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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捕季节   佩多齐替旅馆花园铲土,挣了四个里拉,他用来喝个烂醉。他看见那位年轻先 生从小径走过来,神秘地跟他说话。这位年轻先生说自己还没吃过饭,不过准备一 吃好午饭马上就走。四十分钟,至多一个小时。   在桥边的酒店里,人家又赊卖三瓶白兰地给他,因为他信心十足,对午后的差 使又十分诡秘。那天风大,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来,一会儿又隐没了,下起麻花小 雨来了。真是钓鳟鱼的好日子。   这位年轻先生走出旅馆,问他钓竿的事。要不要他太太带着钓竿跟来?"好啊, "佩多齐说,"让她跟咱们去吧。"年轻先生回到旅馆里去,跟他起子说了。他和佩多 齐沿路走去。他肩上背着一只背包。佩多齐看见他起子同他一样年轻,穿着登山靴, 戴着蓝色贝雷帽,出了门跟他们一路走来,还带着钓竿,拆开来,一手拿一截。佩 多岂不喜欢她拉在后面。"小姐①,"他对年轻先生眨眨眼叫道,"上这儿来,跟我们 一起走吧,太太②,上这儿来。咱们一块儿走吧。"佩多齐要他们三个一起沿着科蒂 那的街走。   那位太太拉在后面,老大不高兴地跟着。"小姐③,"佩多齐温柔地叫道,"上这 儿来跟我们一起吧。"年轻先生回头看着,大声说了句什么。太太才不再拉在后面, 走了上来。   他们走过城里的大街,佩多齐一路上碰到谁都别有用心地打招呼。"你好,阿图 罗④!"一边触触帽檐。那个银行职员在法西斯咖啡馆的门口瞪着他。人们三五成群, 站在店铺门前瞪着他们三个。他们走过新旅馆工地时,那些外套上沾满石粉,正忙 着打地基的工人都抬眼看看。没人跟他们说话,也没人跟他们打招呼,只有城里的 叫化子,又瘦又老,胡子拉碴,在他们路过时向他们脱帽行礼。   佩多齐站在一家铺子前,铺子橱窗里摆满啤酒,他从旧军服里面一个口袋里掏 出空酒瓶。"来点喝的,给太太买点马沙拉⑤,来点,来点喝的。"他用酒瓶做着手 势。好一个钓鱼天。"马沙拉,你喜欢马沙拉吗,太太⑥?来点儿马沙拉?"   ①②③④⑥原文是意大利语。   ⑤马沙拉:意大利西西里岛产的白葡萄酒。   那位太太绷着脸站着。"你只好凑他的兴了,"她说,"他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懂。 他喝醉了吧?"   年轻先生看来不在听佩多齐说话。他在想,佩多齐到底怎么会说骑马沙拉的? 那种酒是马克斯・比尔博姆①喝的啊。   "钱②,"佩多齐一把揪住年轻先生的衣袖,临了说,"里拉。"他笑了,虽然嘴 里不愿强调钱字,但是有必要让这位年轻先生掏出钱来。   年轻先生拿出钱包,给了他一张十里拉的钞票。佩多齐踏上台阶,走到这家国 内外名酒专卖店的门口。店门上着锁。   "这家店要到两点钟才开门呢,"有个过路人嘲笑说。佩多齐走下台阶。他感到 伤心。没关系,他说,咱们可以到康科迪亚去买。   他们三个并肩一路走到康科迪亚去。康科迪亚的门廊上堆着生锈的大雪橇,年 轻先生在店门口说,"你要什么?③"佩多齐把那张折成几叠的十里拉钞票交给他。 "没什么,"他说,"什么都行。"他不好意思了。"马沙拉也好。我不知道。马沙拉? "   这对年轻夫妇进了康科迪亚店门,门就关上了。"三杯马沙拉,"年轻先生对小 吃柜台后面的姑娘说。"你是说要两杯吧?"她问。"不,"他说,"一杯给个老头④。 ""哦,"她说,"一个老头,"说着大笑,顺手放下酒瓶。她把三份泥浆似的饮料倒进 三个玻璃杯里。那位太太坐在挂报绳下面一张桌子边。年轻先生把一杯马沙拉端到 她面前。"你最好把这喝了吧,"他说,"不定喝了会好受些。"她坐着,瞧着杯子。 这位年轻先生走到门外,拿了一杯想给佩多齐,可是看不见他人影。 mpanel(1);   ①马克斯・比尔博姆(1872-1956):英国散文家,剧评家,漫画家,曾侨居意 大利二十年左右。   ②原文是德语。   ③原文是德语。   ④原文是意大利语。   "不知他上哪儿去了,"他拿着那杯酒,回进小吃室里说。   "他要一夸特酒,"太太说。   "一夸特要多少钱?"年轻先生问那姑娘。   "白的吗?一里拉。"   "不,马沙拉。把这两杯也倒进去,"他说,一边把自己这杯和倒给佩多齐那杯 都交给她。她用个漏斗量满一夸特酒。"弄个瓶子带着走,"年轻先生说。   她去找个瓶子。她真觉得好笑极了。   "真抱歉,让你心里这么不好受,小不点儿,"他说。"真抱歉,刚才吃饭时我那 样说话。同样的事,咱们俩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同。"   "没什么关系,"她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太冷了吧?"他问。"你能再穿上件毛衣就好了。"   "我穿上三件毛衣了。"   那姑娘拿了个细长的棕色酒瓶进来,把马沙拉倒了进去。年轻先生又付了五里 拉。他们出了门。那姑娘觉得好笑。佩多齐正在背风那头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钓竿。   "快走,"他说,"我来拿钓竿。人家看见钓竿有什么关系?没什么人会找咱们麻 烦的。科蒂那①没人会找我麻烦。我认识村政府里的人。我当过兵。这城里的人个 个都喜欢我。我卖青蛙。要是禁止钓鱼怎么办?没什么事。没事。没麻烦。说真的, 大鳟鱼。好多好多呢。"   ①科蒂那-丹比佐:意大利东北部小城,为国际冬季运动胜地,居民讲丹比佐 方言。   他们下山朝河那边走去。城市落在他们后面了。太阳隐没了,又下起小雨了。 "瞧,"他们路过一所房子,佩多齐指指门口一个姑娘说。"我的女儿。"   "他的医生,"那位太太说,"他有必要指给咱们看他的①医生吗?"   "他说是他的女儿,"年轻先生说。   佩多齐手一指,那姑娘就进屋了。   他们下了山,走过田野,然后拐弯沿着沙滩走。佩多齐拚命挤眉弄眼,自作聪 明地咭咭呱呱说着话。他们三个并肩走路时,那位太太屏住气,迎风走着。他有一 回还用手拐儿捅捅她肋骨。他有时候用丹比佐方言说话,有时候用蒂罗尔②人的德 国方言说话。他拿不准这对年轻夫妇最听得懂哪种话,所以他两种话都说。不过听 到那位先生连声说是③,佩多齐就决定完全说蒂罗尔话了。那位年轻先生和太太什 么都听不懂。   ①在英语中女儿daughter和医生doctor发音相似。   ②蒂罗尔:奥地利西南部地区,在意大利北部,大部分为阿尔卑斯山地。   ③原文是德语。   "城里人个个都看见咱们拿着钓竿走过。咱们现在大概给禁捕警察钉上了。咱们 别惹上这麻烦就好了。这个混帐的老糊涂也喝得烂醉。"   "你当然没这份胆量干脆回去,"那位太太说。"你当然只好走下去。"   "你干吗不回去啊?回去啊,小不点儿。"   "我要跟你在一起。要是你坐牢,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坐呢。"   他们陡然朝下折向河滩,佩多齐站着,他的上衣迎风飘动,他对着河指手划脚。 河水混浊泛黄。右边有个垃圾堆。   "用意大利话跟我说,"年轻先生说。   "半小时。至少半小时①。"   "他说至少还要走半个小时。回去吧,小不点儿。不管怎么说,在这风口里,你 会受凉的。今天天气坏,反正咱们也找不到什么乐趣。"   "那好吧,"她说着就爬上草滩了。   佩多齐在山下河畔,但等她翻过山脊,走得几乎看不见人影,他才注意到她不 在了。"太太②!"他大声叫道。"太太!小姐③!你别走。"   ①原文是意大利语。   ②③原文是德语。   她继续翻过山脊。   "她走了!"佩多齐说。他吃了一惊。   他解下扣住几截钓鱼竿的橡皮圈,动手把钓竿连接起来。   "你不是说还要走半小时吗?"   "哦,是啊。再走半小时固然好。这儿也好。"   "真的?"   "当然。这儿好,那儿也好。"   这位年轻先生在河滩上坐下,连接起一支钓竿,安上了卷轴,把钓丝穿过导线。 他感到不自在,生怕鱼场看守或民防团随时会从城里跑到河滩来。他看得见城里的 房屋和矗立在山丘边上的钟楼。他打开蚊钩轴箱。佩多齐弯着腰,把扁平粗硬的拇 指和食指抠进去,再把弄湿的蚊钩绕住。   "你有铅子儿吗?"   "没有。"   "你一定要有一些铅子儿。"佩多齐激动了。"你一定要有铅子儿。铅子儿①。一 点铅子儿。就放在这儿,就放在钓钩上,不然你的鱼饵就会浮到水面上来了。你一 定要有这个。只要一点铅子儿。"   "那你带来了吗?"   "没。"他绝望地仔细翻看了一下口袋,把里面的军装口袋夹里的布屑也找了个 遍。"我一点儿也没有。咱们一定要有铅子儿。"   "那咱们钓不成鱼了,"这位年轻先生说,一边拆开钓竿,把钓丝从导线里抽回。 "咱们弄点铅子儿,明天再钓吧。"   "不过,听我说,亲爱的②,你一实要有铅子儿。钓丝才会起浮在水面上。"佩 多齐的好机会眼看成为泡影了。"你一定要有铅子儿。一点儿就够了。你的钓鱼家伙 倒是崭新的,就是没有铅子儿。我原来倒可以带点儿来的。你还说你样样都有呢。 "   ①②原文是意大利语。   这位年轻先生瞧着给融雪染污的河水。"我知道,"他说,   "咱们明天搞点儿铅子儿再钓吧。"   "告诉我,明天早上什么时候?"   "七点。"   太阳出来了。天气暖和晴朗。这位年轻先生感到松了口气。他不再违法了。他 坐在河滩上,从口袋里掏出那骑马沙拉,递给佩多齐。佩多齐又递回来。年轻先生 喝了几口,又递给佩多齐。佩多齐再次递回来。"喝吧,"他说,"喝吧。这是你的马 沙拉。"年轻先生喝了几口又把瓶交给他。佩多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喝。他急匆 匆拿过酒瓶就倒转瓶口,喝酒时脖颈儿褶皱上的白发随风飘拂,两眼直盯着那个细 长的酒瓶的底。他全喝了。喝酒时,太阳照着。天气真好。说到头来,今天真是个 好天。好极了。   "听着,亲爱的①!早上七点。"他叫这位年轻先生亲爱的有好几回了,一点事 儿都没有。马沙拉真是好酒。他眼睛闪闪发亮。这样的好日子就在眼前。明天早上 七点就开头了。   ①原文是意大利语。   他们动身上山朝城里走了。年轻先生径自走在头里。他走到半山腰了。佩多齐 向他大声喊道。   "听我说,亲爱的,你能帮个忙,给我五里拉吗?"   "今天用吗?"年轻先生皱皱眉问。   "不,不是今天。今天给我明天用。我要备齐东西明天用,买硬面包啊、萨拉米 香肠啊,还有奶酪,咱们大家吃的好东西。你啊,我啊,还有你太太。钓鱼用的鱼 饵,用熏鱼,不光用蚯蚓了。也许我还可以买些马沙拉。全部费用五里拉。帮个忙, 给五里拉。"   这位年轻先生仔细看看钱包,掏出一张两里拉和两张一里拉的钞票。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佩多齐说,那口气俨若卡尔顿俱乐部一个会员正 从另一个会员手里接过一份《晨邮报》。这才是生活呐。他对旅馆花园的活儿厌倦 了,再也不愿拿着粪耙把冰冻的粪肥堆耙碎了。生活才开个头呢。   "那就到七点钟吧,亲爱的!"他拍拍这位年轻先生的背说。"七点正。"   "我也许不去了,"年轻先生把钱包放回口袋里说。   "什么,"佩多齐说,"我会弄到熏鱼的,先生。萨拉米香肠,样样都全。你啊, 我啊,还有你太太。就咱们三个。"   "我也许不去了,"年轻先生说,"十之八九不去了。我会托旅馆老板留话的。"                    刘文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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