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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情            ・张爱玲・   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 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 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 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火盆有炭气,丢了一 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炭的轻 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   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上角凸出了玫瑰 翅膀的小天使,牵着泥金飘带,下面一湾淡青的水,浮着两 只五彩的鸭,中间端楷写着:   米晶尧 安徽省无为县人 现年五十九岁 光绪十一年 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时生     淳于敦凤 江苏省无锡县人 现年三十六岁 光绪三十 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时生……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 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 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 说:“唔?”又去看她的绒线,是灰色的,牵牵绊绊许多小 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 “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 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 个太太总是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 说的?”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个秃头的句子。 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说了一 声:“你去呀。”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 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 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 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 ―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 不――”敦凤急了,道:“跟我说这些个!让人听见了算什 么呢?”张妈在半开门的浴室里洗衣裳。张妈是他家的旧人 ,知道底细的,待会儿还当她拉着他不许他回去看他太太的 病,岂不是笑话!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 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 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 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 腻搭搭,像个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下颏的下颏仰得高高的 ,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型 的正直端丽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 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 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 生。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 。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高的,脑后做 成一个一个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 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 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 ,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 条小紧身似的。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么?”敦 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见得回来吃了, 省得家里还要弄饭。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 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给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 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 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钥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 ;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郭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 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 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敦凤淡淡问道:“咦 ?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网袋出 门,他也跟了出来。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 他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 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耽搁了一 会。 mpanel(1);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点点小雨,就像 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雨。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打 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米先生把 她的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麻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 “怎么?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 ”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郭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 !”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 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从小跟着她父 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 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两人坐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路边缺进 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 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 什么有一种极显著的外国的感觉。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 留学的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 小小的耳朵。润湿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 意地,也不知它是听着什么还是看着什么。米先生想起老式 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圆领口里腾起 的体温与气味。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 的绿玻璃小狗,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 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也许他逗着孩 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 由于同情,也发冷发酸――记不清了。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 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从前那时候,外国的 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 婚了。太太脾气一直是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 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了,少了些 冲突。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 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 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 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 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 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微雨 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 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 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生拿着。滚烫的纸口袋 ,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得她 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 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美人。这一次他并 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 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可是……他 微笑着把一袋栗子递给她,她倒出两颗剥来吃;映着黑油油 的马路,棕色的树,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 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 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不起”, 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   郭凤丢掉栗子壳,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 人挨着肩膀,觉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对着墙撒尿― ―   也不怕冷的!三轮车驰过邮政局,邮政局对过有一家人 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阳台上挂一只大鹦哥,凄厉地呱呱叫 着,每次经过,总使她想起她那一个婆家。本来她想指给米 先生看的,刚赶着今天跟他小小地闹别扭,就没叫他看。她 抬头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鹦哥在架子上蹒跚来去,这次却没 有叫喊;阳台栏杆上搁着两盆红瘪的菊花,有个老妈子伛偻 着在那里关玻璃门。从婆家到米先生这里,中间是有无数的 波折。郭凤是显然是很难 堪,两脚交叉坐在那里,两手扣在肚子上,抿紧了嘴,很勉 强地微笑着。杨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们说要换厨子,本 来我们这里老王说有一个要荐给你们,现在老王自己也走了 ,跑单帮去了。”米先生道:“现在用人真难。”敦凤道: “那舅母这儿人不够用了罢?”杨老太太看了看门外无人, 低声道:“你不知道,我情愿少用个把人,不然,净够在牌 桌旁边站着,伺候你表嫂拿东西的了!现在劈柴这些粗事我 都交给看巷堂的,宁可多贴他几个钱。今天不知怎么让你表 嫂知道了我们贴他的钱,马上就像个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 买香烟去了――   你看这是不是……?”敦凤不由得笑了,问道:“表嫂 现在请客打牌,还吃饭吃点心么?”杨老太太道:“哪儿供 给得起?到吃饭的时候还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现在这班人 都是同巷堂的,就图他们这一点:好打发。”   老太太找出几件要卖的古董给米先生看,请他估价。又 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着画卷的上端,米先生扯着下角,两 人站着观看。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 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又变成个小孩子了,在大 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母卖东西过日子,表嫂 将将就就的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就 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 的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米先生看画,说:“这一张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 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老太太望着他,想道 :“股票公司里这样有地位的人,又这样有学问,新的旧的 都来得,又知礼,体贴――真让敦凤嫁着了!敦凤这孩子, 年纪也不小了,一点心眼儿都没有,说话之间净伤他的心! 亏他,也就受着!现在不同了,男人就服这个!要是从前, 那哪行?可是敦凤,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的,还这么 得福不知!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罢?跟我同年。我就这么苦, 拖着这一大家子人,媳妇不守妇道,把儿子怄得也不大来家 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够像敦凤这样清清静静两口 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别 的想头,不过图它个逍遥自在……”她卷起画幅,口中说道 :“约了个书画商明天来,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这我就放 心了。”虽然是很随便的两句话,话音里有一种温柔托赖, 却是很动人的。米先生一生,从妇女那里没有得到多少慈悲 ,一点点好意他就觉得了,他笑道:“几时请老太太到我们 那儿吃饭去,我那儿有几件小玩意儿,还值得一看。”老太 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门。”敦凤道:“坐三轮车, 反正快得很。等我们雇定了厨子,我来接舅母。”老太太口 中答应着,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轮车钱,也是应该的;要是 我自己来,总得有个人陪了来,多一个吃的,算起来也差不 多。敦凤又道:“三轮车这样东西,还就只两个女人一块儿 坐,还等样些。两个大男人并排坐着,不知怎么总显得傻头 傻脑的。一男一女坐着,总有点难为情。”老太太也笑了, 说:“要是个不相干的人一块儿坐着,的确有些不犯着。像 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难为情?”敦凤道:“我总有点弄不 惯。”她想着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边,米先生除了 戴眼镜这一项,整个地像个婴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 大能决定他是不是应当要哭。身上穿的西装,倒是腰板笔直 ,就像打了包的婴孩,也是直挺挺的。敦凤向米先生很快地 睃了一眼,旋过头去。他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像个三 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她第一个丈 夫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认那是她丈夫。 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张脸,眉清目秀的,笑起来 一双眼睛不知有多坏!米先生探身拿报纸,老太太递了过来 ,因搭讪道:“你们近来看了什么戏没有?有个《浮生六记 》,我孙女儿她们看了都说好,说里头有老法结婚,有趣得 很。”敦凤摇头道:“我看过了,一点也不像!我们从前结 婚哪里有这样的?”老太太道:“各处风俗不同。”敦凤道 :“总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 像是很无聊,拿着张报纸,上下一巷,又一折,折过来的时 候,就在报纸头上看了看钟。敦凤冷冷地道:“不早了罢? 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我不忙。等你一块儿走 。”敦凤不言语了。然而他仍旧不时地看钟,她瞟瞟他,他 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纳罕,看他们神情有异,自己忖量着 ,若是个知趣的,就该借故走出房去,让他们把话说完了再 回来,可是实在懒怠动,而且他们也活该,两口子成天在一 起,什么背人的话不好说,却到人家家里来眉来眼去的?说 起看戏,米先生就谈到外国的歌剧话剧,巴里岛上的跳舞。 杨老太太道:“米先生到过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谈到坎 博地亚王国著名的神殿,地下铺着二尺厚的银砖,一座大佛 ,周身镀金,飘带上遍镶红蓝宝石。然而敦凤只是冷冷地朝 他看,恨着他,因为他心心念念记挂着他太太,因为他与她 同坐一辆三轮车是不够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从前,现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 杨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们去起来还不容易?” 米先生笑道:“敦凤老早说定了,再去要带她一块去呢。” 杨老太太道:“那她真高兴了!”敦凤叹了口冷气,道:“ 唉!将来的事情哪儿说得定?还得两个人都活着――”她也 模糊地觉得,这句话是出口伤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点 发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说,也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 …”她又想掩饰她自己,无味地笑了两声。   僵了一会,米先生站起来拿帽子,笑着说要走了。老太 太留他再坐一会,敦凤道:“他还要到别处去弯一弯,让他 先走一步罢。”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问敦凤:“他现在 上哪儿?”敦凤移到烟炕上来,紧挨着老太太坐下,低声道 :“老太婆病了。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 ?”敦凤道:“医生还没有断定是不是气管炎。这两天他每 天总要去一趟。”说到这里,她不由得鼓起脸来,两手搁在 膝盖上,一手捏着拳头轻轻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动,推 着捶着,满腔幽怨的样子。老太太笑道:“那你还不随他去 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凤忙道:“我当然是随 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 感情。”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一时的气话罢?”敦凤愣起 了一双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 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微笑着的:“我 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为了生活。”老太太笑 道:“那现在,到底是夫妻――”敦凤着急道:“我同舅母 是什么话都说得的:要是为了要男人,也不会嫁给米先生了 。”她把脸一红,再坐近些,微笑小声道:“其实我们真是 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话说完了,她还两眼睁 睁看定了对方,带着微笑。老太太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答 ,只是微笑着。敦凤会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抢先说道:“当 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过米先生这个人,实在是很 难跟他发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错了,我 看你待他也不错。”敦凤道;“是呀,我为了自己,也得当 心他呀,衣裳穿,脱,吃东西……总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 活两年就好了。”自己说了笑话,自己笑了起来。老太太道 :“好在米先生身体结实,看着哪像六十岁的人?”敦凤又 道:“先我告诉舅母那个马路上的算命的,当着他,我只说 了一半。说他是商界的名人,说他命中不止一个太太。又说 他今年要丧妻。”老太太道:“哦?……那这个病,是好不 了的了。”敦凤道:“唔。当时我就问:可是我要死了?算 命的说:不是你。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实那个 女人真是死了也罢。”敦凤低头捶看搓着膝盖,幽幽地笑道 :“谁说不是呢?”   老妈子进来回说: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来。老太太道: “早上叫的水,到现在才送来!正赶着人家有客在这里!” 敦凤忙道:“舅母还拿我当客么?舅母尽管洗澡,我一个人 坐一会儿。”老虎灶上一个苍老的苦力挑了一担水,泼泼洒 洒穿过这间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挥他把水倒到浴缸 里,又招呼他当心,别把扁担倚在大毛巾上碰脏了。   敦凤独自坐在房里,蓦地静了下来。隔壁人家的电话铃 远远地在响,寂静中,就像在耳边:“噶儿铃……铃!…… 噶儿铃……铃!”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没人接。就像 有千言万语要说说不出,焦急、恳求、迫切的戏剧。敦凤无 缘无故地为它所震动,想起米先生这两天神魂不定的情形。 他的忧虑,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两手交握着 ,自卫地瞪眼望着墙壁。“噶儿铃……铃!噶儿铃……铃! ”电话还在响,渐渐凄凉起来。连这边的房屋也显得像个空 房子了。   老太太押着挑水的一同出来,敦凤转过身来说:“隔壁 的电话铃这边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这房子本来 造得马虎,墙薄。”老太太付水钱,预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 炉台上,她把一张十元的后添给他作为酒钱,挑水的抹抹胡 须上的鼻涕珠,谢了一声走了。老太太叹道:“现在这时候 ,十块钱的酒钱,谁还谢呀?到底这人年高德劭。”敦凤也 附和着笑了起来。   老太太进浴室去,关上门不久,杨太太上楼来了,踏进 房便问:“老太太在那儿洗澡么?”敦凤点头说是。杨太太 道:“我有一件玫瑰红绒线衫挂在门背后,我想把它拿出来 的,里头热气薰着,怕把颜色薰坏了。”她试着推门,敦凤 道:“恐怕上了闩了。”杨太太在烟铺上坐下了,把假紫羔 大衣向上耸了一耸,裹得紧些,旁边没有男人,她把她那些 活泼全部收了起来。敦凤问道:“打了几圈?怎么散得这样 早?”杨太太道:“有两个人有事先走了。”敦凤望着她笑 道:“只有你,真看得开,会消遣。”杨太太道:“谁都看 不得我呢。其实我打这个牌,能有多少输赢?像你表哥,现 在他下了班不回来,不管在哪儿罢,干坐着也得要钱哪!说 起来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说起来这家里事无论大小全 亏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 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两个钱,成吗?别瞧 我就知道打牌,这巷堂里很有几个做小生意发大财的人,买 什么,带我们一个小股子,就值多了!”敦凤笑道:“那你 这一向一定财气很好。”杨太太一仰身,两手撑在背后,冷 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钱呀,钱又不归我管。我要是管事, 有得跟她闹呢!不管又说我不管了!”她突然跳起来,指着 金属品的书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你看这个,这个, 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连电话,冰箱……我是不计较这些 ,不然哪――”   敦凤知道他们这里墙壁不厚,唯恐浴室里听得见,不敢 顺着她说,得空便打岔道:“刚才楼底下,给月娥吹笛子的 是个什么人?”杨太太道:“也是他们昆曲研究会里的。月 娥这孩子就是‘独’得厉害,她那些同学,倒还是同我说得 来些。我也敷衍着他们,几个小的功课赶不上,有他们给补 补书,也省得请先生了。有许多事情帮着跑跑腿,家里佣人 本来忙不过来――乐得的。可是有时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 麻烦。”她坐在床沿上,伛偻着身子,两肘撑着膝盖,脸缩 在大衣领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潇洒地笑道:“我 自己说着笑话,桃花运还没走完呢!”她静等敦凤发问,等 了片刻,瞟了敦凤一眼。敦凤曾经有过一个时期对杨太太这 些事很感到兴趣,现在她本身的情形与从前不同了,已是安 然地结了婚,对于婚姻外的关系不由地换了一副严厉的眼光 。杨太太空自有许多爱人,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因此 敦凤把脸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终身才有讨论的价值 ,问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杨太太道:“我是不问她 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张,她奶奶她爸爸准就要反对。”敦凤 道:“刚才那个人,我看不大好。”杨太太道:“你说那个 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凤是有“结婚错综” 的女人,对于她,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证实 了他没有可能性。她执着地说:“我看那人不大好。你觉得 呢?”杨太太不耐烦,手捧着下巴,脚在地下拍了一下道: “那是个不相干的人。”敦凤道:“当然我看见他不过那么 一下子工夫……好像有点油头滑脑的。”杨太太笑道:“我 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 再要温存体贴,像米先生那样的。”敦凤一下子不做声了, 脸却慢慢地红了起来。杨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 握住敦凤的手,笑道:“你这一向气色真好!……像你现在 这样,真可以说是合于理想了!”敦凤在杨太太面前,承认 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认了杨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诉 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杨太太笑道: “怎么了?”敦凤低下头去,一只手捏了拳头在膝盖上轻轻 捶,一只放平了在膝盖上慢慢推,专心一致推着捶着,孩子 气地鼓着嘴,说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说他今年要丧妻 。你没看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太太半个脸埋在大衣 里,单只露出一双眯嬉的眼睛来,冷眼看着敦凤,心中想道 :“做了个姨太太,就是个姨太太样子!口口声声‘老太婆 ’,就只差叫米先生‘老头子’了!”   杨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吗?”她那轻薄的声口,敦 凤听着又不愿意,回道:“哪个要她死?她又不碍着我什么 !”杨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们争那些名 分,钱抓在手里是真的。”敦凤叹道:“人家还当我拿了他 多少钱哪!当然我知道,米先生将来他遗嘱上不会亏待我的 ,可是他不提,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杨太太张大了眼 睛,代她发急道:“你可以问他呀!”敦凤道:“那你想, 他怎么会不多心呢?”杨太太怔了一会,又道:“你傻呀! 钱从你手里过,你还不随时地积点下来?”敦凤道:“也要 积得下来呀!现在这时候不比往年,男人们一天到晚也谈的 是米的价钱,煤的价钱,大家都有数的。米先生现在在公司 里不过挂个名。等于告退了。家里开销,单只几个小孩子在 内地,就可观了,说起来省着点也是应该的。可是家里用的 都是老人,什么都还是老样。张妈下乡去一趟,花头就多了 ,说:‘太太,太太,问您要几个钱,买两匹布带回去送人 。’回来的时候又给我们带了鸡来,鸡蛋喽,荞麦面,黏团 子。不能白拿她的――简直应酬不起!一来就打着个脸,往 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来就 说:‘你去问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给我做…… ”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哪里的“太太 ,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   杨老太太洗了澡开门出来,唤老妈子进去擦澡盆,同时 又问:“怎么闻见一股热呼呼的气味?不是在那儿烫衣裳罢 ?”不等老妈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楼 梯口搭了个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骂道:“谁叫烫的?用过 了头,剪了电,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难道我喜欢这样嘀嘀咕 咕,嘀嘀咕咕――时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闹,米先生来了。敦凤在房里,从大开的房门里 看见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假装着诧异的样子, 道:“咦?你怎么又来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过 ,想着来接你。”杨太太正从浴室里拿了绒线衫出来,手插 在那绒线衫玫瑰红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凤两下, 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 的,还来接!”米先生掸了一掸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现 在雨倒是不下了。”杨太太道:“再坐一会罢。难得来的。 ”米先生脱了大衣坐下,杨太太斜眼瞅着他,慢吞吞笑道: “好吗,米先生?”米先生很谨慎地笑道:“我还好,您好 啊?”杨太太叹息一声,答了个“好”字,只有出的气没有 入的气。   敦凤在旁边听着,心里嫌她装腔做势,又嫌米先生那过 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实 同你说: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这老头子!她真的同你有 意思吗?”然而她对于杨太太,一直到现在,背后提起来还 是牙痒痒的,一半也是因为没有新的妒忌的对象――对于“ 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现在,她和杨太太和米先生三个 人坐在一间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 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 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 。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 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 ,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 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 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杨老太太看见米先生来了,也防着杨太太要和他搭讪, 发落了烫衣服的老妈子,连忙就赶进房来。杨太太也觉得了 ,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随随便便地站起来笑 道:“我去让他们弄点心,”便往外走,大衣披着当斗篷, 斗篷底下显得很玲珑的两只小腿,一绞一绞,花摇柳颤地出 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着这因头买上许多点心,也跟了出去 ,叫道:“买点烘山芋,这两天山芋上市。”敦凤忙道:“ 舅母真的不要费事了,我们不饿。”老太太也不理会。   婆媳两个立在楼梯口,打发了佣人出去买山芋,却又暗 暗抱怨起来。老太太道:“敦凤这些地方向来是很留心的, 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 不在乎这些了,想着我们也不在乎了――”杨太太笑道:“ 阔人就是这个派头!不小气,也就阔不了了。”   敦凤与米先生单独在房间里,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有点窘 。敦凤虽是沉着脸,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弯弯地在脸上笑。米 先生笑道:“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敦凤道:“回去还 没有饭吃呢!――关照了阿妈,不在家吃饭。”说着,忍不 住嘴边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这么快,赶去又赶来 了?”   米先生没来得及回答,杨老太太婆媳已经回到房中,大 家说着话,吃着烘山芋。剩下两只,杨老太太吩咐佣人把最 小的一个女孩叫了来,给她趁热吃。小女孩一进来便说:“ 奶奶快看,天上有个虹。”杨老太太把玻璃门开了一扇,众 人立在阳台上去看。敦凤两手拢在袖子里,一阵哆嗦,道: “天晴了,更要冷了。现在不知有几度?”她走到炉台前面 ,炉台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时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摆设,是 个绿玻璃的小塔,太阳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发套子上绿莹 莹的一块光。真的出了太阳了。敦凤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 听见隔壁房子里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噶儿铃……铃!噶 儿铃……铃!”她关心地听着。居然有人来接了――她心里 倒是一宽。粗声大气的老妈子的喉咙,不耐烦的一声“喂? ”切断了那边一次一次难以出口的恳求。然后一阵子哇啦哇 啦,听不清楚了。敦凤站在那里,呆住了。回眼看到阳台上 ,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 ;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 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 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 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 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 。   敦凤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条围巾也给他送了出 来,道:“围上罢。冷了。”一面说,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 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 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围上围巾,笑道:“我们也可以走了罢?吃也吃 了,喝也喝了。”他们告辞出来,走到巷堂里,过街楼底下 ,干地上不知谁放在那里一只小风炉,咕嘟咕嘟冒白烟,像 个活的东西,在那空荡荡的巷堂里,猛一看,几乎要当它是 只狗,或是个小孩。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 上。这一带都是淡黄的粉墙,因为潮湿的缘故,发了黑。沿 街种着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 ,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叶子在树梢, 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飞一个大弧线,抢在人前头,落地还飘 得多远。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 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踏着落花样的落叶一路 行来,敦凤想着,经过邮政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那 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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