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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河 穿过死亡之门超越年代的陈旧道路到我这里来 虽则梦想褪色,希望幻灭 岁月集成的果实腐烂掉 但我是永恒的真理,你将一再会见我 在你此岸渡向彼岸的生命航程中 ――泰戈尔 “来,替你们介绍,这是林珊,这是沈。” 她不记得那天是谁让他们认识的了。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这是林珊 ,这是沈。”就联系了他们。 记得那天她对他点点头,拍拍沙发让他坐下,介绍他们的人已经离去。他坐 在她旁边,带着些泰然的沉默,他们都不说话。其实他们早该认识的,他们的画 曾经好几次同时被陈列在一个展览会场,他们互相知道已经太久太久了。多奇怪 ,在那个圈子里他们从来没有机会认识,而今天他们竟会在这个完全不属于他们 的地方见面了。 她有好些朋友,她知道沈也经常跟那些朋友玩在一块儿的,而每一次,就好 像是注定的事情一样,他们总是被错开了。记得去年冬天她去“青龙”,彭他们 告诉她――“沈刚刚走。”她似乎是认命了似的笑了笑,这是第五次了,她不知 道为什么他们那么没缘,她心里总是有些沮丧的。她在每一次的错过之后总会对 自己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碰到他,那个沈,那个读工学院却画得一手 好画的沈。” 现在,他们终于认识了,他们坐在一起。在他们眼前晃动的是许多  的色 彩和人影。这是她一个女同学的生日舞会,那天她被邀请时本想用没有舞伴这个 藉口推托的,后来不知怎么她又去了,她本不想去的。 “你来了多久?”他问她。 “才来。”音乐在放那支“TenderIsThe‘Night”,几乎 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跳舞。他没有请她跳,他们也没再谈什么。她无聊的用手抚弄 着沙发旁那盏台灯的流苏,她懊恼自己为什么想不出话来讲,他们该可以很谈得 来的,而一下子,她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了。她记得从前她曾那么遗憾的对彭和 阿陶他们说过: ――“要是那一天能碰到那个画表现派的沈,我一定要好好的捉住他,跟他 聊一整天,直到‘青龙’打烊……” 彭他们听她这样说都笑开了,他们说:“昨晚沈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们没缘 ,别想了……” mpanel(1); 她坐在沙发上有些想笑,真的没缘?明天她要否定这句话了。那天他穿了一 件铁灰色的西装,打了一条浅灰色上面有深灰斜条纹的领带。并不太高的身材里 似乎又隐藏了些什么说不出的沉郁的气质。她暗暗在点头,她在想他跟他的画太 相似了。唱机放出一支缠绵的小喇叭舞曲,标准的慢四步。他碰碰她的肩把她拉 了起来,他们很自然的相对笑了笑,于是她把手交给他,他们就那样在舞池里散 散慢慢的滑舞起来。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那么互相渴慕过的两个生命,当他们偶 然认识之后又那么自然的被接受了,就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样。“我们终于 见面了,”他侧着身子望着她,声音低低的。目光里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场合的亲 切。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他的目光,一刹间就好像被什么新的事物打击了,他们再 也笑不出来。像是忽然迷失了,他们站在舞池里怔怔地望着彼此。她从他的眼睛 里读到了她自己的言语,她就好像听到沈在说:“我懂得你,我们是不同于这些 人的,虽然我们同样玩着,开心着,但在我们生命的本质里我们都是感到寂寞的 ,那是不能否认的事,随便你怎么找快乐,你永远孤独……”她心里一阵酸楚, 就好像被谁触痛了伤口一样,低下头来,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分不清是欢乐 还是痛苦的重压教她心悸,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击着他们的生命,她有些吃惊这 猝发的情感了。“而他只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男孩……我会一下子觉得跟他那么接 近。”她吃惊地对自己说。他们彼此那样痴痴的凝望着,在她的感觉里他是在用 目光拥抱她了。她低下头沙哑的说:“不要这样看我,求你……” 她知道他们是相通的,越过时空之后掺杂着苦涩和喜悦的了解甚至胜过那些 年年月月玩在一起的朋友。他们默默的舞着,没有再说话,直到音乐结束。 灯光忽然亮了,很多人拥了那位女同学唱出生日歌,很多人夸张着他们并不 快乐的笑声帮着吹蛋糕上的蜡烛,之后男孩子们忙着替他们的女孩子拿咖啡、蛋 糕…… 她眯着眼睛,有些不习惯突然的光亮的喧哗。跟她同来的阿娟和陈秀都在另 一个角落笑闹着。她有些恹恹的,觉得不喜欢这种场合,又矛盾的舍不得回去。 “你要咖啡不?”他侧过身来问她。 “也好,你去拿吧,一块糖!” 她回答得那么自然,就好像忘了他们只是偶尔碰到的,他并不是她的舞伴, 就如她也不是他的舞伴一样。他端了咖啡回来,她默默的接了过来,太多的重压 教她说不出话来。 音乐重新开始了,陈秀的二哥,那个自以为长得潇洒的长杆儿像跑百米似的 抢过来请她,她对沈歉意的笑笑就跟着长杆儿在舞池里跳起来。“林珊,你跳得 真好。” “没什么,我不过喜欢伦巴。” 她心不在焉的跳着,谈着。那夜,她破例的玩到舞会终了,陈秀家的车子兜 着圈子送他们。她到家,下车,向满车的人扬扬手随随便便的喊了一声“再见! ”车子扬着尘埃驶去。她知道沈在车上,她没有看他一眼就下车了,她知道那样 就很够了,他们用不着多余的告别。 “林珊,下午三点钟×教授在艺术馆演讲,还有好些世界名画的幻灯片,一 定要来,阿陶的车子坏了,别想有人接你,自己坐巴士来,门口见。” “喂!彭,你猜昨晚我碰见谁了,我知道你赶课,一分钟,只要谈一分钟, 求你……哎呀!别挂……” 她看看被对方挂断的电话,没有话说,她知道她那批朋友的,他们那么爱护 她,又永远不卖她的帐,不当她女孩子。 已经上午十一时了,她穿了睡袍坐在客厅里,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显得异常 的冷静。昨晚舞会戴的手镯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地板上,她望着它在阳光下静静 的闪烁着,昨夜的很多感觉又在她心里激荡了,她想,也许我和沈在一个合适的 该认识的场合见面,就不曾有这种感觉了。为什么昨夜我们处了那么久却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他们在各人的目光里读到了彼此对于生命所感到的悲戚和寂寞。 她知道她的几个朋友都会有这种感觉,而他们年年月月的处在一起却没有办 法真正的引起共鸣。“各人活各人的,”她想起去年夏天一块去游泳时阿陶说的 这句话。当时她听了就觉得一阵酸楚,她受不住,沿着海滩跑开了。而那么多日 子来他们仍是亲密的聚在一起,而他们仍走“各人活各人的”,在那么多快活的 活动之后又都隐藏了自己的悲哀,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至少昨夜 我发觉我跟沈是有些不同的,”她想,我们虽然撇不下“自我”,但我们真正的 产生过一种关怀的情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耸耸肩站起来去预备 下午穿的衣服。谁知道呢?这种感觉要来便来了。 一种直觉,她知道沈下午不会去听演讲的,而她在短时间内也不会看到他了 。 那天是九月十七号,晚上九点半了。她披了一件寝衣靠在床上看小说,芥川 龙之介的《河童》――请读做Kappa,看到《河童》题目后面特别标出的这 句话她不禁失笑了,为什么Kappa要读Kappa??大概Kappa就是 Kappa吧!好滑稽。 门铃响了,她没有理会,大弟喊她,说是阿陶来了,她披了衣服出去,心里 恨他打扰了她的《河童》。 “来干嘛?”那么任性的问他。 “他们都在青龙,盼你去,叫我来接。” “不好,今天人累了,不想见他们,好阿陶,对不起,请你转告他们下次我 请……”她连推带拉的把阿陶给送了出去。阿陶有些懊恼,脸上一副沮丧的表情 ,她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太专横了,又觉得对自己无可奈何,就是不想去嘛!不 想去说废话,不想见那些人。 “你不是老没见过沈么?今夜他在那儿。”阿陶在发动他的摩托车时嘀咕了 那么一句。 她忽然想起原来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和沈见过了,那天她本想跟彭说 的,后来又一直没谈起,也许是下意识的想隐藏什么吧。她知道沈也没说话。她 差一点想喊住阿陶了,想告诉他她改变主意了,只等两分钟,一起去,不知怎么 她又没说,她只拍拍阿陶,对他歉意的笑笑叫他去了。 第二天,她无所事事的过了一天,看了几张报纸,卷了卷头发,下午坐车子 去教那两个美国小孩的画,吃了晚饭陪父亲看了一场电影,回来已经很晚了。睡 不着,看了几页书,心里又老是像有什么事似的不安。觉得口渴,她摸索着经过 客厅去冰箱拿水。就在那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她呆了一下,十二点半了,谁 会在这时候来电话?一刹间她又好像听到预感在对她说:“是沈的电话。”没有 理由的预感,她冲过去接电话。 “林珊?”“嗯!我就是。”“林珊,我是沈,我想了好久,我觉得应该告 诉你……喂!你在听嘛?”“什么?”“林珊,你一定得听着,我明早九点钟的 飞机飞美国,去加拿大研究院……喂……喂……” 在黑暗中她一手抱住了身旁的柱子,她觉得自己在轻轻的喊:“天啊!天啊 !哦……”沈仍在那边喊她――“我要你的地址,我给你写信……回答我呀…… ”她觉得自己在念地址给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然后她轻轻的放下了 听筒。她摸索着回到房里蜷缩在床上像一只被伤害了的小鹿,哦!他们为什么不 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怪她的朋友,怪任何一个 认识她又认识沈的朋友。其实她能怪谁呢?没有人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他们不 过是只见过一次面的朋友罢了。哦,天!我们不是如此的,我们曾经真真实实的 认识过,也许那根本谈不上爱,但有什么另外的代名词呢?她伏在枕上,带着被 深深伤害了似的情感哭泣了。我们没缘,真的没缘。我早知道的,就像好多次完 全能应验的预感一样。她受不住这种空空的感觉,就好像是好多次从没有信心的 恋爱里退避下来时一样,空得教人心慌。她定睛注视着一大片黑暗慢慢的对自己 念着:“明天他要去了,他――要――去――了,他――要――去……”我早该 做聪明人,我早该知道的。而她又不肯这样想,她似乎是叫喊着对自己反抗,“ 我不要孤独,我不要做聪明人,我要爱,我要爱……即使爱把我毁了……” 冬天来了,常常有些寒意的风刮过窗子。她把头靠在窗槛上注视着院角一棵 摇晃的树梢。满园的圣诞红都开了,红得教人心乱。那天,她有些伤风,早晨起 来就觉得对自己厌倦,什么事都不想做。她呵了口气在玻璃窗上,然后随意用手 指在上面涂画着,她涂了好多莫名其妙的造形,其中有一个是近乎长方形,右边 的那一道忘了封口,倒有些像是两条平行线了。她忽然一下敏感的把自己和沈反 映上去了,一心惊,随手把它们统统抹去了。谁说是平行线呢?平行线再怎么延 长都是不能相交的。我们不是平行线,她把头抵着窗槛,不能再想下去了。真的 ,好几个月了,他一封信都没有来过。他们的关系根本没有开始就结束了,这该 不是结束吧?她清楚在他们之间的默契,她也明白,有时,会有一种情操不需要 结果而能存在世界上的,而那又往往是最坚强的,甚至连生命的狂流也无法冲毁 的。她想着想着,忽然又觉得有一股好大的酸楚在冲击着她,她想,也许产生那 种情操的意念只是一刹那间的酸葡萄所造成的吧。至少,她曾经渴望过在这样的 男孩子的胸怀里安息,再不要在那种强烈的欢乐而又痛苦的日子里迷失了。 在世俗上来看,沈,是一个她最最平淡的朋友,而她居然对他固执的托付了 自己。 她拒绝了好些真正的朋友,有时她会找那些谈不来的女孩子们一起去逛街, 看电影,然后什么也不感觉的回家。有时阿陶他们碰到她都会觉得生疏了,她不 知道为什么要在最难受的日子里逃避那些被她珍惜的友情。 她只想靠在窗口吹风,再不然就是什么也不想的抱着猫咪晒太阳。也许我是 有些傻,她想,何必老是等那封没有着落的信呢?她看得很清楚,她对自己说: “我们该是属于彼此的。”想到他那没有什么出色却另有一股气质的外型,她更 肯定自己的意念了。她爱他,爱他,不为什么,就是那么固执的做了。 整十点,那个小邮差来了,她从窗口看见,开门去接信,一大叠圣诞卡,国 内的,国外的,还有一封是彭从巴黎寄来的。想到彭,她有些歉然了,他比沈迟 一个月出国,给她写过信,她只简单的回了他一张风景明信片,在国内时他一直 像哥哥似的照顾她。小邮差按铃,另递给她一张邮简,抱歉的说:“忘了这一张 。”一下子,她把门碰的一声带上了,丢了那些卡片,往房里跑去,她矛盾的想 快快读到沈的信,而手里的裁信刀又不听话的慢慢的移动着,哦!那么多日子的 等待,她期待了那么久的信却没有勇气去拆阅它。她知道若是一切正常的话他不 会那么久才给她来信。了草的铅笔字,写得很模糊―― “珊:不知道在那部电影里听过这句话:人生岁月匆匆,在平淡中能寻取几 丝欢乐,半段回忆,也是可调遣你半生的了。当时我的感觉还不止此,有多少人 是需要被慰藉的,而又有多少人是为生活奔波而被现实的担子压下来的,生活实 在不易,而人又要为这些事情劳苦终日,终年,甚至终其一生的岁月……我很难 回忆近几个月的种种感觉,就好像在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硬要把自己生根… …想当年的狂热和所谓好气质的自傲都被现实洗刷殆尽……一直想写信给你,我 曾一再的想过,也许台湾的种种都只能属于我从前的梦了,就像你在小时候会对 一只纸船、一片落叶,所发出的绮梦一样……也许我要否定那些从前被我珍惜的 事物和记忆了……这不是对你个人如此,而是对一切都改变了……我一直的怀念 你。”她看了一遍,她又看了一遍。真的,我们已经结束了,她喃喃的平静的告 诉自己。她知道沈已经先她一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有许多感受她能完全体会 ,却再也没有法子引起共鸣和默契了。也许她需要他领到他的园地里去,也许不 ,总有一天她会不再是个女孩子,她会成长,她会毫不逃避的去摸索自己的痛苦 ,幸福的人会感受到某些人一辈子都尝不到的苦果。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大笑 ,她知道她错过了一个强过她太多的朋友。其实谁又能说她几个月来日夜渴慕的 不是她另外一个“自我”呢?她笑着,流着泪,她对自己说:我永远摆脱不开自 己,即使是爱情来叩门时也选择了一个与我太接近的男孩。她知道沈没有写什么 伤害她的话,但当沈写完了这封信时他一定也会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永远封闭了, 就像两个恋人隔着一道汹涌的大河,他们可以互相呼应却再不能跨进一步。她凄 怆的闭起眼睛,仿佛看到他们站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月光照着河,照着他们。她 又看到他们彼此张着手臂隔着两岸呼叫着……“但是,船在你那边,沈,只要你 试一试……沈,什么时候你会放你的小舟来渡我?”她捂着脸低低的说着,她知 道自己不会写回信了。真的,船在他那边,在我,只有年年月月的等候了。一方 斜斜的太阳照进来,她坐在窗口浴在阳光里,有暖暖的伤感晒着她,她拂了拂头 发自言自语的说:“也许,明天我该对生命、对世界有另一种不同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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