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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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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不朽的   那所房子刷的是玫瑰色的墙粉,因为潮湿,墙粉都剥落了、褪色了。从阳台上 望得见街道的尽头处是大海,很蓝很蓝的大海。人行道上种的是月桂树,长得好高, 把楼上的阳台罩在一片浓荫之中,浓荫里一派清凉。阳台一角的一只柳条笼里养着 一只百舌鸟,鸟儿此刻没有在唱歌,连唧唧啁啁的叫声都没有,因为有个二十八九 岁年纪、长得又瘦又黑、下眼睛发青、一脸胡子茬儿的年轻人,刚刚脱下了身上的 套衫,把鸟笼给罩住了。年轻人现在就微微掀起了嘴唇,站在那里用心细听。有人 想要开那上了锁、下了闩的前门呢。   他听着,听到的是紧靠阳台的月桂树枝叶丛中吹过的风,是街上开过的一辆出 租车的喇叭声,是孩子们在一块空地上玩儿的喧嚷。接着他听见前门的锁里又有了 个钥匙转动的声音,分明是锁打开了,闩上的门推不开,又把锁重新锁上了。同时 听见的还有个球棒击棒球声,伴着西班牙语的尖声叫喊,那都是从空地上传来的。 他站在那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再听下去,这一回听见又有人想要开后门进来。   这个叫恩里克的年轻人就脱下了鞋子,小心放下,轻轻踩着阳台的花砖走过去, 到了看得见后门的地方,向下一望。后门口没有人。他又悄悄回到前面,尽量缩着 身子,向街上望去。   月桂树下,有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上穿灰色羊驼呢上装、下穿黑裤子的黑人 正在人行道上走。恩里克观察了一下,眼前并没有第二个人。他眼看耳听,在那儿 站了好一会,然后就把罩在鸟笼上的套衫取下来,穿在身上。   他这一听,早已是满身大汗,如今在荫头里,叫凉快的东北风一吹,身上倒觉 得冷了。套衫里腋下挎着个皮枪套,皮套上被汗水泡出了一圈圈白白的盐霜,套子 里插着一支四五口径的科尔特手枪,因为经常摩擦的缘故,腋窝下面点儿的皮肤上 给磨出了一个肿块。他当时就在靠墙的一张帆布床上躺下了。耳朵还在那里用心听。   鸟儿在笼子里又叫又跳,那年轻人抬头看了看。随即就起来解开了搭钩,把笼 子的门打开。鸟儿侧着脑袋朝开着的笼门探了一下又缩回来,稍等又斜挺着尖嘴巴, 把脑袋往前一冲。   "来吧,"年轻人轻轻地说。"不骗你的。"   他把手伸到笼子里,鸟儿往后直逃,贴在柳条上起棱着翅膀。   "你这个小傻瓜,"那年轻人说。他把手从笼子里抽了出来。"我就把门开着。"   他脸儿朝下趴在床上,双臂合拢枕在下巴底下,耳朵还在那里用心听。他听见 鸟儿飞出了笼子,后来又听见一棵月桂树上有了鸟儿的歌声。   "装成是空关的房子,却养上这么只鸟儿,可不是太蠢了吗,"他心想。"蠢成了 这样,会不招来这许多麻烦才怪了。自己都这么糊涂,怎么好去怪别人呢?"   空地上孩子们还在打棒球,这时候天气已经相当凉爽了。年轻人解下了腋下的 皮枪套,把那把大手枪取出来搁在腿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月桂树的枝叶丛中透出了转角上街灯的亮光。他爬起 来走到前边,借着墙的掩护,躲在阴影里把街上左右一打量。转角上的一棵树下站 着一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的人。恩里克看不出他的上装和裤子是什么颜色的,但是 可以肯定那是个黑人。   恩里克飞快赶到阳台的后面,但是那里除了隔壁两户人家的后窗里有些灯光映 在野草地上以外,四下便是一漆黑暗了。后面有多少人都可能。真的有这个可能, 因为这可不比下午了,他现在什么都听不真切了,隔壁第二户人家正开着收音机呢。   突然,传来了一声警报器的呼啸,照例是愈来愈响,年轻人顿时觉得头皮上一 阵有如针刺。这种针刺感来得突然,就如难为情时哄的一阵感到脸红一样,感觉跟 身上发痱子差不多,去得可也一样突然。原来这警报器的呼啸声是收音机里放出来 的,是一则广告里的,紧接着便是播音员的声音:"盖维世牙膏。气质最优,当世无 敌,永保第一。" mpanel(1);   恩里克在黑暗里微微一笑。这会儿该有人来了。   录音的商品广告里,警报器的呼啸声之后是个娃娃的哭声,播音员说玛尔塔-玛 尔塔巧克力一到,娃娃马上破涕为笑。然后是一声汽车喇叭,顾客要加油站给加绿 色汽油。"用不着跟我多说。我就要绿色汽油。绿色汽油经济实惠,同样一加仑汽油 可以多跑好几里路。最好的汽油!"   这些广告,恩里克早就熟得都背得出来了。他去打了十五个月的仗回来,这些 广告还是一无变化;广播电台里想必还是在使用当初的录音,那警报器的呼啸声还 是照样叫他上了当,害得他头皮上顿时这样有如针刺一般,好不难受,这种针刺感 无疑是意识到危险才有的反应,好比捕鸟的猎狗嗅到新鲜的鹌鹑臭迹就会浑身绷紧 一样。   他这种针刺感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起初,遇上危险,心中害怕,他只觉得肚 子里发空。只觉得身子软弱得像发了烧一样,只觉得浑身难以动弹,要往前挪动一 下身子的话只觉得两腿像麻木了一样僵硬。如今这种感觉都没有了,他该干什么就 可以干什么,爽爽利利的。有些勇敢的人就是这样,一开始往往很容易害怕,但是 后来就只剩下了这针刺一般的感觉。他现在临到危险,就还剩下这么一个反应(不 算出汗这一条,他知道这一条是永远免不了的),而且现在这种反应也不过是起了 个报警的作用,如此而已。   他向那边的树下望去,那个戴草帽的人现已坐在人行道边上了。恩里克正站在 那儿窥望,忽然阳台的砖地上落下了一颗石子。他在墙脚边找了一阵,没有找到。 伸手到床下去探了探,还是没有。正跪在那儿,又是一颗小石子落在砖地上,弹起 来滚到了阳台边上的角落里,蹦到了街上。恩里克终于把前一颗石子捡到了。那是 一颗普通的小卵石,摸上去很光滑,他就放进了口袋,走进屋里,下楼到后门去。   他闪在门的一边,从枪套子里拔出那把科尔特枪来,沉甸甸攥在右手里。   "胜利,"他很轻很轻地用西班牙话说,好像嘴巴很不屑于说这两个字似的,随 即光着脚板悄悄溜到了门的另一边。   "属于应该得到胜利的人,"门外有个人说。这回答暗号的是个女声,话说得很 快,嗓音带些颤抖。   恩里克拔去了两道门闩,用左手开了门,右手依然紧握着科尔特枪。   门外乌黑一片里有个姑娘,提着只篮子。头上还裹着一方头巾。   "你好,"他招呼过一声,就关了门,上了闩。黑暗里他听得见她在喘气。他接 过她的篮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恩里克,"她也唤了一声,他看不见她两眼都发出了光芒,也看不见她脸上是 怎么个表情。   "来,上楼去,"他说。"前面有人监视。你被他看见了没有?"   "没有,"她说。"我是穿过空地过来的。"   "我领你去看。跟我到阳台上去。"   恩里克提着篮子,他们一起上了楼。他把篮子在床边一放,走到阳台口上一望。 那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的黑人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恩里克轻声说。   "原来怎么样?"那姑娘问,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也朝街上望去。   "原来他已经不在了。有些什么可吃的?"   "真对不起,让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待了一天,"她说。“真是莫名片妙,非 得让我等天黑了再来。我是巴不得就来,整整捱了一天。"   "让我待在这儿本身就是莫名片妙。天还没亮他们就把我从船上带来,丢在这所 有人监视的房子里,只告诉我一个联络的暗号,一点吃的东西也没给。我总不能拿 暗号当饭吃吧。反正这所房子有其他原因受到监视了,把我丢在这里实在是不应该。 还要叫我尝这种十足的古巴风味!可当年我们至少饭还有得吃吧。你好吗,玛丽亚? "   她在黑暗里亲了亲他的嘴,亲得那么热烈。他感觉到她丰满的嘴唇紧紧贴着自 己的嘴唇,感觉到她的身子偎在自己身上哆嗦,这时他背上的后腰处却起了一阵剧 烈的刺痛。   "哎哟!小心点儿。"   "怎么啦?"   "小心我的背上。"   "背上怎么啦?受了伤啦?"   "真应该让你看看,"他说。   "现在就看好吗?"   "回头再看吧。我们得先吃点东西,离开这儿。这儿是存放什么东西的?"   "东西多啦。四月失败以后留下的东西都存放在这儿。以备将来再用。"   "遥远的将来,"他说。"他们知道这儿受到监视了吗?"   "肯定不知道。"   "都有些什么呢?"   "有一些原籍的步枪。还有成箱成箱的弹药。"   "应该在今天晚上就把东西全部转移出去。"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我们得要做好 几年的工作,才会再需要这些东西。"   "你喜欢这醋渍油炸鱼吗?"   "真好吃,来坐近点儿。"   她挺起腰来偎在他怀里,一只手搁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抚着他的脖颈儿,边唤: "恩里克呀,我的恩里克呀。"   "碰我得小心哪,"他连吃带说。"我的背可碰不起。"   "你不打仗回来了,心里高兴吗?"   "这我还没有想过,"他说。   "恩里克,楚丘怎么样了?"   "牺牲在勒黎达①了。"   ①勒黎达和下文的特鲁埃尔都是西班牙的地名。   "菲利佩呢?"   "牺牲了。也是在勒黎达。"   "那阿尔图罗呢?"   "牺牲在特鲁埃尔。"   "那维森特呢?"她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双手这时也已经握在一起搁在他腿 上了。   "牺牲了。是在塞拉达斯一仗中攻过公路的时候牺牲的。"   "维森特是我的兄弟啊。"她如今已是直僵僵独自坐着了,手也从他身上抽回来 了。   "我知道,"恩里克说。他还是吃他的。   "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啊。"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恩里克说。   "我一直不知道,他可是我的兄弟啊。"   "我真抱歉,玛丽亚。我不应该这样直嘴快口的。"   "他牺牲了?你肯定他牺牲了?不会是传闻吧?"   "我可以告诉你:活着的只有罗赫略,巴西利奥,埃斯特万,费洛,加上我五个 人。其余的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恩里克说。   "叫我怎么受得了呢,"玛丽亚说。"你想想,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这事多说也没有用。人都已经死了。"   "倒不单单因为维森特是我的兄弟。自己的兄弟牺牲我倒还舍得。可他是党的优 秀分子啊。"   "是的。他是党的优秀分子。"   "真不值得。把精华都毁于一旦。"   "不。值得的。"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这简直不像话嘛。"   "不。是值得的。"   这时候她哭了,恩里克还是吃他的。"别哭,"他说。"当前重要的是得考虑一下, 我们该怎样工作,好顶他们的缺。"   "可他是我的兄弟啊。你还不理解吗?是我的兄弟啊。"   "我们大家都是兄弟。有的牺牲了,有的还活着。他们现在派我们回国,好保存 下一些力量。要不那真要弄得一丁点儿都不剩了。不过工作我们还是得继续做。"   "可他们怎么会都牺牲了呢?"   "我们编在一个突击师里。所有的人非死即伤。我们这几个没死的人也都挂了彩。 "   "维森特是怎么牺牲的?"   "他是在越过公路的时候,被右边一座农庄房子里的机枪火力撂倒的。那座房子 里的火力点把公路全封死了。"   "你当时也在那里?"   "在。我带领一连。我们在他的右侧。我们虽然还是把那座房子拿了下来,可花 了相当时间。那里的敌人有三挺机枪。两挺在宅子里,一挺在马棚里。很难逼近。 我们只好调一辆坦克上去,朝窗子里开火,这才把最后一挺机枪打了下来。我损失 了八个弟兄。代价太大了。"   "那是在哪儿的事?"   "塞拉达斯。"   "这个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你不会听说的,"恩里克说。"这一仗没打胜。将来谁也不会知道的。维森特和 伊格纳晓就都是在那里牺牲的。"   "你说这种事值得吗?那样的人才,特地到外国去打败仗,牺牲性命,这值得吗? "   "玛丽亚,说西班牙话的地方怎么好算是外国呢。只要是为自由而死,死在哪里 都一样。当然,我们应该尽量避免牺牲,争取活下去。"   "可你想想,都牺牲了什么样的人才呵--到老远的地方―-又都打的是败仗。"   "他们不是特地去牺牲的。他们是去斗争的。牺牲,不过是个偶然的现象。"   "可都是打的败仗。我的兄弟是打败仗牺牲的。楚丘是打败仗牺牲的。伊格纳晓 也是打败仗牺牲的。"   "这些都只是个局部。我们的任务,有些其实是办不到的。也有不少虽然看似办 不到,结果却完成了任务。可是,有时候侧翼部队没有及时配合出击。有时候又缺 少火炮。有时候接受了任务却没有足够的兵力--比如在塞拉达斯就是这样。由于这 种种原因,就打了败仗。但是归根结底这可不是什么失败。"   她没有答茬儿,他也吃好了。   这时树梢头的风已经很大,阳台上觉得冷了。他把碗碟在篮子里放好,拿餐巾 揩了揩嘴。他擦干净了手,伸过去搂住了姑娘。姑娘在哭呢。   "别哭,玛丽亚,"他说。"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正视现实吧。我们应 该考虑一下有些什么事情要做。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她没有吭声。借着街灯的光,他看得见她的脸色:两眼直瞪瞪瞅着前方。   "我们的那一套空想主义必须收起。这个地方,就是那种空想主义的一个典型例 子。我们的恐怖主义行动必须停止。我们的行动必须保证今后再也不重犯革命冒险 主义的错误。"   姑娘还是没有吭声,他望着她的脸,这多少个月来他一直想着这张脸,除了工 作以外要是还能想点儿什么的话,就总是想着这张脸。   "你的话就像本本上说的,"她终于说了。"不像人话。"   "对不起,"他说。"我得到的教训就是这么几条。我就知道这几条是当今的要务。 对我来说那是最迫切的现实。"   "对我来说只有牺牲了许多同志才是最现实的事,"她说。   "我们向牺牲了的同志致敬。但是他们并不重要。"   "你这话又像是本本上说的了,"她生气地说。"你的心都成了本本啦。"   "真对不起,玛丽亚。我还以为你会理解的。"   "我只理解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她说。   他知道她这话并不符合实际,因为她没有看见他们牺牲,他才是亲眼看见的: 在哈拉马橄榄树林中的那一回遇上下雨,在基霍尔纳给打得房塌屋倒的那一回是大 热天,在特鲁埃尔的那一回正飞着雪。不过他也知道她话里有责怪他的意思:维森 特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使他忽然感到无限痛心--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还 剩有这么个顺乎本能、通乎人情的小小角落会感到这样悲痛呢。   "这里原先有只鸟儿,"他说。"有只百舌鸟养在笼子里。"   "是吗。"   "我把鸟儿放了。"   "你的心倒真好!"她挖苦地说。"战士都这么讲感情吗?"   "我是个好战士。"   "这我相信。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好战士。我的兄弟是个什么样的战士呢?"   "极好的战士。比我富有生气。我缺乏生气。这是个缺陷。"   "可你会做自我批评,你会像本本上那样说话。"   "我要是能生气勃勃的就好了,"他说。"我就是怎么也学不会。"   "富有生气的人都牺牲啦。"   "不,"他说。"巴西利奥就是很富有生气的。"   "那他也得牺牲,"她说。   "玛丽亚!别这样说话好不好。你说话有失败主义情绪。"   "你说话像本本,"她冲着他说。"请你别碰我。你的心是冷的,我恨你。"   他当下又感到一阵痛心,尽管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是冷的,以为除了疼痛什么 也刺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坐在床口上,向前探出了身子。   "把我的套衫拉起来,"他说。   "我不拉。"   他拉起套衫的后襟,弯下了身子。"玛丽亚,你看看吧,"他说。"这可不是本本 上的玩意儿。"   "我看不见,"她说。"我也不想看。"   "你摸摸我背上靠腰的地方。"   他感觉到姑娘的指头摸到了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凹处,凹进去好深啊,连个棒球 都塞得进去呢,这是伤口留下的一个奇形怪状的疤,当初伤口从这边腰窝直通到那 边腰窝,手术医生为了清创,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整个儿都伸了进去呢。他感觉到 姑娘摸到了疤上,他心里立刻一揪紧。可是接着却只觉得被她搂得紧紧的,两片嘴 唇亲了上来。先是陡的一痛,身子有如落在白浪翻滚的大海中,一个既猛且高、亮 得叫人眼花的狂涛劈头打来,打得他完全没了顶,但是一亲到她的嘴唇,却又无异 在茫茫大海中遇上了一个小岛。那两片嘴唇在!还在!可是后来还是给淹没了,不 过这时他的疼痛也消失了,他发觉自己变成了独自坐着,身上汗水已经湿透,玛丽 亚却在一旁且哭且说:"啊呀,恩里克,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   "那没什么,"恩里克说。"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这都是本本上没有的。 "   "经常痛吗?"   "不碰不撞就不痛。"   "那脊髓呢?"   "受了些小小的损伤。肾脏也伤着了点,不过问题不大。弹片打这一头进去,从 那一头出来。下边还有几处伤,腿上也有。"   "恩里克,请原谅我。"   "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不能跟你好好亲热亲热,真是扫兴,所以我也高 兴不起来了,真是抱歉。"   "等你好了再好好亲热亲热吧。"   "对。"   "你会好的。"   "对。"   "我来照料你。"   "不,我来照料你。这么点伤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给碰了撞了那个痛不好受。 不过我也不怕。我们得赶快展开工作。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存放在这儿的东西今 天夜里就得转移。得另找个新的地方,一要不受怀疑,二要东西放在那儿不会坏。 短时期内我们还不会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还得要做很多很多工作,才能重新达到这 一步。有很多同志还得受些训练。到那时这些子弹恐怕早就不能用了。这里的天气 是很会坏雷管的。可我们得赶快走了。我真是个傻瓜,在这儿待了那么大工夫。是 哪个傻瓜安排我到这儿来的,我倒要请他向党委说说清楚。"   "我今天夜里就带你到党委去。他们还以为你今天躲在这座房子里很安全呢。"   "叫我躲在这座房子里简直是胡闹。"   "我们这就走吧。"   "我们早就该走了。"   "跟我亲亲,恩里克。"   "可一定要十二万分小心才行,"他说。   于是,他们就那样摸黑坐在床上,他是尽量小心翼翼,闭上了眼睛,两人的嘴 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他终于感受到了一派幸福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突然有了到 家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有了生还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得到了被爱 的愉快而还是不觉得疼痛。如今相爱已经不再感到空虚,足见原先还是有岂不踏实 之处的,四片嘴唇在黑暗中贴得紧紧的,那份自在真是幸福而体贴,虽然黑咕隆咚 的,却是那么温暖。他正处于这种黑沉沉一无疼痛的境界里,突然一阵警报器的呼 啸直刺耳膜,那种切肤之感真比得上人世间最剧烈的疼痛。那是真正的警报器,不 是收音机里放出来的。还不止一只呢,是两只。是从街道两端分头而来的。   他一扭头,马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归家之感总共也没有享受多久。   "快出门穿空地过去,"他说。"快去。我在楼上射击,牵制他们。"   "不,你走,"她说。"听我的,我留在这儿射击,他们会只当你在屋里。"   "来,"他说,"我们一块儿走吧。这儿没有什么值得保护的。这批东西反正都没 用了。还是走吧。"   "我要留下,"她说。"我要保护你。"   她伸手到他腋下,就要抽他枪套子里的手枪,他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来吧。 别做蠢丫头啦。快来!"   他们这就赶紧下楼,他感觉到姑娘紧紧挨在他身边。他打开了门,两个人一起 跨出门口,来到屋外。他转身把门锁上。"快跑,玛丽亚,"他说。"朝那个方向往空 地上跑。跑呀!"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他马上又给了她一巴掌。"快跑。一到那边就钻野草爬过去。你原谅我,玛丽亚。 可你千万得走。我往那一头去。快跑呀,"他说。"你真混蛋!还不快跑!"   他们同时钻进了野草里。他又跑了二十步,听得警报器渐渐停止了呼啸,警车 在屋前停了下来,他就赶快卧倒,往前爬去。   他沾了一脸野草的花粉,不断挣扎着往前爬,蒺藜草时时扎得他两手两膝一阵 阵刺痛,耳朵里听见有人直奔屋后而去。他们把那座房子包围了。   他不断往前爬,脑子里在拼命思索,疼痛都给丢在了脑后。   "可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他心想。"为什么不再派一辆车子来个兜屁股包抄呢? 为什么不弄个聚光灯或探照灯来把这平空地照亮呢?古巴人嘛,"他又想。"他们会 这么蠢,这么张扬?他们一定只当房子里没有人。他们一定是专为查抄那批东西而 来的。可又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   他听见背后的那帮人破门而入了。他们已经把那座房子团团围住了。他听见就 在房子近处有只哨子连吹了两个长声,他还是不断挣扎着往前爬。   "这些笨蛋,"他心想。"不过那篮子碗碟现在一定已经被他们发现了。这帮子家 伙!也有这种查抄法!"   他这时已经快到空地的尽头了,他知道这一下他就非得起来冲过马路朝对面的 房子奔去不可了。他倒已经摸索出了一种不致引起疼痛的爬行方法。现在不管做什 么动作,他差不多都已有了适应的能力。就是突然的动作变化还免不了要引起疼痛, 所以他真不想站起来。   在野草丛中他一膝顶地仰起身来,承受了疼痛的冲击,终于挺住了,接着又招 来了再一阵的疼痛:把另一只脚也一并往上一提,好站起身来。   他刚一迈腿向对街另一块空地后边的房子跑去,忽然咔哒一声亮起了探照灯, 把他罩住了。他正好完全暴露在那一道光柱下,面对着灯光。两头都是黑暗,界线 分明。   原来另外还有一辆警车没有拉警报器,悄悄开来,守候在空地后面的一个转角 上,探照灯就是从这辆警车上打出来的。   光柱下恩里克那消瘦憔悴、轮廓分明的身影直起腰来,就去从腋下的枪套里掏 他那把大手枪,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隐在黑暗里的那辆警车上几把冲锋枪一起向他 开了火。   他只觉得像当胸挨了棍子,不过他能有感觉的也只有那第一棍。随后的几棍就 都空有其声了。   他扑面栽倒在野草丛中,就在他倒下时,或者可以说就在探照灯亮起到第一颗 子弹打中他的那一刻儿工夫里,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们可毕竟不是那 么蠢的。恐怕倒还真得好好对付他们哩。"   要是他还来得及有第二个想法的话,那就是但愿另一头的转角上没有警车。可 是那另一头的转角上偏偏也有,车上的探照灯此刻正在空地上搜索。巨大的光柱在 玛丽亚姑娘藏身的草丛上面扫过来扫过去。黑漆漆的警车上,几个机枪手手把机枪, 紧跟探照灯光来回转动着汤姆生枪那膛线密密的丑恶却厉害的枪口。   隐在黑暗里打探照灯的那辆警车背后,树影中站着一个黑人。他戴一顶狭边平 顶草帽,穿一件羊驼呢上装。衬衫里面挂着一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他悄悄站在那 儿,看探照灯来回搜索。   探照灯在野草地上照个不停,草丛里姑娘直挺挺贴在地上,下巴都抠进了泥里。 她自听到那一阵枪声以后就没有再动弹过一下。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顶着地面直跳。   "你看见她啦?"警车上有个人问。   "叫他们在草地那边搜,"前排座上的警官说。他就唤树下的那个黑人:"Hola! ①你到那座房子里去,叫他们成疏开队形到野草地里去搜,朝我们这边搜过来。是 总共只有两个人吗?"   ①西班牙语:喂!   "是只有两个人,"那黑人轻声说道。"另外一个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   "那就去说。"   "遵命,警官,"黑人说。   他两手拿着草帽,就沿着草地的边缘向那座房子奔去。如今那座房子上上下下 的窗口里都已灯火通明了。   姑娘趴在野草地里,双手抱住了头顶盖。"快帮我一把,好歹让我挺过去,"她 冲着草丛里说,可不是对谁说的,因为那儿什么人也没有。一会儿她忽然暗暗哭了 起来:"来救救我吧,维森特。来救救我吧,菲利佩。来救救我吧,楚丘。来救救我 吧,阿尔图罗。快来救救我吧,恩里克。来救救我呀。"   要是在过去的话她早就祈祷了,可是这一套她如今已经不干了,现在她只觉得 自己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要是我让他们逮住了,可要帮我一把,不能让我开口啊,"她嘴贴着野草说。 "可不能让我开口啊,恩里克。可千万不能让我开口啊,维森特。"   她听得见他们从背后的草丛里搜来了,就像打猎的哄赶野兔子一样。他们散得 很开,仿照散兵的阵式推进,手电光在野草中乱晃。   "啊呀,恩里克,"她说,"来救救我吧。"   她把抱住脑袋的手放了下来,攥紧了拳头摆在两边。"还是这么办好,"她心想。 "我要是一跑,他们准会开枪。倒还是这样干脆。"   她就慢慢站起身来,向警车直奔而去。探照灯劈头盖脸落在她身上,她虽然在 奔,眼睛却只见到了探照灯,眼前就只有那一圈令人目眩的白光。她心想还是这个 法子最好。   她背后人声呐喊。但是没有人开枪。有个人猛力一把把她抱住,她随即倒了下 去。那人按住了她,她听得见那人在直喘粗气。   另外有个人两手往她腋下一夹,把她拉了起来。他们抓住了她的双臂,把她向 警车押去。他们并没有怎么难为她,只是押着她一个劲儿朝警车走。   "住手!"她说。"住手!住手!"   "那是维森特・伊尔图维的姐姐,"那警官说。"这倒是个有用的人。"   "已经审问过她了,"另一个人说。   "就是没有严加审问。"   "住手!"她说。"住手!住手!"她大声喊叫:"救救我呀,维森特!救救我呀, 救救我呀,恩里克!"   "他们都已经死啦,"有人说。"都救不了你啦。你别死心眼儿了。"   "不,"她说。"他们会救我的。死了就是能救我。能,能,就是能!我们牺牲了 的同志就是能救我!"   "那你去看看恩里克吧,"那警官说。"看看他还能不能救你。他就在那辆警车的 后座里哪。"   "他这就已经向我伸出手来了,"玛丽亚姑娘说。"你们不看见吗,他这就已经向 我伸出手来了。谢谢你啊,恩里克。谢谢你啊!"   "咱们走吧,"警官说。"这丫头疯了。留四个人看着屋里的货,回头派一辆货车 来运走。我们先把这个疯丫头带到局里去。到了局里她会招的。"   "你休想,"玛丽亚抓住了他的衣袖说。"你们不看见吗,大家都已经向我伸出手 来了。"   "胡说,"警官说。"你疯了。"   "他们谁也不是白白牺牲的,"玛丽亚说。"大家都已经向我伸出手来了。"   "过个把钟头再让他们来救你吧,"警官说。   "他们会来救我的,"玛丽亚说。"不劳你费心。现在就已经有很多很多人向我伸 出手来了。"   她靠在车座的椅背上,坐在那儿简直一动也不动。她此时的信心看去真是坚定 得出奇。五百多年前在鲁昂镇的市场上,有个跟她一般年纪的姑娘也是怀着这样一 股信心的。①   ①指法国民族女英雄贞德(冉・达克,约1412-1431)。贞德于百年战争末期抗 击英军,并予以重创,成为法国人民爱国斗争的旗帜。后为封建主出卖,在法国北 部被俘。教会法庭秉承英人意旨,诬之为"文巫"。判以火刑。1431年5月30日牺牲。 鲁昂在法国北部。   这一点玛丽亚可并没有想到。车上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两个姑娘一个叫贞,一 个叫玛丽亚,她们也没有其他的共同之处,只是在需要的时候胸中都突然涌起了这 么一份坚定得出奇的信心。可是此刻直挺挺端坐在车中、给弧光灯照得脸上一片光 亮的玛丽亚,却引得车上的那帮警察个个感到心中很不自在。   车子开动了,打头的那辆车上,坐在后座的警察都纷纷把机枪重又装进了厚厚 的帆布套,他们卸下枪托插进了斜兜,把枪管连同把手柄装进了大盖袋,弹盒则装 在小网袋里。   那个戴平顶草帽的黑人从屋影里走出来,向第一辆车打了个招呼。他一头钻进 了前座,这样前排座上开车的旁边就坐了两个人。四辆警车一转弯驶上了大路,顺 着这条大路去就是滨河大道,可以直通哈瓦那。   挤在前排座上的那个黑人,把手伸进衬衫里,摸到了那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 他手拉着念珠,坐着不作一声。他在投靠哈瓦那警方当上眼线之前,本是个码头工。 今天晚上干了这趟差使,可以领到五十块钱。眼下在哈瓦那五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 目,可是那黑人的心思已经不在钱上了。车子驶上大堤上灯光明亮的车道时,他慢 慢儿把头略略一偏,趁此回眸一望,看见姑娘高高地昂起了头,脸上焕发出自豪的 光彩。   黑人吃了一惊,把那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从头到尾拨了一遍,死死抓住不放。 可是念珠也起伏不了他心中的恐惧,因为如今叫他不得安宁的,是一种更古老的魔 法了。                  蔡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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