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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回 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 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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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新句碧纱笼可怜往事 锦弦红袖拂如此良宵 杨杏园一觉醒来,已经另是一年。那窗户纸上的太阳,又下来大半截了。漱洗 已毕,喝着茶,想了半天,有一桩事好像没办,想了一想,原来是没有看报。这时 忽听见吴碧波的声音在外面喊道:“恭喜恭喜。”说完,人已经进来了。杨杏园道: “你这崭新的人物,还好意思拜年。”吴碧波道:“人家都以为过年好玩,我反觉 得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昨晚上打了一夜的牌。天亮了,又无可消遣,便和几个 打牌的,专门走小胡同,看人家门上贴的春联。这种事情,好像很无聊,其实有趣 的很。譬如介绍佣工人家的门口,贴着‘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又 像寿材店门口,贴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牛头不对马嘴,却是 偏偏又有些意思。仔细一想,不由得你不发笑。”杨杏园道:“这一早晨,你们都 是干这个玩意吗?”吴碧波道:“糊里糊涂一跑,由北城到南城,走的路实在不少, 可是好的对联,却不过一两副。他们到了南城,逛厂甸去了,我却来找你。”杨杏 园道:“去年何剑尘拿着许多红纸回去,大概写了不少的对联,你何不去看看?” 吴碧波道:“你也闲着没事,我们一道去谈谈,好不好?”杨杏园正在无可消遣, 也很同意,便和他一路到何剑尘家来。 走到门口,并没有看见贴春联,却有两辆人力车,放在大门边,好像是等人的 样子。杨杏园道:“我不进去了,这不是他家里来了客,就是他夫妻两人要出去。 何苦进去扫人家的兴。”一言未了,只见何太太穿了一身艳装,走了出来。后面跟 着一位二十开外的姑娘,长发堆云,圆腮润三,双目低垂,若有所思,皓齿浅露, 似带微笑。不事脂粉,愈见清灌。她身上穿了一件瓦灰布皮袄,下穿黑布裙子,肩 上披了一条绿色镶白边的围脖,分明是个女学生。和何太太艳装一比,越发显得淡 雅。何太太一眼看见杨杏园和吴碧波,便道:“请家里坐。剑尘在家里。我不久就 回家来的,回头我们再打牌。”说着她和那位姑娘坐上车子,就拉起走了。 杨杏园道:“很奇怪,他家里哪里来的这一位女学生?看她样子,朴实得很, 绝不是何太太的旧姊妹,也不是何剑尘的亲戚。这却教人大费思索了。”两人走进 门,直往何剑尘书房里走去,只见他面前桌上,摆着两个围棋盒子,一张棋盘,一 本棋谱。他眼睛望着棋谱,一只手两个指头,夹着一粒棋子,不住的在桌子上扳。 一只手伸在盒子里抓棋子。全副精神,都射在棋盘上,两人走了进去,他并不知道。 一直等他们走到桌子边,抬头一看,两手推开棋盒子,才笑了起来。杨杏园道: “尊夫人刚才上车,想是逛厂甸去了。你怎么不前去奉陪?”何剑尘道:“她是去 拜太师母的年,我怎么好陪着去?”杨杏园道:“你又信口开河,她哪里来的太师 母?”何剑尘道:“你们刚才进来,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没有?”吴碧波道: “不错,她后面跟着一个女学生。”何剑尘笑道:“那就是她的先生,有先生自然 就有太师母了。”杨杏园道:“这一位女西席,是几时请的?怎么我们一点儿不知 道?”何剑尘道:“说来就话长了。有一天我在敞亲家里闲谈,说到女子的职业问 题,我敝亲告诉我,说正是很要紧的事,不过不可本事太好了,太好了,就怕没有 饭吃。我说,这话太玄,我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就说:‘现在有个女学生, 书也读得好,字也写得好,她丢了正经本领,只靠绣花卖钱吃饭,你想这不是本事 太好的不幸吗?’我就问:‘这是什么缘故?’他说:‘这个女学生,原是庆出的, 父亲在日,是个很有钱的小姐。后来父亲死了,嫡母也死了,她就和着她一个五十 岁的娘,一个九岁的弟弟,靠着两位叔叔过日子。两个叔叔,一个是金事,一个还 做过一任道尹,总算小康之家,不至于养不起这三口人。无如她那两位婶母,总是 冷言冷语,给他们颜色看。这女学生气不过,一怒脱离了家庭,带着母亲弟弟,另 外租了房子住了。她母亲手上,虽然有点积蓄,也决不能支持久远,她就自告奋勇, 在外面想找一两个学堂担任一两点钟功课,略为补贴一点。无如她只在中学读了两 年书,父亲死了,因为叔叔反对她进学校,只在家里看书,第一样混饭的文凭就没 有了。’”杨杏园道:“教书不是考学校,只要有学问就得了,何必要文凭?”何 剑尘道:“你不知道她那种没有声誉的人,私立的中小学校,不会请她。公立的学 校,他们又有什么京兆派,保定派,许多师范毕业生,还把饭碗风潮闹个不了,没 有文凭的人,他们还不挑眼吗?所以我说的这位女学生,她就情愿收拾真本领,干 些指头生活。我听了敝亲说,很为惋惜,就说内人正打算读书,她如愿意做家庭教 师,我可以请她。我敝亲以为是两好成一好的事,一说就成了。其初,我也不过以 为这位女士国文精通而已,不知她的本领如何。况且她又很沉默的,来了就教书, 教了书就走,没有谈话的机会,我也没有和她深谈。一直到了前五天,我们送了她 一些年礼,她第二日对内人说,她没有什么回礼的,新画了一张画,打算自己挂, 如今就算一种回答的礼品,请我们不要见笑。我将那画一看,是一幅冬居图,师法 北苑,笔意极为高古。我就大为一惊,不料她有这样的本事。后来我又在上面看见 她题了一阕词,居然是个作者。”杨杏园笑道:“你把那位西席,夸得这样好,恐 伯有些言过其实。”何剑尘发急道:“你不肯信,我来拿给你看。”说着,跑进里 面去,捧着一块镜架子来。把那镜架于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你瞧,你瞧!” 杨杏园一看,果然是一幅国粹画的山水。画的上面,有几行小字,那字是: mpanel(1); 窗外寒林孤洁,林外乱山重叠,地僻少人行,门拥一冬黄叶。 檐际儿堆残雪,帘外半钩新月,便不种梅花,料得诗人清绝。 杨杏园道:“这词本不算恶,在如今女学生里,有能填词的,尤其是不多见。” 说着,一看画上面,有一块鲜红的小印,刻的是隶书,是“冬青”两个字。他不觉 失声道:“咦,奇怪!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便问 道:“她姓什么?”何剑尘道:“她姓李,你认识她吗?”杨杏园偏着头想了一想 说道:“认识我是不认识,只是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吴碧波道:“这有 什么可想的,这位李冬青女士,既然是个词章家,难免向报纸杂志上投稿,大概你 在报纸上遇见她的作品了。”杨杏园道:“也许是这样。”吴碧波笑道:“剑尘夫 人有这样一个好先生,将来一定未可限量。可是待先生要既恭已敬才好呢。”杨杏 园道:“这一层我想一定不会错的。你只看这一幅题词和画,用描金红木镜框子配 起来,真是碧纱笼句呢,其他可想了。”何剑尘却只笑笑,依旧把画送到里面去了。 一会儿,何剑尘家里的老妈子,搬出许多年果子来。何剑尘一皱眉道:“不要 这个,赶快收了去,把昨日蒸好了的那些成东西,可以切出几碟子来。”说到这里, 对吴碧波道:“看你们的神情,大概还没有吃饭。煮一点儿面吃,好不好?”吴碧 波笑道:“你刚才要把年果子收了去,我原就老大不高兴。如今有面吃,我自然是 愿意了。”何剑尘便吩咐家里人办去,又笑道:“不是不给年果子你们吃,这种东 西,实在太俗,也没有什么好吃。”吴碧波道:“这样说,你又何必办在家里呢。” 何剑尘道:“等你娶了老婆,你就会知道所以然。这都在奶奶经上,多少章多少条 规定的呢。”不多一会,老妈子果然端上八碟腊肴素菜之类和一小壶酒来,三人一 面喝酒,一面说笑。说了一阵,又说到这位李冬青女士身上来。杨杏园问何剑尘道: “你们嫂夫人,既然去拜太师母的年,怎样这位先生倒在你们家里?”何剑尘道: “她们也是前世的缘分,这位先生和这位高足,简直不能隔一天不见面。李女士是 前天在这里教书的,昨日过年没来,今天她在家里预备了许多吃的,怕内人不去, 就先来接她了。”吴碧波道:“她上面是个嫌母,下面是个弱弟,一个人长此维持 下去,恐怕不容易吧?”何剑尘道:“现在她自由自主,不过负担重些,倒不要紧。 从前靠着她叔叔的时候,十分可怜。前不久的时候,她曾做了几十阕小令,叙述她 的境况,题为《可怜词》,可惜她不肯拿出来给我看。但是由刚才你们看的那首词 而论,已经值得碧纱笼了,那末,她的《可怜词》可想而知,可怜的往事,也就更 可知了。”杨杏园道:“文字为忧患之媒。这位女士,要是不认识字,糊里糊涂的 过去,或者不会这样伤心。”何剑尘道:“你这话也有相当的理由,我却也承认不 错。” 说到这里,剑尘的夫人,已经回来了。何剑尘道:“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何太太道:“我知道三差一,赶紧回来打牌来了。”杨杏园笑道:“爱老师,到底 不抵爱打牌。”何太太道:“我这个老师,也不能再教我这个无用的学生了。她要 到学堂里,真做老师去了。”何剑尘道:“哪个学堂要请她?你怎么知道的?”何 太太道:“也是老太太说的,还叫我问你可以去不可以去。说是个什么教戏子的学 堂。难道唱戏的还要进学堂吗?”何剑尘道:“唱戏的怎么不能有学堂。有一天在 街上过,你看见一大班孩子,一律穿着黑布马褂,蓝布棉袍,戴着青布小帽,在人 家屋檐下,梯踏梯踏的走,那就是唱戏的学生。你还问我呢,这是哪家大店里,这 么些个徒弟?我就说是唱戏的,你忘了吗?”何太太道:“孩子唱的戏,我也看见 过,台上扮起小生小旦,都很俊的。那些孩子,就像苦儿院里放出来的可怜虫一般, 面孔黄黄的,拖一片,挂一片:你说是唱戏的,我有些不信。”杨杏园笑道:“你 们所辩论的,都是文不对题。刚才嫂子所说的戏子学堂,决不是科班。那种十八世 纪思想的科班社长,字还不让学生好好的认,哪里还会请女学生去当教员?我猜所 说的戏子学堂,一定是那个爱美戏剧学校。”吴碧波道:“或者是的。不过爱美戏 剧学校的内容,我是知道的。有许多候补教员,候缺还没候上,也不至于另外请人 吧?若是那里真请人,我想这位李女士教了一点钟,第二点钟就决不肯上堂。”何 剑尘道:“其故安在?”吴碧波看见何太太在这里,那句解释的话,却不便说。只 说道:“一言难尽,总而言之,那里面男女学生是没有界限的。算了罢,不要往下 谈了,我们打牌罢。”杨杏园道:“我的病刚好几天,我不能久坐,我不打牌。” 何太太并不理会他这句话,一阵高跟鞋子响,早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捧出一个方匣 子来。那老妈子听说打牌,赶快就把桌子摆好,并不用得主人吩咐。何太太将匣子 盖打开,哗啦啦一声,早倒了一桌子麻雀,便嚷着道:“坐下!坐下”杨杏园站在 桌子犄角边,用手抚摸着牌,口里说道:“我不能久坐,我不来吧?”吴碧波道: “坐下得了,不要客气罢。”杨杏园一面坐下,一面笑道:“真来吗?那就不必拈 风了,我就坐这里罢。”何剑尘笑道:“口里说不打牌,手上已经打起来了。凡是 说不打牌的人,都是如此吧?”说着,四人便打起麻雀牌来。这一场牌,直打到天 色漆黑方才休手。何剑尘又将家里现成的酒菜,搬了出来,请他们吃晚饭。吴碧波 因一晚没睡,就先进城了。杨杏园又说笑了一阵,方才回家。 到了次日,依旧在假期中,无非看看书,打打小牌,一混就是三天。这日上午, 天气晴和,又无大风。心想,天天望假期,到了假期里,又是这样瞎混过去了,真 是可惜。正在这里盘算,只见舒九成走了进来。杨杏园道:“咦!好几天不会了, 我听说你忙得很啦!”舒九成道:“对不住,你害病的时候,我正到天津去了,我 昨天回来,才听见说的。今天在游艺园包了一个厢,请你听戏去。”杨杏园道: “你向来不爱听戏的,怎么会包起厢来?”舒九成道:“哪里是我包的!这是众议 院那班罗汉包厢捧谢碧霞的。今天他们包了厢,临时有事无人去,就作个顺水人情 送给我了。”杨杏园道:“我正无事,既然有现成的包厢,我就陪你去。”舒九成 道:“那末,我们就走罢。”两人走出大门,只见一辆汽车摆在门口。舒九成道: “你就坐我的车罢。”杨杏园笑道:“你很忙,非坐汽车,是忙不过来。我早就这 样建议,你以为我是说俏皮话哩。现在怎么样?”舒九成道:“其实也是生活程度 各人自己抬高起来。若是没有汽车坐,就不做事吗?”两人坐上汽车,不消片刻, 就到了游艺园。走进坤戏场包厢里面,舒九成前前后后,就扶着帽子,和人点了好 几回头。杨杏园道:“包厢里面,你哪里有许多熟人?”舒九成低低的说了五个字: “这都是罗汉。”杨杏园听他这样说,也就微笑不言,便和舒九成坐下去看戏。 这天谢碧霞,正演的是《广寒宫》,先是梳着高髻,穿着宫装。一会儿台上大 吹大擂,奏起喇叭铜鼓的军乐来。谢碧霞改了西洋装,穿着极薄的跳舞衣,在台上 作单人跳舞。舒九成对于戏之一道,本来就是十足的外行。而今一看宫装的仙人, 变作西洋跳舞,一跳就是好几千年,越发莫名其妙。便问杨杏园道:“这演的是哪 一段故事?”杨杏园道:“我也不很懂,好像是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吧?”这时, 谢碧霞正在台上,卖弄腰腿的工夫,伸出一只脚来,两只手叉着腰,将身子往后仰。 于是包厢左右前后,就劈劈啪啪,放爆竹似的,鼓起掌来。隔座包厢里,两个小胡 子,一个大胖子,都是和舒九成点过头的,大概都是议员。他们这会都魂出了舍, 抬起头来,望着台上,眼睛珠子也不肯转一转。有一个戴眼镜的小胡子,口里衔着 一根空香烟嘴,望上翘着,口水由嘴角上流了出来。那个没戴眼镜的胡子,笑嘻嘻 地,偏着头,把两只手伸出包厢去,一只伸开巴掌朝上,一只巴掌朝下,好像在议 院里战胜了反对党一样,用三四个牙齿咬着一点嘴唇皮,极力的鼓掌。那胖子眯着 一双肉泡眼,笑着只是摆脑袋,一只手按着茶壶拿起,就把嘴对着嘴喝。偏偏他手 上拿的是茶壶嘴,嘴喝的是茶壶把,老喝老没有。他只是把茶壶竖起来,眼睛仍旧 望着台上,那茶都由茶壶盖上流了出来,洒了胖子一身,一件蓝缎袍子的大襟,湿 了大半边。胖子听见滴滴嗒嗒响,低头一看,不觉呵呀一声。杨杏园在一边看见, 觉得很有趣味,竟把看戏都忘记了。等到戏散了,隔厢那两个小胡子,都和舒九成 打招呼,说道:“不要走,一块儿吃小馆子去,晚上的戏,还好哩!我们已经把这 厢留下来了。”舒九成道:“我还有事,不奉陪了。”一个小胡子将舒九成衫袖一 拉,低低说道:“晚上到南长街去玩玩吧?大头今天晚上准去。回头我们看他派人 来接谢碧霞罢。”那人说完,自和他的同伴走了。 杨杏园和舒九成道:“回去也没有事,忙什么!我们就在这里味根园吃晚饭, 回头在杂耍场里坐坐,也是很有趣味。”舒九成本来就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无 如这大正月里,游艺园里面,人山人海,十分拥挤,哪里人也是满的。他们走进味 根园去,只听见纷纷扰扰,盘子碗声,嘻笑声,坐客吆喝声,伙计答应声,小孩儿 啼哭声,闹成一片。叫了几声伙计,也没有一个人理会,四周一看,不说坐的地方, 站的地方也没有了。走出门外,等了好久,里面才稀松。胡乱进去,找了一个座位, 要了几样菜,吃过晚饭,再到杂耍场去。谁知这里也是一样挤,一点儿地方没有。 舒九成道:“我说还是走的好,何必挤着找罪受。”说毕,径自往外走,杨杏园也 只得跟着。走不多远,一个大个儿,戴着獭皮帽子,穿着獭皮领子大氅,手上拖着 一根手杖,显然是个小阔人。他看见舒九成,连忙把手一支,笑着问道:“你一个 人吗?”舒九成道:“还有我一位朋友。”便笑着给两方面介绍道:“这是杨杏园 先生,这是崔大器先生。”杨杏园一看崔大器,大衣里面是一件礼服呢马褂,钮扣 上吊着一块金质徽章,分明是一位议员。那崔大器问道:“你们二位在什么地方坐?” 舒九成道:“人多得很,没有地方可坐,我们要走了。”崔大器道:“我们在坤戏 场有两个包厢,你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早着啦,何必走。”舒九成道:“你 们的人太多吧?”崔大器道:“加上一两个人,总坐得下的。回头我还有要紧的事 和你商量。”舒九成笑道:“我想没有什么可商量。有事商量,也不至于在包厢里 开谈判啦。”说毕,带着杨杏园在人丛中一挤,便不见了。崔大器追上前来,一把 抓着,笑道:“别走别走,包厢里听戏去。”那人回转身来,是个小胡子,原来是 议员贾民意。崔大器拉错了人,倒愣住了。 贾民意笑道:“怎么着?坐包厢。”崔大器只得顺风推舟,和贾民意同到包厢 里去看戏。好在包厢里的人,贾民意认得一大半,倒也没有什么拘束。看到后面, 正是谢碧霞的《纺棉花》。当她坐在台口上唱小调的时候,有一句“奴的心上人”, 那时却把她的眼光,不住的向贾民意包厢里射来。崔大器撕着一张阔嘴不做声,只 是嘻嘻的笑,几乎合不拢来。等到戏要完,崔大器特将贾民意的衣服一拉,便一路 走出戏场来。崔大器轻轻的笑着说道:“我和颦卿到北池子去。你去不去?”贾民 意道:“哪里来的什么颦卿?”崔大器把手上拿的手杖向地上一顿,然后说道: “嘿!连颦卿是谁,你都不知道,你还听戏?”贾民意道:“我本来就不懂戏,你 问起我的内行话来,我自然不知道。”崔大器道:“你猜一猜是谁?”贾民意想了 一想笑道:“是谁呢?呵!是了。你们前几天做了一大卷歪诗,左一个颦卿,右一 个颦卿,还说要刊专集啦。当时我倒没有留意,如今想起来了。那诗的序里曾说道, ‘碧霞,姓谢,字颦卿’。这颦卿一定是谢碧霞了。”崔大器道:“正是她。老实 告诉你,我有一个好差事,就是每天一次,送谢碧霞到北池子去。她的戏唱完,我 的办公时候就到了。”贾民意道:“那末,那就先走一步,那边会罢。”崔大器道: “我们三人坐一辆车去。不好吗?”贾民意笑道:“那就有些不妥,而且我也有我 的车子,何必呢?” 说着,走出游艺园,坐上他自己的汽车,何消片刻,早到一个地方停住。那里 有个朱漆大门,门上的电灯,点得通亮,在左右前后,停上四五辆汽车,两三辆马 车。贾民意想道:‘今天的人多一点,也许今天晚上推牌九。要有新闻记者走这里 过,又要说这里开会了。”他下了车,一直就往里走,听差的看见,都是垂直着手 站在一边,叫一声“贾先生”。到了里面,走进内客厅去,掀开门帘子一看,只见 围了一圆桌人,在那里打扑克,都是议员。旁边有两个妓女,夹在里面,和大家玩 笑。有一个议员贾敬佛,他是最爱佛学的人,也在这里赌钱。有一个妓女,却在和 他进牌。贾民意将帽子取在手里,和大家笑笑,背着手,也站在妓女后面看牌。那 妓女手上所拿的,却是两张九,一张五,一张四,一张A。到了掉牌的时候,妓女说 道:换两张。却把一张四,一张五扔掉,留住两张九,一张A。贾敬佛道:“咳!” 妓女回过头,把眼睛斜着一瞪,对贾敬佛道:“不要你管闲事。”贾敬佛笑道: “我就不管,反正把我那两块钱输完了,也就没事了。”说时,人家已经把手上的 牌扔在面前,贾敬佛手快,抢了一张在手里,对妓女道:“我们一个人看一张。” 妓女道:“可以的,你先别做声。”说着,把那张牌拿了起来,就向手上的三张牌 里面一插,随后把牌抽动了几回,理成一叠,把那四张牌,用手捧起来,比着和鼻 子尖一般齐。一看第一张牌,还是原来的九。便用手指头慢慢的将下面三张展出一 点牌角来,先看第二张是个原来的黑A,展开第三张是原来的九,一直展到第四张, 是新掉来的牌了,她越展得缓,半天还没移动一丝丝。桌上的人都催道:“老九, 你快一点吧!”她展出一点儿犄角来,有一个红字,两直并立着,正是半截A字,她 就使劲的望下一展,露出牌中心的那一朵花瓣来。查一查手上,是九和A两对,她便 收成一叠,握在手掌心里。贾敬佛道:“你掉了一张什么牌,我看看。”老九道: “没有什么,你的呢?”贾敬佛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在衫袖里面,伸出一张牌来, 却也是一张A。那妓女越发拿了过来把五张紧紧握着。看一看桌上,有两家出钱,在 那里“雷斯”,正等着看牌呢。老九问道:“你们‘雷斯’了多少?”一个人说: “你出十块钱,就可以看牌。”老九笑笑,先拿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放在桌上, 随后又添一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贾敬佛站在后面,以为老九将他的钱开玩笑, 很不以为然,可是不便于说,只好一声不作。这时那对面的一家,将牌捏在手里望 望贾敬佛的脸,又偏着头望望老九的脸,笑道:“小鬼头儿,你又想投机。”老九 也微微一笑,说道:“哼!那可不一定。”那人用手摸着小胡子问道:“你换几张 的?”贾敬佛道:“换两张。”那人依旧摸着胡子,自言自语的道:“哦?换两张, 难道三掉二同花?或者三个头?”想了一会,将桌子一拍道:“我猜你们一定是投 机,十五块之外,我再添三十块,不怕事的就来。”老九看见人家出许多钱,便有 点犹豫了,将牌递给贾敬佛看道:“你看怎么样?”贾敬佛原来猜她的牌,不过三 个头,现在看三张A,两张九,是一副极大的“富而豪斯”,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 仍旧将牌交给老九道:“也许是他投机,想把我们吓倒。他既出三十,一共五十五 块了,也罢,再加四十五块,凑成一百。和他拚一下子。”老九巴不得一声,心想 赢来了,反正我要敲他一下。果然就数四十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这时,不但满 桌子的人,都注意起来,就是在屋子一边谈话的人,也围拢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偏偏对面的那一位,又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便道:“你既拚一百,好,我再 加一百。”这一下把贾敬佛的脸,逼得通红,不出吧?白丢了那一百块钱。照出吧? 又怕人家的牌,可真比自己大。手上把牌接过来,把一只手,只去抓耳朵后面的短 头发。说道:“也好!就添出一百块钱,看你的!”那人把五张牌望桌上一扔,微 微的笑道:“贺钱!四个小二子。”贾敬佛将他的牌,一张一张爬出来看,正是四 张二,一张三,一点不少,恰恰管了他的“富而豪斯”。他把牌一丢,把面前一搭 钞票,一齐望桌子中间一推,说道:“拿去!”在桌上三炮台烟筒子里取出一根烟 卷,用火燃着,便伸长两条大腿,倒在沙发椅上,一声不言语,极力的抽烟。那人 点一点钞票数目,说道:“敬佛,还差五块呀。”贾敬佛道:“少不了你的哟!明 日给你不行吗?”旁边有人笑道:“刚刚在汪竹亭那里弄来的二百元,腰还没上呢! 我说叫你请客,只是不肯,现在呢?”这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惟有那个妓女 和人家换了一副牌,不三分钟的功夫,输脱二百块钱,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 默默的在那里抚弄桌上的牌。 贾民意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子,觉得也没有什么意思,便自向上房来。原来这 上面几间房子,是这里主人翁张四爷预备的静室,留为二三知己密谈之所。贾民意 在门外头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里说话,说道:“我给你烧上一口,抽一口足 足的,好不好?”又听见苏清叔,格格的放出笑声,说道:“我不要抽烟,你把新 学的《玉堂春》给我唱上一段好多着呢。”那女人道:“人家来了,总是要人家唱 戏,怪腻的。”苏清叔道:“这孩子,又撒娇。”旁边就有个人插嘴道:“这都是 议长大人惯的呀。”这句说完,接上一阵笑声。贾民意一掀帘子进去,见正中屋子 里浓馥的雪茄烟味,兀自未消。左边屋子里门帘子放下,一阵唏哩呼噜抽鸦片的声 音,隔着帘子,却听得清清楚楚。掀帘子进去一看,张四爷躺在床上烧烟,崔大器 对面躺着。苏清叔靠在旁边一张铺了虎皮毯子的沙发上,把冬瓜般的脑袋靠在椅子 背上,歪斜着眼睛,嘴上几根荒荒的胡子,笑着都翘了起来。谢碧霞果然来了,身 上穿着大红缎子小皮袄,宝蓝缎子阔滚边,蓬松着一把辫子,演戏时候化装擦的胭 脂,还在脸上,没有洗去。这时,她挨着苏清叔,也挤在沙发上坐着。手上拿着一 盒火柴,低着头,一根一根的擦着玩。他们看见贾民意进来了,都不过笑着微微的 点一个头,惟有谢碧霞站了起来,把嘴角歪着,笑了一笑,露出两粒金牙齿,增了 媚色不少。原来这谢碧霞腰肢最软,眼波最流动,又会化装,上起台来,实在是风 流妙曼,媚不可言!下台之后,笑起来,也未免觉得嘴阔一点。因此苏清叔替她想 法子请了牙科博士,给她镶了两粒金牙,笑起来,人家见金牙之美,就忘其嘴阔了。 这时崔大器说道:“民意,你比我们早来了。这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贾民意道: “在前面看打扑克。”谢碧霞道:“打扑克吗?我去看看。”苏清叔将她一扯道: “那里乱七八糟的,去有什么意思,在这里坐着罢。”谢碧霞穿的本来是高跟鞋子, 袅袅婷婷的站立着,苏清叔将她衫袖一扯,她站立不住,便倒在苏清叔身上。谢碧 霞将身子一扭,眉毛一皱,眼珠一瞟,说道:“你瞧,怎么啦!”苏清叔哈哈大笑。 张四爷头上,本带着瓜皮帽。因为偏着躺在床上,那帽子擦得歪到一边去。这时他 坐起来了,瓜皮帽盖着一边脑袋,一截耳朵。手上夹着烟签子,坐起来笑道:“自 在点吧!这里不是舞台,可别演《翠屏山》,霸王硬……”谢碧霞站了起来,一只 手理着鬓发,一只手指着张四爷道:“你敢说!”崔大器一边烧烟,一边说道: “碧霞,你好好的唱一段墓中生太子的鬼腔,我们就不闹。不然,今晚关你在张四 爷家里,不让你回去。”张四爷没口分辩道:“清叔,你听听,这是他说的,我可 不敢说这样占便宜的话。”苏清叔笑道:“占便宜也不要紧,与我什么相干?何必 问我。’深四爷道:“那末我可不客气了。”谢碧霞道:“戴歪了帽子的!你说出 来试试看。”崔大器道:“别闹罢!让碧霞坐着歇一会儿,等她好好的唱一段青衣 给议长听。”谢碧霞对墙上的钟一看,已经两点了。说道:“你们说你们的话,我 要走了。”张四爷道:“别忙,我有件事情请教。”说着就走到隔壁屋子里拿了一 把胡琴来,递给谢碧霞,说道:“昨天听你在《络纬娘》戏里那段广东调,实在是 有趣,请你唱一段,我们大家洗耳恭听了,就让你走。”谢碧霞笑道:“唱一段可 以,胡琴我实在拉的不好。”崔大器道:“这又没有外人,拉的不好也不要紧,你 就拉一段罢。”谢碧霞一面说话,一面调胡琴弦子,调得好了,取出一块手绢,蒙 在大腿上,然后把胡琴放在上面,拉了一个小过门,就背过脸去,唱将起来。谢碧 霞穿着大红衫儿,衫袖领子,都是短的,露出了脖子和胳膊,真是红是红,白是白。 她虽然背着身子,你瞧她水葱儿似的手指头,一只手按着胡琴弦子,一只手拉着弓, 就觉得十分玲珑可爱。这时候,正是深夜,已经静悄悄的,胡琴拉着那种广东调, 越发凄婉动人。大家正听得有味,谢碧霞忽然将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 大衣,披在身上,把辫子都穿在大衣里面。笑着和大家点了一点头道:“明儿见!” 说着一掀帘子就走到外面去了。苏清叔笑道:“忙什么?还没叫他们开车。稍等一 等,我送你回去。”谢碧霞隔着屋子说道:“不要紧。”要说第二句,已经走到院 子里,也就忍不了。这里的听差,都是通宵不睡的,看见谢碧霞走了出来,说道: “谢老板要走了吗?”谢碧霞鼻子里答应了一声。那听差就赶快走到门房里去,把 那歪在床上的汽车夫叫醒,去开汽车。汽车开好,谢碧霞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门 口。汽车刚停住,却见一个黑影子从屋边一闪,谢碧霞倒着了一惊。欲知是人是鬼, 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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