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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下①   ①引自《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3篇第5节《晨祷》,全句为:"我躺下酣睡, 我睡醒起来,主都在扶持我。"   那天夜间,我们躺在房间地板上,我听着蚕在吃桑叶。蚕就养在桑叶架上,整 夜你都听得见蚕在吃桑叶,还有蚕粪在桑叶间掉落的声音。我本人并不想要睡觉, 因为长期来我一直知道如果我在暗处闭上眼,忘乎所以,我的灵魂就会出窍。自从 夜间挨了炸以来,我那样已经好久了,只感到灵魂出了窍,走掉了再回来。我尽量 不去想这事,可是从此每到夜间,就在我快要睡着那时刻,灵魂就开始出窍了。我 只有花好大的功夫才制止得了。尽管如今我深信灵魂决不会真的出窍了,然而那年 夏天,我是不愿做这实验的。   我躺着睡不着的时候自有种种消遣的方法。我脑子里会想到小时候一直去钓鳟 鱼的一条小河,我还会在心里想象出我仔仔细细沿河一路钓鱼的情景;凡是大木头 底下,凡是河畔的每个湾口,深潭和清澈的浅滩,我都一一钓个明白,有时钓到鳟 鱼,有时钓不到。晌午我就不钓鱼,吃午饭了;有时在小河对过一根木头上吃;有 时在高坡的一棵树下吃,我一向吃得很慢,边吃边看着身子下面的河流。我的鱼饵 往往用光,因为我出发时总是只在一个香烟罐里带上十条蚯蚓。每当我用光了,就 得再找些蚯蚓,在雪松遮住太阳的河坡上有时很难挖,坡上没有草,只有光秃秃的 湿土,我常常找不到蚯蚓。虽然我总是找到一些当鱼饵的,可是有一回我在沼泽地 就偏偏找不到鱼饵,只好把钓到的一条鳟鱼切碎当鱼饵。   有时我在沼泽草地里,草丛间,羊齿植物下找到些虫子,就用来当鱼饵。其中 有甲虫,有腿如草茎的虫子,有躲在旧烂木头里的金龟子幼虫,白色金龟子幼虫长 着瘦削的棕色脑袋,钓钩上挂不住,一到凉水里就不见影儿了;有藏在木头底下的 扁虱,有时我在木头底下找到蚯蚓,可一掀开木头,蚯蚓就溜到地里去了。有一回 我用过一根旧木头底下的蝾螈当鱼饵。这条蝾螈很小,轻巧灵活,颜色可爱。纤小 的脚竭力想抓住钓钩,打这一回以后,我虽常找到蝾螈,但我再也没用过。我也不 用蟋蟀当鱼饵,就因为蟋蟀在钓钩上老蹦跳。   有时小河流经一平空旷的草地,我在干燥的草丛里会逮到蚁蜢,就用来当鱼饵, 有时我逮到蚁蜢就会扔到河里去,看着蚁蜢随波逐流,一会儿在水里游,一会儿在 水面上打转,待到一条鳟鱼跃其它才不见影踪。有时,夜间我会在四五条河上钓鱼; 尽量先到源头开始钓,然后顺流而下,一路钓下去。碰到钓得太快,时间还没过完, 我就会在这条河上再钓一遍,先从小河流入大湖处开始,再溯流而上,想法把顺流 时漏钓的鳟鱼一一钓上。有几个晚上我脑子里也编造几条河流,有几条非常带劲儿, 就象醒着做梦一般。那些河流有几条我至今还记得,以为自己在那里钓过鱼,而且 跟我真正认得的河流搅混了。我给这些河流一一起上名字,有时乘火车到那儿去, 有时还徒步走上好几英里路到那儿去呢。   不过有几天夜间我没法钓鱼,在那几天夜间我完全清醒,就反复祈祷,想法为 我所有认识的人祈祷。如果你尽量回想你所有认识的人的话,这样的祈祷就要花好 多时间。你要回溯到你记得最早的事--对我来说,记得起来的是我出世的那个屋子 顶楼,还有从其中一根椽子上吊下的一个铁皮匣,里面放着我父母的结婚蛋糕,在 顶楼里还有我父亲小时候收集的一瓶蛇和其他动物标本,都浸泡在酒精里,酒精在 瓶里蒸发掉了,有些蛇和动物标本都露出背来,发了白--如果你想得那么远,自然 记得一大批人了。如果你为他们个个人都做祈祷,为每个人念上一句"万福马利亚" 和一句"天父",就要花上好长时间,闹到头来天亮了,如果你是在一个白天能睡觉 的地方,就能睡上一觉了。   在那些夜晚,我总尽量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事,先从我去打仗之前开始,一件件 事情回想过去。我发现自己只能回想到我祖父住房的那个顶楼。于是我再从这里开 始照此思路想下去,想到我打仗为止。 mpanel(1);   我记得,祖父死后我们就搬出那幢住房,搬到母亲设计建造的新住房。有许多 搬不走的东西都在后院里烧毁,记得顶楼上那些瓶子扔进火堆里,受了热爆裂了, 烧着酒精,火焰窜上了。还记得那些蛇标本在后院火堆里焚烧。不过后院里没人, 只有东西。我连烧东西的是什么人都不记得了。我就再一直想下去,想到什么人才 不想,并为他们祈祷。   新住房的事我就记得母亲经常大扫除,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一回父亲出 门打猎,她就在地下室来个彻底大扫除,把凡是不该留者的东西统统烧掉。等父亲 回到家里,下了轻便马车,拴上马,那堆火还在屋外路上烧着。我出去迎接他。他 把猎枪递给我,瞧着火堆。"怎么回事?"他问。   "亲爱的,我在地下室里大扫除呢,"母亲在门廊上说。她站在那儿,对他笑脸 相迎。父亲瞧着火堆,对着什么东西踢了一脚。接着弯下腰,从灰烬里捡出什么东 西"尼克,拿个火拨来。"他跟我说。我到地下室拿来了一个火拨,父亲就仔仔细细 地在灰烬里扒。他扒出了石斧,剥兽皮的石刀,做箭头的工具,还有陶品和不少箭 头。这些东西全烧焦了,残缺了。父亲仔仔细细地把这些东西全扒出来,摊在路边 草地上。他那把装在皮套里的猎枪和狩猎袋也在草地上,刚才他下马车时就扔在那 儿了。   "把枪和袋子拿到屋里去,尼克,再给我一张纸,"他说。这时母亲早已进了屋。 我拿了猎枪,枪太沉,在我腿上磕磕绊绊,另外还拿了两个狩猎袋,就朝屋里走了。 "一回拿一件,"父亲说。"别想一口气就拿得那么多。"我放下狩猎袋,把猎枪先拿 进屋去,还从父亲诊所那堆报纸里拿了一份。父亲就把所有烧焦和残缺的石起摊在 报纸上,然后包了起来。"最好的箭头全都粉碎了,"他说。他拿了纸包走进屋里, 我留在屋外草地上守着两个狩猎袋。过了一会儿,我就把狩猎袋拿进屋去。一想到 这件事,只记得两个人,所以我就为他们俩祈祷。   可是,有几天夜间,我连祷告词都忘了。我想来想去只想到"在地上如同天上" 半句,于是只好从头想起,完全没①法记住。我只得承认自己记不得了,放弃做祈 祷,试试想些别的事。所以有几天夜间我就尽量回想世界上一切走兽的名称,想完 了再想飞禽,想完了再想鱼类,再想国名,城市名和各种各样食品名,以及我所记 得的芝加哥街名,等到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这时我就光听着。我不记得有哪 一夜一点听不到什么声音。如果我能够有亮光就不怕睡觉了,因为我知道只有碰到 乌漆麻黑时我的灵魂才会出窍。所以,好多天夜间我当然都躺在有亮光的地方,这 样才入睡,因为我几乎老是觉得累,经常很困。我相信好多回我都不知不觉就睡着 了--但是我有知有觉时从没入睡过,在这一夜,我就听蚕吃桑叶了。夜间蚕吃桑叶 你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就睁着眼睛躺着,听蚕吃桑叶了。   ①据《圣经・旧约全书・路加福音》旧译本第11章第2节,主训人的祷告全句为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 行在天上。"而现行《圣经》英译本、中译本都无"愿你的旨意......"此句。   屋里另外只有一个人,他也醒着。我听他没睡着有好一会儿了。他不能象我这 样安安静静躺着,因为,也许,他没有那么多睡不着的经验。我们都躺在垫着稻草 的毯子上面,他一动稻草就希希唢唢响,不过蚕倒不受我们弄出的声音惊动,照样 吃着。屋外,离前线七公里的后方虽然也有夜间的声响,但是跟屋里暗处细小的声 响不同。屋里另外那个人尽量安安静静躺着。后来他又动了。我也动了,所以他知 道我也醒着。他在芝加哥住了十年。1914年他回家探亲时,他们把他当成兵,拨给 我做勤务兵,因为他会讲英语。我听见他在听,就在毯子里又动了动。   "你睡不着吗,中尉先生?"他问。   "是啊。"   "我也睡不着。"   "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我睡不着。"   "你身体舒服吗?"   "当然。我没事。就是睡不着觉。"   "你想要聊一会儿吗?"我问。   "好哇。可在这鬼地方有什么好谈的呢?"   "这地方挺不错嘛,"我说。   "当然,"他说。"真是没说的。"   "跟我谈谈芝加哥的事吧,"我说。   "啊呀,"他说,"我都跟你谈过一回了。"   "跟我谈谈你结婚的经过吧。"   "这事我跟你谈过了。"   "星期一你收到的信是--她的吗?"   "当然。她一直给我写信。她那地方可赚大钱呢。"   "那你回去倒有个好去处了。"   "当然。她经营得不错。她赚了一大笔钱呢。"   "你看咱们谈话会把大家吵醒吗?"我问。   "不会。他们听不见。反正他们睡得象猪。我就不同,"他说,"我太紧张。"   "悄声说吧,"我说。"要抽口烟吗?"   我们熟练地在暗处抽烟。   "你烟抽得不多,中尉先生。"   "不多。我快要戒掉了。"   "说起来,"他说,"烟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看你戒了烟也就不想着抽了。你有 没有听说过瞎子不抽烟是因为他看不见香烟冒烟?"   "我不信。"   "我本人也觉得这全是扯淡,"他说。"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你也知道,听说总 是听说。"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听着蚕在吃桑叶。   "你听见那些该死的蚕了?"他问。"你听得见它们在吃。"   "真有趣,"我说。   "我说,中尉先生,有什么心事让你睡不着吗?我从没见过你睡觉。自从我跟了 你以来,你夜里就没睡过。"   "我不知道,约翰,"我说。"今年开春以来,我健康状况就一直不妙,一到夜里 就让我心烦。"   "就跟我一样,"他说。"我本来就不该卷入这场战争。我太紧张了。"   "也许会好转的。"   "我说,中尉先生,无论如何,你干吗也卷进这场战争啊?"   "我不知道,约翰。当时,我要吧。"   "要,"他说。"那理由太不象话了。"   "咱们不该大声说话,"我说。   "他们睡得象猪,"他说。"反正,他们也不懂英语。他们屁也不懂。等仗打完了, 咱们回国,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在报馆里找份工作。"   "在芝加哥?"   "没准。"   "你看过布里斯班①这家伙写的东西吗?我妻子把它剪下来寄给我。"   ①阿瑟・布里斯班(1864-1936),美国报纸编辑,曾任纽约《太阳报》记者。 1918年在芝加哥《先驱报》当编辑。   "当然看过。"   "你跟他见过面吗?"   "不,可我看见过他。"   "我倒想会会那家伙。他是个好作家。我妻子看不懂英语报纸,可她还象我在家 时那样照旧订报,她把社论和体育版剪下来寄给我。"   "你孩子怎么样?"   "孩子都很乖。有一个女儿现在念四年级了,不瞒你说,中尉先生,要是我没孩 子现在也不会当你的勤务兵了。那他们就要把我一直留在前线了。"   "你有孩子,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孩子都很乖,可我要个儿子。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件事真太 遗憾了。"   "你干吗不想法睡一觉?"   "不,我现在睡不着。我现在毫无睡意,中尉先生。我说,我倒担心你不睡觉。 "   "没事儿,约翰。"   "想想看,你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不睡觉,真是。"   "我会睡的。一会儿就行了。"   "你一定要睡。一个人不睡觉挺不住啊。你犯什么愁吧?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约翰,我想自己没有心事。"   "你应当结婚,中尉先生。结了婚就不会犯愁了。"   "我不知道。"   "你应当结婚。你干吗不挑个有很多钱的意大利好姑娘呢?你要挑谁都能弄到手 嘛。你又年轻,又得过几枚勋章,人又帅。你还挂过两三次彩呢。"   "我的意大利话说不好。"   "你说得不错了。真见鬼,要说得来这种话干什么?你又用不着跟她们说话。是 跟她们结婚啊。"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你认识些姑娘吧?"   "当然认识。"   "那好,你就娶最有钱的一个。在这里,凭她们受的教养,都可以做你的好妻子。 "   "这事我要考虑考虑。"   "不要考虑了,中尉先生。结婚吧。"   "行。"   "男人应当结婚。你决不会后悔的。人人都应当结婚。"   "行,"我说。"咱们想法睡一会儿吧。"   "行,中尉先生。我再试试。可你别忘了我说的话。"   "我不会忘记,"我说。"现在咱们睡一会儿吧,约翰。"   "行,"他说。"希望你也睡,中尉先生。"   我听见他在垫着稻草的毯子里翻身,后来就不出声了,我听着他呼吸均匀。接 着他就打起呼噜来了。我听他打了好一阵子呼噜才不再听他,一心听着蚕在吃桑叶 了。蚕不停吃着,蚕粪在桑叶间掉落。我又有一件新鲜事好想了,我躺在暗处睁大 眼睛,回想一下我平生所认识的姑娘,她们会做什么类型的妻子。这件事想想倒很 有味儿,一时间钓鳟鱼的事也丢光了,做祈祷的事也搁开了。可是,到头来,我还 是回到钓鳟鱼的事上,因为我发现我能记住所有的河流,而且条条河流都总有些新 鲜事好想想,可是姑娘呢,我想了她们两三回以后就印象模糊了,脑子里记不清了, 终于都模模糊糊,变成差不多一个模样,我索性一下子统统不去想她们了。不过祈 祷我还是不断在做,夜间我常常为约翰做祈祷,十月攻势前,跟他同年入伍的士兵 都调离了现役。他不在身边我倒很高兴,因为他在的话就成了我一大心事。过了几 个月,他到米兰的医院来探望我,看见我依然没结婚大失所望,我知道他要是得知 我至今还不结婚会很难受。他回到美国去了,他对结婚深信不疑,相信一结了婚就 万事大吉了。                       陈良廷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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