传达它,他不得不传达它,只要他是 艺术家,一个传达的天才。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面对一种巨大的不幸,面对一个令人恐惧 的问题,而有勇气和情感的自由――这样一种得胜的状态,被悲剧艺术家选中而加以颂扬。 在悲剧面前,我们灵魂里的战士庆祝他的狂欢节;谁习惯于痛苦,谁寻求痛苦,英雄气概的 人就以悲剧来褒扬他的生存,――悲剧诗人只是为他斟这杯最甜蜜的残酷之酒。   ①原文为法文:L’art pour L’art 25 偏爱一个人,为他的心灵敞开大门,这是慷慨的,但只是慷慨而已。人们发现有些心灵 娴于高贵的好客,其上有许多遮严的窗户和紧闭的百叶窗板,却让其最好的房间空着。为什 么呢?――因为它们等待着无人“偏爱”的客人…… 26 当我们传达自己时,我们便不再充分地评价自己。我们真正的体验全然不是饶舌的。它 们尽管愿意,也不能够传达自己。因为它们缺乏语词。当我们把某种体验形诸语词时,我们 已经失落这种体验了。在一切言谈中都有一点儿蔑视。语言似乎只是为平均的、中庸的、可 传达的东西发明的。说话者业已用语言使自己平庸化。――从聋哑人和别的哲学家的一种道 德出发。 27 “这幅美丽的画像多么迷人!”……这个女文人,不满,激动,心灵和内脏一片荒凉, 每时每刻怀着痛苦的好奇心倾听从她机体深处低声发出的命令:“autliberiautlibri ①。”这个女文人,有足够的教养领悟自然的声音,哪怕它说的是拉丁语;另一方面又有足 够的虚荣和愚蠢,哪怕在私下也用法语对自己说:“jemeverrai,jimelirai,jem’ extasiera ietjedirai:Possible,quej’aieeutantd’esprit?”②……   ①拉丁文:孩子或作品。 ②法文:“我将观看我自己,我将朗读我自己,我将迷恋我自己并且我将说:也许我真 有如此的聪慧吧?” 28 “无私者”发表高论。――“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比智慧、忍耐、冷静更容易的事了。 我们浸透了宽容和同情的油膏,我们以一种荒谬的方式而合理,我们宽恕一切。正因此我们 应该更严格地坚持一点什么,正因此我们应该不断培育一小点儿情绪的冲动,一小点儿情绪 冲动的罪恶。这对我们并非快事;在我们之间,我们也许会嘲笑我们因此所提供的方面。可 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再也没有别的自我克服的方式:这是我们的禁欲主义,我们的赎 罪”……变成自私的―― 这是“无私者”的德行…… 29 出自一次博士考试。――“一切高等教育的任务是什么?”――把人变成机器。―― “用什么方法?”――他必须学会厌倦自己。――“怎样做到这一点?”――通过义务观 念。――“谁是他在这方面的榜样?”――教人死记硬背的语言学家。――“谁是完 人?”――国家官员。――“什么哲学提供了国家官员的最高公式?”――康德哲学:作为 自在之物的国家官员审判作为现象的国家官员。 30 做蠢事的权利。――疲惫而呼吸迟缓的工作者,目光亲切,对事物听其自然:在现在工 作的(以及“帝国”的!)时代,这种角色在社会各阶层中都可以遇到,如今他们也要求享 有艺术了,包括书籍尤其报刊,――甚至美丽的自然,意大利……这些迟暮之人,有着“长 眠的野蛮本能”(浮士德语),需要避暑、海水浴、滑冰、拜洛伊特……在这样的时代,艺 术有权做纯粹的蠢事,――作为精神,诙谐和情感的一种休假。瓦格纳懂得这一点。纯粹的 蠢事使人复元…… 31 又一个养生问题。――尤里乌斯・凯撒用来防止疾病和头痛的办法:长途行军,简朴的 生活方式,坚持住在户外,不停的操劳――一般说来是对付那种精致的、在最高压力下工作 的机器的极端易损性的保养措施,这种机器名叫天才。 32 非道德主义者的话。――没有什么比愿望着的人更违背一个哲学家的趣味了……当他仅 仅在人行动时看见人,当他看见这最勇敢、最狡猾、最坚忍的动物迷失在迷宫般的困境中 时,他觉得人是多么值得赞叹!他还鼓励他们……可是,哲学家蔑视愿望着的人和“愿望 中”的人――以及一般来说一切愿望中的事物、人的一切理想。如果说一个哲学家可能是虚 无主义者的话,那么他便是,因为他在人的一切理想背后发现虚无。甚或不是虚无,――而 只是毫无价值、荒谬、病态、懦弱、疲惫的东西,从饮干的人生酒杯中倒出的各种渣滓…… 现实中的人如此值得尊敬,为何他一旦愿望,就不值得尊重了呢?他必须为他在现实中如此 能干而受罚吗?他必须在虚构和荒谬的东西中放松四肢,以此补偿他的行动以及一切行动中 的大脑和意志的紧张吗?――迄今为止的人的意愿史是人的partie honteuse①,应当谨防 太久地读它。为人辩护的是他的现实,――它永远为他辩护。与随便哪个纯粹愿望中的、梦 想中的、卑鄙地捏造出来的人相比,与随便哪个理想的人相比,现实的人何其有价值?―― 而只有理想的人才违背哲学家的趣味。   ①法文:可耻部位(阴部) 33 利己主义的自然价值。――自私的价值取决于自私者的生理学价值:它可能极有价值, 也可能毫无价值、令人鄙视。每一个人均可根据他体现生命的上升路线还是下降路线而得到 评价。确定这一点之后,他的自私有何价值的问题也就有了一个标准。如果他体现上升路 线,那么事实上他的价值是异乎寻常的,――而为了那个凭藉他而继续迈进一步的总体生命 的利益,可以极端地关心他的最佳条件的保持和创造。个人,“个体,”按照民众和哲学家 迄今为止所理解的那样,肯定是一个错误。个人决非自为的,不是一个原子,不是“链中之 一环”,决不仅仅是过去的遗传物,――他还是到他为止人的一条完整的路线本身……如果 他体现下降、衰落、慢性的蜕化、疾病(疾病大多已经是衰落的结果而非原因),那么他甚 无价值,而且最高公正要求他尽可能少向发育良好者挪用。他纯粹是后者的寄生虫…… 34 基督徒和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是衰落的社会阶层的喉舌,当他们义愤填膺 地要求“权利”、“公平”、“平等”之时,他们仅仅受着他们的愚昧的支配,不知道他们 究竟为何受苦,――他们缺乏什么,缺乏生命……他们身上追根究源的冲动十分强烈:必须 有人对他们处境不好负责……甚至“义愤填膺”本身就已使他们感到愉快,骂人对于一切穷 鬼来说是一种满足,――它提供了一种小小的权力陶醉。即使抱怨和衷叹也能赋予生活一种 魅力,使人可以忍受它。在任何抱怨中都有一种精巧的复仇,人们因为自己的坏处境、有的 甚至因为自己的坏品质而责备与他们不同的人,就象责备一种不公正、一种不能容许的特权 一样。“如果我是混蛋,那么你也应该是混蛋”:人们根据这样的逻辑闹革命。――衷叹在 任何场合都无用,它源自软弱。一个人是向别人衷叹还是向自己衷叹(前者如社会主义者, 后者如基督徒),并无真正的区别。两者的共同之处,依我们看也是无价值之处,便是应当 有人对他受苦负责――简言之,便是受苦者为自己开一付解苦的复仇蜜糖。这种复仇需要是 一种对于快乐的需要,其对象是可能的原因:受苦者到处寻找用来发泄其渺小复仇欲的原 因,――再说一遍,如果他是基督徒,他就在自己身上寻找它……基督徒和无政府主义者― ―两者都是颓废者。――可是,当基督徒谴责、诽谤、诬蔑“世界”之时,他这样做是出于 一种本能,社会主义工人出于这同一种本能而遣责、诽谤、诬蔑社会:“最后审判日”仍是 甜蜜的复仇安慰――革命,就象社会主义工人所期待的革命一样,只是被设想得更遥远一些 罢了……“彼岸”――倘若它不是一个手段的话,为何彼岸总要诬蔑此岸呢? 35 颓废道德批判。――一种“利他主义”道德,一种使自私萎缩的道德,在任何情况下都 始终是一个坏征兆。这一点适用于个人,这一点绝对适用于民族。一旦没有了自私,也就没 有了最好的东西。本能地择取对己有害的东西,受“无私的”动机吸引,这差不多为颓废提 供了公式。“不谋私利”――这纯粹是一块道德遮羞布,用来掩盖一个完全不同的事实,即 “我不再懂得找到我的利益”这一生理事实…… 本能的崩溃!――当一个人变得利他之时,他也就完了。――颓废者口中的道德谎言不 是质朴地说:“我不再有任何价值”;而是说:“没有什么东西有价值,――生命毫无价 值”……这样一种判断归根到底总是一种巨大危险,它有传染性,――在整个社会的病态土 壤上很快就滋生为茂盛的热带观念植物,时而作为宗教(基督教),时而作为哲学(叔本华 主义)。有时候,这种长自腐烂中的有毒植物的气体会久远地、数千年地毒害生命…… 36 医生的道德。――病人是社会的寄生者。在一定情形下,更久地活下去是不体面的。在 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权力业已丧失之后,卑怯地依赖医生和医术苟活,理应在社会上招致深 深的蔑视。而医生应当是这种蔑视的媒介,――给他的病人开的不是药方,而是每天一服新 的厌恶……赋予医生一种新的责任,凡是生命、上升生命的最高利益要求无情排斥和扼杀衰 败生命的场合,都要他负责任――例如决定生育权、出生权、生存权……当不再能骄傲地活 着时,就骄傲地死去。自愿选择的死,适时的死,心境澄明而愉悦,执行于孩童和见证之 中,因而能在辞别者还在场的情形下作一个真正的告别,同时也对成就和意愿作一个真正的 估价,对生命作一个总结――这一切同基督教在弥留时刻演出的可怜复可怖的喜剧正好相 反。千万不要忘记,基督教是在滥用临死者的软弱以强奸良心,滥用死的方式判定人及其一 生的价值!――在这里,尤其要反对一切怯懦的成见,确定所谓自然死亡的真正价值即生理 价值:它归根到底也只是一种“非自然”死亡,一种自杀。一个人绝非死于他人之手,而是 死于自己之手。只不过这是在最可蔑视的条件下的死,一种不自由的死,一种不适时的死, 一种懦夫的死。一个人应当出于热爱生命而希求另一种死。自由,清醒,并非偶然,并非猝 不及防……最后,向悲观主义者先生们和其他颓废者进一言:我们不能阻止自己的出生,但 是我们能够改正这个错误――因为有时这是个错误。当一个人除掉了自己,他便做了世上最 值得尊敬的事情,他因此差不多不枉活了这一生……社会(我说什么呀!)、生命本身由此 获得的利益要比靠随便哪种听天由命、贫血或其它德行的“生活”所获得的更多,因为他使 别人摆脱了他的景象,他使生命摆脱了一种异议……纯粹的、严格的悲观主义只有通过悲观 主义者先生们的自我反驳才得到证明:一个人必须把他的逻辑推进一步,不是像叔本华那样 仅仅用“意志和表象”否定生命,――他必须否定叔本华……顺便说说,尽管悲观主义如此 富于传染性,毕竟没有增加整个时代、整个世代的疾病,它只是这种疾病的表现。一个人屈 服于它,正如屈服于霍乱一样,他业已病弱得不能不屈服了。悲观主义本身没有增添一个颓 废者;我想起了统计结果:在霍乱流行的年份,死亡总数与别的年份并无不同。 37 我们是否变得更道德了。――正如所预料的,道德愚化的全部残忍性(众所周知,这在 德国被视为道德本身)拼命起来反对我的《善恶的彼岸》的观点了,我要谈谈这方面的有教 养的历史。人们要我深思我们时代在道德判断方面的“无可否认的优越性”,我们在这方面 实际作出的进步:和我们相比,一位Ce-sare Borgia①确乎不能看作一个“更高尚的 人”,一种我所说的“超人”……一个瑞士人,《联盟》的   ①十五世纪一红衣主教。 编辑,走得如此之远,在对从事如此冒险的勇气略表敬意之后,竟“理解”我的著作的 意义在于,我要用它来废除一切正派的情感。十分感谢!――作为答复,请允许我提出这个 问题,我们是否变得更道德了?全世界都相信这一点,本身即已令人对之发生异议……我们 现代人,极其脆弱,假其敏感,互相关怀备至,千思百虑,便在事实上产生了错觉,以为我 们所体现的这种脆弱的人性,在爱护、帮助、互相信任方面所达成的这种齐心协力,似乎是 一种积极的进步了,藉此我们似乎远远超过了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们。然而,每个时代都这么 想,也必定这么想。确实,我们不能置身于、甚至不能深入设想文艺复兴状态:我们的神经 受不了那种现实,更不用说我们的肌肉了。但是,这种无能所证明的不是进步,倒是一种不 同的、一种晚期的状况,一种更软弱、更脆弱、更敏感的状况,从中必然产生出一种顾虑重 重的道德。如果我们想象一下没有我们的脆弱和迟暮,我们生理上的老化,那么,我们的 “人性化”的道德也就立刻丧失了它的价值(没有一种道德自在地具有价值),我们自己就 会蔑视它。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要怀疑这一点:我们现代人的裹着厚棉被、经不起一点碰撞的 人性,在Cesare Borgia的同时代人眼中必是一个笑死人的喜剧。事实上,我们的现代“德 行。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显得极其可笑……敌对本能和猜疑本能的减弱(这就是我们的所谓 “进步”)只是生命力普遍减弱的结果之一:要苟延一个如此附有条件、如此迟暮的生命, 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和审慎。在这里,人们互相帮助,每个人某种程度上都是病人,又都是 护士。这就叫做“德行”;在生命尚能有所不同的人们中,在生命更丰满、更挥霍、更洋溢 的人们中,它的名称也有所不同,也许叫做“懦弱”、“可怜”、“老太婆道德”……我们 习俗的柔化是衰退的一种结果――这是我的命题,如果愿意,也可说是我的革新;相反,习 俗的严峻和可怕可能是生命力充沛的一种结果,因为如此才可以有很多冒险、很多挑战、很 多浪费。从前是生命的作料的东西,对于我们却是毒药……淡漠也是坚强的一种形式,而我 们是过于老迈、过于迟暮了,同样无能为之;我们的同情道德(我是第一个要人们警惕它的 人),人们不妨称它为1’impres-sionisme morale①,它是一切颓废者固有的生理过敏 的一种表现。那个试图借叔本华的同情道德赋予自身以科学形态(一个极不成功的尝试!) 的运动,乃是道德领域的真正颓废运动,作为这样的运动,它与基督教道德深深地一脉相 通。坚强的时代、高贵的文化把同情、“邻人爱”、缺乏自我和自爱看作某种可鄙的品 质。――时代是按照自身的积极力量而得到估价的――因此,那个如此挥霍和多灾多难的文 艺复兴时代乃是作为最后一个伟大时代而出现的,而我们,我们现代人,却因为我们胆怯的 自我操心和邻人爱,我们的勤劳、谦虚、公正、科学的美德(热衷于搜集,节俭,刻板), 而成为一个衰弱的时代……我们的德行是由道德印象主义。   ①法文:道德印象主义。 我们的衰弱所决定、所要求的……“平等”,一种事实上的雷同化,所谓“平权”理论 仅是其表达方式,本质上属于衰落。人与人、阶层与阶层之间的鸿沟,类型的多样化,自我 实现、自我提高的意志,我称这一切为庄严的距离感,它们是每个坚强时代所固有的。如 今,极端之间的张力和跨度日益缩小了,――极端本身终于消失而成为雷同……我们的一切 政治理论和国家宪法,“德意志帝国”绝非例外,都是衰落的必然结论和后果;颓废的无意 识影响竟至于支配了个别科学部门的理想。我对整个英国和法国的社会学府一直存有异议, 它们从经验中只了解到社团的衰败形态,并且完全不知羞愧地把自身的衰败本能用作社会价 值判断标准。衰落的生命,一切组织力即分离、挖掘鸿沟、使人服从和指挥的力量的丧失, 被今日的社会学公式化为理想……我们的社会主义者是颓废者,但赫伯特・斯宾塞先生也是 一个颓废者,――他在利他主义的胜利中看到了某种值得盼望的东西!…… 38 我的自由观。一件事物的价值有时候并不在于靠它所获得的,而在于为它所付出的,― ―它使我们所花费的。我举一个例子。自由主义机构一旦建立,就立刻不再是自由主义的 了,此后没有比自由主义机构更加严重和彻底地损害自由的东西了。人们诚然知道它们做了 些什么:它们暗中损害强力意志,它们拉平山岳和沟壑,并将此抬举为道德,它们渺小、怯 懦而又沾沾自喜地行事,,――畜群动物总是靠了它们而高奏凯歌。直截了当地说,自由主 义就是使人类畜群动物化……这同一种机构只要它们还将以战斗争取什么,就会发生迥异的 作用;它们就在事实上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促进自由。仔细看来,发生这种作用的是战争, 为自由主义机构而进行的战争,它作为战争而使非自由主义的本能得以延续。而战争则导致 自由。因为,什么是自由?就是一个人有自己承担责任的意志。就是一个人坚守分离我们的 距离。就是一个人变得对艰难、劳苦、匮乏乃至对生命更加不在意。就是一个人准备着为他 的事业牺牲人们包括他自己。自由意味着男性本能、好战喜胜本能支配其他本能,例如支配 “幸福”本能。自由人有着何等自由的精神,践踏着小商贩、基督徒、母牛、女人、英国人 和其他民主分子所梦想的可怜的舒适。自由人是战士。――在个人抑或在民族,自由依据什 么来衡量呢?依据必须克服的阻力,依据保持在上所付出的努力。自由人的最高类型必须到 最大阻力恒久地被克服的地方去寻找:离暴政咫尺之远,紧接被奴役的危险。这一点在心理 学上是真实的,因为一个在“暴君”统治下领悟了无情的、可怕的本能,它要求最大限度的 权威和自我训练(尤里乌斯・恺撒是最光辉的典范);这在政治上也是真实的,只要回顾一 下历史就可以了。曾经有过一定价值、变得有一定价值的民族决不是在自由主义机构下变得 如此的,巨大的危险把它们造就成令人敬畏的东西,危险教导我们开始认识我们的救助手 段,我们的德行,我们的盾和矛,我们的精神,――危险迫使我们坚强……第一原理:一个 人必须有必要坚强,否则决不会坚强,――那些培育坚强、最坚强类型的人的伟大温室,罗 马和威尼斯类型的贵族社会,深知我所理解的含义上的自由:它是一个人所具有而又不具有 的东西,一个人所想望的东西,一个人所赢得的东西…… 39 现代性的批判,――我们的机构已经毫无用处,对此大家都有同感。但是责任不在它 们,而在我们。在我们丢失了机构由之生长的一切本能之后,我们也就丢失了这些机构,因 为我们不再适合于它们。民主主义在任何时代都是组织力衰退的形式,我在《人性的,太人 性的》第一卷第三百十八节中业已把现代民主政治及其半成品,如同“德意志帝国”一样, 判为国家的没落形式。凡有机构,就必有一种意志、本能、命令、反自由主义到了恶毒的地 步;必有要求传统、权威、世纪以上的责任、无限延续的世代的团结的意志。如果有了这样 的意志,那么,类似罗马帝国的东西就有了根基;或者类似俄国,它是今日有肉体活力、能 够等待、尚可许诺一点东西的唯一权力,――俄国是欧洲可怜的渺小政治和神经过敏的对立 概念,它随着德意志帝国的建立而进入了一种批判状态……整个西方不再具有机构从中长 出、未来从中长出的那种本能,也许没有什么东西如此不合它的“现代精神”了。人们得过 且过,活得极其仓促,――活得极其不负责任:却美其名曰“自由”。把机构造就成机构的 那种东西遭到蔑视、憎恨、排斥,只要听到“权威”这个词,人们就认为自己面临新的奴役 的危险。我们的政治家、我们的政党的价值本能中的颓废已达到如此地步:他们本能地偏爱 造成瓦解、加速末日的东西……证据是现代婚姻。现代婚姻显然丧失了一切理性,但这并非 要反对婚姻,而是要反对现代性。婚姻的理性基于男人的法律责任,婚姻因此而有重心,今 天它却是双腿跛行。婚姻的理性基于它原则上的不可解体性质,它因此而获得一种音调,面 对情感、激情和机遇的偶然事件,这种音调懂得为自己创造听觉。婚姻的理性也基于家诞所 承担的选种责任。由于对爱情结婚的癖好持愈来愈宽容的态度,形成了这样一种对婚姻基本 状况:最初把婚姻造就成一种机构的那种东西已经消失。人们决不在一种过敏反应的基础上 建立一个机构,如上所述,人们不在‘爱情”的基础上建立婚姻,――而是把它建立在性冲 动、财产冲动(女人和孩子是财产)统治冲动的基础上,最后这种冲动不断为自己组织最小 的统治单位――家诞,它需要孩子和后嗣、以便也在心理上保持权力、影响、财富的一个已 达到的尺度,以便为长期使命、为世纪之间的本能团结预作准备。婚姻作为机构业已包含着 对最伟大、最持久的组织形式的肯定,如果社会本身不能作为整体为自己向最遥远的世代作 出担保,那么婚姻就毫无意义。――现代婚姻已经丧失其意义,――所以人们废除它。 40 工人问题。――愚昧,透底地说,作为今日一切愚昧的原因的本能之退化,就在于存在 着一个工人问题。不对确定的事物发问,本能的第一命令。――我完全看不出,自从人们把 欧洲工人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以后,究竟想拿他们干什么。他们情况相当好,用不着愈来愈 多、愈来愈放肆地提出问题。他们终究是多数。在这里,一种淳朴知足的人、一种中国人类 型本来会形成为阶层,这本来是合理的,简直是必然的,但这个希望已完全消逝。人们在做 什么?――在竭力把这方面的条件毁于萌芽状态,――人们以不负责任的马虎态度根本毁坏 了一种本能,凭藉这种本能,工人才能形成为阶层,才能独立。人们使工人能武善战,给他 们结社权和政治投票权。倘若工人如今已经觉得他们的生活乃是一种困境(用道德语言说即 不公正),这又有什么奇怪呢?然而再问一遍,人们想要什么?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个目标, 那么也就必须想耍手段,如果一个人想要奴隶,却又去把他们教育成主人,那么他就是一个 傻瓜。 41 “我指的不是自由……”――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放任本能更是一种灾难。这些本能彼 此矛盾、干扰、破坏;我业已把现代定义为生理上的自相矛盾。教育理性要求,至少应使这 些本能系统中的一个在铁的压力下瘫痪,以便允许另一个变得强大有力,起支配作用。在今 天,也许只有对个人进行修剪,才能使个人成为可能,所谓可能也就是完整……事实却相 反:正是那些条条缰绳都已松驰的人,在最激烈地要求独立、自由发展、laisser aller ①――在政治领域是这样,在艺术领域也是这样。但这是颓废的一个征兆,我们现在的“自 由”观念更是本能退化的一个证据。   ①法文:自由放任。 42 何处必须有信仰。――在道德家和圣人中,没有什么东西比诚实更为罕有了;也许他们 说的、甚至信仰的都是相反的东西。因为当一种信仰比自觉的虚伪更加有利、有效、令人信 服之时,本能的虚伪立刻变得无辜了:理解大圣人的第一原理。在另一种圣人即哲学家那里 也有一整套手艺,他们只容许某些真理,即那种使他们的手艺获得公众批准的真理,――用 康德的方式来说,就是实践理性的真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证明什么,在这方面他们是实 际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他们就“真理”达成协议。――“你不应说谎”――直截了 当地说:您,我的哲学家先生,要谨防说真理…… 43 说给保守党人听。――人们过去不知道什么,人们现在知道、能够知道什么――任何意 义和程度上的退化、倒退都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我们生理学家知道这一点。然而,所有牧 师和道德家都相信那是可能的,――他们想把人类带回到、拧紧在一种过去的道德规范上。 道德始终是一张普洛克路斯忒斯①之床。连政治家们在这方面也模仿道德传教士:今天还有 些政党在梦想万物象螃蟹一样倒行,以此为自己的目标。但是,没有一样东西可以随意变成 螃蟹。毫无办法,人们必须前进,也就是说,一步步颓废下去(这是我给现代“进步”下的 定义……)。人们可以阻碍这个进程,通过阻碍,堵塞和积聚最后的蜕变,使之来得更猛 烈、更骤然,他们不能做得更多了。   ①希腊神话中的强盗,所开旅店里有一张铁床,旅客投宿时,他把身材高的截短, 矮的拉长,使之与床等长。 44 我的天才观。――伟大如同伟大时代一样,是积聚着巨大能量的爆炸物;其历史的和生 理的前提始终是,他们身上长久地搜集、积累、节省、保存着能量,――长久地不发生爆 炸。如果紧张度过高,那么,最偶然的刺激就足以把“天才”、“事业”、伟大命运唤入世 界。与环境、时代、“时代精神”、“公众舆论”有何相干!以拿破仑为例。革命时期的法 国,以及革命前的法国,原可以产生与拿破仑是相反的典型,但也产生了拿破仑。而因为拿 破仑是另一种人。是一个比法国的发展于蒸汽和戏剧中的文明更强大、更悠久、更古老的文 明的后裔,所以在法国他成了主人,在法国只有他是主人。伟大是必然的,而他们出现于其 中的时代是偶然的;他们之所以几乎总是成为时代的主人,只是因为他们更强大、更古老, 他们身上的积聚过程更悠久。天才与其时代的关系,犹如强与弱,年老与年轻的关系,比较 之下,时代总是年轻、单薄、未成年、不可靠、稚嫩得多。――关于个问题,如今在法国 (德国也一样,不过无足轻重)人们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在那里,一种真正的神经症患者理 论,即milieu①理论。变得神圣不可侵犯,近乎是科学的,甚至还颇得生理学家的信奉, 这种情形“散发着臭味”,令人产生哀思,――在英国,顺应天才和“伟人”只有两条路: 巴克尔(Buckle)的民主方式或卡莱尔的宗教方式。――伟人和伟大时代的危险是异乎寻常 的;种种耗竭、贫瘠尾随着他们。伟人是一个终结;伟大时代例如文艺复兴时代是一个终 结。天才(创作天才和行动天才)必然是一个挥霍者。耗费自己便是他的伟大之处……自我 保存的本能似乎束之高阁;汹涌的力的过强压迫禁止他有任何这种照料和审慎。人们把这叫 做“牺牲精神”;人们赞美他的“英雄主义”,他对自身利益的漠不关心,他的献身于一个 理想、一个事业、一个祖国:全是误解……他奔腾,他泛滥,他消耗自己,他不爱惜自 己,――命定地,充满厄运地,不由自主地,就象江河决堤是不由自主的一样。但是,由于 人们在这种易爆物身上受惠甚多,所以他们也多多回赠,例如赠予一种高尚的道德……这诚 然是人类感恩的方式:他们误解他们的恩人。   ①法文:环境。 45 罪犯及其近亲。――罪犯类型是处于不利条件下的强者的类型,是一种病态的强者。他 缺少荒原,缺少某种更自由更危险的自然和生存方式,在其中,凡属强者本能中进攻和防卫 的素质均可合法存在。他的德行被社会拒之门外;他的最活跃的冲动只要在他身上出现,就 立刻与压抑的情绪、猜疑、恐惧、耻辱交织在一起。但这几乎是促成生理退化的药方。谁必 须秘密地做他最擅长、最爱做的事情,怀着长久的紧张、谨慎和诡谲心情,他就会贫血;而 由于他从他的本能那里总是只得到危险、迫害和灾祸,他的情感也转而反对这些本能了―― 他宿命地感受它们了。这就是社会,我们的驯良、中庸、阉割过的社会,在其中,一个来自 山岳或海洋冒险的自然生长的人必然堕落成罪犯。或者近乎必然。因为在有些场合,一个这 样的人证明自己比社会更强有力,科西嘉人拿破仑便是最著名的例子。对于这里所提出的问 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证词具有重要意义――顺便说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从之学到一点 东西的唯一心理学家,他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幸遇之一,甚至要超过我之发现司汤达。这个 深刻的人有十倍的权利蔑视肤浅的德国人,他长期生活在西伯利亚囚犯中间,发现这些被断 了回到社会的归路的正直的重罪犯与他所期待的十分不同――他们差不多是用俄罗斯土地上 生长的最好、最坚硬、最有价值的木材雕成的。让我们把罪犯的例子推而广之,设想那一种 天性,由于随便哪种原因,他们得不到公众赞同,他们知道他们不被视为有益有用,――怀 着一种贱民的感觉:人们不是平等待之,而是把他们看作被放逐、无价值、起污染作用的东 西。所有这些天性在思想和举动上都有地下生活者的颜色;他们身上的每样东西都比生活在 日光中的人们苍白,可是,几乎一切我们今日所赞扬的生存方式,从前都曾经生活在半坟墓 的气氛中:科学家,艺术家,天才,自由思想家,演员,商人,大发明家……只要教士被看 作最高的类型,每种有价值的人就会遭到贬值……我预言,这一时代正在到来,那时教士被 看作最低的类型,看作我们的贱民,看作人的最不真实、最不体面的类别……我注意到,即 使是现在,对于风俗的管理是地球上,至少是欧洲有史以来最温和的,在这种条件下,每种 怪僻,每种长久的、太长久的隐私(Q1nterhalb),每种不惯常、不透明的生存方式,都使 人接近罪犯所完成的那种类型。所有的精神革新者都有一个时期在他们额上烙印着贱民的苍 白宿命的标记,并非因为他们被如此看待,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感到有一条可怕的鸿沟,把他 们同一切传统分离开来,置于恒久的光荣中。几乎每个天才都知道,“卡提利纳①式的生 存”,对于已经存在、不再生成的一切的仇恨感、复仇感、暴乱感,是他的一个发展阶 段……卡提利纳是每个凯撒的前生存方式。   ①Catilina:古罗马贵族,其暴乱阴谋被西塞罗发现和挫败。 46 这里眺望自由无障。――如果一位哲学家沉默,可能是心灵的高潮;如果他反驳自己, 可能是爱;说谎可能是认知者的一种礼貌。人们不无优雅地说:i1est indigne des grands coeurs dere’pandre le trouble,q u’ils ressentent;①不过必须补上一句:不害怕 无价值的事同样可能是心灵的伟大。一个爱着的女人奉献她的敬意;一个“爱”着的认知者 也许奉献他的人性;一位爱着的上帝变成犹太人……   ①法文:伟大的心灵去传播他们所感受到的颤粟是不值得的。 47 美非偶然。――即使一个种族或家族的美,他们全部风度的优雅和亲切,也是人工造就 的,是世代努力积累的结果。人必须为美奉献巨大的牺牲,必须为之做许多事,也放弃许多 事(十七世纪的法国在这两方面都令人赞叹),对于社交、住地、衣着、性满足必须有一个 选择原则,必须爱美甚于爱利益、习惯、意见、懒散。最高原则:人独处时也不能“马马虎 虎””――精美的东西是过于昂贵的,而且下述规律始终有效:拥有它的人和谋求它的人不 是同一个人。一切财产都是遗产,凡非继承来的,都是不完善的,都只是开端……在西塞罗 时代的雅典,西塞罗对男人和少年远比女人美丽感到惊奇,可是,数百年间,当时的男性为 此美丽付出了怎样的艰苦努力!――在这里,不要弄错了方法,仅仅训练感情和思想是无济 于事的(德国教育的巨大误解就在于此,它全然是幻想的),人必须首先开导躯体,严格维 持有意味的、精选的姿势,一种仅仅同不“马马虎虎”对待自己的人共处的约束力,对于变 得有意味和精选是完全足够了:两、三代里,一切业已内化。决定民族和人类的事情是,文 化要从正确的位置开始――不是从“灵魂”开始(这是教士和半教士的致命的迷信):正确 的位置是躯体、姿势、饮食、生理学,由之产生其余的东西……所以,希腊人始终是历史上 第一个文化事件――他们懂得,他们在做必须做的事情;蔑视肉体的基督教则是人类迄今最 大的不幸。 48 我所理解的进步。――我也谈论“复归自然”,虽然它其实不是一种倒退,而是一种上 升――上升到崇高、自由甚至可怕的自然和天性,这样一种天性戏弄、并且有权戏弄伟大的 使命……打个比方来说,拿破仑是一段我所理解的那种“复归自然”(例如在rebus tacticis①方面,尤其如军事家所知在战略方面)。――然而卢梭――他究竟想回到哪里? 卢 梭,他集第一个现代人、理想主义者和canaile②于一身;他为了能忍受他自己的观 点,必须有道德“尊严”;由于无限的虚荣心和无限的自卑感而生病。连这个躺在新时代门 槛上的畸胎也想“复归自然”――再问一遍,卢梭究竟想回到哪里?――我之憎恶卢梭还在 于大革命,它是这个理想主义者兼canaille的双料货的世界历史性表现。这场大革命所表 演的流血闹剧,它的“不道德”,均与我无关,我所憎恨的是它的卢梭式“道德”――大革 命的所谓“真理,”它藉此而始终仍在发生作用,并把一切平庸的东西劝诱过来。平等学 说!……但是决不会有更毒的毒药了,因为这个学说貌似出于公正本身而被鼓吹,其实却是 公正的终结……“给平等者以平等,给不平等者以不平等”――这才是公正的真正呼声,由 此而推出:“决不把不平等者拉平。”――围绕着这个平等学说发生的恐怖和流血事件,给 这个卓越的“现代理念”罩上了一种光辉和火光,以致革命如同奇观一样也吸引了最高贵的 灵魂。归根到底,继续尊崇它是没有理由的。――我只看到一个人对它感到厌恶,就象必定 会感到的一样――歌德……   ①法文:迷阵战术。 ②法文:贱氓 49 歌德――不是一个德国事件,而是一个欧洲事件:一个通过复归自然、通过上升到文艺 复兴的质朴来克服十八世纪的巨大尝试,该世纪的一种自我克服。――他本身有着该世纪的 最强烈的本能:多愁善感,崇拜自然,反历史,理想主义,非实在和革命(革命仅是非实在 的一种形式)。他求助于历史、自然科学、古代以及斯宾诺莎,尤其是求助于实践活动;他 用完全封闭的地平线围住自己;他执着人生,入世甚深;他什么也不放弃,尽可能地容纳、 吸收、占有。他要的是整体;他反对理性、感性、情感、意志的互相隔绝(与歌德意见正相 反的康德用一种最令人望而生畏的烦琐哲学鼓吹这种隔绝);他训练自己完整地发展,他自 我创造……歌德是崇尚非实在的时代里的一个坚定不移的实在论者:他肯定在这方面与他性 质相近的一切,――他没有比那所谓拿破仑的实在论更伟大的经历了。歌德塑造了一种强 健、具有高度文化修养、体态灵巧、有自制力、崇敬自己的人,这种人敢于把大自然的全部 领域和财富施予自己,他强健得足以承受这样的自由;一种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出于坚强而 忍受的人,因为在平凡天性要毁灭的场合,他们懂得去获取他的利益;一种无所禁忌的人, 除了软弱,不管它被叫做罪恶还是德行……这样一个解放了的精神带着快乐而信赖的宿命论 置身于万物之中,置身于一种信仰:唯有个体被抛弃,在全之中万物得到拯救和肯定――他 不再否定……然而一个这样的信仰是一切可能的信仰中最高的:我用酒神的名字来命名它。 50 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十九世纪也是追求歌德作为个人所追求过的一切东西:理解和 肯定一切,接纳每样东西,大胆的实在论,崇敬一切事实。何以总的结果却不是歌德,而是 混乱,虚无主义的悲叹,不知何来何往,一种在实践中不断驱迫人回溯十八世纪的疲惫的本 能?(例如情感浪漫主义,博爱和多愁善感,趣味上的女性主义,政治上的社会主义。)莫 非十九世纪,特别是它的末叶,仅是一个强化的野蛮化的十八世纪,即一个颓废世纪?那么 莫非歌德不但对于德国,而且对于欧洲,仅是一个意外事件,一个美好的徒劳之举?――然 而,如果从公共利益的角度来看伟人,就曲解了他们。一个人懂得不向伟人要求利益,也许 这本身就属于伟人…… 51 歌德是使我肃起敬的最后一个德国人,他大约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三件事,――我们 对于“十字架”的意见也一致……常常有人问我,究竟为何要用德文写作,因为我在任何地 方都不象在祖国这样糟糕地被人阅读。可是终究有谁知道,我是否还希望在今日被人阅 读?――创造时间无奈其何的事物,为了小小的不朽而致力于形式和质料――我还从未谦虚 得向自己要求更少。格言和警句是“永恒”之形式,我在这方面是德国首屈一指的大师;我 的虚荣心是:用十句话说出别人用一本书说出的东西,――说出别人用一本书没有说出的东 西…… (周国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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