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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回 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 一堂椅案不是读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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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四壁鼓吹同欣加冕日 一堂椅案不是读书天 却说明秋谷想起吃炸三角,坐车到煤市桥来,找了一个小馆子,便在楼上散座 里坐下。散座的东头,隔了有一方板壁,放下了一方白布门帘子,那就算是雅座。 明秋谷挨着板壁坐下,要了一碟炸刃子,一碟炒肉片,又一壶白干,慢慢的受用。 那雅座里,有几个人在里面等人,说说笑笑,又把筷子敲着桌沿,唱些二簧西皮。 明秋谷以为这也是酒馆子里常有的事,没有注意。一会工夫,只见上来两个十四五 岁的男孩子,对四围望了一望。一个道:“还没来吗?”一言未了,那白布帘子里, 钻出两三颗人头来,说道:“这儿,这儿,快来罢,真把我们等急了。”那两个孩 子便含笑进去了。这一进去不打紧,那屋子里就如倒了鸭子笼一般,乱笑乱嚷起来。 明秋谷先一见就觉得那两个孩子,有些可疑,他一个人身上,各穿了一件灰棉袍, 戴着一块瓦式的便帽。帽上那一块护目的帽照,和戴的一副茶青眼镜,几乎要连到 一块。心想这分明是藏着他脸子,十成之九,就猜定这是两个科班学生,被老斗约 来吃饭,怕人看见呢。这时,那两个孩子在里面说话,明秋谷听那声音,原来是郑 蓉卿汪莲卿两个人。明秋谷生平最喜欢打听这些事,而今亲眼看见,岂能放过,便 留心往下听去。只听见有个人说道:“不要紧,我明天请你师傅吃饭。他要钱花, 我就送他几个钱花。”明秋谷一听那声音,却是熟人贝抱和的声音。这人的父亲, 也是吃瓦片儿的,和明秋谷正是朋友。他本人又喜欢听戏捧角,所以和明秋谷也认 识。明秋谷听那声音很熟,决没有错,便隔着板壁叫道:“抱和,你也在这儿吗?” 那贝抱和把一顶红顶瓜皮小帽,戴在脑后,蓝绸驼绒袍子外面,系了根白绫子腰带, 垂着带子的两头。一掀门帘子出来,便道:“啊哟,是明先生,咱们一块儿坐。” 明秋谷道:“不,你那儿有客,各便罢。”贝抱和道:“没有外人,两个是我的同 学。”说到这里,四围望了一望,又低着声笑道:“还有汪莲卿郑蓉卿两个人,我 介绍介绍,将来还仰仗您的大名鼓吹鼓吹呢。”明秋谷道。“也好,大家坐在一处 热闹些。”他两个一步进房,那四个人都站起来。贝抱和就先介绍两个同学,一个 是文勤学,一个是程祖颐。彼此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指着瓜子脸的孩子道:“这 是郑蓉卿。”又指着鸭蛋脸的孩子道:“这是汪莲卿。”接上对他二人说道:“这 是明秋谷先生,又是名票友,又是评剧大家,又是老爷。”郑蓉卿,汪莲卿都含羞 答答的,站在桌子边。贝抱和一说,两人都红着脸和明秋谷行了个鞠躬礼。明秋谷 走上前,一只手握着郑蓉卿,一只手握着汪莲卿,笑着说道:“你不认得我,我可 认得你哩。坐下坐下。”说着,老实不客气,他坐在中间,却让郑汪坐在两边。一 看汪莲卿隔座是贝抱和,郑蓉卿隔座是文勤学,便知道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程祖 颐坐着远一点,却把桌上的菜,接连不断的夹着放到郑汪二人面前。他两人每逢夹 了一筷子菜来,只是略微把身于扭一扭,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明秋谷摸着汪莲卿 的头道:“真是一个大姑娘的样子。难道说来了我一个生人,你弟兄俩就害臊吗? 那末,我还是走开。”说着站起来,做要走的样子。郑蓉卿年纪大一点,到底懂些 事情。连忙回转身来,两只手按住明秋谷说道:“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不会招待, 您别见怪。”在座的人,立刻口里叫着好,又带着鼓起掌来。郑蓉卿把眼睛瞅着众 人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贝抱和道:“不怎么啦。我们说你会说话,给你叫好, 你还不乐意吗?”汪莲卿见大家夸赞郑蓉卿,他也不肯落后,就拿着锡酒瓶,对明 秋谷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酒。说道:“明先生,您喝这一杯。”这一下子, 大家又叫好鼓起掌来。都对明秋谷道:“这杯酒得喝,不喝瞧不起人。”明秋谷端 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随后叫了一声“干”,对大家照了一照杯。程祖颐这时发 起议论来了。说道:“小江儿,都是朋友,你怎么只敬一个的酒哇?”文勤学道: “对了。要敬酒就普遍。不能专敬一个人。”贝抱和道:“人家随便敬一杯酒,也 不算什么,为什么大家要一样?”文勤学道:“不成,你帮着他也不成,总得大家 喝一杯。”贝抱和道:“也成,小寅子敬一回,小龙儿也得敬一回。”原来小寅子 是汪莲卿的小名,小龙儿是郑蓉卿的小名。他们这些小老斗,叫小花旦的小名,表 示亲爱的意思。郑蓉卿道:“你们别嚷,我就给你斟上,还不成吗?”于是大家一 阵大笑,抢着喝了一阵酒。 mpanel(1); 贝抱和喝了有几分醉意,说话有些絮絮叨叨的。便用手拍着汪莲卿的肩膀,斜 着眼睛对明秋谷道:“我这小兄弟,你得做点文章登在报上,捧他一捧。我叫他拜 在你名下做干儿子,你瞧好吗?”程祖颐手上拿着筷子,对他点了几点,笑道: “你这人上当是不拣日子的。”贝抱和歪着脑袋,眯着双眼问道:“老程你说,我 上什么当?”程祖颐道:“你的小兄弟,拜在人家名下做于儿子,你算什么呢?” 贝抱和笑道:“错不了。告诉你说,明先生和咱们老爷子就是好兄弟。捧起角来用 钱真不分彼此,哪像咱们?照辈分说,我就是他的侄儿。小寅子要拜在他名下,真 不含糊。”明秋谷见他说话夹七夹八,实在不受听,便道:“你喝得不少了。得了, 我们不喝了。”贝抱和道:“哪个喝醉了?伙计!再来两壶白干。”说着举起酒杯 子,刷的一声响,喝干了。但是桌上的人,都不敢让他喝,也没有添酒,模模糊糊 的,就这样收了场。大家吃完饭之下,贝抱和在身上拿出皮夹子来,将手向桌上一 按,说道:“今天吃我,谁要会了账,我是孙子。”说话时,那脖子就像钢丝扭的 一般,脑袋几乎放到肩膀上来。众人见他说话,舌尖都团了,料他是十分的醉,没 有敢拦阻他,由他去会账。他是拿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伙计的。一会儿伙计找上 零头来,贝抱和除给了小账之外,还有两块现洋,便给一块汪莲卿,给一块郑蓉卿。 说道:“给你俩坐车回去罢。”郑蓉卿接了钱,对贝抱和一鞠躬。贝抱和摇头道: “不成,不不不成。那是小子行的礼,姑娘们不应该那样行礼。”说时,把两只手 交叉着放在胸脯之下,肚皮之上,擦了几擦,说道:“要这样的才对呢。”郑蓉卿 见贝抱和要他学女子作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不会。”贝抱和道:“你不 会,在台上怎么会的?”郑蓉卿道:“你这是成心。”贝抱和道:“我是成心啦。 你不要那样,以后见了面,谁也别理谁,咱们就不算朋友了。”郑蓉卿撅着嘴道: “你怎样单跟我一个人捣乱?”贝抱和对汪莲卿道:“他这是说你啦,你就先做一 个样子给他看一看。”汪莲卿比郑蓉卿更是脸嫩,臊得低着头,扭转身子去。贝抱 和道:“得!你们都不给我面子,我走了。”说着,在壁上帽钉子上取下帽子,就 装出要走的样子。汪莲卿以为他真要走呢,一把将他扯住。说道:“你别生气呀, 我这里先给你谢谢。”说时,把头偏到一边,不望着人,学着女子行礼的样子,对 贝抱和作了一个揖,说道:“这还不成吗?”贝抱和笑着对郑蓉卿道:“怎么样? 人家做在你头里了。”郑蓉卿执拗不过,只得照样给他行了个女子礼。这一下,乐 得贝抱和要飞起来。大家都落了魂一般,哄堂大笑。因为贝抱和实在醉了,不能走 了,让他一人雇车回家。文勤学程祖颐,分头送郑汪二人回去。明秋谷今天晚上, 总算福气好,白吃白喝白乐了一阵。自己也觉着这样干干净净的走了,有些不客气, 便对文勤学道:“明后天我到水平园去找你。”回头又拍着郑蓉卿的肩膀道:“你 是什么戏拿手?我明天烦你一出戏。”接上又问汪莲卿道:“你呢?”程祖颐道: “小寅子是《汾河湾》好,小龙儿是《玉堂春》好。”明秋谷道:“好,我就烦这 两出戏。”程祖颐道:“明先生说定,是哪一天。若是约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 要到的。”明秋谷道:“明天后天我有一点儿事,过了这两天,哪一天都成。”程 祖颐道:“今天礼拜一,干脆是礼拜四罢。”明秋谷毫不考虑,一口气便答应了。 其实他随口一句话,作一个顺水人情,人家真把他这话当一桩事,却出于他意料以 外。 到了礼拜二,正是梅又芳宣告就职之期,这些捧梅的人,衣冠齐楚,大家齐到 润音楼去,参与盛会。所有下场门,楼上三个包厢,都是任黄华包了。他朋友里面 的殷小石金大鹤却说道:“我们和梅又芳都有交情。小任既然这样大捧,我们多少 也要撑撑场面。若坐到他的包厢里去,未免不好意思。”于是殷小石包了一个厢, 金大鹤也包了一个厢。那池座里的前两排,不必说,也是任黄华所包办。北京人最 好赶热闹的,看见报上登着一寸见方大的字,说梅又芳今天在洞音楼,行加冕典礼, 新排《麻姑上寿》,内加仙女腾空,八仙斗宝许多新布景,不能不看。于是要看戏 的来看戏,不要看戏的,也来看看梅又芳是怎样一个人。所以这天润音楼的生意很 好,竟卖了一个满座。到了《麻姑上寿》这出戏将要开演的时候,台上正中摆了三 张桌子,上面堆着银盾银鼎,和一块大匾,上书“坤伶之后”四个大字。桌子下面, 罗列了一二十只花篮。东西摆得停当了,梅又芳梳着高髻,穿着黄色的古装,满面 含笑的出来。于是满戏园子里,轰雷也似的鼓起掌来。梅又芳走到花篮边,先对正 中池座里一鞠躬,然后对左右两边包厢,各一鞠躬。在她这鞠躬的当儿,不免将眼 睛向前一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本来鼓掌声音,刚刚停住,见她眼睛一睃,重新又 鼓动起来。直待梅又芳转进后台,声音才算停止。一会儿戏上场了,左一阵,右一 阵巴掌,都是欢迎梅又芳的。俗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又芳经大家这样热 烈的欢迎,唱戏也就格外有神气。任黄华坐在包厢里,左右一望,一排五个包厢, 全是自己人,面上很有得色。就对同包厢的麻一振道:“老麻,我们捧小梅,总算 捧出一点颜色来了。你看她今天在台上多高兴,能不感谢我们吗?”麻一振笑道: “要论起功劳来。我这一双巴掌,可是卖力不少,不知道将来可以得着什么好处。” 任黄华笑道:“我可以下个命令叫她和你握一握手。”隔壁包厢里殷小石听见了, 笑道:“黄华兄,你指望以后的梅又芳,还是以前的梅又芳吗?”任黄华道:“无 论她身价怎样高起来,只能在戏园子里抬身价,和我们这些熟人,总不能不敷衍。” 明秋谷和殷小石,也是熟人,他就坐在殷小石那个包厢里。说道:“三爷在这里面, 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所说的话,自然是阅历之谈,不过梅又芳的脾气,我却很知道。 她为人极其豪爽,肯交朋友,得意忘形的话,或者不至于。”殷小石笑道:“你是 这里面一个老油子,怎么也说这样的话?”回头又对隔厢的金大鹤道:“老金,你 也是个过来人。”金大鹤不让他说完,便道:“三爷说话,是想到便说,不加考虑 的。各有各人的缘分,各有各人的交情,哪能一概而论呢!黄华的命令,梅又芳那 是绝对服从的。”任黄华和金大鹤隔得远,没听见他说什么,但是看他那神情,是 表示同意的。便对殷小石道:“今天早上我还碰见她妈,她妈对我是千恩万谢。我 就问:‘今天你们姑娘大喜的日子,请她在永平饭店打几圈牌,成不成?’她妈接 二连三的答应说成成成。我已经在永平饭店,开了两间大房间,回头我们一块去乐 一阵。”明秋谷道:“同兴堂的饭局呢?”殷小石道:“谁要吃那种饭?就是到, 也无非是敷衍一下面子,凑凑热闹。今天他请的人很多,个把几个人不到,那并没 有关系的。”麻一振道:“我是两边都到。”说着和任黄华做一个鬼脸,把舌头一 伸,接上说:“不带我玩吗?”皮日新也在这包厢里,便道:“你这样不漂亮的人, 说出这种话,人家就不愿意你去。”麻一振道:“知道你穿了一件绿哔叽的袍子, 很是漂亮。”皮日新还要说时,殷小石一皱眉说:“听戏罢。”他们这班人,最是 不敢得罪殷小石的。他既有不愿意的表示,便自然清静起来,都不谈话。一直到戏 完了,已是六点多钟。任黄华当时就在包厢背后,暗暗的约好了殷小石金大鹤李星 搓孟北海明秋谷五个人先到德福楼去吃晚饭。吃完了饭,就上水平饭店。明秋谷道: “现成的有人请不去,自己反要请客,这是什么意思?’任黄华望着殷小石和金大 鹤微笑了一笑说:“请问此二公。”殷小石道:“不要问,去就是了,回头又惹许 多麻烦。”于是一个暗号,走出戏园门,就到德福楼来。 走进一个黑暗的长弄,李星搓在前,望着正对面一盏门灯的地方,就往前闯。 孟北海走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襟道:“哪里去?你要上帽庄上去吃帽子吗?这里 呢。”回头一看,侧边果然有扇门,里面油腥之味扑人。大家进门,由厨房里钻过 去,一条长弄,一顺摆着几张桌子,人都坐满了。早有一个操山东胶州口音的伙计 迎接上来。满面是笑的说道:“您啦。系黄先生停的座抹?向楼向楼。”大家扶着 一根杠子,由板梯上得楼来,果然留了一个雅座。这雅座里摆了一张圆桌面,余外 便是壁子。抬头一看天花板,和人头相离不到一尺。李星控道:“这家馆子,是很 有名的,何以小到这种样子?”孟北海道:“只要他菜弄得好,馆子大小,有什么 关系。”说时,走进来一个伙计,见着殷小石便请了一个安。笑着说:“三爷有好 久没来了。”殷小石指着瓜皮帽上的白帽顶子,笑了一笑道:“你不瞧我这一个。 我在天津守孝,昨天才来呢。”伙计道:“三爷现在来了,大概要玩一两个月,不 能就走。多照顾我们一点。”殷小石道:“那也瞧高兴罢。”一面说话,一面就要 了纸笔,开了一张字条给伙计道:“你叫赵老板快来,金大爷在这里等着呢。”金 大鹤一把将字条抢回来便道:“又惹她做什么?我来了就没有让她知道。”殷小石 皱眉道:“这又算什么呢?来了没有别的,无非叫你上她家去。你能说从此以后, 就不和她会面吗?若是要和她会面,这种要求,她总是有的。”金大鹤道:“我就 让她来,你呢?”殷小石道:“当然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你等一会儿,自然有人 来就是了。”金大鹤见他这样说,只得把条子交给伙计,让他去打电话。 不多一会儿,果然听见门外有女子的声说道:“是这儿吗?”说时,门帘子掀 起一角,一个女孩子,伸进半截身子来望了一望,口里说,“哪儿呀?”一眼看见 段小石弯着腰伏在人身后,她便微微一跳,跳进门来。说道:“我瞧见了,你那衣 服我认得哩。”殷小石这才笑着坐起来,将身子问了一闪,拖出一个小方凳子来, 用手拍着道:“在这里坐。”那女孩子当真就由人丛中挤了过去。殷小石给大家介 绍道:“这是谢老板,小珊瑚就是她。”然后又将桌上的人,一一介绍。这些人因 为她也是有微名的坤角,都认得她。小珊瑚对于座上这些人,却只认得一个金大鹤。 孟北海正坐在她的下手,见她梳着一条溜光的辫子,额顶覆发之上,插着一朵珠花。 身上穿一件印度红的袍子,大襟挂着朵湖色绸花,脖子上悬了把金锁。她年纪不过 十六七岁,圆圆的脸,略微扑了一点浅色的胭脂在两腮之上,憨态可掬。觉得她和 别个坤伶,又别具一种风味。心想,要捧角,就该捧这种人,她才是天真烂漫,没 有习气的呢。小珊瑚望着孟北海道:“你干吗老瞧着我呀?”殷小石便替他说道: “因为你长得好看。”小珊瑚身子微微往上一升,笑道:“要看,敞开来让你们看。” 殷小石道:“如此,我便看上几看。”说时,将头偏着,对小珊瑚凝视,于是满座 的人都鼓掌叫起好来。李星搓道:“好,唱得好《美龙镇》。”小珊瑚把眼睛对满 座一睃,说道:“瞧你们这班耍骨头。”“哟!谁是耍骨头呀?”就在这声音中, 走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是梅又芳,一个是殷小石捧的坤角赵吟鸾。殷小石道:“我 发起欢迎皇后,赞成的鼓掌。”一声未了,劈劈啪啪,又鼓起掌来。殷小石道: “光是鼓掌,那还不恭敬,我们要每人敬一钟下马杯。”说毕他斟满一杯酒,就要 送到梅又芳面前来。梅又芳知道殷小石是个公子班头儿,是不能得罪的。笑道: “三爷,我还没有坐下来呢,你就和我开玩笑”。殷小石道:“这叫下马杯,是要 进门就喝的。坐下来了,那就不能说是下马杯了。”梅又芳笑道:“那末,我要求 诸位先生一桩事,诸位几杯,就由三爷这一杯代表罢。我一喝酒,嗓子就不够用的, 我实在不敢喝。”大家虽知道梅又芳是推辞的话,但是人家干的是卖嗓子脸子的行 当,就不敢相逼太甚。说道:“那也好,不过要有相当的条件。”梅又芳道:“什 么条件,诸位请说。”李星搓道:“对我们每人叫一声哥哥。”金大鹤连忙道: “不!这个条件,我不同意。”殷小石指着小珊瑚道:“你怕小妹妹不乐吗?”金 大鹤道:“不是别的,这个条件,太容易了,她一定办得到的。回头到那儿去了, 我要她恭恭敬敬,给我烧几口烟。”明秋谷道:“何必呢,就让人家给我们唱两个 小调儿,大家都听听,好多了。”他们在这里商议条件,梅又芳却不耐烦去细听。 将殷小石手上的酒杯子,拿了过来,咕嘟一下喝干,对大家一照酒杯,说道:“干! 你们不论有什么条件,我都承认了;反正不能拿我吃下去。”说时,走到任黄华身 边,扶着他的肩膀说:“借光,让我坐下去。咱们总算要好的,我应当让你靠着。” 殷小石竖起一个大拇指对梅又芳道:“好的!我佩服你真干脆。”梅又芳道:“不 干脆,你们也是要这样办的呀。”说着便对赵吟鸾道:“你也干脆一点,就在三爷 那里坐下。”赵吟鸾没有梅又芳那样爽直,不说呢,她还可以含糊在段小石身边坐 下。这一说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别拿我开心罢。”殷小石扯着她旗袍 的衫袖,说道:“你就坐下罢,要什么紧呢。”赵吟鸾抽出手绢捂着嘴,将身子扭 了一扭说:“别闹了。”说完这一声,也就随身坐下。 这一席上,加入了三位女宾,立刻热闹了。说是说,笑是笑,闹成一片。明秋 谷对梅又芳道:“你倒在这儿乐,同兴堂还有许多客在那里等着你呢。”梅又芳笑 道:“不要紧,我有妈在那里代表。”殷小石笑道:“这孩子说话,真不留心。你 妈怎能当你的代表?”梅又芳把嘴一撇道:“这可是你,是别人我可要骂了。”金 大鹤笑道:“要是我呢,也要骂的吗?”梅又芳道:“没准,也许骂呢。”金大鹤 道:“若是他说了呢?”说着,把手一指任黄华。梅又芳道:“你这种人,真是死 心眼儿。我不和你说了。”正说到这里,恰好梅又芳的妈打电话来催,她借着机会, 就往同兴堂去了。这里大家一面吃酒,就谈到上永平饭店的话。小珊瑚并没有喝酒, 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便对金大鹤道:“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出来 许久,我要回去了。”金大鹤手里拿起酒杯子喝酒,没有作声。殷小石道:“回去? 在座的人,一个也不许散。”小珊瑚鼓着嘴,用手拨弄筷子头,低低声音说道: “回去晚了,人家可是要挨骂的。”殷小石道:“不要紧,你妈要说什么话,有我 负责。大不了,叫金大爷和你打一场牌,什么事也解决了。”小珊瑚本人心里,何 尝不愿意和他们在一处玩。不过自己妈有条约的,出门是可以出门,不许上饭店上 旅馆。金大鹤上次在饭店里打电话来叫去,没有去成,反挨了两耳巴子,彼此感情 也弄决裂了。因为金大鹤,是有钱的少爷,弄决裂了,倒怪可借的。所以今天一接 电话,她妈就叫来,好恢复感情。来了说是吃饭,而今又说是上永平饭店,分明成 心冤人。这一去,回家怎能没有问题?但是不去吧,一来怕得罪人,二来想去玩玩 也好。心里计划不定,就没敢十分说什么,心想等吃完了饭再说,何必先走呢。一 会儿,饭吃完了,大家纷纷的就走。金大鹤执着小珊瑚的手道:“你是坐自己车来 的,还是雇车来的?”小珊瑚道:“车夫病了,雇车来的。”金大鹤道:“好极了, 坐我的车,一块儿去罢。”任黄华笑道:“大爷,她的车夫不来,为什么好到这样?” 金大鹤道:“这是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又挑眼。”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出大 门。金大鹤的汽车正开在门口等着。小珊瑚跟在后面,几次三番,要说回去,这话 老不能开口。走到汽车边,小汽车夫站在那里,已将汽车门打开,金大鹤便倒退了 一步,将手微微的扶着小珊瑚后身,意思是要她上车。小珊瑚身不由主,糊里糊涂 的就坐上车去。自己一坐下,金大鹤跟着上来。大汽车夫将喇叭一捺,呜的一响, 车子就开走了。 小珊瑚道:“我们这上哪儿?”金大鹤笑道:“你说上哪儿呢?”小珊瑚低着 头,斜着眼珠瞧了金大鹤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么尽说瞎话?为什么 说是请我吃饭?”金大鹤道:”你没有吃饭吗?”小珊瑚道:“吃了饭,怎样不放 我回去呢?我到了坐一会儿,你就把汽车送我回去罢。要是回去得早,我妈还不会 知道。”金大鹤道:“那样怕你妈做什么?你不瞧别人,你就看梅又芳赵吟鸾她们 是怎样自由。赵吟鸾不但有妈,还有爹呢。”小珊瑚道:“我怎样能和人家比,人 家都是红角儿呢。”金大鹤道:“你还不算红吗?而且要做红角,不出来应酬应酬, 也不行呢。”小珊瑚笑道:“什么叫应酬应酬?”金大鹤道:“我这是老实话,你 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吗?你想,一个红角,要许多人来棒,你不应酬人家,人家为什 么捧你?”小珊瑚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不错。不过我妈顽固得很,她不许我出 来。就是出来,还要在后面跟着我呢。”金大鹤道:“我听说有个蒋旅长跟你妈很 说得来,给你做了五百多块钱的行头。”小珊瑚不让他说完,在他身上拍了一下, 说道:“什么呀,你又把这些话来赖人家。”说着,和身一挤,几乎倒在金大鹤怀 里。鼓着嘴道:“你要说这些话,我就不去了,送我回去罢。”金大鹤道:“送你 回去?到了呢。”说话间,汽车停住,已到了永平饭店门口。金大鹤扶着小珊瑚下 了车,一路进门。那殷小石和赵吟鸾已经先到了房间里了,随后任黄华明秋谷李星 搓孟北海也来了。他们住的是一连两间的房子。外面屋子里打牌,里面屋子里烧鸦 片烟。明秋谷和金大鹤烧烟,小珊瑚坐在床头边,三个人闲谈。明秋谷和金大鹤丢 了一个眼色,说道:“这地方吵极了,我们再开一间屋子烧烟罢。”金大鹤口里答 应“也好”,便按铃叫茶房进来,另外找一个房间。明秋谷道:“你两人先走,我 看两牌,就来。”金大鹤点了点头,便牵着小珊瑚的手,一路到那房间里来。 小珊瑚一进门,看见窗户是开的,便伏在窗户上望街。金大鹤道:“来来,给 我烧两口。”小珊瑚道:“你自己烧罢,我不会烧。”金大鹤道:“你就不会烧, 也可以来躺躺烟灯。”说时,便站起来牵着小珊瑚的手,让她坐到一处来。小珊瑚 用牙齿咬着指甲,只是憨笑。金大鹤知道她是真不会烧烟,自己一面烧烟,一面有 一句没一句的说笑话。小珊瑚见他是很高兴,便道:“我自己还没有问你要过东西, 我现在能和你开口吗?”金大鹤笑道:“你尽管说。可是我要声明在先,我这回由 天津来,带的钱不多,你要多了,我可拿不出来。”小珊瑚道:“不要你花一个钱, 马上你就可以拿出来的。”金大鹤道:“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那是什么呢?我倒 想不出来。”小珊瑚就指着他手上一个钻石戒指道:“你把这个送我罢。”金大鹤 笑道:“你还说不花我一个钱呢,这还少了吗?我这是七百多块钱买的,许多人想, 我都没有给。并不是要的人都够不上交情,无奈我自己就只有这一个。你要别的东 西,我可以送你,这个戒指可不能从命。”小珊瑚道:“你不给就算了,别的我也 不要。”金大鹤道:“这样罢。我干脆开两百块钱支票给你。你爱买什么你自己就 去买什么。而且还可瞒着你妈,不让她知道呢。”小珊瑚道:“那也好,你就开三 百块钱罢。什么时候给我?”金大鹤道:“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就给你。”小珊 瑚道:“你明天不给,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得先把这戒指给我带一天。明天我有了 支票,就把戒指还你。”金大鹤笑道:“我没有开支票,你要我的戒指作押品,不 信任我到了极点。我把戒指交给你,我就应该信任你吗?”小珊瑚道:“不是那样 说。因为你是贵人多忘事,今天虽然说得好好的,到了明日你就忘了。现在有个戒 指在我这里,你就自然记得了。”金大鹤想了一想,笑道:“我大大方方的给你, 看你怎么样?”说着,在手上取下那只钻石戒指,握着小珊瑚的左手,亲自给她带 在食指上。于是小珊瑚欢欢喜喜烧了一会儿烟。金大鹤瘾过足了,明秋谷也没有来。 便道:“我们也看看牌去,不要在这里老待着。”于是小珊瑚对着壁上的镜子,理 了理鬓发,拿出身上的粉纸来,从新抹了一点儿粉,同到这边房间里来看牌。 一进门,见是满屋子的人,梅又芳来了,自己母亲也来了。母亲板着脸,坐在 一边。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都变青了。搭讪着在烟卷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到她 妈面前。在这个当儿,那亮晶晶的钻石戒指,射入她的眼帘。她握着小珊瑚的手看 了看。问道:“咦!这是谁的?”小珊瑚道:“是金大爷的。我和他要来带两天呢。” 她一看这两间屋里人,热闹轰天,本来也就没什么疑心,现在看见这样一个钻石戒 指,不由得脸上就放出笑容来。说道:“不然,我也不来找你。因为李老七要到家 里来给你说戏呢。”殷小石道:“谢奶奶,我说他们上屋顶去玩了不是,没有人把 你姑娘拐去吧?”谢奶奶得了这大的好处,人又是好好儿的在这里,当然没甚可说 的。殷小石虽然挖苦几句,也只好忍受着。但是谢奶奶之外,却另有一个人难堪, 这人就是皮日新。因为他在同兴堂吃饭,听到梅又芳说,小珊瑚也在水平饭店,就 未免有三分醋意。原来他和这一班朋友,都是捧小珊瑚的。而且捧的日子很长,自 从小珊瑚演中轴子捧起,一直捧到小珊瑚成了名角,他们都没有间断。而且还为她 起了一个珊社,专门做文章在各报上捧她。当她还没有走红的时候,皮日新偶然到 小珊瑚家里去一两回,谢奶奶倒也很客气的招待。后来小珊瑚有了名了,皮日新前 去,就不大欢迎。去十回,也看不着小珊瑚三回。这在皮日新一班朋友,已很不高 兴了。因为小珊瑚本人,对于皮日新,依旧如前,而且日子越久越热,好像有许多 地方,彼此都能心照。所以皮日新反而原谅小珊瑚,不肯决裂。前次,金大鹤虽也 是捧的一分子,不久就回南去了,皮日新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到小珊瑚和金大鹤 在永平饭店,忿火中烧,不可遏止,便邀着麻一振一路找了来。到了旅馆里,谢奶 奶早跟着梅又芳来了。看看殷小石一党的人多,又不能说什么,只气得背上像蒸馒 头的笼屉一般,不住的望外出热气。恰好小珊瑚做贼心虚,见了她妈,说不出话来。 对于皮日新麻一振两人,并没有打招呼,不过望着微笑了一笑。皮日新对麻一振道: “老麻,我们是穷小子,在这里待着做什么?”麻一振也是恨极了这种形状的,说 道:“好,走罢,我们别在这里碍眼了。”两个人同时瞪了小珊瑚一眼,就走了。 走到外面,皮日新对麻一振道:“我告诉你罢。我们的势力,我们的金钱,无论如 何,也不能和姓金的竞争。我也看破了,捧角还不如逛窑子呢,真花了一番工夫, 窑姐儿她总不能不敷衍我。捧角就不然,你越捧得她高,她越不睬你,费许多时间 和金钱,好容易捧成一个小珊瑚。你看见吗?这好让她去骗钻石戒指,陪阔老坐汽 车,冤也不冤?得了,从明日起,我要上课了,逛的事我一概不干了。”麻一振笑 道:“你的态度,决定了吗?”皮日新道:“为什么不能决定。我有逛的工夫,买 两部小说看看,也是好的。好,咱们再会。”说毕,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家去。 到了家里,什么也不问,一直就走进书房去清理讲义。谁知找了半天,七零八 落,一份也不齐全。心想讲义找不全也随它去,先把英文看一遍罢。找了一本英文 在手上一翻,许久没有上学,又不知已经讲到了哪里。便改了主意,先上课再说。 今天且早些睡觉,明天好早些起来。自己又怕到时不能够醒,吩咐家里老妈子,明 天一早就要叫他。到了次日早上并没有叫,他先醒了。漱洗以后,催着老妈子煮了 一点儿面吃,雇了车子,就到学校里来。一到学校门口,却不见什么人,心想我也 来得太早了些,上课的都没来呢。及至走进大门,依旧是寂焉无人。心想这是怎么 一回事,难道早上各班全没有课,无论如何,没有这个道理。于是走到课堂外,推 门而入。只见各桌上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昨天就没有上课。自己在地下找了 一张字纸,将桌子擦了一擦,便坐下等一会儿。这时进来一个校投,他便问道: “先生,今天早上你还跑来做什么?”皮日新道:“今天早上没有课吗?”校役道: “今天早上,哪里来的课?”皮日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放假吗?”校役听说, 不由得笑起来。说道:“先生怎么把日子都忘了?今日是礼拜呀。”皮日新一想, 不错,前天听见有人说,是礼拜五。那末,今天是礼拜了。也笑着说道:“哦!我 也忘了,以为今日是礼拜六呢。”一面说着一面走出课堂会,心里不住的骂自己该 打。两个月没来上课,一高兴跑来上课,又是礼拜。自己想了一想,也就自笑着望 家里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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