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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识 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家里 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可并不 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个大门, 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 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 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 去,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 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 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和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地回到那 里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来 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憎恨 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了,她也 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么人都不 像,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仿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使她疑心 他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怀在肚里的时 候,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像世钧呢?实在看 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面 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像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别人 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 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 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也许不久就 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 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 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 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 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姊姊倒不用担心,她姊姊不会亏待 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恋恋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疆上的匆匆的遇 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 话,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 mpanel(1); 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是 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钟头 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 芳,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蛋摊度日。那天晚上曼桢听见她咳嗽,便道:"蔡师母,把你吵醒 了吧?"蔡金芳道:"没关系的。此地的看护顶坏了,求她们做点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 小姐小姐'叫得震天响。 我真恨伤了,想想真是,爷娘公婆的气我都不受,跑到这里来受她们的气!" 蔡金芳翻了个身,又道:"祝师母,你嫂嫂今天没来看你?" 曼桢一时摸不着头脑,"祝师母"是谁,"嫂嫂"又是谁,后来忽然想起来,曼璐送她进医 院的时候,大概是把她当作祝鸿才太太来登记的。前几天曼璐天天来探视,医院里的人都知 道她也姓祝,还当作她是曼桢婆家的人。 金芳见曼桢答不出话来,就又问:"是你的嫂嫂吧?"曼桢只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金芳 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桢又"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房间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 棂的白十字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曼桢把她的遭遇一样一样都告诉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 到现在始终也没有见过面,不过直觉地感到那是一个热心人,而她实在需要援助。本来想一 有机会就告诉此地的医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属来接。或者告诉看护叫她们转达,也 是一样,但是这里的医生和看护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显然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谁高兴管你们这 些家庭纠纷。 而且她的事情这样离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万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 趁她这时候身体还没有复原,没有挣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医院里人虽然多,谁有 工夫来管这些闲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确有点像个精神病患者,头发长得非常长,乱蓬蓬地披 在肩上,这里没有镜子,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但是她可以看见她的一双手现在变得这样苍 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只螺蛳骨高高地顶了起来。 只要两只脚稍微有点劲,下地能够站得住,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现在连坐 起来都觉得头晕,只恨自己身体不争气。她跟金芳商量,想托金芳的丈夫给她家里送个信, 叫她母亲马上来接她,其实她也觉得这办法不是顶妥当,她母亲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还不知 道,多半已经被她姊姊收买了,不然怎么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设法营救她?这一点是她 最觉得痛心的,想不到自己的母亲对她竟是这样。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 人。 金芳愤慨极了,说她的姊姊姊夫简直不是人,说:"拖他们到巡捕房里去!"曼桢忙道: 你轻一点!坐在门口织绒线的看护的竹针偶尔轻微地"嗒--"一响。 曼桢低声道:"我不想跟他们打官司,我对现在这种法律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打起官司 来,总是他们花得起钱的人占上风。"金芳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是叫气昏了,其 实我们这样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头还没有吃够?我还有什么不晓得--拖他们到巡捕房 里去有什么用,还不是谁有钞票谁凶!决不会办他们吃官司的,顶多叫他们拿出点钱来算赔 偿损失。" 曼桢道:"我是不要他们的钱。"金芳听了这话,似乎又对她多了几分敬意,便道:"那 么你快点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来,就叫他陪你一块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来接我 的。走不动叫他搀搀你好了。"曼桢迟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过万一给人家看出来 了,不要连累你们吗?"金芳笑了一声道:"他们要来寻着我正好,我正好辣辣两记耳光打上 去。"曼桢听她这样说,倒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的感激之情都要满溢出来了。金芳又 道:"不过就是你才生了没有几天工夫,这样走动不要带了毛病。"曼桢道:"我想不要紧 的。 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一回。她们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头一着枕就听不清楚,所以永远需要 把头悬空,非常吃力。说说停停,看看已经天色微明了。 第二天下午,到了允许家属来探望的时间,曼桢非常焦急地盼望金芳的丈夫快来,谁知 他还没来,曼璐和鸿才一同来了。鸿才这还是第一次到医院里来,以前一直没露面。他手里 拿着一把花,露出很局促的样子。曼璐拎着一只食篮,她每天都要煨了鸡汤送来的。曼桢一 看见他们就把眼睛闭上了。 曼璐带着微笑轻轻地叫了声"二妹"。曼桢不答。鸿才站在那里觉得非常不得劲,只得向 周围张张望望,皱着眉向曼桢说道:"这房间真太不行了,怎么能住?"曼璐道:"是呀,真 气死人,好一点的病房全满了。我跟他们说过了,头二等的房间一有空的出来,立刻就搬过 去。"鸿才手里拿着一束花没处放,便道:"叫看护拿个花瓶来。"曼璐笑道:"叫她把孩子抱 来给你看看。你还没看见呢。"便忙着找看护。 乱了一会,把孩子抱来了。鸿才是中年得子,看见这孩子,简直不知道怎样疼他才好。 夫妻俩逗着孩子玩,孩子呱呱地哭了,曼璐又做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来哄他。曼桢始终闭着眼 睛不理他们。又听见鸿才问曼璐:"昨天来的那个奶妈行不行?"曼璐道:"不行呀,今天验 了又说是有沙眼。"夫妻俩只管一吹一唱,曼桢突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 声:"我想睡一会,你们还是回去吧。"曼璐呆了一呆,便轻声向鸿才道:"二妹嫌吵得慌。 你先走吧。"鸿才懊丧地转身就走,曼璐却又赶上去,钉住了他低声问:"你预备上哪儿去? 鸿才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她的,她好像仍旧不大放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说 了一声:"那你到那儿就叫车子回来接我。" 鸿才走了,曼璐却默默无言起来,只是抱着孩子,坐在曼桢床前,轻轻地摇着拍着孩 子。半晌方道:"他早就想来看你的,又怕惹你生气。前两天,他看见你那样子,听见医生 说危险,他急得饭都吃不下。" 曼桢不语。曼璐从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支大红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来晃去,孩子的 一颗头就跟着它动。曼璐笑道:咦,倒已经晓得喜欢红颜色了!枕边。曼璐看了看曼桢的脸 色,见她并没有嫌恶的神情,便又低声说道:"二妹,你难道因为一个人酒后无德做错了事 情,就恨他一辈子。"说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边,道:"二妹,现在你看在这孩子份上,你 就原谅了他吧。" 曼桢因为她马上就要丢下孩子走了,心里正觉得酸楚,没想到在最后一面之后倒又要见 上这样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搂住了他,把她的面颊在他的头上揉擦着。曼璐 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边看着,却高兴起来,以为曼桢终于回心转意了,不过一时还下不下 这个面子,转不过口来;在这要紧关头,自己说话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触犯了她。 因此曼璐也沉默下来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经来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风,可以听见他们喁喁细语,想 必金芳已经把曼桢的故事一情一节都告诉他了。他们那边也凝神听着这边说话,这边静默下 来,那边就又说起话来了。金芳问他染了多少红蛋,又问他到这里来,蛋摊上托谁在那里照 应着。他们本来没有这许多话的,霖生早该走了,只因为要带着曼桢一同走,所以只好等 着。老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显得奇怪,只得断断续续地想出些话来说。大概他们夫妇俩从来 也没有这样长谈过,觉得非常吃力。霖生说这两天他的姊姊在蛋摊上帮忙,姊姊也是大着肚 子。金芳又告诉他此地的看护怎样怎样坏。 曼璐尽坐在那儿不走,家属探望的时间已经快过去了。有些家属给产妇带了点心和零食 来,吃了一地的栗子壳,家里人走了,医院里一个工役拿着把扫帚来扫地,瑟瑟地扫着,渐 渐扫到这边来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桢心里非常着急。 看见那些栗子壳,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经秋深了,糊里糊涂的倒已经在祝 家被监禁了快一年了。她突然自言自语似地说:"现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对食 物感到兴味,曼璐更觉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给你买。"曼桢道:"时候 也许来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表道:"那我就去。"曼桢却又冷淡起来,懒懒地道:"特为 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难得想吃点什么,还不吃一点,你就是因为吃得太少了,所以 复原得慢。"说着,已经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给看护,便匆匆走了。 曼桢估量着她已经走远了,正待在屏风上敲一下,霖生却已经抱着一卷衣服掩到这边来 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条绒线围巾和一双青布搭襻鞋。他双手交给曼桢,一言不 发地又走了。曼桢看见他两只手都是鲜红的,想必是染红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觉得有 点怅惘,因为她和金芳同样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却是这样凄凉。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后用那条围巾兜头兜脸一包,把大半个脸都藏在里 面,好在产妇向来怕风,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穿扎齐整,倒已经累出一身汗来,站在地下, 两只脚虚飘飘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墙摸壁溜到屏风那边去,霖生搀着她就走。她对金 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长长的脸,脸色黄黄的,眉眼却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 他扶着曼桢往外走,值班的看护把曼桢的孩子送到婴儿的房间里去,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 如入无人之境。下了这一层楼,当然更没有人认识他们了。走出大门,门口停着几辆黄包 车,曼桢立刻坐上一辆,霖生叫车夫把车篷放下来,说她怕风,前面又遮上雨布。黄包车拉 走了,走了很长的路,还过桥。天已经黑了,满眼零乱的灯光。霖生住在虹口一个陋巷里, 家里就是他们夫妇俩带着几个孩子,住着一间亭子间。 霖生一到家,把曼桢安顿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里去送信。她同时又托他打一 个电话到许家去,打听一个沈世钧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话,就说有个姓顾的找他,请 他到这里来一趟。 霖生走了,曼桢躺在他们床上,床倒很大,里床还睡着一个周岁的孩子。灰泥剥落的墙 壁上糊着各种画报,代替花纸,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灾情的照片,连环图画和结婚照,有五 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样的鲜艳。紧挨着床就是一张小长桌, 一切的日用品都摆在桌上,热水瓶、油瓶、镜子、杯盘碗盏,挤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顶上 挂下一只电灯泡,在灯光的照射下,曼桢望着这热闹的小房间,她来到这里真像做梦一样, 身边还是躺着一个小孩,不过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个小孩,最大的一个是个六七岁的女孩子,霖生临走的时候丢了些钱给她,叫她 去买些炝饼来作为晚饭。灶披间好婆看见了曼桢,问他这新来的女客是谁,他说是他女人的 小姊妹,但是这事情实在显得奇怪,使人有点疑心他是趁女人在医院里生产,把女朋友带到 家里来了。 那小女孩买了炝饼回来,和弟妹们分着吃,又递了一大块给曼桢,搁在桌沿上。曼桢便 叫她把桌上一只镜子递给她,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简直都不认识了,两只颧骨撑得高高 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无神。 她向镜子里呆望了许久,自己用手扒梳着头发,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里十分着急, 想着世钧万一要是在上海的话,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其实世钧这两天倒是刚巧在上海,不过他这次来是住在他舅舅家里,他正是为着筹备着 结婚的事,来请叔惠作伴郎,此外还有许多东西要买。他找叔惠,是到杨树浦的宿舍里去 的,并没到叔惠家里去,所以许家并不知道他来了。霖生打电话去问,许太太就告诉他说沈 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桢给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桢家里去,已经换了一家人家住在那里了,门口还 挂着招牌,开了一爿跳舞学校。霖生去问看弄堂的,那人说顾家早已搬走了,还是去年年底 搬的。霖生回来告诉曼桢,曼桢听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诧异。这没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 底抽薪之计。可见她母亲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这时候即使找到母亲也没用,或者反而要 惹出许多麻烦。但是现在她怎么办呢,不但举目无亲,而且身无分文。霖生留她住在这里, 他自己当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 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 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这是她来后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 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们最大的那个女孩子借了一支铅笔,要了一张纸,想写一封简单的信 给世钧,叫他赶紧来一趟。眼见得就可以看见他了,她倒反而觉得渺茫起来,对他这人感觉 到不确定了。她记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对她完全谅解,还能够像从前一样的爱 她么?如果他是不顾一切地爱她的,那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根本就不会争吵,争吵的原 因也是因为他对家庭太妥协了。他的婚事,如果当初他家里就不能通过,现在当然更谈不到 了--要是被他们知道她在外面生过一个孩子。 她执笔在手,心里倒觉得茫然。结果她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就说她自从分别后,一病 至今,希望他见信能够尽早地到上海来一趟,她把现在的地址告诉了他,此外并没有别的 话,署名也只有一个"桢"字。她也是想着,世钧从前虽然说过,他的信是没有人拆的,但是 万一倒给别人看见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钧还在上海没有回来。他母亲虽然不识字,从前曼桢常 常写信来的,有一个时期世钧住在他父亲的小公馆里,他的信还是他母亲亲手带去转交给他 的,她也看得出是个女子的笔迹,后来见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现在隔了有 大半年光景没有信来,忽然又来了这样一封信,沈太太见了,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世钧这 里已经有了日子,就快结婚了,不要因为这一封信,又要变卦起来。她略一踌躇,便把信拆 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给她听。大少奶奶读了一遍,因道:"我看这神气,好像这女人已经 跟他断了,这时候又假装生病,叫他赶紧去看她。"沈太太点头不语。两人商量了一会,都 说"这封信不给他看见"。当场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烧了。 曼桢自从寄出这封信,就每天计算着日子。虽然他们从前有过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 信一定会马上赶来,这一点她倒是非常确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赶到了,然而一等 等了一个多星期,从早盼到晚,不但人不来,连一封回信都没有。她心里想着,难道他已经 从别处听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愿意再跟她见面了?他果然是这样薄情寡义,当初真是 白认识了一场。她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那眼泪只管流出来,枕头上冰冷的湿了一大 片,有时候她把枕头翻一个身再枕着,有时候翻过来那一面也是哭湿了的。 她想来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没收到那封信,被他家里人截留下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就是再写了去也没有用,照样还是被截留下来。只好还是耐心养病,等身体复原了,自己 到南京去找他。但是这手边一个钱没有,实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还把仅有 的一间房间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归不得,真是于心不安。她想起她办公处还有半个月薪水 没拿,拿了来也可以救急,就写了一张便条,托霖生送了去,厂里派了一个人跟他一块回 来,把款子当面交给她。 她听见那人说,他们已经另外用了一个打字员了。 她拿到钱,就把三层楼上空着的一个亭子间租下来,搬到楼上去住,霖生又替她买了两 张铺板和两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饭食仍旧由他供应。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钱交给他,作为伙 食费,他一定不肯收,说等她将来找到了事再慢慢地还他们好了。这时候金芳也已经从医院 里回来了,在家里养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这笔钱,金芳便自作主张,叫霖生去剪 了几尺线呢,配上里子,交给弄口的裁缝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夹袍子,不然她连一件衣服也 没有。多下的钱金芳仍旧还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过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时候告诉她说,那天曼璐买了栗子粉蛋糕回来,发现曼桢已经失踪了,倒也 没有怎样追究,只是当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桢猜着他们一定是心虚,所以也不敢声张, 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体好,年纪轻的人也恢复得快,不久就健康起来了。她马上去找叔 惠,想托他替她找事,同时也想着,碰得巧的话,也说不定可以看见世钧,如果他在上海的 话。她拣了个星期六的傍晚到许家去,因为那时候叔惠在家的机会比较多些。从后门走进 去,正碰见叔惠的母亲在厨房里操作,曼桢叫了声伯母,许太太笑道:"咦,顾小姐,好久 不看见了。"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许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刚从南京回 来。"曼桢哦了一声,心里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过了,总是世钧约他去的。她走到三层楼 上,房间里的人大约是听见她的皮鞋声,就有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迎了出来,带着询问的神气 向她望着。曼桢倒疑心是走错人家了,便笑道:"许叔惠先生在家吗?"她这一问,叔惠便从 里面出来了,笑道:"咦,是你!请进来,请进来。这是我妹妹。"曼桢这才想起来,就是世 钧曾经替她补习算术的那个女孩子。那女孩子和她含笑点头,曼桢倒又觉得惘然。 到房间里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儿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来了。"说到这里,他 妹妹送了杯茶进来,他便顿住了没有说下去。曼桢看他那样子,心里就有些疑惑,想着他许 是听见世钧和她闹决裂的事,要给他们讲和。也许就是世钧托他的。当下她接过茶来喝了一 口,便搭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说话。他妹妹大概正在一个怕羞的年龄,含笑在旁边站了一会, 就又出去了。叔惠见她走了,便去关上了门,他靠在门上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桩事情。 别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说了,告诉你不要紧--我预备到解放区去。"曼桢不由得吃了一惊,半 晌方才轻声道:"现在好走么?"叔惠道:"我想总有办法。"曼桢望着他微笑道:"还是你 行!"叔惠笑道:"你先别夸奖,也许我结果还是吃不了苦跑回来。"曼桢想起从前天天在一 起的时候,他那些疙瘩脾气,又那样爱漂亮,她不禁微笑了。但是她说:"我相信你不会 的。" 她又问他父母可知道他去,叔惠道:"我母亲我预备暂时瞒着她,我叫我父亲等我走了 之后再告诉她。现在我就跟她说是到北方去做事。其实这也是实话,我到那边去也是一样做 事,不过工作得更有意义一点就是了。"曼桢点了点头,却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羡慕你。 叔惠便道: 的话,那就可以把她的过去永远丢在后面,不必顾虑到他家庭方面的问题--这也并不是逃 避,她本来是无愧于心的,她不过是怕他为难罢了。她只管呆呆地想着,叔惠见她不作声, 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一向家累很重,大概是走不开,他也就没往下说了。 曼桢见他老没提起世钧,心里觉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会问起了,也不知怎么的,越是 心里有点害怕,越是不敢动问。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这屋子 怎么改了样子了?"叔惠笑道:"现在是我妹妹住在这儿了。" 曼桢笑道:"怪不得呢,我说怎么收拾得这样齐齐整整的--从前给你们两人堆得乱七八 糟的!"她所说的"你们两人",当然是指世钧和叔惠。她以为这样说着,叔惠一定会提起世 钧的,可是他并没有接这个茬。曼桢便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动身,叔惠道:"后天一早走。"曼 桢笑道:"可惜我早没能来找你,本来我还希望托你给我找事呢。"叔惠道:"怎么,你不是 有事么?你不在那儿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场大病,他们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 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瘦了呢!"他问她生的什么病,她随口说是伤寒。 说了半天话,叔惠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叔 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 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提起世钧,他擦了一根洋 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烟。曼桢实在忍 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带笑问道:"你到南京去看见世钧没有?"叔 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 台一阵阵波动着,自己也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见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曼桢笑道:"我不知道 呀。"她的嘴唇忽然变得非常干燥,这样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来了。幸而叔惠 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看见过她的吧?"曼桢道:" 哦,就是上次我们到南京去看见的那个石小姐?"叔惠道:"嗳。"他对于这桩事情仿佛不愿 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想着他是因为他晓得她和世钧的关系,她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怀抑 郁,因为翠芝的缘故。 曼桢再坐了一会,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搅糊你了。"她 站起来告辞,叔惠留她在那里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饯行,你也 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说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那边去并没有一定的住址, 而她现在也是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 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过 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走到 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在灰黄 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丝 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 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桥上一辆辆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 桥边,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亲,都还没 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 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桥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时候大概很晚了,金芳还说 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们的孩子今天满月。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 孩子,不知道还在人世吗?……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这以 后不久,她找着了一个事情,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待遇并不好,就图它有地方住。她从金芳 那里搬了出来,住到教员宿舍里去。她从前曾经在一个杨家教过书,两个孩子都和她感情很 好,现在这事情就是杨家替她介绍的。杨家他们只晓得她因为患病,所以失业了,家里的人 都回乡下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上海。 现在她住在学校里简直不出大门,杨家她也难得去一趟。 有一天,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杨家去玩,杨太太告诉她说,她母亲昨天来 过,问他们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杨太太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诉了她母亲。曼桢听见 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烦来了。 这两年来她也不是不惦记着她母亲,但是她实在不想看见她。那天她从杨家出来,简直 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她母亲迟早会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 去,果然她母亲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了。 顾太太一看见她就流下泪来,曼桢只淡淡地叫了声"妈"。顾太太道:"你瘦了。"曼桢没 说什么,也不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样,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里养 活着他们。顾太太只得一样样地自动告诉她,道:你奶奶这两年身体倒很强健的,倒比从前 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苏州--"曼桢道:"我只知 道你们从吉庆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说着,不由得冷笑了一 声。顾太太叹道:我说了,回头你又不爱听,其实你姊姊倒也没有坏心,是怪鸿才不好。现 在你既然已经生了孩子,又何必一个人跑到外头来受苦呢。" 曼桢听她母亲这口吻,好像还是可怜她漂泊无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个现成的姨太 太,她气得脸都红了,道:"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了,说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气。"顾太太 拭泪道:"我也都是为你好--"曼桢道:"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姊姊是 怎样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关在家里那些时。他们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时候要是 早点送到医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点把命都送掉了!"顾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 的。我也是因为晓得你性子急,照我这个老脑筋想起来,想着你也只好嫁给鸿才了,难得你 姊姊她倒气量大,还说让你们正式结婚,其实叫我说,你也还是太倔了,你将来这样下去怎 么办呢?"说到这里,渐渐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了。曼桢起先也没言语,后来她有点不耐烦地 说:妈不要这样。给人家看着算什么呢? 顾太太极力止住悲声,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语地道:"孩子 现在聪明着呢,什么都会说了,见了人也不认生,直赶着我叫外婆。养下的时候那么瘦,现 在长得又白又胖。"曼桢还是不作声,后来终于说道:"你也不要多说了,反正无论怎么样, 我绝对不会再到祝家去的。" 学校里当当当打起钟来,要吃晚饭了。曼桢道:"妈该回去了。不早了。"顾太太只得叹 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我看你再想想吧。过天再来看你。" 但是她自从那次来过以后就没有再来,大概因为曼桢对她太冷酷了,使她觉得心灰意 冷。她想必又回苏州去了。曼桢也觉得她自己也许太过分了些,但是因为有祝家夹在中间, 她实在不能跟她母亲来往,否则更要纠缠不清了。 又过了不少时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曼桢一个人是无家可 归的。整个的楼面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间屋里去,但是实在冷清得很。假期 中的校舍,没有比这个更荒凉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没事做,坐着又冷,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 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儿,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间里洒满了淡黄色的斜阳,玻 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风吹着那绳子,吹起来多高,那绳子的影子直窜到房间里 来,就像有一个人影子一晃。曼桢突然惊醒了。 她醒过来半天也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学校里的女佣在楼底下高声喊:"顾先 生,你家里有人来看你。"她心里想她母亲又来了,却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绝对不 止一个人。曼桢想道:"来这许多人干什么?"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这些人都已经走 了进来,阿宝和张妈搀着曼璐,后面跟着一个奶妈,抱着孩子。阿宝叫了声"二小姐",也来 不及说什么,就把曼璐挟到床上去,把被窝堆成一堆,让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个的人都 缩小了,但是衣服一层层地穿得非常臃肿,倒反而显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骆驼毛大衣,头 上包着羊毛围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见她一双眼睛半开半掩,惨白的脸汗滢滢的,坐在 那里直喘气。阿宝替她把手和脚摆摆好,使她坐得舒服一点。曼璐低声道:"你们到车上去 等我。把孩子丢在这儿。"阿宝便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床上,然后就和奶妈她们一同下楼去 了。 孩子穿着一套簇新的枣红毛绒衫裤,仿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带来给曼桢看的,脸上还 扑了粉,搽着两朵圆圆的红胭脂,他满床爬着,咿咿呀呀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拉着曼璐叫 她看这样看那样。 曼桢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们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这样,看上去也拖不 了几个月了。"曼桢不由得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何必净咒自己呢。"曼璐顿了一顿方才说 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可是这回实在是真的。我这肠痨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觉 得她就像那骗人的牧童,屡次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谁还相信她。 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还是得 说下去。她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都不是人过的。鸿才成天的在外头鬼混, 要不是因为有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个什么女人手里 呢。所以我求求你,你还是回去吧。"曼桢道:"这些废话你可以不必再说了。"曼璐又道: 我讲你不信,其实是真的:鸿才他就佩服你,他对你真是同别的女人两样,你要是管他一定 管得好的。"曼桢怒道:"祝鸿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管他?"曼璐道:"那么不去说他 了,就看这孩子可怜,我要是死了他该多苦,孩子总是你养的。" 曼桢怔了一会,道:"我赶明儿想法子把他领出来。"曼璐道:"那怎么行,鸿才他哪儿 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倾家荡产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这么个宝贝儿子,哪里肯放 手。"曼桢道:"我也想着是难。"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了。只有这一个办 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结婚--"曼桢道:"这种话你就不要去说它了。我死也不会嫁给祝鸿才 的。"曼璐却挣扎着把孩子抱了起来,送到曼桢跟前,叹息着道:"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他 吗。你的心就这样狠!" 曼桢实在不想抱那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泪。但是曼璐只管气喘吁吁地把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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