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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方清净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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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方清净地①   ①这是海明威未完成的一篇短篇小说,原载于《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原 编者注   "尼基,"妹妹对他说,"听我说哪,尼基。"   "我不想听。"   他只顾看着那口清泉,泉眼里水噗噗地往外直冒,水里有小股小股的沙子跟着 喷出来。泉边的小石子里插着一根带杈的干树枝,上面挂着一只铁皮水杯。尼克・ 亚当斯瞧了瞧水杯又看起泉水来,涌出的泉水汇成一道清澈的水流,在路旁的小石 子地上流去。   路的两头他都一眼看得见,他抬眼望了望山冈,又向下看了看码头和湖上,湖 湾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尖角地,碎浪翻白的湖岸外是开阔的湖面。他背靠着一棵大杉 树,后面是一漆黑沉沉的杉林沼泽地。妹妹坐在旁边的青苔上,拿胳膊搂着他的肩 头。   "他们在等你回家吃晚饭呢,"妹妹说。“一共来了两个人。是坐一辆马车来的, 他们问你上哪儿去了。"   "有谁告诉他们了吗?"   "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呀,就我一个人晓得。你钓到的鱼多吗,尼基?"   "钓到二十六条。"   "都是大鱼吗?"   "给人家做菜正合适。"   "喔,尼基,你可别卖了呀。"   "那老板娘肯出我一块钱一磅,"尼克・亚当斯说。   妹妹晒成了一身的褐色,她的眼睛又是深褐色的,头发也是深褐色的,夹着晒 得发了黄的一绺绺。兄妹俩相亲相爱,别人根本不在话下。家里的其他成员在他们 眼里都是"别人"。   "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尼基,"妹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口气。"他们说要拿你做个 样子叫人家看看,说是要把你送教养院呢。"   "他们只有一件事抓到了证据,"尼克说。"不过我看我还是得暂时去避避风头。 "   "我一块儿去好吗?"   "不行。我很抱歉,小妹。我们还有多少钱?"   "十四块六毛五。我都带来了。"   “他们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有。就说不见你回家他们就不走。"   "妈妈还得弄吃的招待他们,一定弄得头都疼了。"   "已经请他们吃过一顿午饭了。"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就在纱窗阳台上坐着没事干。他们要向妈妈讨你的猎枪看,可我刚才一见他们 出现在栅栏前,把枪早藏在柴棚里了。"   "你料到他们要来?"   "是啊。你不也料到他们要来吗?"   "就是。这些混蛋!"   "我也觉得他们挺混蛋的,"妹妹说。"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让我一块儿去吗?我 把枪都藏好了。钱也都带来了。"   "带上你我不放心,"尼克・亚当斯对她说。"我连自己要去哪儿,心中都还没一 点数呢。"   "你怎么会没数呢。"   "我们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去,人家该更注目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多显眼 哪。" mpanel(1);   "我扮个男孩子好了,"她说。"反正我也一直很想做个男孩子。我只要把头发剪 短了,谁还看得出我是个姑娘家呢。"   "对,"尼克・亚当斯说。"这倒是真的。"   "我们还是得考虑得周到一些,"她说。"求求你了,尼克,求求你了。我一块儿 去可以帮你很多忙呢,再说没有了我你会感到冷清清的。你说是不?"   "我现在一想起要离开你,就已经感到冷清清了。"   "你看这不是?再说这一走说不定就得几年。谁说得定呢?带上我吧,尼基。求 求你带上我吧。"她把他亲了亲,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他。尼克・亚当斯望着她,拼 命想把自己的思路理理清楚。事情难办哪。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论理我是不该带你去的。不过话要说回来,论理我就根本不该闯这个祸,"他 说。"好,我就带你去。不过,恐怕至多只能带你两三天。"   "这没关系,"妹妹对他说。"什么时候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回家。要是你觉得 我麻烦,觉得我讨厌,觉得我费钱,我一定回家就是。"   "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尼克・亚当斯对她说。他瞧了瞧路的两头,又抬眼望 了望天,天空中飘浮着大团大团下午的高层云,再看看尖角地外的湖上,湖上尽是 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我得穿过树林子上尖角地那边的小旅馆去,把鲑鱼卖给老板娘,"他对妹妹说。 "这鱼是她定好了的,今天要做菜供应夜市。眼下馆子里吃鲑鱼的比吃鸡的多。我也 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些鲑鱼是挺不错的。我已经掏洗干净,用干酪包布包好,所 以准能保持新鲜,不会变味。我打算告诉她,本地的猎监员跟我有些过不去,他们 正在到处找我,我得到外地去躲上一阵。我打算问她讨一只平底小锅,问她要一些 盐和胡椒粉,另外再要些咸肉,要些瓶酥油,要些玉米粉。我还要问她讨一只布袋, 好装东西,我还打算去弄些杏干、李干,弄些茶叶,多带些火柴,再带把小斧头。 不过毯子我只能弄上一条。她会帮我忙的,因为卖鲑鱼犯法,买鲑鱼也一样犯法。 "   "我可以去弄条毯子,"妹妹说。"我就把枪裹在毯子里,把你我的鹿皮鞋都带上, 我再去换一条其他样式的工装裤,换一件衬衫,把身上的换下来藏藏好,让他们以 为我还是穿的这身衣裤。还要带肥皂,梳子,剪刀,针线包,一本《洛纳・杜恩》, 一本《瑞士家庭鲁滨逊》。"②   ①英国小说家布莱克默(1825-1900)所著的一部历史小说。   ②瑞士人魏斯(1781-1830)用德文写的一部小说,写一个家庭遭遇海难流落在 荒岛上的故事。曾译成多种文字出版。   "有点二二口径的子弹找到多少带多少,"尼克・亚当斯正说着,话音忽然匆匆 一转:"快过来!躲一躲!"他看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   他们就在杉树后面贴着软绵绵的青苔坡面趴下,听见了沙土路上轻轻的马蹄得 得,夹着细微的轮声咿哑。车上的人谁也没说话,但是车过时尼克・亚当斯闻到了 他们身上的气味,还闻到了马的汗臭。他当他们会停下车来,到泉水跟前饮饮马、 喝点水什么的,所以急得一身是汗,直到车子往码头的方向去远了,这才放了心。   "就是他们吧,小妹?"他问。   "没错,"她说。   "来,爬到后面去,"尼克・亚当斯说。他拖着他那袋鱼爬到了后面的沼泽地里。 这一带的沼泽地长满了青苔,却并不泥泞。他这才站起身来,把口袋藏在一棵杉树 的树干背后,做个手势让妹妹再往里走。他们脚步轻得像鹿一样,钻进了这片尽是 杉树的沼泽地里。   "内中有一个我认识,"尼克・亚当斯说。"这王八蛋可是个坏种。"   "他说他已经盯了你四年了。"   "我知道。"   "那另外一个,穿一身青、脸皮颜色像烟草渣儿的大个子,是从本州的南边来的。 "   "好,"尼克说。"人都看到了,我还是快些走吧。你回家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我抄近路翻山走,不走大路。晚上我在哪儿跟你碰头,尼基?"   "我看你实在不应该去,小妹。"   "我一定得去。你不知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留一张条子给妈妈, 说我跟着你去了,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   "好吧,"尼克・亚当斯说。"我就在遭过雷击的那棵大青松旁边等你。从树林口 一直往里走,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一棵便是。你知道那棵树吗?抄近路去大路,总得 过那棵树的。"   "那离我们家近得很呢。"   "我不想让你带着那么些东西跑太多的路。"   "我听你的就是。可你千万别去冒险啊。"   "我真恨不得手里有把枪,这就赶到树林边,趁那两个坏蛋还在码头上,就把他 们两个全崩了,再到老磨坊去弄块铁芯来,用铁丝在他们身上一系,把他们沉到深 水里去。"   "这以后呢,你又准备怎么样?"妹妹问。"他们可是上面派来的。"   "那第一个王八蛋谁也没派他来。"   "可你打死了驼鹿,你还卖鲑鱼,他们在你小船上查到的那许多东西都是你打死 的。"   "打这种东西不算犯法。"   他不想提起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因为那就是他们所掌握的证据。   "我明白。可你总不能去杀人吧,我要跟着你去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们不提这个。不过那两个王八蛋我真恨不得宰了他们。"   "我明白,"她说。"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样。可我们总不能去杀人呀,尼基。你就 答应我不干,成吧?"   "不成。这么一说,给老板娘送鲑鱼去恐怕也不大保险呢。"   "我给你送去。"   "不。太重了。我带着货色穿沼泽地,绕到旅馆后面的树林子里。你径直去旅馆, 看老板娘在不在,有没有情况。没有情况的话,你就到树林子里来,我在那棵大椴 树下等你。"   "穿沼泽地绕过去,路可远呢,尼基。"   "这样离教养院也远些。"   "我跟你一块儿穿沼泽地过去不行吗?到了那儿你先别进去,让我去找她,回头 等我出来,再跟你一块儿把货色送进去。"   "好是好,"尼克说。"不过我倒希望你还是照我的办法做。"   "为什么,尼基?"   "因为那样你也许可以在路上看见他们,那你就可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我在 旅馆后边二茬林子里的大椴树下面等你就是。"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等了一个多钟头,妹妹还是没来。后来总算来了,尼克见她 那副亢奋的样子,知道她一定很累了。   "他们在我们家里呢,"她说。"就坐在纱窗阳台上喝威士忌加姜汁汽水,马也卸 了下来,牵进棚里去了。他们说他们好歹一定得等你回家。是妈妈告诉他们,说你 到小溪里钓鱼去了。我看她这倒不是有意的。反正她总不见得是有意的吧。"   "帕卡德太太那边怎么样?"   "我在旅馆的厨房里见到她了,她问我有没有看见你,我说没有。她说她在等你 给她送鱼去,晚市等着用呢。她急死了。你还是快送去吧。"   "好,"他说。"鱼还挺新鲜的。我换上了凤尾草给垫着。"   "我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行,"尼克说。   那旅馆是一座长长的木头房子,有个阳台面向湖上。宽阔的木头台阶向下直通 到码头上,码头远远的直伸到湖中。台阶两边有杉木白坯的栏杆,阳台周围也有杉 木白坯的栏杆。阳台上摆着杉木白坯的椅子,椅子里坐的都是些穿白衣服的中年人。 草坪上装有三根水管,水管里噗噗地冒着泉水,几条小径直通到水管跟前。水味儿 好像臭蛋,因为那是矿泉,尼克兄妹过去常来这里喝水,只当是一种强身的锻炼。 不过此刻他们却是向旅馆背面的厨房而来,旅馆旁边有条小溪流入湖中,小溪上有 座木板桥,他们过了木板桥,就悄悄溜进了厨房。   "把鱼洗一洗放在冰箱里好了,尼基,"帕卡德太太说。   “我回头再来过秤。"   "帕卡德太太,"尼克说。"我可以跟你说两句话吗?"   "只管说吧,"她说。"你不看见我正忙着吗?"   "不知你可不可以这就把钱给我。"   帕卡德太太围一条方格围裙,她是个相当大方的女人,容貌也很美丽,不过此 刻正忙得很,再说她厨房里的帮手也都在。   "你总不见得是想把鲑鱼卖给我吧。你不知道那是违法的吗?"   "我知道,"尼克说。"这鱼是我送给你的。我问你要的是劈柴堆柴的工钱。"   "我去取来,"她说。"在外屋里呢,得上那边去取。"   尼克兄妹就跟着她来到外边。到了由厨房去冷藏室的木板通道上,她忽然站住 了,把手伸进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来。   "你快离开这儿,"她慈祥地急忙忙说道。"得赶快离开这儿。你需要多少钱?"   "我该得十六块,"尼克说。   "拿二十块去,"她对他说。"小妹妹可不能跟着受累啊。让她回家去看着他们点 儿,等你去远了就没她的事了。"   "他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她对他摇摇头。   "卖鱼犯法,买鱼也一样犯法,也许罪名更大,"她说。“你且到外乡去躲避一 时,等风头过了再说。尼基,不管人家怎么说你,你可终究还是个好孩子。情况真 要是不好,你可以去找帕卡德。需要什么的话,夜里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是很容易 惊醒的。只要敲敲窗就行。"   "你今儿夜市该不会上鲑鱼了吧,帕卡德太太?你该不会再上这道菜了吧?"   "不上了,"她说。"不过这鱼也不会浪费的。帕卡德一个人就能吃上个六七条, 我的朋友里这样能吃的也有的是。你可要小心哪,尼基,等风头过了就好。去躲一 躲吧。"   "小妹想跟我一块儿走。"   "你怎么能带她去呢,"帕卡德太太说。"你今儿夜里再来一趟,我准备些东西给 你带走。"   "能给我一只平底小锅吗?"   "你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下的。你用得着什么东西帕卡德有数的。钱, 我另外就不给你了,免得你招来麻烦。"   "我很想见见帕卡德先生,问他要一些东西。"   "只要你需要,他什么都会给你的。可你千万别到他店里去找他。"   "我写个条子让小妹送去好了。"   "那你需要什么就随时写条子去,"帕卡德太太说。"你不用担心。帕卡德会替你 想主意的。"   "再见了,哈利大妈。"   "再见了,"她说着亲了亲他。他觉得她来亲他的时候身上有股味道挺好闻的。 厨房里烤面包的时候就是这么股味道。帕卡德太太身上的那股味道跟她的厨房一个 样,她的厨房里总是挺好闻的。   "不用担心,也千万别做坏事。"   "我不会做坏事的。"   "那当然,"她说。"帕卡德总会给你想办法的。"   兄妹俩后来又会合在自己家背后小山上的那片大青松林子里。当时已是黄昏, 太阳已经落到了湖那边的山后。   "东西都找齐了,"妹妹说。“打起包来这个包还挺大的咧,尼基。"   "我知道。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饱饱的吃了一顿晚饭,这会儿正坐在阳台上喝酒呢。两个人在相对吹牛,尽夸 自己有多聪明。"   "就眼前来看他们还算不得怎么聪明。"   "他们就打算叫你挨饿,饿到你受不了,"妹妹说。"说是只消在树林子里待上个 两三夜,你就得乖乖的回来。只要肚子饿得两耳乱鸣,你就得乖乖的回来。"   "晚饭妈妈给他们吃了什么?"   "蹩脚透了,"妹妹说。   "好。"   "单子上的东西我都找齐了。妈妈怕头痛犯了,已经去睡了。她还给爸爸写了封 信。"   "你看了信没有?"   "没有。信在她房间里呢,跟明天要买的东西清单放在一起。等明天一早发现家 里东西都不见了,这清单她又得重新开过了。"   "他们喝了多少酒?"   "大概喝了七把吧。"   "要是能在酒里放上点蒙汗药才痛快呢。"   "你告诉我怎么个放法,我去放好了。直接加在酒起里吗?"   "不。加在酒杯里。可我们没有蒙汗药。"   "药箱里会不会有?"   "不会。"   "我在酒瓶里加点拔力高①好了。他们还有一瓶酒呢。要不就加上点甘汞。这我 知道我们家有。"②   ①含鸦片的复方樟脑酊,作用为止痛、镇咳、止泻。   ②一种泻药。   "不好,"尼克说。"你等他们睡着了,就想法把那一瓶酒倒半瓶给我。找只旧药 品,倒在药品里。"   "我还是去看着他们点儿,"妹妹说。"哎呀,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这种玩 意儿我可连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太神的,"尼克对她说。"这是一种叫水合氯醛的药。有些窑 姐儿要打伐木工人口袋里钞票的主意,常在酒里下这种药给他们喝。"   "这么说这种药有点邪门,"妹妹说。"不过我们恐怕还是应该备一点,以防万一。 "   "让我亲亲你,"做哥哥的说。"这也是以防万一。我们下去看他们喝酒去吧。我 倒想听听他们坐在我们的家里怎样说三道四。"   "你答应我决不发火,也决不干坏事,好吗?"   "好。"   "也不要去伤害马。这事跟马不相干。"   "不去伤害马。"   "我们要是有蒙汗药就好了,"妹妹显示出一片忠诚。   "可我们就是没有,"尼克对她说。"我看在这波依恩城外是哪儿也不会有的。"   兄妹俩坐在柴棚里,在那儿观察纱窗阳台上据桌而坐的那两个家伙的动静。月 亮还没有出来,天色很黑,但是这两个家伙背后是一派湖光,所以人的轮廓看得很 清楚。这会儿他们没在说话,却都探出了身子,俯在桌子上。随后尼克就听见了冰 桶里的冰块声。   "姜汁汽水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我说过这点姜汁汽水不够我们喝的,"那另一个说。"可你却偏说够了够了。"   "去弄点水吧。厨房里提桶勺子都有。"   "我的酒够了。我要睡觉去了。"   "你不等那个娃娃了吗?"   "不等了。我要去睡会儿。你守着吧。"   "你看他今儿晚上会来吗?"   "难说。我要去睡会儿。你觉得困了就来叫醒我。"   "我一夜不睡也没关系,"那个本地的猎监员说。"为了要抓晚上打猎捕鱼的,我 守上一个通宵是家常便饭,连眼皮都从来不合一下。"   "我也一样,"那个南边来的人说。"可我现在得去稍稍合会儿眼了。"   尼克兄妹俩看他进了门。妈妈对那两个家伙说过,他们要睡的话可以睡在起坐 间隔壁的卧室里。尼克他们看见他擦了根火柴。接着窗子里便又是一片漆黑了。再 看那另一个猎监员,先还在桌子前坐着,后来也盘起了胳膊,把头扑倒了。一会儿 连呼噜声都听见了。   "我们再等他会儿,看他当真睡熟了,再进去取东西,"尼克说。   "你还是在栅栏外等着,"妹妹说。“我在屋里走动没关系。万一他醒来,看见 了你就不好了。"   "好吧,”尼克说。"我就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拿走。好在东西多半是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吗?"   "没问题。猎枪在哪儿?"   "平搁在后棚顶高处的人字木上边。小心别掉下来,也别碰倒了木柴,尼克。"   "放心好了。"   从屋里出来,她就来到另一头的栅栏角上,尼克正在那边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后 面打他的包。这棵大青松上年夏天中了雷击,同年秋天就在暴风雨中倒下了。此刻 月亮刚刚从远山背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树隙筛落下一大片,尼克打包尽可看得清 清楚楚。妹妹放下了手里的口袋,说:"他们睡得就像死猪一样,尼基。"   "那就好。"   "南边来的那个也跟阳台上的这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要找的东西我想我都找齐 了。"   "真有你的,小妹。"   "我给妈妈写了个条子,告诉她我跟你一块儿去了,也好看着你点,免得你去闯 祸,我要她谁也别告诉,还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我把条子塞在她的房门下面。她 把房门锁上了。"   "唉,真见鬼!"尼克话一出口,就赶紧道歉:"对不起,小妹。"   "这也不能怪你,反正我总不能来帮你的倒忙吧。"   "你真厉害。"   "我们这该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行。"   "我把威士忌带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原来的酒瓶里我还留了点儿。让他们都 只猜是给对方喝掉的吧。反正他们那儿还有一瓶呢。"   "你自己的毯子带了吗?"   "那还用说。"   "那我们还是走吧。"   "我来猜猜我们朝哪儿走:叫我猜中,一路顺风。别的倒没啥,就是加上了我的 毯子,这包更大了。枪我来背吧。"   "好吧。你穿了什么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带上什么书了?"   "《洛纳・杜恩》,《诱拐》,还有《呼啸山庄》。"①   ①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一部小说。   "只有《诱拐》你还可以看看,别的都是大人看的。"   "《洛纳・杜恩》才不是给大人看的呢。"   "我们就朗读好了,"尼克说。"朗读的话一本书可以多读几天。不过,小妹呀, 你这一来,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所以我们还是快走。那两个混蛋,别看他们一副 蠢样,其实他们才不会那么蠢呢。蠢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干出来的。"   尼克这时已经打好了包,收紧了背带,于是就往后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 胳膊搂着妹妹:"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尼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别再婆婆妈妈的拿不定主意了。我连 条子都留下了。"   "好吧,"尼克说。"我们走吧。枪你先背着,背不动了就交给我。"   "我都好了,只等出发了,"妹妹说。"我来帮你把包背起来。"   "你连眼皮都没合过一下,可我们就得马上赶路,这你想过吗?"   "我知道。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家伙吹牛说他可以一夜不睡,其实我才真可以 一夜不睡呢。"   "说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个本事呢,"尼克说。"不过有一点你一定得注意,那 就是脚可千万不能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挤脚吗?"   "不挤。我一个夏天一直光着脚板走路,脚板都练硬啦。"   "我也有一副铁脚板,"尼克说。"来,我们走吧。"   他们就踩着满地软软的青松针出发了,这里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大树之间没有 什么小树丛。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去,月亮在树梢间露出脸来,照出了兄妹俩的身 影:尼克背着好大一个包,妹妹背着点二二口径的长枪。到了小山顶上,他们回过 头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清清楚楚,连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见,尖角地后边 就是对岸高高的山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向湖告别了吧,"尼克・亚当斯说。   "再见了,湖呵,"小妹说。"我是永远爱你的。"   他们下了山冈,越过连绵的旷野,穿过果园,翻过一道栅栏,来到了一片麦茬 累累的地里。穿过麦茬地时,向右边望去,看见了山谷里的屠宰场和大谷仓,还看 见了临湖另一块高地上的那座农家老木屋。月光下只见一条钻天杨夹道的长长的路, 直通到湖边。   "在这个地上走你的脚痛吗,小妹?"尼克问。   "不痛,"妹妹说。   "我是因为要避开狗,所以才走这条路的,"尼克说。"那些狗只要一明白来的是 我们,马上就会不叫的。可是即使只叫几声,也说不定就会让人听见。"   "我知道,"她说。"人家听见狗叫了几声又马上不叫,就会知道来的是我们了。 "   向前望去,看得见在路的那边黑糊糊的有山峦隆起的轮廓。走完了仅有的一片 除过了茬的麦田,越过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洼小溪,顺着渐渐高起的地势穿过了 又一片麦茬累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栅栏,栅栏外横着沙土大路,过了大路就 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过去,我再来搀你一把,"尼克说。"我得先把这条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栅栏顶上,那绵延起伏的辽阔土地、那老家旁边黑压压的树林、那月光下 亮晶晶的湖面,就尽收眼底。过了会儿,他这才回头察看起大路来。   "他们顺我们的来路追来是不可能的,这大路上沙土厚,我看留下脚印也不大会 引起注意,"他对妹妹说。"如果沙子不太硌脚的话,我们就尽量靠路边走好了。"   "尼基,说实在的,我看他们都是没有多少脑子的,根本不会想到要追。你只要 看他们得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饭还没吃就已经有几分醉了,后来就更别提了。 "   "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找过我的,"尼克说。"我不是正好在那儿吗。要不是你先告 诉了我,我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他们虽说没有多少脑子,可是听妈妈说你大概钓鱼去了,他们当然也会想到你 准是在那条大点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后,他们肯定去查过船了,看船一条不缺,当 然就会想到你准是在溪上钓鱼。谁不知道你钓鱼的地方一般总是在磨坊和榨房①的 下游一带。他们就是考虑起问题来反应挺迟钝的。"   ①榨苹果汁的作坊。   "好,算你说得对,"尼克说。"可他们判断得还是差不离的。"   妹妹把枪托朝前从栅栏缝里递给了哥哥,然后自己也从横档中间爬了过去。她 挨着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尼克手按着她的头,轻轻抚摸。   "你累透了吧,小妹?"   "不,没什么。我太开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要是还不觉得太累,那你就沿着这边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们马蹄踩出的窟 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干,留下脚印也不大看得出来。那边的路面硬,我走那边。"   "我在那边走也行。"   "不。我不能让你把脚擦破了。"   顺着路向两湖之间的高地走去,一路都是上坡,时而也有短短的几段下坡。路 的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从路边到林子之间也长满了灌木,尽是黑莓紫莓 之类。朝前望去,从树林子里看得见一个个山头,像一排锯齿。这时月亮已快要下 山了。   "觉得怎么样,小妹?"尼克问妹妹。   "有劲极了。尼基,你每次离家出走,都这么带劲吗?"   "哪儿呀。总觉得很寂寞。"   "怎么个寂寞法呀?"   "只觉得苦恼,憋闷。真不是滋味。"   "有我在一起,你看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那不会。"   "你这回没有去找特萝迪,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①不高兴了?"   ①一个印第安姑娘,尼克的恋人。参见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两代父子》。   "你干吗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没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大概老是在想她吧,所以总以为我在说她。"   "你真是个精灵鬼,"尼克说。"我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她在哪儿,所以才想起了她。 既然知道了她在哪儿,当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反正总是这一类 的事吧。"   "我看我真不应该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应该来。"   "唉,算了吧,"妹妹说。"我们这算什么呢,总不见得去学人家的坏样吵架吧? 我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尼克说。   "请你别这样训人,尼基。我回去,还是留下,反正由你决定吧。你什么时候叫 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家亲人吵架的人家,我们见得还少么?"   "就是,"尼克说。   "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没办法,才带我走的。可我也是处处为你着想,只想替 你避祸。不是吗,你没给他们逮住,还不都是亏了我。"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高地上,在这里又望得见湖了,不过从这里看去湖面似 乎一下子变狭了,简直像条大河了。   "到了这儿我们就得抄近路穿田野里过去了,"尼克说。“到那边再走伐木古道。 如果你要回去,该在这儿转身往回走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树林子深处一放,妹妹把枪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说。"大家都累了。"   尼克头枕背包躺了下来,妹妹也在他身边躺下,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说。"我可不愿意跟你吵架。答应我 咱们决不吵架,好吗?"   "好,答应你。"   "我再也不提特萝迪了。"   "去她的特萝迪!"   "我要尽量帮着你,给你做个好伙伴。"   "你本来就是个好伙伴嘛。我有时心里烦躁,又加感到寂寞,因此火气很大,你 不会见怪吧?"   "哪儿的话呢。我们只要好好相互照应,找些乐儿,可以过得快快活活的。"   "好。从现在起,就快快活活地过。"   "我本来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路,接着还有一段路更是难走到极点,过了这两段路我 们就到了。我们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尼基。我穿着套衫呢。"   她挨着尼克蜷拢了身子,转眼就睡熟了。不一会儿尼克也睡着了。他睡了两个 钟头,曙光一露,就把他惊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兜够了圈子,这才带着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们可不能留下离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迹,"他对妹妹说。   古道上杂树丛生,他只好一再低头哈腰,免得撞上枝桠。   "真像个隧道,"妹妹说。   "走上一阵就开阔了。"   "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吗?"   "肯定没来过。我以前带你打猎,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从这儿出去,是不是就到那个秘密点了?"   "不,小妹。这一路走下去,要经过几处乱木地,都是好大一片,挺够呛的。我 们去的地方是没人去的。"   他们顺着古道一路走去,后来又拐上了另一条道儿,那儿就更草木芜杂了。过 了这条道儿才见一平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烧荒后长出来的野草灌丛,还有几座伐木 人住过的旧木屋。小木屋都非常破旧了,有一些连屋顶都塌陷了。可是道儿边上却 有一泓清泉,兄妹俩就去喝了点水。太阳还没有升起,走了一夜,这一大清早就觉 得肚子空空、饿得直叫了。   "这儿四外一带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说。"当年砍伐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 了要剥取树皮,树材他们可是从来不要的。"①   ①这里的他们指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剥下了青松皮,卖给波依恩城的皮厂。海 明威的其他作品中也提到过此事。   "可这道儿又怎么啦?"   "他们一定是先从远处砍起,把树皮拖来堆在道旁,好拉到林子外头去。这样一 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道儿边上,于是又把树皮堆在这儿,再给拉出去。"   "要过了这一大片乱木地才能到那个秘密点?"   "是的。过了这片乱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乱木地,过了那儿就是原始林 了。"   "既然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么又留着那么一片林子没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边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卖吧。靠边上一带还是给偷伐了 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赔一笔采伐费。不过林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要进去 连条勉强可走的路都没有。"   "可人家为什么不打小溪里走呢?那条小溪总该有个来处吧?"   趁这会儿歇着,还没有动身去闯面前那片难闯的乱木地,尼克倒也很想给妹妹 讲讲其中的道理。   "是这么回事,小妹。那条小溪穿过了我们刚才走的那条大路以后,要流过一个 庄稼人的地。那个庄稼人把他的地都围上了栅栏,作了牧场,有想在小溪里钓鱼的, 他都要撵走。所以到了他地界里的那座桥下,人家就再也过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 他的屋后穿过牧场,那也总得在小溪上过,他就在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头公牛。 这头牛可凶了,简直见了谁都要来赶他跑。我从来也没见过有这样凶的牛,它就一 直守在那儿,总是那么杀起腾腾的,只等有人来好撒野。那庄稼人的地盘是到此为 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泽地,到处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过不去。 即使是熟悉地形的,走起来也够呛的。从那儿再往前就是那个秘密点了。我们呢, 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绕了点远路。过了那个秘密点,前面的沼泽地那才真叫沼泽 地呢。那简直是个绝地,谁也别想过得去。好了,我们这就来走面前这段难走的路 吧。"   难走的路已经走过了,更难走的路也已经甩在背后了。尼克一路里不知爬过了 多少木头堆,高的比他的头还高,低的也要其他的腰。他总是先接过枪,放在木头 堆顶上,然后把妹妹一把拉上来,让她爬到那一头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接过 了枪,再搭把手让妹妹下来。碰到一堆堆的树枝乱丛,他们不是从上面踩过,就是 打旁边绕过,乱木地里热烘烘的,各色杂草花粉扬扬,小姑娘头发上沾满了不算, 还给呛得直打喷嚏。   "这乱木地真要命,"她对尼克说。他们当时正坐在一根剥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 休息,坐处是在剥皮人落斧砍树的那头。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实那日益朽 烂的木头整个儿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满地的高大树干没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丛丛 也没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长得一片茂盛。   "过了这一处前面就再没有乱木地了,"尼克说。   "真讨厌透了,"妹妹说。"还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种满了树的墓地没人看 管,地上长了花一样。"   "你这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摸黑赶路了吧?"   "这一带摸黑过不了。"   "就是。不过从这一带过也不用怕后面会有人追来。到了这儿,前面的路就好走 了。"   他们出了烈日炎炎的乱木地,进入了绿荫如盖的大树老林。乱木地一直延伸到 了一道山梁的顶上,过了山梁顶不多远,往前便尽是森林了。森林里地上是一层褐 色的覆被,脚踩上去有弹性,挺阴凉的。林下没有矮树灌丛,树都长到六十英尺开 外才分出枝桠来。林荫里真是凉快,尼克听得见高高的树梢头渐渐起了微微的风声。 一路走去,见不到一丝阳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时分阳光是绝对透不进那枝桠交 错的高高的树梢的。妹妹拉着他的手,紧靠着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过到了这儿总觉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说。"每次都是这样。"   "这样的森林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   "这附近一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平原始森林了。"   "我们要在这林子里走很久吗?"   "路相当长。"   "我要是一个人走的话非害怕不可。"   "我只觉得不大自在。怕倒一点也不怕。"   "这话我刚才就说了。"   "我知道。恐怕我们正是因为心里害怕,所以嘴上才这么说吧。"   "不。我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一点也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独自一人的话,就 准得害怕。你以前有没有跟别人一起来过这儿?"   "没有。都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我总觉得不大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礼拜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尼基,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一派森严?""不会的。你不用担心。 那儿是个愉快的地方。可眼前的这种气氛你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这种气 氛对你可有好处哩。过去的森林就都是这样的。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还留下的最 后一方清净地了。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的。"   "我喜欢过去的年代。可是这样森严的气氛我可不大欣赏。"   "也不是都这样一派森严的。不过青松林就是这样。"   "在这儿走真有劲。我本来总以为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就够有劲的了。可哪里比 得上这儿哟。尼基,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说不上。"   "好吧。你不一定要告诉我。可我晚上做祷告,你不会反对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   "谢谢你。因为我到了这样的森林里,觉得自己心里就只想信奉上帝。"   "所以大教堂都造得有这样的气氛。"   "你从来没见过大教堂吧?"   "没见过。不过在书里看到过描写,想象得出来。这座森林就是我们这儿最好的 一座大教堂。"   "你看我们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到欧洲去看看大教堂?"   "当然行啦。不过我首先得摆脱眼前的麻烦,还得学会挣俩钱儿。"   "你看你写文章能挣得了钱吗?"   "只要我写得出色。"   "你要是能写些比较轻快的作品,是不是倒就有可能会获得成功呢?这不是我的 意见,妈妈说你写的东西总是太忧伤。"   "是《圣诞老人》杂志嫌我写的东西太忧伤,"尼克说。   “他们话是没这么说,可就是不喜欢我的作品。"   "可《圣诞老人》是我们最喜爱的杂志啊。"   "我知道,"尼克说。"可他们就已经嫌我太忧伤了。其实我还根本不好算个大人 呢。”   "怎么才算个大人呢?结了婚就算个大人了?"   "不这么算。反正,还不是个大人的话,要送便只能送教养院。成了个大人,送 监狱就够格了。"   "这么说幸亏你还不算个大人。"   "他们哪儿也别想送我去,"尼克说。"尽管我的作品写得忧伤,我们可别再尽说 忧伤的话了。"   "我可没说你的作品写得忧伤啊。"   "我知道。可人家都这么说呀。"   "我们得快活点儿才好,尼基,"妹妹说。"到了这起森林里,我们都变得没有一 点笑脸了。"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森林了,"尼克对她说。"那时你就可以看到我们要 去落脚的地方了。你饿了吗,小妹?"   "有点饿了。"   "肯定饿透了,"尼克说。"我们吃两个苹果吧。"   走下一座坡面长长的小山,他们看到前面的树干之间出现了阳光。到了森林的 边缘,见四下都长起了白珠树以及一些蔓虎刺,地上已是一派草木茂盛了。从树干 之间望去,看到有一片开阔的草地,顺着坡势一直伸展到水边的那一行白桦树下。 过了草地和那一行白桦树,再往下是绿得黑黝黝的一片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的远 方是一带黛色的山峦。沼泽地和山峦之间伸进来一弯湖水。不过他们在这儿是看不 见的。只是觉得中间间隔很大,这伸进来的一弯湖水准在那儿。   "这是泉水,"尼克指给妹妹看。"这垒起的石头就是我以前露宿的地方。"   "尼基呀,这儿真是太美了,太美了,"妹妹说。"还能望到湖,是吗?"   "是有个地方能望到湖。不过作住处还是这儿好。我去捡些柴枝,一起来做早饭。 "   "这几块耐火石可是好长久以前的东西了。"   "这儿住人本来就是好长久以前的事了,"尼克说。"这几块耐火石还是印第安人 的呢。"   "森林里一没有小径,二不见树上有白楂指路,你怎么①会把路认得那么准呢? "   ①森林中行路,常相隔一定距离在树上削去一块树皮,露出白楂,作为指路标 志。   "你不看见三道山梁上都竖有指路杆吗?"   "没看见呀。"   "以后我指给你看。"   "是你竖在那儿的吗?"   "不。是早就有了的。"   "那你为什么早不指给我看呢?"   "这我倒也说不上,"尼克说。"大概我是只想显一手给你看吧。"   "尼基,在这儿他们永远也别想找到我们。"   "但愿如此,"尼克说。   大约也就在尼克兄妹踏进第一片乱木地的时候,睡在他们家纱窗阳台上的那个 猎监员被阳光刺醒了。住宅坐落在临湖高处的绿树掩映中,太阳从屋后开阔的山坡 上探起头来,正好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个猎监员夜里起来去喝过水,从厨房里回来就干脆往地上一躺,拿个椅垫来 当了枕头。此刻醒来才知道自己竟是睡在地上,于是连忙爬了起来。他原本是向右 侧睡的,因为他左边腋下挎了只手枪皮袋,里面插着一支点三八口径的史密斯韦森 转轮枪。如今脑子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先摸了摸枪,这才觉得阳光刺眼,便避过脸 去,然后去到厨房里,从切菜桌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喝。女佣人正在炉膛里生 火,那猎监员就对她说:"弄些早饭来吃,好不好?"   "早饭没有,"女佣人说。她是睡在宅后的小屋里的,半个钟头前才来到厨房里。 一进来看见猎监员躺在纱窗阳台的地上,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已差不多只剩了空气, 她先是吓了一跳,心里只觉得反感。后来就禁不住忿忿然起来。   "早饭没有,你这是什么意思?"猎监员说,手里的勺子还没有放下。   "就是没有早饭。"   "怎么会没有早饭?"   "没有东西吃呗。"   "那咖啡呢?"   "咖啡也没有。"   "茶呢?"   "茶也没有。没有咸肉,没有麦片,没有盐,没有胡椒粉,没有咖啡,没有博登 牌罐头奶油,没有珍妮大婶牌荞麦粉,什么也没有。"   "你在胡扯些什么呀?昨天晚上吃的东西明明还很多嘛。"   "现在都没啦。准是让'五道眉儿'①给叼走啦。"   ①一种松鼠,即金花鼠。   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听见他们说话就起来了,这时已经来到了厨房里。   "你早上好?"女佣人跟他打了个招呼。   那个猎监员却没有答理,只顾对另一个猎监员说:"怎么回事,埃文斯?"   "那小王八蛋昨天夜里来过了,拿走了好多吃的,足足有一驮。"   "在我的厨房里不准骂人,"女佣人说。   "我们到外边去,"那个南边来的猎监员说。两个人一起走到纱窗阳台上,随手 关上了厨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南边来的人指了指那片"老格林河"。一夸脱装的原啤酒,剩 下还不到四分之一了。"看你醉成了什么样子!"   "我可没比你多喝呀。我一直打起了精神在桌子跟前坐着呢......"   "坐在那里干什么?"   "在等亚当斯家的王八兔崽子露面呀。"   "少不了还喝了点酒。"   "我可没喝。后来到四点半左右,我起来到厨房里去喝了点水,回来就在这门前 躺下歇会儿。"   "要歇会儿为什么不可以躺在厨房的门前呢?"   "他要来的话,从这里看去更容易发现。"   "后来呢?"   "他八成儿是扒窗进来的,反正是溜进了厨房,把那么多的东西装走了。"   "胡说!"   "那你倒是在干什么?"本地的猎监员问。   "跟你一样在睡觉。"   "这不结了!我们何必还要争吵呢。争吵能顶个屁。"   "你去叫那女佣人到阳台上来。"   女佣人来到了阳台上,那个南边来的人对她说:"你去对亚当斯太太说,我们有 话要跟她讲。"   女佣人没有应声,不过她还是到里宅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你把没开的、喝空的酒瓶子都收拾一下,"那个南边来的人说。"这个瓶里还剩 下一点酒,反正也派不了用场了。你要不要喝一杯?"   "谢谢,我不喝了。我今天有事情得办。"   "那我来喝一杯,"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已经喝得比我多了。"   "你走了以后我可连一口都没有喝过,"本地的猎监员还是不肯罢休。   "你怎么老是这么胡说个没完?"   "我这可不是胡说。"   那个南边来的人放下了酒瓶。见女佣人开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他就冲着 女佣人说:"好吧。太太怎么说?""太太偏头痛又犯了,不能见你们。说你们既然有 搜查证,那要搜就请搜,搜完了就请走。"   "她儿子的事她怎么说?"   "她没看到过哥儿,哥儿的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别的孩子呢?"   "到沙勒瓦做客人去了。"   "去谁家做客人?"   "不知道。太太也不知道。反正他们是跳舞去的,住在朋友家要过了星期天才回 来。"   "昨天在这儿转悠的那个孩子是谁?"   "昨天我没看见有孩子在这儿转悠呀。"   "明明有的。"   "也许是哪个小朋友来找这里的孩子玩儿的。也说不定是哪个外地游客的孩子。 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褐色头发,褐色眼睛。一脸雀斑。皮肤晒得黑黝黝的。 穿工装裤、男衬衫。光着脚板。"   "这倒说不准了,"女佣人说。"你说有十一二岁了?"   "呸,算了吧,"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从这种乡巴佬嘴里问得出什么名堂!"   “你说我是乡巴佬,那他又算什么?"女佣人说着对本地的猎监员瞟了一眼。" 埃文斯先生又算什么?他的孩子跟我还是一所学校里念的书呢。"   "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埃文斯问她。"快说吧,苏珊。你就是不说,我反正也 查得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叫苏珊的女佣人说。"眼下上这儿来串门的简直什么样的 人都有。我真觉得像是住在个大城市里一样。"   "你该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埃文斯说。   "这我哪儿能呢,先生。"   "我不跟你说笑话。"   "你自己呢,该也不是要自找麻烦吧?"苏珊问他。   他们到马棚外套好了车,那个南边来的人说:"我们的事办得不大顺当呢,是不 是?"   "他这下子可以远走高飞了,"埃文斯说。"吃的都有了,枪一定也拿到手了。不 过他眼下还跑不出这一带。我准能逮住他。你辨认足迹在行吗?"   "不行。说实在的我不行。你呢?"   "雪地里还行,"那另一个猎监员说得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也不一定非得找到他的足迹不可。我们只要仔细研究一下,算准了他 去哪儿就行。"   "他带上了那么多的东西,不会到南边去的。去南边的话只要稍微带上些吃的, 到铁路线上就有火车可搭了。"   "我也说不准那柴棚里到底给拿走了些什么东西。不过厨房里的东西他肯定拿走 了一大堆。他出逃一定有个目的地。我得去调查一下他平日都有哪些习惯,都有哪 些朋友,常去什么地方。沙勒瓦、佩托斯基、圣伊格内斯、席博伊根,要堵①住他 就到这几个地方去堵。你倒说说,你要是他的话你会去哪儿呢?"   "我会去西北半岛。"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一带地方他以前都是去过的。到渡口去抓他最方便了。 否则很麻烦,从这儿到席博伊根地域辽阔,在他又都是熟门熟路。"   "我们还是去看看帕卡德吧。今天不妨就去查看这一路。"   "他会搭东约旦-大特腊沃斯线②的列车去吗?"   ①沙勒瓦、佩托斯基、席博伊根,三地均在密执安西北半岛北端。圣伊格内斯 则在半岛对岸,隔水相望。   ②东约旦在佩托斯基附近。大特腊沃斯湾则在西北半岛的西部。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那就离他的家乡远了。估计他多半会去熟悉的地方。 "   他们正打开栅栏门要出去,苏珊从屋里出来了。   "可以搭你们的车子上铺子里去吗?我得去采办些食品杂货。"   "你怎么看得出我们要上铺子里去?"   "你们昨天不是在商量要去找帕卡德先生吗?"   "你买了东西怎么运回来呢?"   "我想搭个便车该没问题,少不了有人要出外旅行,或者到湖边来玩儿的。今天 是星期六啊。"   "好吧。上车吧,"本地的猎监员说。   "谢谢你了,埃文斯先生,"苏珊说。   到了杂货铺子兼邮局,埃文斯把牲口拴在马槽前,他跟南边来的那个人没有就 进店,他们站在那里商量了几句。   "这个苏珊讨厌透了,我真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就是。"   "帕卡德倒是个好人。在这一带像他这样人缘好的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所以这买 鲑鱼的事,你千万不能说成他有什么不是。吓,是吓不倒他的,我们可不能招得他 跟我们对立。"   "你看他会跟我们合作吗?"   "你要是态度不好就准得坏事。"   "我们去会会他吧。"   这时苏珊早已进了铺子,她径直穿过店堂,走过玻璃陈列柜,走过开了盖的货 桶,走过成排的纸盒,走过满架的罐头,却什么东西也没看在眼里,什么人也没看 在眼里。她一直走到里边的邮局,邮局里有许多专用信箱,有个领邮件、卖邮票的 窗口。见窗口关着,她就直往后屋走去。帕卡德先生正用一把铁撬在那里开一箱货。 他对苏珊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约翰先生,"女佣人的话说得快极了。"有两个猎监员到店里来了,他们要抓尼 克。尼克昨儿晚上走了,他的小妹妹也跟他一起去了。这事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 他妈妈也知道了,他妈妈那头估计问题不大。她至少该不会说出去吧。"   "他把家里吃的东西都带走了是不是?"   "大半都带走了。"   "你需要些什么只管去挑,开张清单,回头我再跟你一样样核对。"   "他们就快要进来啦。"   "你从后门出去,再打正门进来。我去招呼他们。"   苏珊就绕过这长长的木板房,重又登上正门的台阶。这一回她一踏进店门,就 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送篮子来的那几个印第安人她认识,站在左边第一排玻璃陈列 柜前看柜内钓具的那两个印第安小伙子她也认识。旁边一只玻璃柜里摆的是些什么 成药她全有数,还知道常来买药的都是谁。一年夏天她在这铺子里当过售货员,因 此知道那些纸盒上铅笔写的字母代号和数字表示的都是什么意思,鞋子、冬天用的 罩靴、羊毛袜子、手套、帽子、套衫,在这些纸盒里什么都有。她知道这几个印第 安人送来的篮子能卖多少钱,眼下时令已过,篮子已经卖不起好价钱了。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才把篮子送来呀,塔贝肖太太?"她问。   "七月四日玩得一开心,就没顾上送来,"那印第安女人笑着说。   "比利好吗?"苏珊问。   "我也不知道呢,苏珊。我已经有四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你干吗不把篮子拿到旅馆去,想法兜卖给那里的游客呢?"苏珊说。   "那当然也可以,"塔贝肖太太说。"我去过一次了。"   "你应该天天拿去卖。"   "可路远着哪,"塔贝肖太太说。   就在苏珊一边跟熟人说话儿,一边开单子替东家采购货物时,那两个猎监员在 店堂后边见到了约翰・帕卡德先生。   约翰先生长着一对青灰色的眼睛,黑头发,黑色八字须,看他的样子总叫人觉 得好像这位先生是走错了地方,才撞进了一家杂货店似的。年轻的时候他离开密执 安北部出外,一去就是十八年,他的模样儿根本不像个店老板,倒像个治安官员, 或者说像个豪爽的赌徒。他早年开过几家酒馆,经营得满不错。可是后来这一带的 林木采伐完了,他于是就买了农田,依然留在当地。再后来本县行使地方自决权决 定禁酒,他又买下了这家铺子。当时他已经开了一家旅馆。可是他说,一家旅馆而 没有酒吧不成格局,所以那旅馆里他简直从来不去。旅馆就由他太太经营。太太的 劲头比先生还大,先生说他可不愿意在这些顾客身上浪费时间,这些顾客有的是钱, 想去哪儿度假就尽可以去哪儿度假,可他们却偏要来住一家没有酒吧的旅馆,在阳 台上的摇椅里一坐,一晃一摇的打发光阴。他把这些游客叫做"换茬的",跟太太一 谈起来,就要①拿他们挖苦上一顿,好在太太是极受自己先生的,先生再揶揄她她 也从不计较。   ①原文为changeoflifers--,一语双关,既有"来换换生活情趣的人"之意, 又有"处于更年期(绝经期)的人"之意。   "你要叫他们'换茬的'你就叫吧,"太太一天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我虽说有那 么两下子,可世上却就唯独我这个女人得服你的管教,不是吗?"   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先生说,太 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对太太的这种爱好他倒 并无不敬之意,因为太太自己就说过,她之爱文化修养正好比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 士忌,她还说来着:"帕卡德,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正我 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量去欣赏好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 他去参加肖托夸①或什么成人进修班就行。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 个所谓"奋兴"布道会,可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布道会和"奋兴 "布道会虽然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女相悦 之事,尽管野营布道会也罢,"奋兴"布道会也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会后有谁肯付 参会费的。他告诉尼克・亚当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著名传道师"吉卜赛人"史密 斯②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兴"布道大会以后,总要担心上一阵,就怕先生的灵魂 不能获救,将来难得永生,不过好在他帕卡德长得极像史密斯,所以结果总能云消 雾散,照旧心安理得。可是肖托夸这玩意儿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 文化修养大概总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静对待的题目, 而人们对此却迷得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可决不仅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①流行于美国的一种类似暑期学校的文娱教育活动,常在野外举行,因始创于 纽约的肖托夸而得名。   ②"吉卜赛人"罗德尼・史密斯(1860-1947):英国的"奋兴派"传道师,吉卜赛 人血统,曾多次周游世界到处布道。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他这么告诉过尼克・亚当斯。"性质想必有点 近乎'摇喊'教派,只是表现于思①想方面。这个问题你以后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 说给我听听。你既然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形势了。 "   ①耶稣教中的一个派别,特点是在做礼拜时以叫喊和乱动来表示虔诚。   约翰先生喜欢尼克・亚当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罪"。尼克并不理解这话 的意思,不过听了却感到挺自豪的。   "你难免要干出些事情来,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约翰先生当时对尼克 这么说来着。"事情呢,倒可说是人世间的一大美事。忏悔不忏悔,反正将来再去思 想斗争吧。问题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尼克当下说。   "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可是人活着总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 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可说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 对什么人决不可说假话。"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   "好。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也决不拿假话骗你。"   "我一定尽力做到,"尼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尼克说。"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你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①工作。"   ①苏河:即连接苏必利尔湖和休伦湖的苏圣马里运河(共有三条,两条在美国, 一条在加拿大)。   "这姑娘长得挺美的,我一直很喜欢她,"约翰先生还说来着。   "我也一样,"尼克说。   "想开些,不要太难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尼克说。“其实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她。她生来就是那样的 性子。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还会跟她好上的。"   "也许不会了吧。"   "恐怕还是会的。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约翰先生心里惦记着尼克,来到了店堂后边的柜台里,见那两个人就在柜台跟 前等着他。他站在那里把两个人上下一打量,只觉得一个也看不顺眼。对那个本地 人埃文斯他向来没有好感,压根儿就看不起,可是看到南边来的那个家伙,他更意 识到这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他还没有来得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单看那人的脸相: 一副眼神莫测高深,嘴巴抿得好紧,一般嚼烟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这么紧啊。 他的表链上还串着一枚真品的驼鹿牙。这枚鹿牙确属精品,估计取自一头五岁左右 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约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此人上装里鼓 出来的好大一块,那是他腋下的手枪皮袋。   "这头雄鹿就是你用随身带着的那把大枪打死的吗?"约翰先生问那个南边来的 人。   那个南边来的人大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约翰先生。   "不,"他说。"那是我用一把温切斯特45-70型长枪在怀俄明的开放区打的。"   "这么说你还会用长枪,挺了不起咧?"约翰先生说。他探头朝柜台下望了望。 "一双脚也不小。你出来追捕娃娃们,也用得着这么大的枪?"   "你说'娃娃'还带个'们'字,什么意思?"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他来了个先下手 为强。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娃娃。"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约翰先生发动了反击。不反击是不行的。"埃文斯带上了什么枪去追捕那娃娃呢? 他自己的孩子可是叫那娃娃揍过两顿的。你一定带着大家伙吧,埃文斯。小心那娃 娃也能揍你一顿呢。"   "你为什么不把他交出来,让我们来试试看呢?"埃文斯说。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杰克逊先生,"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说?"   "看到你这个混蛋我就要这样说,"约翰先生说。"你这个八字脚走路的狗杂种。 "   "你真要是有种用这种腔调说话,干吗还缩在柜台后边不走出来呢?"那个南边 来的人说。   "放明白点,你是在跟合众国的邮政局长说话,"约翰先生说。"你说什么话,除 了粪团脸埃文斯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你作证啊。你大概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叫他 粪团脸吧。你去好好想想。你是个吃侦探饭的嘛。"   他现在高兴了。他击退了对方的进攻,打了个平手,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眼下这 样的心情了,想当初他就是这样高兴,哪里像后来,为了谋生得侍候游客吃饭睡觉, 让他们坐了粗木摇椅前一摇后一晃的,在旅馆前面的阳台上望湖景。   "你听着,八字脚,我想起你是谁了,全想起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摆八字脚 的?"   那个南边来的人直瞅着他,就是记不起来。   "我记得汤姆・霍恩被绞死①的那天,你就在夏延,"约②翰先生索性给他当面 抖了出来。"当时大老板答应给好处,就有一帮子人出来诬陷他,那里边就有你。现 在想起来了吧。就在你帮着人家谋害汤姆的那时候,你可还记得那梅迪辛鲍③的酒 馆是谁开的?你人都老了还干这样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里呢?你的记性难道真 是这么不济?"   ①按汤姆・霍恩实有其人。他本来在骑兵部队当侦察兵,离开军队后给牧场干 活,遭人陷害,终至被绞死。1979年华纳电影公司曾根据据说是他的自传拍成电影 《汤姆・霍恩》放映。   ②怀俄明州的首府。   ③怀俄明州的一个小镇,位于梅迪辛鲍河(意译为魔弓河)畔,距夏延不远。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西部来到这儿的?"   "汤姆的案子结案两年以后。"   "真是活见鬼。"   "你还记得我们带上了行李临离开格雷布尔①时,我把那枚鹿牙送给了你吗?"   ①怀俄明州北部的一个小镇,附近有格雷布尔河。   "记得。听我说,吉姆,这个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   "我的名字叫约翰,"约翰先生说。"叫约翰・帕卡德。来,一起到后面喝一杯去。 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脸'埃文斯。原来我们大家叫他'粪团脸'埃 文斯。为了照顾他的脸面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   "约翰先生,"埃文斯先生说。“你友好一点,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听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吗?"约翰先生说。“请问两位老弟还要我 帮你们什么忙?"   到了后屋,约翰先生从角落里货架下格取出一啤酒,交给南边来的那个人。   "放开喉咙喝吧,八字脚,"他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得喝两杯了。"   等他们每人一杯下了肚,约翰先生这才又问:"你们去抓这个娃娃,为了什么呀? "   "因为他违犯了渔猎法,"南边来的那个人说。   "怎么个违犯法呢?"   "上月十二号他打死了一头雄鹿。"   "两个堂堂男子汉带枪追捕一个小孩子,原来就为小孩子上月十二号打死了一头 鹿,"约翰先生说。   "他的违法行为决不止这一件。"   "不过这一件你们掌握了证据。"   "差不离吧。"   "他还有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呢?"   "多着哪。"   "可你们都没有掌握证据。"   "我可没那么说,"埃文斯说。"但是这一件铁证如山。"   "日期是十二号?"   "对,"埃文斯说。   "你怎么也不向他提些问题,倒老让他牵着鼻子问你?"南边来的那人提醒他的 搭档说。约翰先生一听笑了起来。"别跟他打搅,摆八字脚的,"他说。"我想让他那 颗出色的脑袋好好发挥作用。"   "你跟这孩子熟不熟?"南边来的那人问。   "相当熟。"   "跟他有过买卖上的往来吗?"   "他有时到我店里来买点东西。总是现款付清的。"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   "他在俄克拉何马有亲戚。"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埃文斯问。   "得了,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你这是在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谢谢你的 酒啊,吉姆。"   "是约翰,"约翰先生说。"你的名字呢,摆八字脚的?"   "波特。亨利・杰・波特。"   "摆八字脚的,你可千万不能向那孩子开枪啊。"   "我的任务是去把他逮回来。"   "你可一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走吧,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在这儿简直是白白浪费时间。"   "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开枪,"约翰先生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听见啦,"南边来的那人说。   两个人穿过店堂,出了店门,牵过牲口套上轻便马车,驱车走了。约翰先生眼 送他们直向大路的那头驰去。赶车的是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在跟他说什么话。   "怎么叫亨利・杰・波特呢,"约翰先生心想。"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摆八字脚 的'什么。他的脚大,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脚。后来又变成了'摆八字脚 的'。内斯特家的那个小伙子被枪杀了,在现场附近的泉水旁边据说是他找到了足迹, 这才害得汤姆挨了绞。'摆八字脚的'。'摆八字脚的'什么呢?也许我压根儿就不知 道他姓什么。可也总不见得叫'摆八字脚的'八字脚吧。会不会叫'摆八字脚的'波特 呢?不,肯定不叫波特。"   "对不起,我不能收你这些篮子,塔贝肖太太,"他说。“你送来太晚了,现在 已经不是时令了,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卖。不过你要是能拿到旅馆里去耐着性子兜 卖给游客,脱手是没有问题的。"   "你就买下来再拿到旅馆里去卖吧,"塔贝肖太太出了个点子。   "不。你直接兜卖给他们好销些,"约翰先生对她说。"你长得讨人喜欢。"   "那可都是陈年老帐了,"塔贝肖太太说。   "苏珊,我有话要跟你说,"约翰先生说。   一到后屋,他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们来抓尼基,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 妹去报了信,尼基知道家里有埋伏,就趁他们醉得呼呼大睡的时候,拿了些吃的东 西悄悄溜走了。他带去的东西吃两个星期是不成问题的,枪他也带上了,小妹也跟 他一起去了。"   "小妹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知道,约翰先生。我看她大概是想照应照应哥哥,一方面也可以看着点 儿,不让他干出什么坏事来。尼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埃文斯家附近。依你看尼克常去哪儿他心里有没有底?"   "能打听的他都打听到了。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底,我就不知道了。"   "你看他们兄妹俩到哪儿去了呢?"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约翰先生。尼基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跟埃文斯一起的那个家伙可不是个东西。那可是个十足的坏蛋。"   "这人不怎么精明嘛。"   "别看他样子不怎么样,其实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才那么蔫不唧的。可 其实这人才精哩,而且心坏。我以前是了解他的。"   "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没什么事,苏珊。有什么情况快来告诉我。"   "约翰先生,等我把货款结好了,请你复核一下。"   "你怎么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码头,再从东家屋里划一条小船出来,到码头上把东西 接回去。约翰先生,他们打算拿尼基怎么样啊?"   "我也正为这事担心呢。"   "听他们说,好像打算把他送教养院什么的。"   "他要是没打死那头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后悔了。他告诉我他刚刚在书里看到,说是打野兽只要枪开得准,子 弹可以只擦伤点皮,而伤不了命。可以只打昏过去,而伤不了命,所以尼基就很想 试试。他说他明知道这是干傻事,可是很想试试。于是他就打了那头鹿,结果把鹿 的脖子都打断了。他觉得难过极了。什么只擦伤不打死,他觉得这种事他根本就不 应该去试。"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把鹿肉挂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里,后来一定是让埃文斯给发现了。反正是让 人给拿走了。"   "又有谁会去报告埃文斯呢?"   "我想问题就出在埃文斯的那个儿子身上。这小子老是盯尼克的梢。他跟在背后 你却看不见他。很可能连尼克打死那头鹿他都看见了。这小子可不是个东西,约翰 先生。不过他盯梢的本领真是没得说的。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这屋里躲着呢。"   "那不可能,"约翰先生说。"不过躲在屋子外边偷听倒是有可能的。"   "我看他准是追赶尼克去了,"那女佣人说。   "你听见他们在你东家屋里谈起过他吗?"   "一句话都没有提起过他,"苏珊说。   "埃文斯肯定把他留在家里干活儿。我看对这小子我们倒暂且不必放在心上,就 有什么事也得等那两个家伙回到埃文斯家里才会有动静。"   "我今天下午划船过湖回家一趟,派个娃娃去探听一下埃文斯家里有没有雇人来 干活。有人的话,就表示他让那小子出外去了。"   "那两个家伙年纪大了,干跟踪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厉害得很呢,约翰先生,他对尼基的情况了解得太清楚了,尼基常去 哪儿他都有数。他会找到了兄妹俩,再带大人去抓他们。"   "来,到邮局里面去谈,"约翰先生说。   来到了那许多插信格子、专用信箱、大张大张摆得井井有序的原封邮票,以及 挂号登记簿、盖销邮戳、印台等等的后面,领邮件的窗口一关,苏珊又感受到了当 初在铺子里帮工时坐进邮局的那份自豪。一到里边约翰先生就说:"依你看他们到哪 儿去了,苏珊?"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真的。我看不会走得太远的,要不他就不会带小妹去。 而且那一定是个极好的去处,要不他也不会带小妹去。钓鲑鱼给旅馆做菜的事他们 也知道了,约翰先生。"   "也是让那小子知道的?"   "就是。"   "埃文斯家那小子,我们恐怕得想个对付他的办法。"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小妹要跟着她哥哥去,我相信也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免得尼基把他杀了。"   "你想想办法,我们可不能断了他们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办法呀,约翰先生。亚当斯太太已经完全垮了。她偏头痛 的老毛病又犯了。喏,这儿有封信,你拿去吧。"   "你投在邮筒里,"约翰先生说。"这是向邮局交寄的。"   "昨儿晚上看他们俩睡着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可不行,"约翰先生对她说。"这话可千万说不得,这种念头也千万岂不得。 "   "你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恨不得想要杀谁的想头,约翰先生?”   "也有过。不过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爸爸就杀过一个人。"   "这对他有害无益。"   "他实在忍不住了。"   "得学会沉住气,"约翰先生说。"你该走了,苏珊。"   "我今儿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来看你,"苏珊说。"我要是还能在这儿工作该有多 好啊,约翰先生。"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这儿工作,苏珊。可是帕卡德太太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明白,"苏珊说。"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   尼克兄妹躺在嫩草铺成的地铺上,上面有个斜斜的棚顶,是兄妹俩一同搭起来 的。地点就在青松林的边上,前面隔着山坡是杉林沼泽地,沼泽地外就是远处的青 山了。   "要是你觉得这还不够舒服的话,小妹,那青松树上的软树脂我们还可以再剥些 下来垫在下面。今儿晚上很累了,就这么将就过一宵吧。明天再好好拾掇一下,总 要弄到称心为止。"   "已经够惬意的了,"妹妹说。"手一摊脚一伸,还能怎么惬意呢,尼基。"   "这个地方过夜相当不错,"尼基说。“而且一点也不显眼。我们的火堆得尽量 烧小些。"   "这里烧个火堆对面山上也看得见吗?"   "可能看得见,"尼克说。"夜里火光惹眼,老远以外都看得见。不过我可以张条 毯子把火光挡住。这样就不会让人看见了。"   "尼基,要是我们背后没有追兵,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好玩,那该有多好啊。"   "别过早抱这样的幻想,"尼克说。"我们这还不过是开了个头呢。再说,只是为 了好玩的话,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真对不起,尼基。"   "这也没什么,"尼克对她说。"我说,小妹,我到下面去钓几条鲑鱼来做晚饭吃。 "   "我一块儿去好吗?"   "别。你还是留在这儿歇息。劳累了这一天,也难为你了。你就看会儿书,要不 就安安静静歇会儿。"   "那乱木地可是够呛的,是不是?我看那才真叫不好对付呢。我干得还可以吧? "   "你干得很了不起,搭棚建营地你也确实有一手。不过现在你还是得好好休息休 息。"   "我们这个营地起了名字没有?"   "就叫一号营地吧,"尼克说。   他顺坡而下,向小溪走去,快到溪边时,便站下来砍了一根四英尺来长的柳枝, 把枝条修得光光的,皮却并不削去。这里就望得见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小溪不宽, 却很深,岸边长满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泽地里。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飞快, 急处可见一朵朵水花涌起在水面。尼克并没有走到岸边,因为他知道岸边的地下也 是水流,他可不想踩上去惊了鱼。   他心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鱼就肯定不会少。时令已经进入残夏了。   他衬衫的左胸袋里带着个烟草袋,他就从烟草袋里掏出一卷丝线,大致比照柳 条的长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事先开好的一个浅浅的槽口里。然后又从烟草 袋里取出一只钩子系上,还捏住钩子试了试钓线的拉力和柳枝的弯度。他这才搁下 钓竿,又回到跟溪边杉木林子毗连的那个小白桦林里,那里有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 小白桦树,树身横倒在地上。他翻开枯树,见树身下有几条蚯蚓。蚯蚓不大,却遍 体鲜红,活蹦乱跳,他就都捡起来放在一只原先装哥本哈根鼻烟的扁圆听子里,听 子盖上特意钻得有一些小孔。他还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然后就把枯树搬回原处。 在这个地方他每次来总能找到鱼饵,算来已是接连第三年了;把枯树翻开过以后, 他也每次总要照原先的样子重新搬好。   他心想:这条溪流的基底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上游那头还另有一片沼泽地,那 才叫厉害呢,沼泽地里大量的水都是通过这条溪流外泄的。他朝小溪的两头看了看, 又抬头望了望山上青松林下他们准备宿夜的所在。然后回去拿起钓竿,钓线钓钩都 已装好,于是又在钩子上用心穿上点饵料,还啐了口唾沫求个吉利。他右手提着装 好饵料的钓竿钓线,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水面虽窄而流量奇大的小溪岸 边走去。   这一段的水面又特别窄,他的柳条竿只要轻轻一挥,钓线就准能甩到对岸。快 到岸边时,只听见湍急的溪流水声汹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里,他在岸 边远远站住,从烟草袋里取出两颗边上开缝的铅丸,嵌在钓线上距钩子约一英尺处, 用牙齿一咬,铅丸就钳住在钓线上了。   鱼钩上穿着两条蜷曲的蚯蚓,他一挥手把鱼钩甩到了水面上,轻轻放下,鱼钩 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个旋,沉了下去,他把柳条竿的尖头往下低了低,由着水流把 钓线和鱼钩连饵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里。他感觉到钓线扯直了,又突然被 使劲拉紧了。他就把钓竿往上一提,钓竿却在手里弯着身子直不起腰来。他只觉得 扯紧的钓线在那里又抽又拉,他用力往上提,那钓线却就是不松劲。后来劲终于松 了,那家伙随着钓线一起在水里上来了。只见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一阵狂蹦乱跳, 鲑鱼被拉出了水面,悬空打着扑腾,一荡荡到了尼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 鱼映着阳光,一派耀眼,尼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鱼正在凤尾草里翻跳打滚呢。尼克捧 起鱼来,好壮实的鱼,沉甸甸的,一股鱼香真是诱人,仔细一看,鱼背好深的皮色, 遍体的斑点是那么乌黑透亮,鱼鳍的边上更是一派色彩鲜明。那鱼鳍的边缘是白晃 晃的,靠里边镶着一道黑线,到鱼腹部分是一片可爱的金色,宛如晚霞一般。尼克 把鱼拿在右手里,勉勉强强一把攥住。   他心想:这鱼大了点,平底小锅里容不下呢。可是既然让我伤着了,也只好索 性把它宰了。   他就用猎刀的刀把猛砸鲑鱼的脑袋,然后把鱼靠在一棵白杨树的树干上。   "唉,真可惜,"他自言自语说。"这么大小的鱼,给帕卡德太太的旅馆里做菜是 再合适也没有了。可让我和小妹吃起来就嫌大了。"   他心想:我还是到上游去,找一个水浅的地方钓两条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 这鱼让我从钩子上硬拉下来,难道会不觉得有一点痛?有人说逗上钩的鱼好玩得很, 他们爱这么说当然也只好由他们说去,可是没有把上钩的鱼取下过的人,决不会知 道这一拉要给鱼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么一刹那的痛苦吧,还不一样是痛苦? 本来风平浪静,逍遥自在,却忽然就来了叫你上钩的人,再说让人从水里提起来, 吊起在空中,你说这滋味是好受的么?   他暗自寻思:这条小溪也真是稀奇。钓鱼反而要去找小些的鱼钓,这可不是怪 么!   他捡起了刚才撂下的钓竿。鱼钩曲了,他用手扳直。然后把那条大鱼一提,就 向上游走去。   他心想:小溪出了上游的那片沼泽地不多远,有一处卵石滩,溪水很浅。我可 以到那儿去钓上两条小鲑鱼。这条大鱼说不定小妹不喜欢呢。她要是想家的话,我 还是得送她回去。也不知那两个老家伙此刻又在干些什么?我这个地方,埃文斯家 那个混蛋小子估计也不见得会知道。那个王八狗崽子!我看这里除了印第安人,谁 也不会来钓鱼的。做个印第安人该有多好呢--他想。做个印第安人可以免去许多麻 烦。   他就顺着小溪向上游走去,他尽量不靠河边走,可有一回还是踩上了一处下有 暗流的空心地。只见呼的一下猛地窜出一条大鲑鱼来,在溪水里划出了一道水花。 这样大的鲑鱼,在这溪流里要转个身怕都转不过来呢。   那鲑鱼逃到上游,又钻进了溪岸下的暗流里,尼克冲着鱼儿的后影说:"你是什 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好家伙,那么大的鲑鱼!"   在满是卵石的那段浅水滩上,他钓到了两条小蛙鱼。鱼虽小,倒也挺好看,挺 结实,他把三条鱼都掏去了内脏,内脏扔在小溪里,鱼则用冷水洗净了,从口袋里 取出一只褪色的小糖袋包了起来。   他心想:幸亏小妹爱吃鱼呢。要是还能采到些浆果就好了。不过我知道哪儿有, 好歹总能采到一些。他就转身上了山坡,向他们的宿营地走去。太阳已经下山,天 气极好。他举目远望,一直望到沼泽地外,看到那边的天空里有一只鱼鹰在翱翔, 按方位推算,下面该就是那一弯湖水了。   他悄悄来到棚前,妹妹一点都没听见。她侧身躺着,在看书呢。为了免得吓她 一跳,见了她他把话说得很轻。   "小捣蛋,你干什么了?"   妹妹一回头,对他瞧了瞧,微微一笑,把头摇摇。   "我把头发剪了,"她说。   "怎么剪的?"   "用把剪子呀。你说还能怎么剪?"   "你又没镜子,怎么剪呢?"   "我就一只手拉住头发,一只手剪。这还不容易。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个小子?"   "像个婆罗洲的蛮小子。"   "要我剪得像主日学校的学童一样整整齐齐这哪儿能呢。我是不是剪得像个十足 的野蛮人了?"   "那倒也不是。"   "太有劲了,"她说。"我现在既是你的妹妹,可又是个小子了。你说我能不能从 此就变成个小子?"   "那哪儿能呢。"   "要能就好了。"   "你尽说傻话,小妹。"   "恐怕是有那么点儿。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小子?"   "有点像。"   "你帮我修修平吧。你可以拿把梳子边看边剪。"   "我总得帮你修得稍微像样些,可真要修得怎么好,我也没这本事。你饿了吗, 傻兄弟?"   "我就不能做你不傻的兄弟吗?"   "我压根儿就不愿意拿你这个妹妹去换个兄弟。"   "可你现在不换不行啊,尼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们不这么办是不行的。我 按说应该先问一问你,可一想到我们不这么办不行,我就索性一声不响先干了再说。 "   "你干得好,"尼克说。"怕什么!你干得好极了。"   "谢谢你,尼基,太谢谢你了。我刚才就照你的嘱咐,躺在这儿打算好好歇息歇 息。可脑子里却尽自胡思乱想,总想该为你做些什么。比如我刚才就在想,我要拿 上一只烟草听子,到席博伊根那样的大地方去找一家大酒馆,给你弄上一听子的蒙 汗药。"   "你去问谁要呀?"   尼克这时已经坐了下来,妹妹坐在他的膝头上,拿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 短发在他的脸蛋上偎偎擦擦。   "问窑姐儿里的那个女王娘娘要呗,"她说。"你知道那家酒馆叫什么名儿吗?"   "不知道。"   "叫'皇家十元金币旅馆商场'。"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当窑姐儿的随从。"   "窑姐儿的随从又是干什么的?"   "喏,窑姐儿来来去去,给她在后面提长裙;她要上马车,替她开车门;她该去 哪个房间,给她带个路免得走错。大概跟女王身边的侍从女官差不多吧。"   "当随从对窑姐儿怎么说话呢?"   "只要不是失礼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且说个样子我听听,兄弟。"   "比如说吧:'哎呀,小姐,像今儿这样的大热天,哪怕就是做只鸟儿待在描金 笼子里,也肯定是累得够受的。'就是这一类的话。"   "那窑姐儿怎么说呢?"   "她会说:'话是不错。不过那也自有一种乐趣。'因为我给她当随从的这个窑姐 儿,她的出身是很卑微的。"   "那你又是什么出身呢?"   "我是一位忧伤的作家的妹妹,不,是弟弟,我有良好的教养。所以我很受那女 王娘娘的欢迎,那帮窑姐儿也都很欢迎我。"   "蒙汗药你弄到了没有呢?"   "当然弄到啦。她说:'小甜甜,这灵丹妙药你就拿去吧。'我还说了'谢谢'呢! 她还说:'请代我向你那位忧伤的哥哥问好,他什么时候要是到席博伊根来,可要请 他上我们的商场里来看看哟。'"   "你给我下来吧,"尼克说。   "那商场里的人说起话来就是这个腔调的,"小妹说。   "我得做晚饭了。你不饿吗?"   "晚饭我来做。"   "不,"尼克说。"你管你说下去。"   "你看我们会过得愉快吗,尼基?"   "我们这不就过得挺愉快的吗?"   "我为你做的事还有一件呢,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那是在你决心剪掉头发、干点实际的事情以前咯?"   "这件事也是挺实际的。你听我一说就明白了。你做晚饭的时候我亲亲你不碍事 吧?"   "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可我昨儿晚上偷了威士忌,我真担心我这是道德堕落了。你倒说说,就干了这 么一件事,能不能算是道德堕落?"   "不好算。反正那啤酒是已经开了的。"   "这话也是。可我把空了的小酒瓶连同有酒的大酒瓶一起拿到厨房里,给小酒瓶 满满的灌了一瓶,手上不小心溅到了一些酒,我就用舌头把酒舔了,当时我就想这 一舔我八成儿是道德堕落了。"   "你觉得酒的味道怎么样呢?"   "凶透啦,而且怪得很,还有点叫人恶心。"   "这就说明你并没有道德堕落。"   "哎,那可好,因为我要是道德堕落了的话,对你又怎么起得了有益的作用呢? "   "这我也说不来,"尼克说。"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他已经把火生好,平底小锅也已搁在火堆上,熏肉片正一片片往锅子里放。妹 妹双手合拢抱住了膝头,在一边看着。尼克看她放开了手,一条胳膊往下伸去,使 劲一撑,两条腿就直伸了出去。要做个小子,她什么都得学起来。   "我还得学这两只手该怎么放。"   "只要别去拢头发什么的就行。"   "这我知道。不过要是眼前有个跟我同样年纪的男孩子能让我照式模仿,那就好 办多了。"   "模仿我好了。"   "能模仿你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了,是不是?可你该不会笑话我吧。"   "那可说不定。"   "哎呀,但愿我别在路上一不留神露出姑娘家的样子来。"   "不会的。"   "我们的肩膀长得一个样,腿也长得差不多。"   "你另外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   尼克这时已经在煎鲑鱼了。他们是从倒地的枯树上现砍了一段木头当柴烧的, 熏肉片已经熬得焦黄卷起,熬出的肉油煎鲑鱼,他们都闻到了一股香味。尼克拿油 尽往鱼身上淋,一会儿又把鱼翻了个身,再继续不断拿油去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 小小的火堆背后早已张起了一方帆布,免得让人看见火光。   "你到底还要为我做件什么事?"他又问。小妹身子往前一探,冲着火堆啐了口 唾沫。   "我这口唾沫啐得像不像样?"   "反正总还够不到锅子。"   "哎呀,我那一手可厉害着哪。那是我从《圣经》里学来的。我要拿上三颗大铁 钉,叫那两个老家伙加上那个坏小子①每人挨一颗,我要趁他们睡熟的时候,把大 铁钉敲进他们的太阳穴。"   ①此处所说系指《旧约・士师记》4章21节:"西西拉疲乏沉睡,希百的齐雅亿, 取了帐棚的橛子,手里拿着锤子,轻悄悄的到他旁边,将橛子从他鬓边钉进去,钉 入地里,西西拉就死了。"   "这钉子你打算用什么来敲呢?"   "无声锤子。"   "这锤子你怎么使它不出声呢?"   "我自有办法包得它不出声。"   "这敲钉子的事可不大好办哪。"   "嗨,《圣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么干的。我呢,我看到带枪的大男人喝得醉 倒了,我就趁着黑夜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偷走了他们的威士忌,我既然这些都干 了,为什么就不能索性干个彻底呢?何况我这是从《圣经》里学来的。"   "《圣经》里可没有无声锤子。"   "我大概弄错了,无声船桨该是有的吧。"   "也许有。不过我们可不能去杀人啊。你跟我一块儿来,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吗?"   "我知道。不过你和我的脾性儿是很容易犯罪的,尼基。我们跟人家不一样。再 说,我想我既然道德堕落了,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   "你疯了,小妹,"他说。"我问你,你喝了茶会不会睡不着觉?"   "我也不知道。我晚上从来不喝茶。至多只喝薄荷茶。"   "我把茶沏得淡些,再冲上罐头炼乳。"   "要是我们带得不多,尼基,我就别喝了吧。"   "你喝喝看,牛奶加了茶别有一种淡淡的风味。"   他们这时已经在吃晚饭了。尼克给自己和妹妹各切了两漆黑面包,先一人一片 在锅内的肉油里浸一下。吃油浸面包的时候就一边吃鲑鱼,鲑鱼外脆而内里极嫩, 煎得真好极了。吃完后就把鱼骨投在火里,再拿另一片面包夹熏肉片吃,小妹还喝 了加炼乳的淡茶。尼克又找了两段细木片,把炼乳罐头上的洞眼塞住。   "你吃得够不够?"   "够了。这鲑鱼真好吃,熏肉也不赖。家里居然还有黑面包,你看我们走运不走 运?"   "再吃个苹果吧,""他说。"明天我们也许就有好吃的了。这顿晚饭恐怕不大够 吃吧,小妹。"   "哪儿呀。我吃得尽够了。"   "你真的不饿?"   "不饿,肚子吃得饱着呢。我还带着些巧克力,你要不要来一点?"   "你哪儿来的巧克力?"   "我的藏宝袋里有。"   "你说哪儿?"   "我的藏宝袋。我积攒的东西都藏在那儿。"   "噢。"   "这块是新鲜的。另外还有些是从厨房里拿的,不大新鲜了。我们先吃新鲜的, 把不新鲜的留着等万一需要的时候再吃吧。你瞧,我的藏宝袋袋口上还有根绳子可 以收紧,跟烟草袋一样。我们要是能捡到天然的金块什么的,放在这袋里正合适。 尼基,你说我们这次往外跑,能不能索性跑到西部去?"   "我还没有想好呢。"   "我真希望我这藏宝袋里能装满了天然的金块,那可要值到十六块钱一盎司哩。 "   尼克把平底锅洗干净了,把背包拿进棚里,放在靠头的一边。一条毯子铺在嫩 草上,做地铺用,另一条毯子他拿来盖在上面,在小妹那一头折了一道边在底下塞 好。他把刚才沏茶用的小铁皮桶掏洗干净了,去泉水边打了满满一桶的冷水。打了 水回来,看见妹妹已经在地铺上睡熟,把蓝色牛仔裤裹着鹿皮鞋当了枕头。他把妹 妹亲了一下,妹妹却没有醒,他就把他那件穿旧的格子花呢上装往身上一披,在背 包里掏摸了一阵,终于把那一小瓶威士忌找到了。   他打开铺盖闻了闻,酒味好香。他从小铁皮桶里把刚打来的泉水舀了半杯,倒 上一点威士忌。于是就坐在那儿慢慢地喝,每一口都要在舌头底下含上好一会儿, 才慢慢倒腾到舌头上来咽下去。   他的眼光落在那一小堆木炭火儿上:轻轻的晚风吹来,火光就一亮。嘴里品着 掺冷水的威士忌,眼睛望着炭火,他想起心思来。后来杯里的酒喝完了,他又舀了 点冷水喝,喝完了才睡。枪放在左腿下,鹿皮鞋裹上裤子也作了枕头,靠上去硬邦 邦的倒也不错,他把这一头的毯子边紧紧裹住了自己的身子,做完祷告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觉得冷,就把格子花呢上装盖在妹妹的身上,自己转过身来把背朝她 那边挪过些,好把这一头的毯子多匀些出来压在身下。他用手摸了摸,把枪拿来重 又在左腿下放好。夜晚的空气冷得刺鼻,他还闻到了新砍的青松味儿和松枝上的树 脂味儿。他直到这会儿冻醒了过来,才理会到自己原来竟已是这样筋疲力尽。过了 一会他才又觉得舒服了些,背上暖烘烘的是妹妹的身子,他心里想:我一定要把她 照顾好,要让她过得快快活活,要平平安安送她回家。听着她的呼吸,听着这夜的 静谧,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沼泽地外的远山还只勉强看得清。他躺在那儿不 出一声,只是把僵硬的身子舒展舒展。过了会儿才坐起身来,套上卡奇裤子,穿上 鹿皮鞋。他看妹妹睡得很熟,暖和的格子花呢上装早已给拉起来把领子垫在下巴底 下,高高的颧骨和黑黝黝雀斑点点的脸皮在黝黑中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红,剪得短短 的头发越发衬出小脸蛋儿眉清目秀,特别是那鼻梁显得特别直,一对耳朵显得特别 靠近。他只恨不能把她这时的模样儿画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是那样好看, 引得他直瞅。   他心想:看她这样子真像一头小野兽,她的睡相也正像一头小野兽。他又想: 那么你说她这一头短发又像什么呢?依我看,最贴近的比喻应该说是好像有人把她 的头发在砧板上一斧头给斩断了似的。看上去总似乎有一种雕像般的感觉。他是挺 爱妹妹的,妹妹爱他却似乎过了头。不过,他想:这种事情我看总不会有什么的。 至少我希望不会有什么。   他又想:把人叫醒可不好。连我都这样筋疲力尽,她肯定是累坏了。我们在这 儿要是能平安无事,那就说明我们这样做是做对了:我们就是应该躲得远远的,等 事态平息,等南边来的那个猎监员自己滚蛋。不过我还是应该让小妹吃得好些。遗 憾的是,真正像样的东西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来。   东西,当然还是有一些的。那背包里装的就够重的了。不过今天我们实在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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