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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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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北平   能够代表东方建筑美的城市,在世界上,除了北平,恐怕难找第二处了。描写 北平的文字,由国文到外国文,由元代到今日,那是太多了,要把这些文字抄写下 来,随便也可以出百万言的专书。现在要说北平,那真是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 若写北平的人物,就以目前而论,由文艺到科学,由最崇高的学者到雕虫小技的绝 世能手,这个城圈子里,也俯拾即是,要一一介绍,也是不可能。北平这个城,特 别能吸收有学问、有技巧的人才,宁可在北平为静止得到生活无告的程度,他们不 肯离开。不要名,也不要钱,就是这样穷困着下去。这实在是件怪事。你又叫我写 哪一位才让圈子里的人过瘾呢?   静的不好写,动的也不好写,现在是五月(旧的历法和四月),我们还是写点 五月的眼前景物吧。北平的五月,那是一年里的黄金时代。任何树木,都发生了嫩 绿的叶子,处处是绿荫满地。卖芍药花的担子,天天摆在十字街头。洋槐树开着其 白如雪的花,在绿叶上一球球的顶着。街,人家院落里,随处可见。柳絮飘着雪花, 在冷静的胡同里飞。枣树也开花了;在人家的白粉墙头,送出兰花的香味。北平春 季多风,但到五月,风季就过去了(今年春季无风)。市民开始穿起夹衣,在不暖 的阳光里走。北平的公园,既多又大。只要你有工夫,花不成其为数目的票价,亦 可以在锦天铺地、雕栏玉砌的地方消磨一半天。   照着上面所谈,这范围还是大广,像看《四库全书》一样。虽然只成个提要, 也觉得应接不暇。让我来缩小范围,只谈一个中人之家吧。北平的房子,大概都是 四合院。这个院子,就可以雄视全国建筑。洋楼带花园,这是最令人羡慕的新式住 房。可是在北平人看来,那太不算一回事了。北平所谓大宅门,哪家不是七八上下 十个院子?哪个院子里不是花果扶疏?这且不谈,就是中产之家,除了大院一个, 总还有一两个小院相配合。这些院子里,除了石榴树、金鱼缸,到了春深,家家由 屋度过寒冬搬出来。而院子里的树木,如丁香、西府海棠、藤萝架、葡萄架、垂柳、 洋槐、刺槐、枣树、榆树、山桃、珍珠梅、榆叶梅,也都成人家普通的栽植物,这 时,都次第的开过花了。尤其槐树,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种人家,到处都栽着有。 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巅,对北平作个鸟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参差在绿海里。 这绿海大部分就是槐树造成的。   洋槐传到北平,似乎不出五十年,所以这类树,树木虽也有高到五六丈的,都 是树干还不十分粗。刺槐却是北平的土产,树兜可以合抱,而树身高到十丈的,那 也很是平常。洋槐是树叶子一绿就开花,正在五月,花是成球的开着,串子不长, 远望有些像南方的白绣球。刺槐是七月开花,都是一串串有刺,像藤萝(南方叫紫 藤)。不过是白色的而已。洋槐香浓,刺槐不大香,所以五月里草绿油油的季节, 洋槐开花,最是凑趣。   在一个中等人家,正院子里可能就有一两株槐树,或者是一两株枣树。尤其是 城北,枣树逐家都有,这是“早子”的谐音,取一个吉利。在五月里,下过一回雨, 槐叶已在院子里着上一片绿荫。白色的洋槐花在绿枝上堆着雪球,太阳照着,非常 的好看。枣子花是看不见的,淡绿色,和小叶的颜色同样,而且它又极小,只比芝 麻大些,所以随便看不见。可是它那种兰蕙之香,在风停日午的时候,在月明如昼 的时候,把满院子都浸润在幽静淡雅的境界。假使这人家有些盆景(必然有),石 榴花开着火星样的红点,夹竹桃开着粉红的桃花瓣,在上下皆绿的环境中,这几点 红色,娇艳绝伦。北平人又爱随地种草本的花籽,这时大小花秧全都在院子里拔地 而出,一寸到几寸长的不等,全表示了欣欣向荣的样子。北平的屋子,对院子的一 方面,照例下层是土墙,高二三尺,中层是大玻璃窗,玻璃大得像百货店的货商相 等,上层才是花格活窗。桌子靠墙,总是在大玻璃窗下。主人翁若是读书伏案写字, 一望玻璃窗外的绿色,映人眉宇,那实在是含有诗情画意的。而且这样的点缀,并 不花费主人什么钱的。   北平这个地方,实在适宜于绿树的点缀,而绿树能亭亭如盖的,又莫过于槐树。 在东西长安街,故宫的黄瓦红墙,配上那一碧千株的槐林,简直就是一幅彩画。在 古老的胡同里,四五株高槐,映带着平正的土路,低矮的粉墙。行人很少,在白天 就觉得其意幽深,更无论月下了。在宽平的马路上,如南、北池子,如南、北长街, 两边槐树整齐划一,连续不断,有三四里之长,远远望去,简直是一条绿街。在古 庙门口,红色的墙,半圆的门,几株大槐树在庙外拥立,把低矮的庙整个罩在绿荫 下,那情调是肃穆典雅的。在伟大的公署门口,槐树分立在广场两边,好像排列着 伟大的仪仗,又加重了几分雄壮之气。太多了,我不能把她一一介绍出来,有人说 五月的北平是碧槐的城市,那却是一点没有夸张。   当承平之时,北平人所谓“好年头儿”。在这个日子,也正是故都人士最悠闲 舒适的日子。在绿荫满街的当儿,卖芍药花的平头车子整车的花蕾推了过去。卖冷 食的担子,在幽静的胡同里叮当作响,敲着冰盏儿,这很表示这里一切的安定与闲 静。渤海来的海味,如黄花鱼、对虾,放在冰块上卖,已是别有风趣。又如乳油杨 梅、蜜饯樱桃、藤萝饼、玫瑰糕,吃起来还带些诗意。公园里绿叶如盖,三海中水 碧如油,随处都是令人享受的地方。但是这一些,我不能、也不愿往下写。现在, 这里是邻近炮火边沿,南方人来说这里是第一线了。北方人吃的面粉,三百多万元 一袋;南方人吃的米,卖八万多元一斤。穷人固然是朝不保夕,中产之家虽改吃糙 粉度日,也不知道这糙粮允许吃多久。街上的槐树虽然还是碧净如前,但已失去了 一切悠闲的点缀。人家院子里,虽是不花钱的庭树,还依然送了绿荫来,这绿荫在 人家不是幽丽,乃是凄凄惨惨的象征。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我们也就无从问人。 《阿房宫赋》前段写得那样富丽,后面接着是一叹:“秦人不自哀!”现在的北平 人,倒不是不自哀,其如他们衷亦无益何!   好一座富于东方美的大城市呀,他整个儿在战栗!好一座千年文化的结晶呀, 他不断的在枯萎!呼吁于上天,上天无言;呼吁于人类,人类摇头。其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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