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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记》序 北宋有一幅《校书图》,画一个学者一手持纸卷,一手拿着个小物件――看不 清楚是簪子还是文具――在搔头发,仿佛踌躇不决。下首有个僮儿托盘送茶来。背 景是包公案施公案插图中例有的,坐堂的官员背后的两折大屏风,上有朝服下缘的 海涛图案。看上去他环境优裕。他校的书也许我们也不怎么想看。但是有点出人意 表地,他赤着脚,地下两只鞋一正一反,显然是两脚互相搓抹着褪下来的,立刻使 我想起南台湾两个老人脱了鞋坐在矮石墙上拉弦琴的照片,不禁悠然微笑。作为图 画,这张画没有什么特色,脱鞋这小动作的意趣是文艺性的,极简单扼要地显示文 艺的功用之一:让我们能接近否则无法接近的人。 在文字的沟通上,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就连最亲切的身边散文,是对 熟朋友的态度,也总还要保持一点距离。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权。但是并不是 窥视别人,而是暂时或多或少地认同,像演员沉浸在一个角色里,也成为自身的一 次经验。 写反面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内心,只能站在外面骂,或加以丑化?时至今日, 现代世界名著大家都相当熟悉,对我们自己的传统小说的精深也有新的认识,正在 要求成熟的作品,要求深度的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该是多余的。但是似乎还是有 在此一提的必要。 对敌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过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因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导向原宥,了解这种人也更可能导向鄙夷。 缺乏了解,才会把罪恶神化,成为与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伟大的“黑暗世界的王 子”。至今在西方“撒旦教派”“黑弥撒”还有它的魅力。 这小说集里《五四遗事》这篇是用英文写的,一九五六年发表,中译文次年刊 出。其实三篇近作也都是一九五○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相见欢》 与《色・戒》发表后又还添改多处。《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 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 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 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 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因此结集时题名《惘然记》。 此外还有两篇一九四○年间的旧作。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的 图书馆里旧杂志上看到,影印了两篇,寄来问我是否可以再刊载。一篇散文《华丽 缘》我倒是一直留着稿子在手边,因为部分写入《秧歌》,迄未发表。另一篇小说 《多少恨》,是以前从大陆出来的时候不便携带文字,有些就没带出来。但是这些 年来,这几篇东西的存在并不是没人知道,如美国学者耿德华(EdwardGu nn)就早已在图书馆里看见,影印了送给别的嗜痂者。最近有人也同样从图书馆 里的旧期刊上影印下来,擅自出书,称为“古物出土” ,作为他的发现;就拿我当北宋时代的人一样,著作权可以径自据为己有。口 气中还对我有本书里收编了几篇旧作表示不满,好像我侵犯了他的权利,身为事主 的我反而犯了盗窃罪似的。 《多少恨》的前身是我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原剧本没有了,附录另一只电 影剧本《情场如戏场》,根据美国麦克斯・舒尔曼(maxshvlman)著舞 台剧《TheTenderTrap(温柔的陷阱)》改骗的,影片一九五六年摄 制,林黛陈厚张扬主演。 《多少恨》里有些对白太软弱,我改写了两段,另一篇旧作《殷玉滟送花楼会》 实在太坏,改都无从改起。想不收入小说集,但是这篇也被盗印,不收也禁绝不了, 只好添写了个尾声。不得不噜嗦点交代清楚,不然读者看到双包案,不知道是怎么 回事,还以为我在盗印自己的作品。 (一九八三年六月) --------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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