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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妮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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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妮表妹 又是陌生的一站了。机场大旅馆的价格令人看了心惊肉跳,想来小旅馆也不 可能便宜。这儿是巴拿马,美国水准,美式风格,用的钞票也干脆是美金,它们 自己只有铜板,纸钞是没有的,倒也干脆。 旅途中经费充足,除了宏都拉斯超出预算之外,其它国家都能应付有余。可 是住进巴拿马一家中级旅社时,却使人因为它的昂贵而忧心了。抵达的那个夜晚 ,安置好行李,便与米夏拿了地图去老城中心乱走,只想换一家经济些的安身。 找到一家二十多块美金一间的,地区脏乱不堪,恶形恶状的男女出出进进, 它偏叫做“理想旅舍”。 门口的醉汉们也罢了,起码躺在地上不动。那些不醉的就不太好了,即使米 夏在我身旁,还是不防被人抓了一把。我停住了步子,骂了那群人一句粗话,其 实他们也实在没有什么认真的恶意,却将米夏吓得先跑了几步才回头。 那样的地区是住不得的了。 二姨的女儿在此已有多年了,虽然想念,却又是担心惊动他们一家,住了一 夜,迟迟疑疑,不知是不是走的那日再打电话见见面,这样他们便无法招待了。 虽说如此,才有四日停留,巴拿马不预备写什么,而亲情总是缠心,忍不住 拨了电话。再说,这个妹夫我是喜欢的。 只说了一声:“美妮!”那边电话里的表妹就发狂的喊了爬来――“平平姐 姐――” 那声惨叫也许地是她平日的语气,可还是害我突然哽住了。表妹十年远嫁, 她的娘家亲人还算我是第一个来巴拿马。 过了一会儿,表妹夫也打电话来了,惊天动地的责我不叫人接机,又怪不预 先通知,再问我身体好不好,又说马上下班,与表妹一同来接了家去。 这份亲情,因为他们如此亲密的认同,使我方才发觉,原来自己一路孤单。 虽然不喜欢劳师动众,可是眼见表妹全家因为我的抵达而当一回大事,也只有心 存感激的接受了他们的安排和招待。 在旅馆楼下等着表妹与妹夫来接时,我仍是紧张。米夏说好是不叫去的,他 坐在一边陪我。 妹夫外表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比以前成熟了。 表妹相逢几乎不识,十年茫茫,那个留着长发、文静不语的女孩,成了一个 短发微胖戴眼镜的妇人。 表妹拉着我的手腕便往外走。当然米夏也被强拉上车了。 “不要米夏去,我们自己人有话讲,他在不方便!”我抗议着。表妹倒是实 际:“有什么话要讲?吃饭要紧,先给你们好好吃一顿再做道理!”十年前,表 妹二十岁,妹夫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两个不通西班牙文的大孩子,远奔巴拿马 ,在此经商,做起钟表批发买卖,而今也是一番天地了。 表妹与我仍说上海话,偶尔夹着宁波土话,一点不变。变了的是她已经羼杂 了拉丁美洲文化的性情:开放、坦率,西班牙文流利之外,还夹着泼辣辣的语调 ,是十年异乡艰苦的环境,造就了一个坚强的妇人,她不再文弱,甚而有些强悍 。 用餐的时候,我无意问讲起表妹祖母在上海过世的消息,本以为她早就知道 的,没想台北阿姨瞒着她。这一说,她拍一下打了丈夫一掌,惊叫起来:“德昆 !德昆!我祖母死啦!死掉啦!”说着说着便要哭出来了! 眼看要大哭了,一转念,她自说自话,找了一番安抚的理由,偏又是好了起 来。初初见面,在餐厅里居然给了表妹这么一个消息,我自己内疚了好几日,谁 晓得她不知道呢? “你前两年伤心死了吧?”表妹问我,给我夹了一堆菜。 “我吗?”我苦笑着,心里一片空空茫茫。 “要是表姐夫还活着,我们家起码有我跟他讲讲西班牙文――”表妹又说。 我突然非常欣赏这个全新的表妹,她说话待人全是直着来的,绝不转弯扶角,也 不客套,也不特别安慰人,那份真诚,使她的个性突出、美丽,而且实在。 只有四日停留,不肯搬去表妹家,只为着每日去会合米夏又得增加妹夫的麻 烦。虽然那么样,表妹夫仍然停了上班。自由区的公司也不去了,带着米夏与我 四处观光。 换钱,弄下一站的机票,吃饭和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们包办了。在巴拿马,我 们没有机会坐公共汽车。 名为表姐,在生活起居上却被表妹全家,甚而他们的朋友们,照顾得周周密 密。在这儿,同胞的情感又如哥斯达黎加一般的使人感动。 农技团苏团长一家人过来表妹处探望我,一再恳请去他们家用餐。妹夫不好 意思,我也坚持不肯麻烦苏妈妈。结果第二日,使馆的陈武官夫妇,中国银行的 向家,苏家,彭先生,宋先生加上表妹自己,合起来做了满满一席的酒菜,理由 是――请远道来的表姐。 苏家的女孩子们离开中国已经好多年了,家教极好,仍看中文书,是我的读 者。武官太太陈妈妈也是喜欢看书的。看见别人如此喜爱三毛,心里十分茫然, 为什么自己却不看重她呢!难道三毛不是部分的自己吗? 巴拿马本是哥伦比亚的一部分,当年它的独立当然与美国的支持有着很大的 关系。 运河与自由贸易区繁荣了这个国家,世界各地的银行都来此地吸取资金。市 区像极了美国的大城,街上的汽车也是美国制造的占大多数,英文是小学生就开 始必读的语言。 虽然美国已将运河交还给巴拿马政府了,可是美军在此驻扎的仍有三万人。 妹夫与表妹各人开的都是美国大车,渡假便去迈阿密。免不了的美国文化,可是 在家中,他们仍是实实在在的中国人,生意上各国顾客都有,而平日呼朋引伴的 度周末,仍旧只与中国朋友亲密。在表妹可以看见海景的高楼里,妹夫对我干干 脆脆的说:“什么外国!在家里讲中国话,吃中国菜,周末早晨交给孩子们,带 去公园玩玩,下午打打小牌,听听音乐,外面的世界根本不要去看它,不是跟在 中国一样?” 我听了笑起来,喜欢他那份率真和不做作,他根本明白讲出来他不认外国人 ,只赚他们的钱而已。这是他的自由,我没有什么话说。这又是另一种中国移民 的形态了! 要是有一日,巴拿马的经济不再繁荣,大约也难不倒表妹夫。太太孩子一带 ,再去个国家打市场,又是一番新天新地。中国人是一个奇怪而强韧的民族,这 一点是在在不同于其它人种的,随便他们何处去,中国的根,是不容易放弃的。 表妹来巴拿马时根本是个不解事的孩子,当年住在“哥隆”市,接近公司设 置的自由区。在那治安极坏的地区,一住五年,等到经济环境安定了才搬到巴拿 马市区来。 回忆起“哥隆”的日子,她笑说那是“苦笼”。两度街上被暴徒抢皮夹,她 都又硬夺了回来。 被抢当时表现得勇敢,回家方才吓得大哭不休。这个中国女孩子,经过长长 的十年之后,而今是成熟了。 我看着表妹的三个伶俐可爱的孩子和她相依为命的丈夫,还有她的一群好中 国朋友,心中非常感动,毕竟这十年的海外生活,是一份生活的教育,也是他们 自己努力的成果。 表妹与表妹夫深深的迷惑了米夏,他一再的说,这两个人的“个性美”。虽 然表妹夫的西班牙文不肯文诌诌,粗话偶尔也滑出来,可是听了只觉那是一种语 调,他自己的真性情更在里面发挥得淋漓。奇怪的是,这些在家中只讲中文的人 ,西班牙却是出奇的流利。在巴拿马的最后一日,曾大使夫妇与中央社的刘先生 夫妇也来了表妹夫家中。大使夫妇是十多年前在西班牙做学生时便认识的,只因 自己最怕麻烦他人,不敢贸然拜望,结果却在表妹家碰到。 聆听大使亲切的一番谈话,使我对巴拿马又多了一份了解。只因这一站是家 族团聚,巴拿马的历史和地理也便略过了。三天的时间飞快的渡过,表妹和他们 朋友对待我的亲切殷勤,使我又一次欠下了同胞的深情。 临去的那一个下午,表妹仍然赶着包馄饨,一定要吃饱了才给上路。她的那 份诚心,一再在实际的生活饮食里,交付给了我。行李中,表妹硬塞了中国的点 心,说是怕我深夜到了哥伦比亚没有东西吃。妹夫再三叮咛米夏,请他好好做我 的保镖。 朋友们一趟又一趟的赶来表妹夫家中与我见面,可说没有一日不碰到的。机 场排队的人多,妹夫反应极快,办事俐落,他又一切都包办了。表妹抱着小婴儿 ,拖着另外两个较大的孩子,加上向家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儿、彭先生、应先生… …一大群人在等着与我们惜别。进了检查室,我挥完了手,这才一昂头将眼泪倒 咽回去。 下一站没有中国人了,载不动的同胞爱,留在我心深处,永远归还不了。巴 拿马因为这些中国人,使我临行流泪。这沉重的脚踪,竟都是爱的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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