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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 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 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 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姊 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 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 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 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 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 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 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 的!简直像野兽一样!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 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 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办 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好容 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卷直 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鸿才 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她,我 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喃地 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怎么 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 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么?该她 急呀。 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 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曼 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 子。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 呢!"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 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什 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惠的太太往哪儿找 去,我还不好好地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 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你 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你身 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别又跟 我打一架! mpanel(1); 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 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 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 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鹞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 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地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 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那 间屋子里呆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走得 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才 笑道:"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当我 就这样爱戴高帽子。" 鸿才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 曼璐也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 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 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哟,你今天气色好 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 曼璐叹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喜 孜孜地说:"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己吓 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转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妈,你都不知道,就为 了她,我急得都厥过去了,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这时候早没命了!"顾太太倒怔 住了,只说了一声:"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过脸去向着床里,道:"妈,我都不 知道怎样对你说。"顾太太道: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妈,你坐下,等我告诉你, 我都别提多恼恨了--鸿才这东西,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过,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也不 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糊里糊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 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 姑奶奶,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妈,你先别闹,你一闹我心里更乱了。"顾太太急得眼 睛都直了,道:"鸿才呢?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儿有脸见你。他自己也知道闯 了祸了,我跟他说:'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叫她以后怎样嫁人。你得还我一句话!'" 顾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说?"曼璐道:"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顾太太听了这话,又是 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结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式的。"顾太太 毅然道:"那不成。没这个理。"曼璐却叹了口气,道:"嗳哟,妈,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呀, 我还在乎这些!"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别胡说了。"曼璐道:"我就一时还不会 死,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哪儿还能出去应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让她出面,让外头人就知 道她是祝鸿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好在我们是自己姊妹,还怕她亏待我吗?"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说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 了。"曼璐道:"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闹 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 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 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 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你先 别去--"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报警察 局。"顾太太失惊道:"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己也没脸 哪。"曼璐低声道:"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这要给人家 知道了,多丢人哪。"顾太太点头道:"我去劝劝她去。" 曼璐道:"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 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 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她病了,得要静养,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也 不让她出来。"顾太太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不对。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 时候我们慢慢地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 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沈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顾太太道:"是呀,这时候拿什么 话去回人家?"曼璐道:他现在可在上海? 曼璐道:"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顾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一 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曼璐沉吟道:那倒显着奇怪,两人吵了架了?曼桢把她那个订婚 戒指掉到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不 是又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 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不会是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 世钧早走了,两人根本没有遇见。"曼璐道:哦,慕瑾昨天来的?他来有什么事吗?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 了!我这会儿是急糊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今 天。" 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这又瞒着我干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 激。"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 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面前,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 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 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辩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 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 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 们说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弟 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 顾太太紧皱着眉头道:"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要 是问起来,就说二妹病了,在我这儿养病呢。就告诉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了,以后家 里得省着点过,住在上海太费了,得搬到内地去。"顾太太茫然道:"干吗?"曼璐低声道: 暂时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来找她。这份人家拆了,好像连根都铲掉了,她实在有点舍不 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 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 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我预备叫他到 苏州去找房子。"顾太太道: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 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她 便说:"还是苏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长的,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马上就得接妈回 来主婚。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毕业了,也别忙着叫他 去找事,让他多念两年书,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 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妈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 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一席话把顾 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绣前程。 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 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告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 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 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 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 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扑通一跳,这 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和世钧相 见。原来世钧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回 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没 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刘家的 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 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回 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锁 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房东家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边 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慕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又 来了。"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那老妈子道:"那倒不 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高妈!高妈!" 她便跑出去了。这间空房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 里,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 了,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慕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 了曼桢没有,慕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 和伤心的时候,对于慕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 上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 笑道:"伯母回来了。"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句 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像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已 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顾 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 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的人似的, 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两间 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叠钞 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西, 确实有一种奥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得好 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青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官动 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一点 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在乎 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落 空。这么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来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欲的代言 人,不过自己不觉得罢了。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 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 了。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顾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呃--嗯。"顿了一顿,又道: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 了。 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顾太太背着身子 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曼桢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 几天。" 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 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 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多 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糊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强笑 了一笑。 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 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 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 才高妈说的,昨天慕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慕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 辞。走出来就到一爿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 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 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 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沈。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 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门铃,又忍住了。这座 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 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地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 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 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 门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 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嘛。"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 说着,早已豁啦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 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 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 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 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 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 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走了没有?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 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 白,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 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 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 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 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 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 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 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 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 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 上。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 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 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 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 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 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哐"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 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 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 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 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 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 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 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 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曼桢道:"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 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 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 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 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 曼桢道: 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 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桢 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 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 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 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 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 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 去?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 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 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 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 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 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 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 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 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 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 只红宝石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 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 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 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 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压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的 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 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 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 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 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 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趁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 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 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 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 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 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 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 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捶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了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 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 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 听他们说话,曼桢仿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 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 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 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 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 地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 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 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 备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坐了起来,但是一坐起来便觉得天旋地 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时,门缝里那一线灯光倒已经没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一 点响动,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嘭通嘭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鸿才。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 一股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灯一开,抢着站在窗口,大约心里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真要是 没有办法,还可以跳楼,跳楼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紧张 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觉得她正站在风口里,西北风呼呼地吹进来,那冷风吹到发烧 的身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寒飕飕的,又是热烘烘干呼呼的,非常难受。 她走到门口,把门钮一旋,门就开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来,难道有人帮忙,私自放她 逃走么?外面那间堆东西的房间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灯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看见门上 新装了一扇小门,小门里面安着个窗台,上面搁着一只漆盘,托着一壶茶,一只茶杯,一碟 干点心。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过是把里外两间打通了,以后可以经常地 由这扇小门里送饭。这样看来,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打算了。她这样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 窖里一样。把门钮试了一试,果然是锁着。那小门也锁着。摸摸那壶茶,还是热的,她用颤 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厉害,但是第一口喝进去,就觉得味道不对。其实是自己 嘴里没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许下了药。再喝了一口,简直难吃,实在有点犯疑 心,就搁下了。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张床上去,就在外面沙发上躺下了,在那旧报 纸包裹着的沙发上睡了一宿,电灯也没有关。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宝送饭的时候,从那扇小门里看见她那呻吟呓语的样子,她因为 热度太高,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仿佛有点知道有人开了锁进来,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 来就不断地有人送茶送水。这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 多,见阿宝坐在旁边织绒线,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小调。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 前,阿宝在她们家帮佣的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厉害,要不然阿宝怎么不在楼下做事, 却到楼上来守着病人。母亲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记着办公室的抽屉钥匙,应当给叔惠送 去,有许多文件被她锁在抽屉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这里,不禁着急起来,便喃喃说 道:"杰民呢?叫他把钥匙送到许家去。"阿宝先还当她是说胡话,也没听清楚,只听见"钥 匙"两个字,以为她是说房门钥匙,总是还在那儿闹着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着 急,你好好地保重身体吧,把病养好了,什么话都好说。"曼桢见她答非所问,心里觉得很 奇怪。这房间里光线很暗,半边窗户因为砸破了玻璃,用一块木板挡住了。曼桢四面一看, 也就渐渐地记起来了,那许多疯狂的事情,本来以为是高热度下的乱梦,竟不是梦,不是 梦…… 阿宝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吗?"曼桢没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摇了摇头。 因道:"阿宝,你想想看,我从前待你也不错。"阿宝略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是的呀, 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桢道:"你现在要是肯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决不会忘记的。"阿宝织 着绒线,把竹针倒过来搔了搔头发,露出那踌躇的样子,微笑道:"二小姐,我们吃人家饭 的人,只能东家叫怎么就怎么,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桢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别的, 只想你给我送个信。我虽然没有大小姐有钱,我总无论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亏。"阿 宝笑道:"二小姐,不是这个话,你不知道他们防备得多紧,我要是出去他们要疑心的。"曼 桢见她一味推托,只恨自己身边没有多带钱,这时候无论许她多少钱,也是空口说白话,如 何能够取信于人。心里十分焦急,不知不觉把两只手都握着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因为怕看 见那只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块红宝石转到后面去了。一捏拳头,就觉得那块宝石硬 梆梆地在那儿。她忽然心里一动,想道:"女人都是喜欢首饰的,把这戒指给她,也许可以 打动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将来我再拿钱去赎。"随即把戒指褪了下来, 她现在虽然怕看见它,也觉得很舍不得。她递给阿宝,低声道:"我也知道你是为难。你先 把这个拿着,这个虽然不值钱,我是很宝贵它的,将来我一定要拿钱跟你换回来。"阿宝起 初一定不肯接。曼桢道:"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帮我忙。"阿宝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 了。 曼桢便道:"你想法子给我拿一支笔一张纸,下次你来的时候带出去。"她想她写封信叫 阿宝送到叔惠家里去,如果世钧已经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转寄。阿宝当时就问:"二小 姐要写信给家里呀?"曼桢在枕头上摇了摇头,默然了一会,方道:"写给沈先生。那沈先生 你看见过的。"她一提到世钧,已是顺着脸滚下泪来,因把头别了过去。阿宝又劝了她几 句,无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后就起身出去,依旧把门从外面锁上了,随即来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里打电话,听她那焦躁的声音,一定是和她母亲说话,这两天她天天打电话 去,催他们快动身。阿宝把地下的香烟头和报纸都拾起来,又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一 下,敞开的雪花膏缸一只一只都盖好,又把刷子上粘缠着的一根根头发都拣掉。等曼璐打完 了电话,阿宝先去把门关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戒指来,送到曼璐跟 前,笑道:"刚才二小姐一定要把这个给我,又答应给我钱,叫我给她送信。"曼璐道:哦? 送信?”阿宝笑道:“是啊。”把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她说,把这只红宝石戒指悄悄地 送来,就算是订婚戒指。”曼璐笑道:“我不会白拿你的。”说着拿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件 饰物。阿宝偷眼一瞧,是那种自己从前潦倒时常常拿去当或变卖的首饰,阿宝知道这种戒指 卖不出多少钱,当下便说,“我还是不要的好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竟是发了一笔小财。当下不免假意推辞了一下。曼璐噗的一声把那一 沓子钞票丢在桌上,道:"你拿着吧。总算你还有良心!"阿宝也就谢了一声,拿起来揣在身 上,因笑道:"二小姐还等着我拿纸同笔给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后就不要 进去了,让张妈去好了。"说着,她又想起一桩事来。便打发阿宝到她娘家去,只说他们人 手不够,派阿宝来帮他们理东西,名为帮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们尽快地离开上海。 顾太太再也没想到,今年要到苏州去过年。一来曼璐那边催逼得厉害,二来顾太太也相 信那句话,"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赶着在年前洗出来的褥单,想不到 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许多大包裹。她整理东西,这样也舍不得丢,那样也舍不得丢。要是全 部带去,在火车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费了。而且都是历年积下的破烂,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 之下,仅只是运出大门陈列在弄堂里,堆在推车上,都有点见不得人。阿宝见她为难,就答 应把这些东西全都运到公馆里去,好在那边有的是闲房。其实等顾太太一走,阿宝马上叫了 个收旧货的来,把这些东西统统卖了。 顾太太临走的时候,心里本来就十分怆惶,觉得就像充军似的。想想曼璐说的话也恐怕 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后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愿意把她往坏处想。世钧有一 封信给曼桢,顾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给谁看,所以并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一直揣在身上, 揣了好些时候,临走那天还是拿了出来交给阿宝,叫她带去给曼璐看。 世钧的信是从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桢,没见到她,他还当是她存心不出来 见他,心里十分难过。回到家里,许太太告诉他说,他舅舅那里派人来找过他。他想着也不 知出了什么事情,赶了去一问,原来并没有什么,他有一个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 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读书,现在放寒假了,要回去过年,舅舅不放心他一个人 走,要世钧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回去,当然不成问题,但是世钧在上海还有几天耽搁,他舅 舅却执意要他马上动身,说他母亲的意思也盼望他早点回去,年底结帐还有一番忙碌,他不 在那里,他父亲又不放心别人,势必又要自己来管,这一劳碌,恐怕于他的病休有碍。世钧 听他舅舅的话音,好像沈太太曾经在他们动身前嘱托过他,叫他务必催世钧快快回来,而沈 太太对他说的话一定还不止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忧虑全都告诉了他了,不然他也不会这 样固执,左说右说,一定要世钧马上明天就走。世钧见他那样子简直有点急赤白脸的,觉得 很不值得为这点事情跟舅舅闹翻脸,也就同意了。他本来也是心绪非常紊乱,他觉得他和曼 桢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回到南京之后再给她写信,这样也好,写起信来总比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写了一封信,按连写过两封,也没有得到回信。过年了,今年过年特别热 闹,家里人来人往,他父亲过了一个年,又累着了,病势突然沉重起来。这一次来势汹汹, 本来替他诊治着的那医生也感觉到棘手,后来世钧就陪他父亲到上海来就医。 到了上海,他父亲就进了医院,起初一两天情形很严重,世钧简直走不开,也住在医院 里日夜陪伴着。叔惠听到这消息,到医院里来探看,那一天世钧的父亲倒好了一点,谈了一 会,世钧问叔惠:"你这一向看见曼桢没有?"叔惠道:"我好久没看见她了。她不知道你 来?"世钧有点尴尬地说:"我这两天忙得也没有工夫打电话给她。"说到这里,世钧见他父 亲似乎对他们很注意,就掉转话锋说到别处去了。 他们用的一个特别看护,一直在旁边,是一个朱小姐,人很活泼,把她的小白帽子俏皮 地坐在脑后,他们来了没两天,她已经和他们相当熟了。世钧的父亲叫他拿出他们自己带的 茶叶给叔惠泡杯茶,朱小姐早已注意到他们是讲究喝茶的人,便笑道:"你们喝不喝六安 茶?有个杨小姐,也是此地的看护,她现在在六安一个医院里工作,托人带了十斤茶叶来, 叫我替她卖,价钱倒是真便宜。"世钧一听见说六安,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触,那是曼桢的故 乡。他笑道:"六安--你说的那个医院,是不是一个张医生办的?"朱小姐笑道:"是呀,你 认识张医生呀?他人很和气的,这次他到上海来结婚,这茶叶就是托他带来的。"世钧一听 见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呆住了。 叔惠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后来忽然觉察,叔惠是问他"哪一个张医生?"他连忙带笑答 道:"张慕瑾。你不认识的。"又向朱小姐笑道:"哦,他结婚了?新娘姓什么你可知道?"朱 小姐笑道:"我倒也不大清楚,只晓得新娘子家在上海,不过他们结了婚就一块回去了。"世 钧就是再问下去,料想多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而且当着他父亲和叔惠,他们也许要奇怪, 他对这位张医生的结婚经过这样感到兴趣。朱小姐见他默默无言,还当他是无意购买茶叶, 又不好意思拒绝,她自命是个最识趣的人,立刻看了看她腕上的手表,就忙着去拿体温表替 啸桐试热度。 世钧只盼望叔惠快走。幸而不多一会,叔惠就站起来告辞了。世钧道:"我跟你一块出 去,我要去买点东西。"两人一同走出医院。世钧道:"你现在上哪儿去?"叔惠看了看手 表,道:"我还得上厂里去一趟。今天没等到下班就溜出来了,怕你们这儿过了探望的时间 就不准进来。" 他匆匆回厂里去了,世钧便走进一家店铺去借打电话,他计算着这时候曼桢应当还在办 公室里,就拨了办公室的号码。 和她同处一室的那个男职员来接电话,世钧先和他寒暄了两句,方才叫他请顾小姐听电 话。那人说:"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怎么,你不知道吗?"世钧怔了一怔道:"不在这几了--她辞职了?"那职员说:"不知道 后来有没有补一封辞职信来,我就知道她接连好几天没来,这儿派人上她家去找她,说全家 都搬走了。"说到这里,因为世钧那边寂然无声,他就又说下去,道:"也不知搬哪儿去了。 你不知道啊?"世钧勉强笑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刚从南京来,我也有好久没看见她了。 他居然还又跟那人客套了两句,才挂上电话。然后就到柜台上去再买了一只打电话的银 角子,再打一个电话到曼桢家里去。当然那人所说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可是他总有点不能 相信。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显然是在一所空屋里面。当然是搬走了。世钧就像一个人 才离开家不到两个钟头,打电话回去,倒说是已经搬走了。使人觉得震恐而又迷茫。简直好 像遇见了鬼一样。 他挂上电话,又在电话机旁边站了半天。走出这家店铺,在马路上茫然地走着,淡淡的 斜阳照在地上,他觉得世界之大,他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似的。 当然还是应当到她从前住的地方去问问,看弄堂的也许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他们楼 下还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经迁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来,从那里也许可以打听到一些什 么。曼桢的家离这里很远,他坐黄包车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 不是叫她搬家吗?或者她这次搬走,还是因为听从他的主张?搬是搬了,因为负气的缘故, 却迟迟的没有写信给他,是不是有这可能?也许他离开南京这两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还 有一个可能,也许她早就写信来了,被他母亲藏了起来,没有交给他。--但是她突然辞了职 却又是为什么呢?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黄包车在弄口停下。这地方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但是这一次来,一走进弄堂就感到 一种异样的生疏,也许因为他晓得已经人去楼空了,马上这里的房屋就显得湫隘破败灰暗, 好像连上面的天也低了许多。 他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曼桢的家始终带一点神秘性,所以踏进这弄堂就有点莫 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觉,当然也不是没有喜悦的成分在内。在那种心情下,看见一些女佣 大姐在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下淘米洗衣裳,也觉得是一个新鲜明快的画面。而现在是寒冷的冬 天,弄堂里没有什么人。弄口有一个小木栅,看弄堂人就住在那里,却有一个女佣立在他的 窗外和他谈心。她一身棉袄裤,裤腰部分特别臃肿,把肚子顶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围裙支出 去老远。她伏在窗口和里面的人脸对脸谈着。世钧见这情形,就没有和看弄堂的人说话。先 走进去看看再说。 但是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门窗紧闭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雾似的灰尘。世钧 在门外站了一会,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来。这次那看弄堂的却看见了他,就从小屋里迎了 出来,向世钧点点头笑笑。世钧从前常常给他钱的,因为常常在顾家谈到很晚才走,弄堂口 的铁门已经拉上了,要惊动看弄堂的替他开铁门。现在这看弄堂的和他点头招呼,世钧便带 笑问道:"顾家他们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还是去年年底搬的。我这儿有他们两封信, 要晓得他们地址就给他们转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听?"说着,便从窗外探手进去,在 桌上摸索着寻找那两封信。刚才和他谈天的那个女佣始终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连忙 一偏身让开了。向来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佣人替他们传播出去的,顾家就是因为没有用佣 人,所以看弄堂的尽管消息灵通,对于弄内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帐,独有顾家的事情他却 不大熟悉,而且因为曼璐过去的历史,好像他们家的事情总有些神秘性似的,他们不说,人 家就也不便多问。 世钧道:"住在他们楼下的还有一个刘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 喃喃地道:"刘家--好像说搬到虹口去了吧。顾家是不在上海了,我听见拉塌车的说,说上 北火车站嘛。"世钧心里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车站。曼桢当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 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桢的祖母和母亲的梦想终于成为事实了。" 他早就知道,曼桢的祖母和母亲一直有这个意思,而且他觉得这并不是两位老太太一厢 情愿的想法。慕瑾对曼桢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曼桢没有说,可 是世钧直觉地知道她没有把全部事实告诉他。并不是他多疑,实在是两个人要好到一个程 度,中间稍微有点隔阂就不能不感觉到。她对慕瑾非常佩服,这一点她是并不讳言的,她对 他简直有点英雄崇拜的心理,虽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准备以一个乡村医生终老的。世钧想 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业才开始倒已经中断了,她认为我对家庭投降了, 对我非常失望。不过因为我们已经有两三年的历史,所以她对我也不无眷恋。但是两三年 间,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而慕瑾来过不久,我们就大吵,这该不是偶然的事情。当然她绝 对不是借故和我争吵,只是因为感情上先有了症结在那里,所以一触即发了。" 看弄堂的把两封信递给他,一封是曼桢的弟弟的学校里寄来的,大约是成绩报告单。还 有一封是他写给曼桢的,他一看见自己的字迹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邮戳之外还有一个圆 圈形的酱油渍,想必看弄堂的曾经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两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 弄堂的微笑着点了个头,说:"好,我--想法子给他们转寄去。"就拿着走了。 走出弄堂,街灯已经亮了。他把他写给曼桢的那封信拿出来辨认了一下。是第二封信。 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实第一封信已经把话说尽说绝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 把它撕成一片片。 卖蘑菇豆腐干的人远远吆喝着。那人又来了。每天差不多这时候,他总是到这一带来叫 卖,大街小巷都串遍,一个瘦长身材的老头挽着个篮子,曼桢住的弄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 一到的。世钧一听见那声音,就想起他在曼桢家里消磨过的无数的黄昏。"豆--干!五香蘑 菇豆--干!"沉着而苍凉的呼声,渐渐叫到这边来了,叫得人心里发空。 于是他又想着,还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问问,她姊姊家他上回去过一次,门牌号数也还 记得,只是那地方很远,到了那儿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叫了 一辆汽车,走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 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你们太太。我姓沈,我叫 沈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 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伎,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 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在 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拨去门闩,开了一扇侧 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 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 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 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疲鞋的,仆人们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绣 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 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 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 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音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又由近 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 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 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 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 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 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 阿宝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 太太叫我?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 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 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 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 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 方好像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正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 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 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 叉里又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世钧觉 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地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 只眼睛简直陷成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 红粉骷髅 他从来没有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来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地一点 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 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 沈先生坐。喝点茶。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 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 来,拿出一只红宝石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 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 这个交给你。"世钧想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 着:"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了,怎么这时候倒 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 重其事的,还要她姊姊亲手转交,不是存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 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地人都变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着 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她 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跟张慕瑾结婚了?然知道世钧对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 说曼桢是嫁了慕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 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 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 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促地站起来,和她点了个 头,微笑道: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 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 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 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 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 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 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会,他已经出了园门,在马路上走着了。那边呜呜地 来了一辆汽车,两边白光在前面开路。这虹桥路上并没有人行道,只是一条沥青大道,旁边 却留出一条沙土铺的路,专为在上面跑马。世钧避到那条骑马道上走着,脚踩在那松松的灰 土上,一软一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裹的绒线上面有 血迹。那绒线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迹是红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粘 在绒线上,绒线全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 心。但是那好像是侦探小说里的事,在实际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 得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 把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 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 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得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 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 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 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祝家那一棵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 曼桢的窗台上跳跳纵纵,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它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啦扑 啦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它也不怎样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 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地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 是温暖,像是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全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 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她要怎样怎样把 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诉说着,她立刻两 行眼泪挂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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