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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烟翠1/491 计程车在柏油铺的公路上疾驰著。 我倚著车窗,呆呆的望著车窗外的景物,那些飞驰著向后退的树木、农田、原野,和 成串成串的金黄色的稻穗。夏日的太阳猛烈而灼热,刚刚成熟的稻子都被晒得垂下了头。 热气在柏油路面上蒸发,铁皮的车顶和车身一定都被晒得发烫,整个车子里热得像个烤箱 。我觉得口渴,嘴唇干燥,但是我们并没有带水,也没有带任何水果,不过,即使我们带 了,我也不想去向妈妈要。妈妈坐在我身边,她似乎比我更沉默,一路上,从台北乘观光 号到台中,又包了这辆计程车驶到这儿,将近四小时的行程中,我们母女谈过的话加起来 还不上十句。过分的沉默使我和妈妈益形疏远,那层多日以来已酝酿著的隔阂,如今竟像 堵墙似的竖在我和妈妈之间。从眼角边,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我所看到的,只是她微蹙 的眉梢,和紧闭的嘴唇。 车子到了埔里,这小镇比我想像的繁荣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齐清洁,商店林立。 我们的车子在一家油行门前停了五分钟,为了补充汽油。油加满之后,立即滑过了街道, 又驶向了原野。从这儿有一条路可以通向日月潭,但,我们的目标并非那全岛闻名的胜地 ,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穿出市镇之后,道路变坏了,山路并不狭窄,但黄土飞扬,车子更带起无数尘土,这 迫使我关上了车窗。只一会儿,窗玻璃上就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尘雾。可是,透过这层黄土 ,我仍然可以看到山坡上茂盛的芦花,和那一片青葱的草原。我想,车子不会再开多久, 章家的农场应该很近了。 我的猜测一定不错,因为妈妈在不安的欠动著身子,她一定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到了 章家之后,她就没有机会了。我假装对她并不注意,只一个劲儿的望著窗子,我讨厌这一 切,旅途,黄土,章家,和他们的农场。当然,我最厌恨的,还是这次放逐似的旅行!妈 妈,她以为把我“寄存”在章家,就可以逃开我的厌恨感?就可以毫无顾忌的进行她的计 画?但是,我厌恨这一切!这所有所有的事! “咏薇!”终于,妈妈忍不住的开口了。 “嗯?”我哼了一声,并不热心,我已经猜到妈妈所要说的。“咏薇!”妈妈再喊了 一声,这一声使我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来,因为她的声调中夹杂了太多的无奈和凄楚。我望 著她,她眼睛下面有著清楚的黑圈,看来疲倦而憔悴。她把她的手压在我的手上,勉强的 笑了一下说:“别怪我把你送到这儿来,农场的空气很好,而且,你章伯母是天下最好的 人,她会让你感到像家里一样。”“我知道,”我闷闷的说,直望著妈妈。“但是,妈, 你并不一定要送走我!”“咏薇,”妈妈反对似的叫了声,又咽住了,接著,她叹口长气 ,低声的说:“我不想让你目睹那一切,你住在章家会很舒服的,几个月之后,所有的事 都解决了,我再来接你回去。”“怎么样就算解决了?”我烦躁的说:“你和爸爸离了婚 ,再嫁给那个胡伯伯!”“咏薇!”妈妈懊恼的喊:“你太小,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我咬咬嘴唇。“我不懂你当初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现在为什么又 要离婚?不懂你爱过爸爸,现在怎么又会爱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个好好的家,怎么 又会和一个舞女同居?我什么都不懂!但是我讨厌这所有的事!” “好了,别说了,咏薇,”妈妈蹙紧了眉头,望著窗外,停了半晌,才轻声的说:“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章家来的原因,我多不愿意你接触到这些问题,对你而言,这 些事是太残酷了!”“我已经接触到了,”我说:“你实在不必再把我送走。同时,我也 过不惯这种穷乡僻壤的生活!” “你会过得惯,”妈妈的声音里有些低声下气:“你慢慢就习惯了。等我和你爸爸获 得了协议――这不会太久的,我答应你,咏薇,那时,你可能有个更温暖的家,这些年来 ,你的家都并不温暖,我知道,我也没做个好母亲,我也知道。可是,以后你会有个更温 暖的家,我向你保证,咏薇!我要不顾一切的争取到你的监护权!”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妈妈和爸爸都想争取到监护我的权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们没 有谁真正关怀到我(最起码,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现在,他们要离婚了,我却突然成为 争取的对象!足足有两个月,他们只是不停的辩论、争吵,争吵、辩论。辩急了,他们把 我抓过来问: “咏薇,你到底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只是瞪著他们,感到他们对于我都那么陌生,仿 佛是我从来不认识的人。多么无聊的争执!我厌倦这个!要妈妈还是要爸爸?我不要妈妈 ,也不要爸爸。多年以来,我已经孤立惯了,我属于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秘 密的喜悦和哀愁。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抢我?在他们的争执里,我像被两方扯住羽毛 的小鸟,他们争执得越激烈,只是让我的羽毛脱落得越多。每个白天,我在他们的争吵中 困惑,深夜,在我自己的幻想中迷失。然后,妈妈说这样不行,这样会毁了我,而决定把 我送到乡下来。似乎送到乡下之后,我就不会“被毁”,就会“得救”!多么滑稽!我注 视著车窗外的山坡,山坡上开著许多零零乱乱的蒲公英。多么无聊! “咏薇,”妈妈的声音好像来自极远的浮云里。“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或者,你很 恨我们,恨我和你爸爸。不过,咏薇,虽然人生大多数的悲剧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 假若人能够逃避悲剧,一定会逃避……”她困难的停住了,悲哀的问:“你懂我吗?咏薇 ?”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妈妈叹口气。这些日子来,她最多的就是叹息和眼泪。“有一天你会懂的, 等你再长大一些,等你再经历一些,有时候,人要经过许许多多事故才会成熟。”又停顿 了一下,她握住了我的手:“总之,咏薇,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这儿来是不得已的,我多 么希望你能快乐……” 一股没来由的热浪突然往我眼眶里冲上来,我大声的打断了妈妈:“但是,我永远不 会快乐了,永远不会!” “你会的,咏薇,生命对于你不过是刚开始,你会有快乐。”妈妈的语气中有几分焦 灼和不安。“咏薇,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那股热浪冲出了我的眼眶,我把头转向窗子 ,我不要妈妈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我不要!为什么我要让妈妈难过呢?她的烦恼已经够 多了。“好了,我们快到了,”妈妈勉强的提起精神,故作轻快的说:“你不要懊恼,咏 薇,你会很快就爱上乡间的生活,章家的农场非常美,包管你在这儿生活三天,会把城市 里的烦恼都忘得光光的!”它一定很美,我可以想像出来,事实上,现在一路上的风景已 经令人忘我了。我们的车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虽然太阳依旧明朗的照耀著,气温却降 低了很多,我不再感到灼热和燥渴。路的两边全是芦花,车子后面跟著的是滚滚的黄土, 被车子所扬起的。这条路该是横贯公路上的支道,山坡上茸茸的绿让人心醉。车子向山里 不停的开驶,仿佛驶进了一团融解不开的绿色里。妈妈对章家的农场是很熟悉的,她和章 伯母(有时我也叫她朱阿姨)是从中学到大学的同学,也是结拜的把姊妹。自从爸爸和妈 妈的感情交恶之后,妈妈就经常到章家农场里去一住数月,她称这种逃避为“绿色治疗” ,用来治愈她的烦恼和忧愁。因此,我对章家农场及这一大片的绿都没有太大的陌生感。 妈妈叫司机减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条岔道,宽阔的程度仍然可以让车子直接 驶进去,岔道口上有一个木牌,木牌上是雕刻著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青青农场”。这四 字下面还有几个小字,车子太快我没看清楚,只看清一个“白”字。车子滑进了岔道,岔 道两旁有规则的种植著一些冬青树的幼苗,再过十年,这些树会成为巨木浓荫。我似乎已 经看到了十年后的景象,浓荫下的山径,秋天积满了落叶,夏天密叶华盖,春天,枝上该 全是嫩嫩的新绿,还有冬天,苍劲的枯枝雄伟超拔的挺立著……我的思想跑远了,我一径 是这样的,常常会坐在那儿胡思乱想。车子猛的停了,我惊觉的抬起头来,看到车子前面 站著一个农夫,他正挥手要我们停车,一顶斗笠歪歪的戴在他的头上。 我和妈妈分别从车子两边的门里下了车,迎著风,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长途乘车使 我腰酸背痛,迎面而来的山风让我神志一爽。妈妈拍拍身上的灰尘,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 脊,说了句:“出来舒服多了!”那个农夫大踏步的向我们走来,到了我们面前,他把斗 笠向后推了推,露出一绺黑黑的头发,说: “许阿姨,妈妈要我来接你们,算时间,你们来晚了!” “我们在台中多待了一会儿,”妈妈说,嘴边浮起了笑容。“凌霄,来见见我的女儿 !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小时候见过的,记得吗?”我瞪大眼睛,望著面前这个“农夫” ,他叫妈妈许阿姨,那么,他该是章伯母的儿子了,他可一点也不像我想像中的农场小主 人,斗笠下是张红褐色的脸庞,有一对和他肤色不相称的眼睛,带著抹沉静和深思的神情 ,眼睛下面,鼻子和嘴都显得太秀气了,这就和他那身满是泥污的圆领衫及卡其裤更不相 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洁一点的。如果换掉他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他应该并不难看。 “嗨,咏薇,”妈妈推了我一下:“你发什么呆?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 声章大哥吧!” 我不惯于叫别人什么哥哥姐姐的。低声的,我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哼的是句什么。章凌霄对我微弯了一下腰,就掉过头去对妈说: “我们进去吧,妈妈和爸爸都在等你们!” “把车子打发掉,我们走进去吧!”妈妈说。 付了车钱,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带来的小皮箱,我们向农场里走去。事实上,我不知道 这算什么农场,我眼前是一片的绿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长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块 块像岩石般灰色的东西,在绿色的草地上蠕动著,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诧异的喊:“那 是什么?”“绵羊。”章凌霄简捷的说。寒烟翠2/49 绵羊?我惊奇的看著那些圆头圆脑的动物,竟忘记了移步。我从不知道台湾也能畜养 绵羊,除了在圆山动物园外,我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动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 看来笨拙而迟钝,但那乌黑的眼珠却善良柔和。我不由自主的走近了它们,伸出手去想触 摸它们一下。但,它们机警的后退了,用怀疑的眼光望著我,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离。章 凌霄放下皮箱走过去,迅速的抓住了其中的一只,他抓住它的耳朵,把它拉到我的面前, 说: “你可以摸摸它,等它们和你混熟了,就不会再躲你了。” 我抬头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静的看著我,眼睛里有著研究和审察的味道,他看来 是个冷静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只绵羊,柔软的茸毛给人一种温暖之感,站正了身 子,我笑了笑:“它们很可爱,不是吗?” “这儿可爱的东西还很多,你会发现的。”他说。 我回过头,看到妈妈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紧蹙的眉梢松开了。我挺直了背脊,仰头 看了一下天空,澄净的蓝天上,几片轻云在缓缓的飘浮,阳光把云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 这样的天空下,这样的绿草中,烦恼是无法驻足的,我几乎忘记了妈妈爸爸要离婚的事, 那似乎离我很遥远很遥远。踩著绿草,我们经过了几块苗圃,几块被稻草掩盖著的土地, 走进了一座小小的竹林。光线突然暗下来了,竹林内有条碎石子铺的小路,绿荫荫的光线 下,连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层透明的绿色,风穿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响声,轻幽幽的,好像 我曾在梦里听到过。在竹林深处,几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带红墙掩映在竹叶之下,我站住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感沁进了我的心脾,我望著那绿叶红墙,如置身幻境。周围静悄悄 的,只听得到鸟鸣,我站著出神,直到一只大公鸡惊动了我。 那是只纯白色的公鸡,红色的冠子,高耸著尾巴,庄严的踱到我的面前,对我上上下 下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兴的说:“真美,是不是?妈?” “进去吧!”章凌霄说。 我们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门口,又有一块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视线,龙飞凤舞的 几个大字“幽篁小筑”,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是:“韦白敬题”。 2 房子是很普通的砖造平房,到处都露出了原材,例如那矮矮的红砖围墙,和大门口用 原始石块堆砌的台阶。走上台阶,我们进入一间宽敞的房间里。立即,有个瘦瘦小小的女 人对我们迎了过来,那是章伯母。她一把抓住妈妈的手,用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神情打 量妈妈。然后说: “洁君,你瘦多了。”妈妈注视著章伯母,默默不语,眼睛里闪著泪光。我站在一边 ,在这一刹那间,有种感动的情绪掠过了我。我看出妈妈和章伯母之间,有著多么深厚的 友情和了解。她们两人都已超过了四十岁,有一大半的时光是各自在创造自己的历史,但 她们亲爱得赛过了一般姊妹,她们之间应该是没有秘密的,能有一个没有秘密的知己是多 么可喜的事情!章伯母放开妈妈,转向了我,亲切而诚挚的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的说 :“两年没见到你了吧,咏薇?完全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章伯母两年前曾去过一次 台北,在我家里住了一星期,从两年前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两年中,她似乎丝 毫没有改变,依然那样亲切、诚恳、细致。她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似乎有些弱不禁风。 脸庞也是小小的,但却有对大而黑的眼睛,经常都是神采奕奕的放著光芒,使她平添了不 少精神,看起来就不像外表那样文弱了。她并不美,年轻时代的她也不会很美,可是,我 不能否认她有股引力,同时,有种让人慑服的“劲儿”。我向她弯弯腰,叫了声: “章伯母。”“坐吧,咏薇。洁君,你干嘛一直站著?”章伯母说,一面转头对站在 一边的章凌霄说:“凌霄,去请你爸爸出来,噢,等一会儿,”她笑了,望了望我:“凌 霄,你见过了咏薇吧?” “见过了!”章凌霄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局促和尴尬,这是他先前所没有的。现在,他 已经把那顶难看的斗笠取下来了,他有一头很不听话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竖在他的头上。 转过身子,他向屋后走去,章伯母又喊了句: “记得叫凌云也出来!” 凌云该是凌霄的妹妹,大概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凌霄起码也有二十七八岁了,他并不 是章伯母亲生的儿子,而是章伯伯前妻所生的,但是,他显然对章伯母十分信服,这也是 我佩服章伯母的一点,我想,她一定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我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开始无意识的打量我所在的这间房间。这不是一间豪华的 客厅,远不如台北我们的家。没有沙发,也没有讲究的柚木家具,只是几张藤椅,两个小 茶几,和一张长方形的矮桌子。茶几上放著个雅致的盆景,是青黑色的瓷盆,盆里盘龙似 的扎伸著枝桠,大概是绿色的九重葛一类的植物。最独出心裁的,是这植物的枝干上,竟 盘绕著一株朝日蔓,成串水红色的小花,和九重葛的绿叶相映,美得可以入画。另一张茶 几上,放著一套茶壶和茶杯,全是酱红色的陶器,粗糙简单,可是和整间房子的家具一切 配合起来,却“拙”得可爱。矮桌上铺著块桌布,上面是贴花的手工,在四角绣著四只仙 鹤,飞翔在一片片的云钩之中,几乎呼之欲出。墙上,有一面连石灰都没有,竟是干干脆 脆的红砖墙,悬著一幅巨幅的国画,画面是几匹芦苇,一片浅塘,和浅塘里伸出的一枝娉 娉婷婷的荷花。全画从芦苇,到石头、浅塘、荷叶、荷梗……全是墨笔,唯有荷花尖端, 却带著抹轻红。这画有种夺人的韵致,我看得发呆,直到有个男性豪放爽朗的声音惊动了 我,在我收回眼光之前,我又看到画的左下角的题款:“洛阳韦白敬绘”。 “洁君,你来了,真好真好!这次不是来‘治疗’的吧?你早就该把问题解决了!不 过,我可不赞成你离婚!” 我望著那说话的男人,有些惊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章伯伯,以前章伯母来我家,他 都没有同来过。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肩膀很宽,手脚也长,而 且,全身的线条都是硬性的,这大概和他几十年的军人生活有关。(他是个退役的中校, 用退役金在这儿办了个小农场。)他起码比章伯母大二十岁,头发都已花白,眉毛浓而挺 ,眼睛看起人来锐利坚定。时间在他的额前嘴角都刻下不少纹路,这些纹路全像出自一个 熟练的雕刻家之手,用雕刻刀坚定的、一丝不苟的划下来的。他的声音响亮宏大而率直, 想当初,他命令部下的时候一定会让士兵们惊心动魄。 “我这次只能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一清早就得回台北,”妈妈慢慢的说:“你不会不 欢迎我的女儿吧?” “不欢迎?哈!”章伯伯大声的说,眼光落在我身上了,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 光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脸上,然后,他有些迟疑的转头望著妈妈:“嗨,洁君,你没有告 诉过我你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好了,”妈妈笑了,这是她进章家大门之后第一次笑 :“你别夸她了,她娇养惯了,住上几个月恐怕会让你头痛呢!”十分温柔的,妈妈对我 说:“咏薇,不叫章伯伯?” “章伯伯!”我被动的叫。 “好,好,好,”章伯伯笑著说:“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别的!”“怎么?”妈妈不 解的看著他:“你希望她叫你什么?” “难道你还不懂?”章伯伯笑得更厉害了。 “一伟!”章伯母叫著她的丈夫:“别开玩笑!” 我完全不懂他们葫芦里卖些什么药?章伯母的脸上浮起一个柔和而恬静的笑容,对妈 妈静静的说: “你别理他,洁君,他就是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 “喂,舜涓,”章伯伯叫,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我们那个女儿是怎么回事?有了 朋友也不出来见见!” “凌霄已经去叫了,大概她害羞!” “见不得人的孩子!真丢人,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又不是给她介绍女婿!”章伯伯皱 著眉说。 “得了,给她听见她就更不出来了!”章伯母说。 “怎么,”妈妈想起什么来了:“凌风呢?” “还提他呢,别气死我!”章伯伯叫著说:“他也肯回来?台南有吃的,有玩的,有 夜总会,有跳舞厅,这个乡下有什么?只有我们老头子老太婆,他才不肯回来呢?” “不是已经放暑假了吗?”妈妈多余的问。 “放了十几天了!”章伯母接口:“凌风爱热闹,他嫌家里太冷清,现在的年轻人都 耐不住寂寞。” “他有女朋友了吧?”“谁知道?”章伯母说著,突然大发现似的跳了起来:“你看 我,只顾了说话,连茶都没有给你们倒杯!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口渴了!”转过头,她 清脆的喊:“秀枝!秀枝!倒茶来!”章伯母的声音非常好听,即使抬高声调,也是细致 清脆的。我猜,秀枝一定是他们家的女佣。我实在很感谢章伯母的发现,因为我已经渴得 喉咙发痛了。 “讲讲看,”章伯伯对妈妈说:“你们的问题到底怎样了?”他已经在一张椅子里坐 了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自顾自的抽著,烟雾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忙什么?”章伯母很快的看了我一眼:“晚上再慢慢谈吧!”我觉得一阵不舒服, 那股刚刚平息的烦躁又浮了上来,我忽然厌烦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这所有的人!妈妈、 章伯伯、章伯母、章凌霄……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的一亮,有个小小巧巧的少女从后面的门口走了出来,手里托著 个托盘,里面整齐的放著四杯茶,都冒著蒸腾的热气。那少女低垂著眼帘,望著托盘,轻 轻缓缓的走向我身边的茶几,我只看得见她额前蓬松鬈曲的一绺刘海,和半遮在眼前的长 睫毛。这就是章家的女佣?多么雅致灵秀的女佣?连那袭简单的白色洋装都纤尘不染,望 著她,我有一丝迷惑,但,章伯母开口了:寒烟翠3/49 “怎么?凌云?是你端茶来?” “嗯。”她轻哼了一声,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抬起眼睛,很快的溜 了我一眼,大概因为我正死死的盯著她,使她一下子脸就红了。转过身子,她再送了一杯 茶到妈妈面前,低低的喊了句: “许阿姨。”妈妈捉住了她的手,微笑的抬起眼睛,望著章伯伯说: “你还夸咏薇呢!瞧瞧凌云吧!” “凌云只会脸红,哪有咏薇那分落落大方!”章伯伯冲口而出的说。凌云的脸就更红 了,而且眉梢边涌上一层尴尬。她默默的把其他两杯茶分别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终低著 头不发一语。章伯母瞪了章伯伯一眼,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 “一伟!你就是这样!”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过凌云来,重重的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说:“凌云, 你不会生爸爸的气,是么?” 凌云放开眉头,嫣然一笑,圆圆的脸庞上漾起一个浅浅的酒涡。那对像清泓似的眼睛 里,应该盛满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 “爸爸!怎么会嘛!”我有些微的不安,说得更坦白一点,是我有些微的妒嫉。上天 之神应该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但是,属于我的这一份似乎特别稀少,章伯母 望望我,又望望凌云,说:“如果我记得不错,咏薇应该比凌云大三个月,是不是?凌云 是十二月的生日,咏薇是九月。” “不错,”妈妈说:“咏薇是姐姐了。” “凌云,”章伯母半鼓励半命令的对凌云说,后者看来有些怯生生的。“去叫一声… …怎么叫呢?薇姐姐?” “叫咏薇!”我不经考虑的说,我对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称呼真是厌烦透了,人 取了名字不就是给别人称呼的吗?干嘛还要多几个字来绕口呢?我注视著凌云,她也默默 的注视著我,眼光柔和而带抹畏羞,我们仿佛彼此在衡量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似的。然后, 我忍不住的笑了,她多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呀!又多么惹人怜爱,我已经喜欢她了。“ 就叫我咏薇吧,我就叫你凌云,这样不是简单得多吗?”我说。 我的笑容给她的脸上带来了阳光,她的眼睛立即灿烂了,畏怯从她的眼角逸去。她有 些碍口的说: “好,好的,咏――咏薇。”她笑了,带分孩子气的兴奋说:“你会在这儿住很久吗 ?” “嗯,我们会多留她住几个月的,”章伯母接口说:“给你作伴,怎样?你不是天天 盼有朋友吗?这下可好了!”望著凌云,她机警的说:“凌云,你何不现在带咏薇去看看 我们给她准备的房间?还有你的鸟园?带她去走走吧,熟悉熟悉我们的环境!”我如释重 负,章伯母是善体人意的,不是吗?和长辈们在一起,总使我有缚手缚脚的感觉,尤其像 章伯伯那种过分“男性”的“大男人”。何况,我知道妈妈是巴不得我走开的,她有许多 话要和章伯伯章伯母商量,关于她的离婚,关于那个闯进我们生活里的胡伯伯,以及―― 关于我。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章伯母叫住了我: “你不先把茶喝了?这茶叶是我们自己种的,没有晒过,喝喝看是不是喝得惯。”我 端起茶杯,还没有喝,已经清香绕鼻,杯子里澄清的水,飘浮著几片翠绿翠绿的茶叶,映 得整杯水都碧澄澄的。喝完了茶,异香满口,精神都为之一爽。放下茶杯,我对章伯母和 章伯伯笑笑,就和我那新认识的朋友走出了那间房间。 我们是从那房间的边门走出去的,边门外是另一间房间,除了中间有张大长方形桌子 ,四周全是凳子外,什么都没有。凌云微笑的说:“这是我们孩子们娱乐的房间,以前大 哥二哥常在这儿打乒乓球,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偶尔工人们到这儿来休息休息,很简单 ,是不?爸爸喜欢什么都简简单单的,妈妈有时在桌子中间放瓶花,爸爸总说太娘娘腔。 ”推开这房子左边的一道门,她看了看,没带我进去,说:“这是妈妈爸爸的书房,不过 ,只有妈妈会常去坐坐,别人都不大进去的。”关上那道门,她带我从另一道门走出去, 于是,我发现我们来到一个四方形的小院落里。原来章家房子的结构是四合院,东西南北 四排房子,中间围著个小院子,四四方方的。我们刚刚走过的是朝南的三间,凌云指著东 边的三间说: “那边三间里一间是我的,一间是客房,一间是秀枝的。现在客房就是你的房间了, 西边是妈妈爸爸的房间,还有大哥二哥各一间。北边就是厨房、餐厅、浴室、厕所,和老 袁的房间,老袁原来是爸爸的勤务兵,也退役了,他对爸爸很忠心,现在帮我们照顾农场 。” 这房子造得倒十分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不用问,我也知道一定是章伯伯设计的。小 院落里种了两棵芭蕉,还有几株故意留下来的竹子(整个房子全在竹林之内)。另外,就 是几棵菊花和太阳花。沿著四边的走廊还有一圈蔓生的月月红。 “来吧!”凌云向我招招手,我跟著她,顺著走廊来到东边的房间门口,她推开当中 一间的房门,带著个浅笑凝视著我: “你的房间。”我走了进去,这房间相当大,也是四四方方的。房子并不考究,但墙 粉刷得很白,水泥地也冲洗得十分干净。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里充满了光线,窗外全是 竹子,窗上垂著淡绿色的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透过纱窗,映了一屋子的绿。靠窗 的位置放著一张书桌,桌上有个用竹子雕刻出来的小台灯,显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细 致,罩著个绿纱做的灯罩。靠墙的地方是一张木床,白被单上有手工贴花的四只仙鹤,飞 翔在一堆云钩之中。墙上只悬挂了一张画,是水彩画的一篮玫瑰,和几瓣残红,画上没有 签名,也没有日期。“噢,很美!”我叹息了一声,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迎著绿色 光线的窗玻璃像透明的翡翠。“这环境像画里的一样。”“妈妈给你布置的,你喜欢吗? ”凌云问:“你会不会觉得这儿乡下味道太重?妈妈担心你会住不惯呢!” “说实话,比我想像的好了一百倍!” 她笑了,嘴边浮起一丝骄傲和得意,低声的说: “告诉你,我妈妈是个仙子,经过她的手指点过的地方,都会变成童话里的幻境。” 我望著她,她大概觉得自己过分夸张了她的母亲,又蓦然的脸红了,我掉转头,拿起 桌上那个台灯来把玩,一面点点头说:“我相信你的话,虽然我只来了一会儿,我已经感 觉到了。”我举了举那个台灯,竹子镂空的刻著花纹:“这也是你妈妈做的?”“不,” 她脸上的红意加深了。“那是韦先生,韦校长。” “韦先生?韦校长?”我奇怪的问。 “是的,韦白。他是镇里山地小学的校长。” “这儿距离镇上很近吗?” “只有五里路,散步都可以走到。韦白是我们家的好朋友,他是个学者,你将来会见 到的。” 或者他不止是个学者,还是个画家?雕刻家?有种人天生是什么都会的。我放下了台 灯,凌云正以柔和的目光望著我:“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你愿意去看看我养 的小鸟。”她的目光里有一抹期盼之情,如果我真休息,她一定会失望。我站了起来。“ 带我去看你的小鸟,我也喜欢养鸟,但是从来没有养过,都市里不是养鸟的好地方。” “真的?你喜欢?”她喜悦的问,一面领先走出了房门,我跟著她向外走。穿过走廊 ,绕过餐厅,她带我走到整栋房子的后面,在一片竹林之中,我看到有一间小茅草房,大 概是堆柴的,还有鸡舍和羊栏。再绕过这些家畜的宿舍,我看到一排鸽房,也建筑在竹林 里。那些鸽子毫不畏生的在林间地上散漫的踱著步子。凌云站住了,一只乳白色的鸽子突 然飞来,落在她的肩上,她高兴的说:“这是玉无瑕,它和人最亲热。”走到鸽房边,她 捉出一只全身蓝色的鸽子来。“这是小蓝,很美,是不?”换了一个鸽笼,她捧出一只最 美的鸽子来,蓝色的羽毛上带著玫瑰紫,翅膀的尖端还有些水红色。“这是晚霞,二哥取 的名字。”她陆续的介绍了十几只鸽子给我,我几乎嫉妒她了,有这么多的朋友,她怎会 寂寞?鸽子介绍完了,我才注意到两株竹子上,悬著两个铁架,上面系著一对大鹦鹉,才 是真真正正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鸟,一只是周身翠绿,绿得发亮,另一只却全身绯红,红得 像火。我惊呼了一声,叫著说:“你哪儿弄来这样一对宝贝?” “我知道你会喜欢,”她得意的说:“这只绿的叫翡翠,是我过十四岁生日时爸爸买 来送我的,红的叫珊瑚,是前年韦校长给我弄来的!”“它们会说话吗?”我问,用手指 试著去抚弄它们的羽毛。 “不会。我和二哥费了很多时间教它们,它们还是只会讲它们自己国家的话,余亚南 说,除非把它们的舌头剪圆,才能教会它们说话,但那太残忍了。” “余亚南是谁?”“他是山地小学的图画教员。”凌云望著珊瑚说,一面托起珊瑚那 勾著的嘴,眯著眼睛对它浅浅一笑,细声喊:“珊瑚!珊瑚!叫一声。”那红色的大鸟叽 咕了一声,凌云看著我,她的脸和珊瑚一样的红,仿佛代珊瑚觉得不好意思,轻声说: “它只会这一手,但是,它们并不笨,你总不能希望它们和人一样,是不是?”当然 。我微笑的注视著凌云,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爱脸红的女孩子。她逃开了我的目光,白色 的裙子在竹林内轻轻的一旋,就绕进了竹林深处,回过头,她笑著招呼我: “来吧!来看看我们的农场!”寒烟翠4/49 穿出了竹林,我望著平躺在我面前的一大片绿,那些田畔,那些阡陌,那些迎著风摆 动的绿色植物,我心头涌起了一阵难以描述的、异样的情绪。太阳已经向西沉落,天边的 晚霞绚烂的燃烧、扩大。我们不知不觉的走了很远,在傍晚的凉风里,不觉得丝毫的暑气 。我感到脚下踩著的是绿色的云,四周浮著的也是绿色的云,头上顶著的也是绿色的云… …。我想,我会驾著这一团的绿色,飘浮到世界的尽头去。 我身边的凌云忽然站住了。 “怎么了?”我问。“大哥在那儿。”凌云说,望著前方。 我望过去,看到凌霄正伫立在一株榕树的旁边,没有戴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对 著我们。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不知在默默的思索著什么。 “我们回去吧,别打扰他。”凌云说,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他在做什么 ?”“在――”她迟疑了一下。“等人吧!” “等谁?”凌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拉住我的手臂,她加快了步子,好像要逃开什 么。“快点走!妈妈会找我们了!”她说。 我也加快了步子,一面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凌霄仍然像木棍般直立在暮色里。 3 清晨,凌霄用他的摩托车送走了妈妈,他将把妈妈送到埔里,然后她可以搭车去台中 。每次妈妈来章家作客,都是这样回去的。站在那块“青青农场”的招牌旁边,我目送妈 妈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被凌霄风驰电掣的带走,心头说不出来是股什么滋味。离别的场面 并不悲惨,没有眼泪,也没有伤恸,该说的话,妈妈昨夜里已经跟我说了,如今,反而显 得特别的沉默。我一语不发,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那种“隔阂”的感觉又在我心头升起 ,妈妈仿佛距离我很遥远很遥远。但是,当妈妈终于消失在那一大串飞扬的尘土里,我又 忽然感到无边的空虚和怅惘起来。妈妈走了,她去解决那许许多多纠缠不清的问题,今后 ,她的命运会怎样?我的命运又会怎样?章伯母用手揽住我的腰。 “走吧!”她温和的说:“你好像没睡够的样子,要不要再去睡一下?”“不!”我 轻声的说,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想在这附近随便走走,这儿的空气很好。” “要不要我陪你?”凌云好心的说。 我不置可否,说实话,我并不想要她的陪伴。在这种心情下,我宁愿一个人走走,有 许多时候,人是需要孤独的。章伯母代我解决了问题:“凌云,你还要喂鸡呢!”她不经 意似的说。 “哦,我忘了,”凌云抱歉似的望著我,“你先走走,等会儿我来找你。”“没关系 ,”我说:“我喜欢一个人散步。” “别走得太远,”章伯母说:“穿过农场,沿著通往树林的那条小路,你可以走到河 边。那儿有树荫,否则,太阳出来了,你会觉得很热。”“好的。”我说,茫茫然的望了 一眼那广阔的绿色原野。 章伯伯,章伯母,和章凌云向幽篁小筑走去了。我在那儿呆呆的站了几分钟,就任意 的踏上青草,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有一大段时间,我脑子里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是不断 的向前行走。清晨的空气凉沁沁的,带著些露水和青草的气息。太阳已经爬上了地平线, 把东边的天色染成了绯红和浅紫。地上的草是湿润的,树枝梢头也缀著露珠,远处的山朦 朦胧胧的隐现在一层薄雾之中。我走上一条小径(并没有研究它是不是通往树林和河边的 ),低垂著头,毫无意义的数著自己的脚步,一面细心的不去踏到路边的小草。我行走得 那么漫不经心,几乎使我撞在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上,同时,我听到一串脆生生的轻笑。 我站住了,抬起头来,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散在草地各处,一个牧羊的山地女孩子正望著 我发笑。我摇摇头,想摇散我那迷迷茫茫的感觉。那山地女孩大约有八、九岁,大概想逗 引我的注意,她骑上一只绵羊,那羊竟驮著她奔走。这引发了我的兴趣,我站著看了好一 会儿,她和羊群嬉戏著,又捉住一只小羊,弄得母羊绕著她急鸣……我低下头去,又去继 续我的行走,明天我会和这小牧羊女交交朋友,但是,目前我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 太阳升高了,小草上的露珠迅速的蒸发消逝,我看得到草地上我的影子,短短的裙子 在风中摆动。草叶明亮的迎著阳光,绿得那么晶莹。我蹲下去,摘了一片起来,是一片羊 齿植物。再走几步,我看到草地上有两朵孤零零的蒲公英,也摘了下来,我把它们插在耳 朵边上的头发里,如果有一潭水,我一定要照照自己的样子。水?不是吗?我听到了水声 ,加快了脚步,阳光没有了,我已经走进了小树林。 这是座小小的天然林,由槭树和大叶桉等植物组成,小径上积了一层落叶,干燥清脆 ,踩上去簌簌有声。我仰起头,阳光从叶隙中射入,像一条闪亮的金带。有株大树上有个 鸟巢,一只小鸟伸出头来看了一眼,立即又缩回头去。我有些想笑,却不知道为什么笑不 出来。走出树林,我来到小溪边上了。这只是一条小溪,水细细的流著,大部分的河床都 干涸的暴露在阳光之中。水边有疏疏落落的大树,树枝参差的伸向河水。我扶著一枝树干 ,沿著岸边的草丛,滑落到溪边石子密布的河床上。石子凹凸不平,我脱下鞋子,提在手 上,赤裸的脚踩在石子上有些疼痛,我并不在意,阳光开始灼热了,我的后颈被晒得发烫 ,我也不在意。走向水边,我踩进了水里,冰冰凉的水使我陡的打了个寒噤,一片羊齿植 物落进水中了,那该是我鬓边的。我站住,提著裙子,弯腰望著水中的我自己。被太阳晒 得发红的脸庞,一头给晨风吹得乱糟糟的短发,和耳边那两朵黄色的蒲公英……我几乎不 认得我自己了,那副怪样子对于我是陌生的。直起腰来,我猛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对 对!就是那样!不要站起来,你这个傻瓜!”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人在骂谁。回转头,我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溪边的大树下,指 著我身边乱嚷,我诧异的看看我的前后左右,除了我似乎没有别人。我再望向他,他已经 停止乱嚷乱叫了,只是有些无精打采的呆站在那儿,手里握著个调色盘,另一只手倒提著 一支画笔,瞪视著面前的一个画架。我有些明白了,走出溪水,我赤著脚走到岸边,爬上 了杂草丛生的河堤,荆棘几乎刺伤了我的脚。走到他身边,我打量了他一下,大约二十七 、八岁的年纪,穿著件陈旧但却整洁的白衬衫,一条灰色的西服裤。头发乱蓬蓬的,脸庞 瘦长而清癯,眼睛是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带著几分梦似的忧郁和对什么都不信 任的神情。整个说起来,他的文质彬彬和艺术味儿都很够,就是和这原始的山林树木有些 不调和。我绕到他左边,对他的画纸张望了一眼,使我诧异的是,那张画纸上只胡乱的涂 了两笔深浅不同的绿,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还没开始呢!”我说:“是我闯到你的画面 里来了吗?” 他废然的掷下了画笔,叹了口气。 “我几乎可以画好这一张画,假如你就采取那种临波照影的姿势,保持十分钟不动的 话,这会是一张杰作。”“你在画我?”“本来我想画日出,可是……”他耸耸肩:“我 没有灵感,事实上,我已经画了三天的日出都没有画出来,一直等到你出现,那姿势和那 流水……哎!我几乎可以画好这一张画,如果你不动!”看到他那么一副失望和懊丧的样 子,我觉得非常感动,我没料到这儿会遇见一个画家。 “我可以回到溪水那儿去,”我自告奋勇的说:“你还可以画好这张画。”“没有用 了!”他皱著眉头说:“灵感已经跑走了,你绝不能没有灵感而画好一张画。”他取掉画 纸角上的按钉,握住画纸一角,“哗”的一声就把画纸撕了下来,在手里揉成一团,对著 溪水扔了过去。纸团在水面浮沉了一下,就迅速的被流水带走了。“你实在不必撕掉它, ”我惋惜的说:“你应该再试一试,或者画得出来呢!”“没有用,我知道没有用!灵感 不在了!” 我从念书的时候起,就不会解释灵感两个字,现在高中毕了业,仍然不会解释这两个 字。一度我发誓想成为一个作家,却始终没写出一篇小说来,或者因为我没“灵感”,但 我觉得对我而言,没“恒心”是更主要的原因。不过,我很同情他,尤其因为是我使他丧 失这分灵感的,这让我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而我又无力于弥补这项过失。我抬头 看看前面,绿色的旷野高低起伏,各种不同的树木疏落散布,偶尔点缀著几株红叶,再加 上那一弯清流……到处都是引人入胜的画面,如果想画画,材料该是取之不尽的。 “或者你可以画画那棵大树,”我指指前面的一棵树,热心的说:“如果你需要,我 就到树下摆个姿势给你画。” 他收拾起画笔画纸,一面纳闷的问:“你是谁?我没有见过你。”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问我是谁?十足的“艺术家”! “我在青青农场作客。” “青青农场,”他点点头,“那是一家好人。”把画笔颜料都收了起来,他没有追问 我的名字,这对他没什么意义,他看来就不像会记住别人名字的人。把东西都收好了,他 挟起画架。“好吧,再见!我要回学校去了。” 迈开步子,他沿著河边向前面走去,这是谁?学校?是那个什么都会的韦白吗?我摇 摇头,不再去研究这个人,掉转身子,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几乎立即就把那个画家忘记了,在一片荆棘之中,我发现许许多多红得透明的野生 草莓,映著阳光,像一粒粒浸著水的红宝石。我拨开荆棘,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采摘了几 粒。放在嘴中尝了一尝,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并不像想像的那样香甜可口。但是,它们 的颜色是美丽的,我摘了满满的一大把,握著它们穿出这块荆棘,然后,我开始觉得太阳 的威力了。太阳灿烂的在树叶上反射,我的额上冒出了汗珠,鼻尖也晒得发痛,而且口渴 了,我走向附近的一座小树林,(这儿到处都是小树林,我已经弄不清禁这是不是回青青 农场的路了。)突然阴暗的光线使我舒适,那股树林里特有的树叶松枝的气味馥郁而清香 。我停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下面,树下积著干燥的落叶,旁边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我 蹲下身子,把落叶随便的拂了拂,扯开两条讨厌的荆棘,然后我坐了下去,背靠著大树, 顿时感到说不出来的安然、恬适,浑身的细胞都松懈了。那股淡淡的清香绕鼻而来,穿过 树林的风没有丝毫暑气,反而带著晨间泥土的清凉。有一只蜜蜂在树丛间绕来绕去,发出 嗡嗡的轻响,几片树叶无声无息的飘落在我衣服上,在前面浓密的树叶里,两只褐色的小 鸟在嬉闹著。我打了个哈欠,一夜无眠和清晨的漫步让我疲倦,阖上眼睛,我送了一粒草 莓到嘴里去咀嚼,那丝酸酸涩涩的味儿窜进我的喉头。很可爱,所有的一切!我的身子溜 低了一些,头枕著大树,倦意从我的腿上向上爬,一直爬到我的眼睛上面。我再打了个哈 欠,神志有些朦朦胧胧。我听到鸟叫,听到蜜蜂的嗡嗡,我要睡著了。或者我已经睡著了 ,或者我在做梦,恍恍惚惚之中,我听到有人跑进树林,然后是一串轻笑,脆脆的,年轻 的,女性的笑声,我想张开眼睛,但是我太疲倦了。接著,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恳求似的喊 著:寒烟翠5/49 “你停下来,你不要跑,我跟你说几句正经的话!” 又是一串笑声,带著豪放,不羁,和野性。 “今天夜里,你敢不敢去?”女人的声音,挑战性的。 “我请求你……”男的诚恳而有些痛苦的语气。 “你没用,你像一条没骨头的蚯蚓。” “有一天你会明白,莉莉……”是莉莉?丽丽?或是其他的字?总之是类似的声音。 “你别跑!为什么你总不肯好好的听我讲话?”“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好好的讲话 ’!”一串顽皮的笑声,声音远了。“好的!莉莉,今天夜里,我去!”男的声音,也远 了。“莉莉!莉莉!”我费力的张开眼睛,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窃听者,躲在这树深叶密 的草丛里,去偷听别人的私语。摇摇头,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到处都是被风所筛动的树叶 ,那两个人不知何处去了。再伸伸脖子,我仿佛看到远处的树隙中,有一团红色,在绿叶 里一闪而逝……四周恢复了宁静,鸟叫声,蜜蜂在嗡嗡……或者我已经睡著了,或者我在 做梦。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管,我是真的要睡了。 我确实大大的睡了一觉,睡得很香,也很甜。梦到妈妈爸爸带著我,驾著一辆中古时 代欧洲人用的马车,驰骋在一个大树林里,妈妈搂著我,爸爸拉著马,他们在高声的唱著 “维也纳的森林”,我摇头晃脑的给他们打拍子,学鸟叫,学车轮转动声和马蹄得得。我 好像还只有八、九岁,妈妈也年轻得像个公主,爸爸有些像圆桌武士里的罗伯泰勒。 我忽然醒了过来,张开眼睛,我看不到爸爸妈妈,只看到从叶隙里射入的金色的阳光 。我眨眨眼帘,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实,仅仅三十几小时以前,我还坐在家中那豪华的大客 厅里听康妮法兰西斯的唱片,而现在,我会躺在一个树林中大睡一觉。坐正身子,我费力 的把仰向天空的头放正,直视过去,我不禁大大的吓了一跳。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抱著膝,一股悠闲自在的样子,嘴里衔著一支芦 苇,两眼微笑的注视著我,带著完全欣赏什么杰作似的神情。我张大眼睛,愣愣的瞪著他 ,有好一会儿,吃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似乎很高兴,那抹笑意 在他眼睛里加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道向上弯的弧线。取出了嘴里的芦苇,他对我夸张 的点了点头:“你像童话里的睡莲公主,我真担心你会这样一直睡下去,不到魔法解除, 就不会醒来呢!” 我揉揉眼睛,直到断定自己已经不在梦里了,才怔怔的问:“你是谁?”“你是谁? ”他反问。我看了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有些戒心。在我的感觉上,他应该先回答我的 问题的。何况,我也不喜欢他紧盯著我的那对眼睛,和他嘴边的那丝笑意。他使我感到自 己像被捉弄的小老鼠。“你不必管我是谁。”我不太友善的说,试著要站起来,这才发现 我仍然赤著脚,却找不到鞋子在哪儿。跪在地下,我分开那些茂盛的绿叶和密草,到处找 寻我的鞋子。他不声不响的站了起来,把我的一双鞋子送到我的眼前。 “你在找这个吗?”我抬起头,狠狠的望了他一眼。“夺”过我的鞋子,我穿好了站 起来,他仍然望著我发笑。 “你笑什么?”我问。“我不能笑吗?”他问。 我皱皱眉。“你是不是永远用反问来回答别人的问题?”我说,一面注视著他,这才 发现他不对劲的地方了,他穿著件深红色的香港衫和浅灰色长裤,我是向来看不惯男人穿 红色衣服的。“你不像这乡下的人。”我说。 “你也不像。”他说,老实不客气地看著我的胸口,我低下头,不禁立即涨红了脸, 我没注意到我的领口散开了,急忙扣好扣子。他递过一条干净的大手帕。“擦擦你的嘴, ”他微笑的说:“那些草莓汁并不好看,你原来嘴唇的颜色够艳了,用不著再加以染色! ”我瞪著他,几乎想冒火。但是我身边没有带手帕,只好一把“抢”过那条手帕,胡乱的 擦了两下再掷还给他,他若无其事的接过去,折叠好了,放进口袋里,笑著问: “有几个男人的手怕曾经沾过你的嘴唇?” 我的脸沉了下来。“请你说话小心一些,”我冷冷的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 和陌生人开玩笑的习惯,而且,”我盯著他,毫不留情的说下去:“轻浮和贫嘴都不是幽 默。” 我注意到一抹红色飞上他的眉端,我击中了他。笑容从他唇边隐去,一刹那间,他看 来有些恼怒,但是,很快的他就恢复了自然,向我微微扬了一下眉毛,他低声下气的说: “好吧,我道歉。平常我开玩笑惯了,总是改不过来,希望你不介意。”他说得那么 诚恳,倒使我不好意思了,在我料想中,他一定有些刻薄话来回复我,而非道歉。于是, 我爽然的笑了,说:“我才不会介意呢,你也别生气!” 他也笑了,是那种真正释然而愉快的笑。我拍拍身上的灰尘和落叶杂草,再看看手表 ,不禁惊跳了起来,一点正!我竟停留在外面整整一个上午!章伯伯和章伯母一定在到处 找我了!我急急的说:“我要走了!”一面向树林外跑去,他叫住了我: “嗨!你到哪儿去?”“青青农场!”“那么,你走错路了,”他安闲的望著我:“ 你如果往这个方向走,会走到没有人的荒山上面去!” 我泄气的望著他,天知道,这辽阔的草原上并没有路径,四面八方似乎可以随便你走 ,我又没有带罗盘,怎可能认清方向?“我应该怎么走?”我问:“你知道青青农场?” “我很熟悉,让我带路吧!”他说,领先向前面走去。 我跟著他走出了树林,正午的太阳烧灼著大地,才跨出林外,强烈的太阳光就闪得我 睁不开眼睛。幸好山风阵阵吹拂,减少了不少热力。他熟练而轻快的迈著步子,嘴里吹著 口哨,对那灼人的太阳毫不在意。看样子,青青农场在这一带是很出名的。走了一段,他 回头望望我。 “热吗?”他问。“有一点。”“下次出来的时候,应该戴顶草帽,否则你会晒得头 发昏。去问凌云要一顶,她有好多顶,可是都不用,因为她从不在大太阳下跑出来。”我 凝视著他,狐疑的问: “喂,你是谁?”他冲著我咧嘴一笑,安安静静的说: “我名叫章凌风。”“噢!”我恍然的喊:“你就是在台南读成大的那个章凌风,你 不是没回来吗?”“今天上午到家,”他笑著说:“正好家里在担心,说我们的客人恐怕 迷了路,于是,我就自告奋勇来找寻你。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睡得那么香,我只好坐在 旁边等你,这一等就等了一小时。”“哦,”我脸上有些臊热:“你应该叫醒我!” “那太残酷了,睡眠是人生最好的享受!” “那么,你还没吃午饭?” 他耸耸肩。“如果草根树皮可以当午餐的话,我一定早就吃过了。” 我十分歉然。但是,我想起树林那团红影,和那男女的对白,望望他的红衣服,我笑 著说: “不过,你并不寂寞。” “当然,”他笑笑:“我已经饱餐秀色!” 又来了!那分劣根性!我瞪瞪他。 “是谁的秀色?那个约你夜里见面的女孩子吗?” “什么?”他不解的望著我:“你说什么?”“那个女孩,那个和你在树林里谈话的 女孩!” “什么女孩?除了你之外,我没在树林里见到第二个女孩子,你在说些什么?做梦了 吗?” 看到他那副困惑的样子,我有些懊恼。做梦?很可能我是在做梦。本来,整个上午我 都有些神思恍惚。摇摇头,我说:“大概我在做梦,我听到一男一女在讲话,后来我就睡 著了,我还以为是你呢!”“是吗?”他看了我一眼:“可能是镇上的人,这儿离镇上很 近,现在山地人也和平地人一样懂得约会和谈情说爱了,恋爱是千古以来,无论在城市和 蛮荒,都是时髦的玩意儿。” 那不是山地人,我知道。但这不是什么值得研究的事情!我必须快些走了,我希望章 伯伯他们没有等我吃饭。 幽篁小筑的竹林已经遥遥在望,我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寒烟翠6/494 走到竹林的入口处,我就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章伯母站在那儿,正伸著脖子张望 ,一脸的焦急和不安。看到了我,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 “谢天谢地!你到哪儿去了?” “对不起,”我说:“我走得太远了!” “她走到东边山坡上的树林里去了,”在我身边的凌风说:“而且在树林里大睡了一 觉!” 章伯母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接著立即对我了解的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定 是昨夜没睡好,对不对?不过,以后还是少在树林里睡觉,这儿什么都不怕,就怕有蛇。 而且,东边的树林又是人不常去的地方,再往上走就是荒山了。我一直在担心,就怕你被 蛇咬了!”“蛇?”我打了个冷战:“这儿蛇很多吗?” “山地是蛇的老家呀!”凌风笑著插嘴:“别忘了在横贯公路没开发以前,这里是人 烟罕至的地区呢!除了山地人,就是蛇和野兽!”我是多么鲁莽和粗心!章伯母笑笑,欣 慰的说:“好了,别吓唬她!其实蛇也是很温和而胆怯的动物,只要小心一点就行了。来 吧!快来吃饭,我们还在等你呢,恐怕菜都凉了!”“噢,”我更加感到抱歉了:“你们 还没吃饭?我真糟糕,第一天来就把你们的生活秩序搅乱了!” “别说这些,”章伯母满不在乎的:“有人搅乱生活秩序才好呢,过分规则就成了呆 板!” 等我们走进了餐厅,我的歉意就更深了,桌上的菜饭都摆得好好的,章伯伯背负著双 手在餐厅里走来走去,看样子他的脾气不像章伯母一样好。凌云怯怯的站在桌子旁边,看 到我进来才放开了眉头。章伯母立即说: “好了,好了,吃饭吧!凌云,叫秀枝换热饭来!” 章伯伯盯著我,眼光并不温和: “你要在我们家住几个月呢,”他不带一丝笑容的说:“最好先弄清楚我们吃饭的时 间!” 我心头涌上一阵尴尬和不安,尤其,我很少被人当面指责。章伯母跨上前一步,把我 拉向她的身边,说: “坐吧!咏薇,你章伯伯肚子一饿,脾气就不好,吃过饭就没事了!”抬起头来,她 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一伟!吃饭吧!咏薇才来,你别吓著她!” 章伯伯坐了下来,眼光环席一扫。 “凌霄呢?吃饭的时候为什么人总到不全!” “我让他去找咏薇的,”章伯母说:“不等他了,大概马上就会来了。”我非常懊丧 。只为了一时疏忽,就造成这样的混乱,作客的第一天,已得罪了我的主人。坐在那儿, 我感到浑身不对劲。秀枝已经把冷饭都换了热的(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山地女孩子)。我 迟迟不敢举箸,章伯母望著我说: “怎么?咏薇?还要我给你布菜吗?吃吧!别把自己当客人!”我觉得我还是遵命的 好,端起饭碗,我开始沉默的吃我的午餐。章伯伯已经大口大口的扒著饭粒,自顾自的狼 吞虎咽,仿佛饿得可以连桌子都吞下去。一碗饭完了,他才抬起头来,瞪著章凌风说:“ 说说看,你为什么放了暑假十几天才回来?” 章凌风注视著他的父亲,嘴边带著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你不会喜欢听我的谎话,爸爸。”他说。 “当然,你说实话!”“如果我说谎话,我会告诉你我留在学校里帮教授改考卷,你 要实话,我只能说出来了,我帮你定做了一件皮夹克,服装店一直没做好,我只能留在台 南等著。” “你在这样的夏天帮我定做皮夹克吗?”章伯伯问。 “是呀,所以服装店的人说我是神经病!”章凌风神色自若的说。“唔,”章伯伯瞪 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也说你是神经病!”他下了结论,又开始大口吃饭了。但他脸上 浮起一层得意和满足之色,却不是他绷紧的肌肉所能掩饰的。我看了看章凌风,他眼里有 一丝诡谲的笑意,正偷偷的向我身边的章伯母递眼色,后者正用不以为然的神情望著他。 章伯伯添第三碗饭的时候,章凌霄满头大汗的进来了,一眼看到了我,他怔了怔,我 立即说: “对不起,害你到处找我,我走得太远了!” “这儿美得很,对不对?”章伯伯转向我说,就这一忽儿时间,他的坏脾气不但已不 存在了,反而显得精神愉快。“你有没有看到我们的羊群?” “看到了。”我温顺的说。 “绵羊还是山羊?”“绵羊。”“我们还有二十几只山羊,它们都是很可爱的动物, 而且味道很好。”“味道?”我愣了愣。“是的,改天让老袁杀一只小羊,我们来烤了吃 ,烤整只的,唔――香透了!”他似乎已闻到了香味似的,深吸了口气,我却有些难以下 咽了,我无法想像把那些追逐在母羊身边的小东西杀死剥皮,再整个烤了吃的情景。 章凌霄拉开了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秀枝添了碗热饭给他。他一直用种奇异的眼光望 著我,使我怀疑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想到他一清早就忙著送妈妈去埔里,后来又 为找寻我而在正午的太阳下奔走,我有说不出来的歉意。他咽了一口饭,慢慢的对我说: “许阿姨要我转告你,希望你多多写信。我们这儿寄信要到镇上去,你写好可以交给 我,我帮你去寄。” “交给我也行。”凌风在一边接口。 “这儿到埔里要骑很久的车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说,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歉意。 “我那辆摩托车是二百五十CC的,”他笑笑说:“原来是凌风的,”他看了凌风一眼: “他是个快车专家,但是你妈妈不敢坐快车,所以用的时间比较久,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埔里,回来倒只用了半小时。我十点钟就回来了。” “你敢不敢骑快车?”凌风问我。 “没有试过,”我说:“我不知道。” “改天我带你骑骑看,我一直有野心要从这儿骑到合欢山。还没尝试过呢!”“我以 为摩托车不能爬坡的!” “太高的不行,普通的可以,何况这辆是二百五十CC,应该没有问题!上不去可以 停下来,有兴趣没有?” 我可不懂什么二百CC三百CC,又不是容器,怎么以CC计算呢?我还没回答,凌 云就情不自已的“呀”一声说了: “你可别跟他去,二哥骑车是不要命的!” “真的,”章伯母接著说:“傻瓜才跟他去玩命!” 章伯伯爽朗的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重重的拍凌风的肩膀,十分开心的说:“女人 到底是女人!不要紧,凌风,哪一天我跟你去玩玩!冬天最好,可以去滑雪!” “你呀!”章伯母慢条斯理的说:“你跟他去他就不去了,谁要你老爸爸陪哩!”大 家都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心。在台北,我们家的饭桌上,从没有这样轻松活泼的空气。 吃完了饭,章伯伯伸了个懒腰,用手摸摸肚子,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儿,然后说: “凌霄,我去睡一下,两点半钟叫我,我们今天可以把那块实验地上的种子下完!” 转头对凌风,他说:“你也来加入工作!”“爸爸!”凌风苦著脸喊。 “别对我找藉口,”章伯伯打断他:“我叫你来你就来,你应该跟你哥哥学习,你该 记得,你不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好的,好的,爸爸,我去。”凌风忍耐的说, 又叹了口气:“不过,我们家的客人,也得有人陪呢!” “用不著你操心,”我笑著说。“不会缺乏人陪我的,即使没有人陪我,我仍然会玩 得很高兴。” “我相信这一点,”他点点头,无可奈何的说:“有没有我陪,对你都是一样,可是 ,对我就不然了!”他作了个鬼脸,一溜烟的从餐厅门口跑走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打开窗子,让那穿过竹叶的微风,一丝丝的透进屋里。我坐在桌 子前面,桌上有章伯母为我准备的一面镜子,和梳妆用具。把镜子拿到面前来,我审视著 我自己,镜子里映出一张被太阳晒得发红的面孔,和惊讶的大眼睛。真的,我为我自己的 面容吃惊,那零乱的短发,发边胡乱插著蒲公英。(天!原来这两朵蒲公英还在我头发上 ,怪不得凌霄他们都用古怪的神色看我呢!)肩膀上还十分艺术化的沾著一条狗尾草。我 扯下了狗尾草和蒲公英,用梳子梳平了头发,这样看起来整齐多了。然后,我用手抱住膝 ,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十九岁,黄金的年华!属于我的“春天”里有些什么呢?考不上大 学,又无一技之长!对了,我将要写一些东西,到青青农场来之前,我就准备利用这几个 月的时间来写一些东西。打开抽屉,我取出我带来的一本精致的册子,在第一页上先签下 我的名字:“咏薇”。这册子是活页的,用丝带系得十分漂亮。望著窗外绿阴阴一片竹林 ,我给我的册子(也是我即将写下的东西)题了一个名字:“幽篁小筑星星点点”。 题好了名字,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幽篁小筑的绿?绵羊?山林?大树下的酣睡?云 和天?溪水?溪边的画家?章氏兄弟和家庭?抛下了笔,我站起身来,我掌握不住我的思 想,毕竟我不是个天才。房里很静,大概章家的人都有午睡的习惯,而我树下所睡的那一 觉是足够代替午睡了。推开房门,我决定出去走走,并且发誓不走得太远。整栋房子都静 悄悄的,沉睡在绿色的竹叶里。我从后边的走廊出去,来到凌云的鸽笼旁边。在鹦鹉架前 面,我和翡翠珊瑚玩了很久。用一枝狗尾草,我逗弄著珊瑚,一面反复教它说:“喂!你 好!”那是个固执的小东西,除了对我歪歪头,用怀疑的小圆眼睛瞪著我之外,它什么也 不肯做。我正想走开,听到有人走来了,同时,我听到章伯母的声音在说:寒烟翠7/49 “凌风,你老实说吧,你留在台南做什么?” “等爸爸的皮夹克呀!”凌风笑嘻嘻的声音。 “别跟我来这一套!”章伯母说:“你那件夹克上的招牌(Made in Jap an)都没撕掉,你从日本定做的吗?” “噢,好妈妈,你――” “放心,我已经把招牌纸撕掉了。只是,我并不鼓励你撒谎,你怎么越来越不老实了 。”“我是好意,让爸爸发脾气并没好处,是不是?” “你说吧,为什么迟了十几天回来?” “我在玩,和同学们去了一趟台北。”凌风坦白的声音。 “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吗?”章伯母责备的:“凌霄天天苦巴巴的在田里工作,你就 在外面游冶无度!” “妈!”凌风恳求的喊。“你明知我的兴趣不是泥土,我不能由爸爸塑造呀!”“你 老实说了吧,你有了女朋友?” “或者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没有到鸽房来,声音远了,他们穿过竹林,不 知到何处去了。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沉思了几秒钟,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竹叶梢 头有一阵父父的声音,和翅膀扑动声,我抬起头,看到一只美丽的鸽子,正掠过竹叶,飞 回到巢里来。当它停在鸽房顶上的时候,我认出它正是凌云所心爱的那只“晚霞”。我试 著招呼它: “来!晚霞!”它歪歪头,没有过来的意思,我踮起脚,用狗尾草去拨弄它,它扑动 翅膀,在空中飞了一圈,又落回到鸽房顶上。随著它的飞翔,有一片羽毛还是什么的飘落 了下来,正好落在我的脚边。我低下头,那是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我完全不经思索的拾了 起来,下意识的打开,上面竟是几行小字: “必定要等待到什么时候? 这样的煎熬何时能已? 忍无可忍,请赐回音。” 有人藉鸽子传讯给凌云!我暗暗的吃了一惊,那样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她的情人 是谁?但我无意于去窥探别人的秘密,那张纸条在我手中像个烫手的马铃薯,我将如何处 置它?绑回到鸽子身上?但那只鸽子远远的避开著我。怎么办?我拿著纸条发愣,却突然 想起一个办法,我记得每只鸽子都有它们固定的巢。果然,晚霞飞回它的巢里去了,那是 第一排鸽房的第五间。我把纸条折叠好,放进了晚霞的鸽房里,塞在一个角落上。“她会 来找的!”我想。转过身子,我急急的走开,一面为我所偷看到的纸条而不安。 我一头撞在章伯母的身上。 “喂,咏薇,你没睡午觉?”她问。 “哦,我早上已经在树下睡够了。”我说:“我正和鹦鹉玩呢!”“很可爱是不是? 那是凌云的宝贝。” “它们不肯亲近我呢!” “慢慢的就好了,它们也会认生。” 我望望竹林。“我去散散步。”“别走得太远了!”章伯母笑著说。 “这次不会了!”我穿出了竹林,真的没走远,我只是站在竹林的树荫下,瞻望著躺 在阳光下的草原。前面是章家的苗圃,一棵棵叫不出名目来的植物正茁壮的生长著,再向 远处看,有两个戴斗笠的人在苗圃中工作,弯著腰,不断的在拔除莠草,那是章凌霄和老 袁。我站了很久,这农场,草原,竹叶,和阳光都让我迷惑。我说不出来我对它们的感觉 ,但是,我认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而是我的一个幻境。 第二天,当我再从鸽房旁边走过的时候,我曾伸手到“晚霞”的鸽房里,像我预料的 一样,那张纸条已经不在了。寒烟翠8/495 我在青青农场的头三天,都忙于熟悉我周遭的环境和人物。三天里,我得到许多以前 从来没有的知识,我学习分辨植物的种子,懂得什么叫水土保持,什么叫黑星病和叶烧病 。还了解了连挤牛奶都是一项大学问。(我曾帮著凌云挤牛奶,却差点被那只发怒的母牛 踢到奶桶里去。)新的生活里充满了新颖和奇异。还有那些人物,不管是章伯伯、章伯母 ,还是凌霄、凌风和凌云,身上都有发掘不完的东西,就像这草原和山林一样的莫测高深 。我越来越喜欢我的新生活了,山野中的奔跑使我面颊红润而心胸开旷。我一直眩惑于那 些小树林和莽莽草原,即使对蛇的畏惧也不能减少我的盲目探险。三天下来,我的鼻尖已 经在脱皮了,镜子里的我不再是个文文静静的“淑女”,而成为一个神采飞扬的野姑娘。 这使我更了解自己一些(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爱静的),了解自己在沉静的个性里还潜伏了 粗犷的本能。(我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人都是猴子变的。) 这天晚上,凌云拿著一顶天蓝色绉纱所做的帽子,走进我的房间,把帽子放在我的桌 上,她笑吟吟的望著我,微微带点羞涩说:“你别笑我,这是我用手工做的。” “真的?”我惊奇的问,拿起了帽子,那是个精致而美丽的玩意儿,有硬挺的阔边和 蓝色缎子的大绸结,两根长长的飘带垂在帽檐下面。“真漂亮!”我赞美的说。 “二哥说你需要一顶帽子,我就怕你会不喜欢!”她慢慢的说:“我看你很喜欢穿蓝 颜色的衣服,所以选了蓝颜色。” “什么?”我诧异的望著她:“你是做给我的吗?” “是的,”她笑得非常甜。“你不喜欢吗?” “噢!我不喜欢?”我深吸口气:“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戴上帽子,我在镜子中打 量自己,那蓝颜色对我非常合适,让我凭空增加了几分飘逸的气质。凌云在一边望著我, 静静的说:“咏薇,你很美。”“我?”我瞪著镜子,看不出美在何处。尤其身边有凌云 在对比。把她拉到身边来坐下,我把镜子推到她面前。“看看你自己,凌云,你才美。” 她笑了,摇摇头。“你是很美,”她说:“大哥说你美得很自然,像溪水旁边的一根 芦苇,朴实,秀气,而韵味天成。” “你大哥?”我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脸上突然发热了。“是的,他是这样说 的,我一个字都没改。” 我取下帽子来,望著镜子里的我自己,溪边的芦苇?我么?笑了笑,我说:“你大哥 该学文学,他的描写很特别呢!”“他对文学本来就很有兴趣,不过,学农对我们的农场 帮助很大,爸爸刚买这块地的时候,我们只能盲目种植,头两年真惨透了,这儿又没有电 ,每天晚上还要提著风灯去田里工作。现在好了,大哥用许多科学方法来处理这些土地, 改良品种。爸爸现在反而成了大哥的副手。” “他对农业也有兴趣,”我说:“否则他不会干得这么起劲。”“可能。”她沉思了 一下。“不过大哥天生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不会空谈,和二哥不同。” “他多少岁了?”我不经心的问。 “二十九岁。”“怎么还没有结婚?”凌云怔了怔,看看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咽 了回去。好半天,才说:“他的脾气很怪――”停了停,她说:“将来我再告诉你吧!或 者,你自己也会发现的!” 发现什么?一个逝去的故事吗?我脑中立即浮起一篇小说的资料:农场的小主人,爱 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发狂的恋情,溪边,草原,林中……到处是他们的足迹,然后 ,一个意外或是什么,女孩死了,或者走了,或者嫁了。伤心的小主人从此失去了笑容, 沉默的埋头在工作里,度著他空虚寂寞的岁月……凌云走了,我坐在桌前呆呆的沉思,构 造著我的小说。抽出那本“幽篁小筑星星点点”,我开始拟故事的大纲,农场小主人是现 成的,他该有张沉静而生动的脸,但是女孩呢?我找不出模特儿来,是个富翁的女儿?富 翁在农场附近有栋别墅,女孩到别墅来养病……对了,这女孩应该是苍白的、安静的、瘦 小的……像歌剧波西米亚人里的曲子:你冰冷的小手。她该有一双冰冷的小手,长长的头 发垂到腰部。但是情节呢?他们怎么相遇?又怎样相恋?又如何分开?我瞪著台灯和窗上 玻璃的竹影……让那女孩病死吧,不行!抛下了本子,我站起身来,在屋内兜著圈子,多 么俗气的故事!把本子收进抽屉,我这篇小说已消失在窗外的夜风里去了。躺在床上,我 望著屋顶,我小说里的男女主角不知该怎样相遇和结束,这是恼人的。但是,真实中的呢 ?凌霄有怎样一个故事?这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旷野的风在竹叶上奏著轻幽的曲子, 月光在窗上筛落的竹影依稀仿佛,我看著听著,很快就沉进了睡梦之中。清晨的第一声鸟 鸣已经把我唤醒了,自从到青青农场来之后,我就不知不觉的有了早睡早起的习惯。看看 腕表,才只有五点半,但窗子已染上了明亮的白色,成群的麻雀在竹林里喧闹飞扑。我从 床上起来,穿上一件大领口的蓝色洋装,用梳子拢了拢头发,想去竹林里吸吸新鲜空气。 还没出门,有人来到我的门口,轻叩了两下房门。 我打开门,凌风微笑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 “起来了?”他多余的问。 “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说。 “那么,跟我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远吗?”“别担心!跟我来就是了!” 我抓起桌上那顶蓝绸的帽子,走出了房门,凌风拉著我的手臂,我们从后面穿出去。 经过厨房的时候,我弄了一盆水,胡乱的洗了洗手脸,凌风等我洗完了,也就著我洗剩的 水,在脸上乱洗了一气,我喊: “也不怕脏!”“这儿不比台北,要节省用水!”他笑著说,带著满脸的水珠,擦也 不擦就向外跑,这儿的水都是从河边挑来,再用明矾澄清的。在厨房门口,我们碰到正在 生火弄早餐的秀枝,凌风想了想,又跑回厨房,拿了几个煮熟的鸡蛋,还在碗橱里找到一 只卤鸡,扯下了一条鸡腿和翅膀,他用张纸包了,对秀枝说:“告诉老爷太太,我带陈小 姐到镇上去走走,不回来吃早饭,中午也别等我们,说不定几点钟回来。” 走出了幽篁小筑,穿过绿阴阴的竹林,眼前的草原上还浮著一层淡淡的薄雾,零星散 布的小树林在雾中隐隐约约的显映。东边有山,太阳还在山的背后,几道霞光已经透过了 云层,把天边染上了一抹嫣红。我戴上帽子,在下巴上系了一个绸结,回过头来,凌风正 目不转睛的瞪著我。 “干什么?”他抬抬眉毛,响响的吹了一声口哨。“你很漂亮。”他说:“清新得像 早上的云。”“我不喜欢你那声口哨,”我坦白的说:“你应该学凌霄,他总是那么稳重 ,你却永远轻浮。” “每个人都叫我学凌霄,难道我不能做我自己?”他不愉快的说,语气里带著真正的 恼怒。“上帝造人,不是把每个人都造成一个模子的,不管凌霄有多么优秀,他是他,我 是我,而且,我宁愿做我自己!”瞪瞪我,他加了一句:“喜欢教训人的女孩子是所有女 性中最讨厌的一种!” 我望望前面,我们正越过东边的那块实验地,章伯伯他们在这块地上尝试种当归和药 草。小心的不去踩著那些幼苗,我说:“动不动就生气的男人也是最讨厌的男人!” “我们似乎还没有熟悉到可以吵架的地步!”他说。 “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好像就不和平!”我说。 他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草原上的雾消散得很快,那些树林越来越清晰了。太阳爬 上了对面的山脊,露出了一点点闪亮的红,像给山脊镶上了一段金边。只一忽儿,那段金 边就冒了出来,成为半轮红日,再一忽儿,整个都出来了,红得耀眼。大地苏醒了,阳光 灿烂而明亮,东方成了一片刺目的强光,再也看不到那些橙黄绛紫了。我身边的凌风突然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住我的手臂说: “嗨!咏薇,别傻吧!” 我望向他,他盯著我的眼珠在阳光下闪耀,那微笑的嘴角含著一丝羞惭。“我们商量 一下,咏薇,”他说:“整个暑假有四个月,我们都要在一起相处,我们讲和吧,以后不 再吵架,行吗?” “我并没有跟你吵架呀!”我笑著说。 “好,别提了!”他说,望著前面:“来,咏薇,我们来赛跑,看谁先跑到那块大石 头那儿!” 我们跑了,我的裙子在空中飞舞,迎面的风几乎掀掉了我的帽子,然后我们停下来, 喘著气,笑著。他浑身散发的活力影响了我,我不再是那个常常坐在窗前做白日梦的咏薇 了。拍拍石头,他说:“要不要坐一下?”我四面看看,我们已经离幽篁小筑很远了,眼 前的青草十分茂密,杂生著荆棘和矮小的灌木。再向前面有一座相当大的树林,树林后是 丛生著巨木的山。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为什么不从大路上走?这是到镇上的捷径吗?”“谁 要带你到镇上去?”他笑著说。 “你不是说去镇上吗?” “镇上有什么可看的?可玩的?不过是个山地村落而已,有几十间茅草房子和石头砌 的房子,再有一个小小的学校,如此而已。你要去镇上干什么?难道你这一生看房子和人 还没有看够吗?”“但是,是你说要去镇上呀!”我说。 “那是骗秀枝的,”他指指前面的山。“我要带你到那个山上去!”看看四边,他说 :“记不记得这儿?再过去,靠溪边的那个树林,就是你第一天睡著的地方。” 我记不得了,这儿的景致都那么类似。 “那么,”我说:“这山就是你们所说的荒山?” “并不见得怎么荒!还是有山地的樵夫去砍柴,偶尔也有人去打打猎。”“有野兽? ”“有猴子和斑鸠。山地人常常活捉了猴子拿到台中或花莲去卖。来吧!我们走!”穿过 那树林,我们向山上走去,山坡上,全是树木,针叶树和阔叶树杂乱生长著。我们等于是 走在一个大的丛林里。正像凌风所说,这是个并不怎么“荒”的“荒山”,杂草丛生和巨 石嵯峨的山坡上,随时可以看到被踩平了草的小径,还有镰刀割断的草的痕迹。山路有的 地方很陡,有的地方又很平坦。凌风拉住了我的手,不时帮助我迈过大石,或是穿过一片 荆棘地带。高耸的树木遮不住阳光,太阳正逐渐加强它的威力,没有多久,我已汗流浃背 。凌风找到了一个树荫,搬了两块石头放在那儿,说:寒烟翠9/49 “来坐坐吧!”我坐下去,解下了帽子,凌风接过去,用帽子帮我扇著。事实上,一 休息下来,就觉得风很大,树下相当阴凉。我望望山下,一片旷野绵延的伸展,林木疏疏 落落的点缀其上,还有章家的阡陌也清晰可见。我叫了起来: “看那儿!幽篁小筑在那儿!” 竹叶林小得像孩子们的玩具,一缕炊烟正从竹林中升起,袅袅的伸向云中。我想起古 人的句子:“轻云缈缈和著炊烟袅袅”,一时竟神为之往,目为之夺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这儿,”凌风说:“可以帮你获得一些灵感,那么,‘幽篁小筑星 星点点’里也可增加一页了?” “嗨!”我瞪著他:“你偷看了我的东西。” “我用人格担保,”他说:“我只是听凌云提起,说你有这样一本小册子而已。”用 手支著树干,他站在那儿俯视著我:“提到我的时候,稍微包涵一点,怎样?” “那是我的日记。”我掩饰的说。 “那么,今天必定会占一页了?”他笑得邪门。 我跳了起来,系上帽子。 “我们走吧!”我说。我们继续向山上走去,他对这山显然和自己的家一样熟悉,左 弯右绕,在树丛中穿来穿去,他走得很快,累得我喘息不已。然后,我们走进一大片密林 ,阳光都被遮住了,等到穿出树林,我就一下子怔住了,惊讶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只是眩惑的望著我停留的所在。 我面前碧波荡漾,是一个小小的湖。湖的四周全是树林,把这湖围在其中。湖水绿得 像一池透明的液体翡翠,在太阳下反射著诱人的绿光。周遭的树木在水中映出无数的倒影 ,摇曳波动。这些还都不足为奇,最令人眩惑的,是湖边的草丛中,零乱的长著一丛丛的 红色小花,和那绿波相映,显得分外的红。四周有著慑人的宁静,还有份说不出来的神秘 气氛。绿波之上,氤氤氲氲的浮著一层雾气,因为水是绿的,树也是绿的,那层雾气也成 了淡淡的绿色,仿佛那湖面浮动著一层绿烟。我走过去,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四面 环视,简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凌风不声不响的来到我身边,坐在我对面,用手抱住膝 ,默默的注视著我。 “怎么不说话?”好一会儿,他问。 “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深吸了口气:“你把我带到了一个神话世界里来了。” “我了解你的感觉,”他说,脸上没有笑容,显得十分严肃。“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湖的时 候,你不知道我震撼到什么程度,我曾经一整天躺在这个湖边,没有吃饭,也不下山,像 著了魔似的。”我也著了魔了,而且著魔得厉害。那层绿烟模模糊糊的飘浮,我被罩在一 团绿色里。看著那波光树影,听著那树梢风的呢喃,我觉得仿佛被融化在这一团绿色里了 。 “我找到这个湖的时候是秋天,”凌风轻轻的说:“地上全是黄叶,我第一次了解了 范仲淹的词。” “范仲淹的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他低声的念,指 著湖:“没见到这个湖以前,我怎样也无法领略什么叫‘波上寒烟翠’。”我望著湖,有 些神思恍惚。凌风在湖边也不像凌风了,我从不知道他个性中有这样的一面,绿色的波光 映著他的脸,他像个幻境中的人物,那面部的表情那样深沉、宁静和柔和。 “别人不知道这湖吗?”我问。 “都知道了,我是无法保持秘密的,而且,本来这湖就很有名。”他说:“我们叫它 做梦湖。” 梦湖?我真怀疑现在是不是在梦里呢!摘下一朵小红花,我把它放进水里,它在水面 飘著荡著,越走越远,像一条小船。绿波中的一瓣轻红,我凝视著它,目不转睛的凝视著 它,假如突然间有一个披著白纱的仙子从那花瓣中冉冉上升,我也不会觉得奇怪,这儿根 本不是人间! “认不认得这种花?”凌风问。 “不认得。”我摇摇头。“山地人传说一个故事,”他望著湖水里飘浮的小花:“据 说许多年前,有个山地女孩爱上了一个平地青年,结果,那青年被女孩的父亲所杀死,那 女孩就跳入这个湖自杀了,第二年春天,这湖就开出了这种红花。所以,山地人称这种花 做苦情花,称这湖做苦情湖。他们认为这湖是不祥的,都不肯走近湖边。直到现在,山地 人和平地人的恋爱仍然不被同情。”苦情花?苦情湖?一个凄美的故事。是不是每一个神 秘的湖都会有许多故事和传说?这具有魔力的湖确实有诱惑人跳进去的力量,我揣摩著那 悲哀的山地女孩,想像她跳湖殉情的情景,那幅画面几乎生动的勾现在我面前。今天回去 以后,我一定要写下这个故事,苦情花和苦情湖。 “好了,”凌风唤醒了我:“别尽管呆呆的出神,我打赌你一定饿了。”他递过一只 鸡腿来,这把我从幻想中突然拉回到现实,嗅到鸡腿的香味,我才觉得是真正饿了。取出 鸡蛋,我们在湖边吃了我们的“早餐”(事实上已经十点半钟了)。我细心的把骨头和蛋 壳等丢进树林里,以免弄脏了湖岸。在林边,我看到一张旧报纸,还有一些香蕉皮,回到 凌风身边,我说: “最近有人来过,树林里有野餐的痕迹。” “是么?”他问,露出一种注意的神态。 “怎么,很奇怪吗?”我说。 “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到林边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拿著一张揉绉的 纸团,打开纸团,上面是铅笔胡乱的写满了同一个字:“绿”。看样子那也是个雅人,也 领略了这分绿意。凌风笑了,把纸团扔进树林里,说:“是凌霄的笔迹,难为他也有兴趣 到这儿来坐坐。” 那朵红色的花还在水面飘,我躺了下来,仰视著树巅,有一只鸽子从树梢头掠过,凌 云的鸽子?又传来什么讯息?凌风在我身边低哼著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 只剩下花儿独自芬芳!” “你在唱什么?”我问。 “有一阵这支歌很流行,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唱,原文是山地文,这是韦校长翻译出来 的词。” “韦校长?”“是的,韦白,一个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噢,别胡思乱想,他是个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待在山 地。”我躺著,不再说话,树荫密密的遮著我,阳光在树隙中闪烁。苦情花有一种淡淡的 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凌风反覆的哼著他的歌:   “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 在这湖边来来往往,白云悠悠,岁月如流, 那姑娘已去向何方?…………”我闭上眼睛,这一切一切都让我眩惑:山地女孩,苦 情花,梦湖,和凌风唱的歌。寒烟翠10/496 黄昏的时候,邮差带来了两封妈妈的信,一封给我,一封给章伯母。我把信带回房间 ,关上房门,细细的读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著窗外的竹叶。他们的离婚 无法获得协议,终于闹上公堂――人们的世界多么奇怪!从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人们 相遇,相聚,然后就是分离。整个人生,不过是无数的聚与散而已。妈妈在信末写著: “咏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够习惯,我将在最短期内把问题解决,然后接你回家。”“ 回家”!那时候的“家”是怎样的?另一个男人将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个女人将 取代妈妈的地位!他们都会认为那是我的“家”,事实上,我已经没有家了!爸爸妈妈, 他们曾经共同创造了我这条生命,如今,他们要分“家”了,这惟一的财产成为争夺的对 象,像孩子们好的时候合伙玩一样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们何尝不在做撕碎 的工作呢?眼泪滑下我的眼角,流进了我鬓边的头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流泪,只是, 心底有一种突发的凄凄凉凉和□徨无助。有人在轻敲我的房门,在我跳起来以前,门被推 开了,章伯母走了进来。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章伯母在我身边坐下,她 那对洞烛一切的眼睛温柔的望著我。 “成长是一件苦事,是不是?咏薇?”她轻声的说:“要你去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是不 容易的,事实上,谁又能够了解呢?问题不在于了解,只在于如何去接受。咏薇,”她深 深的凝视我:“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只能接受事实,尽管不了解。”“你曾 经接受过你不了解的事实吗?”我问。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静静的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了解的事实,”她说:“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还要继续接受 。” “为什么?”我望著她。 “因为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办法去解剖人生,许多事情是毫无道 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对我含蓄的笑笑。“所以,咏薇,别烦恼了,你迟早要面对 这个问题的。”我深思的看著章伯母。 “事实上他们不必抢我,你知不知道?”我说。 “怎么讲?”“他们都会失去我。”我低声说。 “这也不尽然,”章伯母微笑的说:“除非你安心要离开他们。别怪你的父母,人, 都会尽量去占有一样心爱的东西,那是一种本能,就像我们要吃饭要睡觉一样的自然。” 她拍拍我的膝:“别去责备那种‘本能’,咏薇,因为你也有这种‘本能’。”我有些迷 惑,章伯母平稳的声调里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我无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讲 出了许多“真实”。站起身来,她再给了我安慰的一笑: “别闷在这儿胡思乱想,出去走走吧,还有半小时才吃晚饭。”我听了她的话,戴上 帽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筑。穿过竹林,我毫无目的的向前走著。凌霄正在那块实验 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边施肥,老袁是个高大个子,完全粗线条的人物。我走了过去,静 静的站在那儿,望著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败叶。抬起头来,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说。“嗨。”我说。他又继续去工作了,翻开每一片叶子,他细心的查看 著什么。在他身边的地上,放著一块记录的牌子,他不时拿起来,用铅笔打著记号。“你 在做什么?”我问。 “记录它们的生长情形。” “这是什么?”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银花,”他熟悉的说:“它们的花和叶子有利尿的作用。”“那个呢?”我又 指一样。 “那是天门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记得它们的名字?”我好奇的问。“当然,”他笑笑,从身边的一棵指起,一 样样指下去说:“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边是香薷,再过去是 八角莲、半夏和曼陀罗……这边这一排是黄苓、仙茅、莪术……”我对那些怪里怪气的名 字提不起兴趣,但我诧异他的记忆力。打断了他,我问:“这些全是药草?”“是的。” 他点点头。“你们种药草干什么?” “我在试验,如果种植成功,这会是一项很好的收入,台湾每年消耗的中药量是很惊 人的。” “成功了吗?”我问。“目前还很难说,不过,它们生长的情形都还不坏,只是不够 强壮。”我望著他。“你这样天天和泥土为伍,不会觉得生活太单调吗?”我问。他抬起 眼睛来,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张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脸庞显得有些发愣,眼 睛里飘过了一层轻雾。斗笠和那件圆领衫,都不能掩没他的秀气,兄弟两个如果用长相来 比,凌霄斯文,凌风洒脱,两人的长相都非常不坏。“我在征服这些泥土,”他说:“除 了征服它们,我也无法征服别的!”他嘴角有一阵痉挛,低下头,他迅速的回到他的工作 上。我怔了怔,直觉的感到他在隐藏某种情绪,他看来十分的不快乐。他心里有些什么呢 ?对那个“故事”的怀念吗?怎样的一个故事呢?看来,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我 又站了一会儿,由于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没趣,转过身子,我向幽篁小筑走去。自从 领教到章伯伯的脾气之后,我对于吃饭的时间就特别注意了。我还没有抵达竹林,一件意 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归途,但是,那杂在羊群之中的赶羊女孩却在 边走边哭。这女孩的家在镇上,名字叫秀荷,家里非常穷苦,她必须出来赶羊,以增加一 些家庭收入。我来到青青农场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谊。她是个活泼快乐的孩 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却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我走了过去。“什么事 ?秀荷?”我拉住她问。 她哭得非常的伤心,满脸眼泪和鼻涕,连气都喘不过来。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说:“ 羊……羊……”“羊怎么了?”我问,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顺的走在一起。“羊撞了 你吗?”我说,我曾看到一只羊发了脾气,对著山坡乱撞。“不是,”她猛烈的摇头,“ 是……是……羊……羊少了一只,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只,章老爷会打死我。” “羊少了一只?”我诧异的说:“你数过?” “我知道,是上个月才生的那只小山羊,”她哭著说:“我赶它们到溪边去,我在树 底下睡著了,醒过来小羊就不见了,它被偷走了,我知道,它被偷走了。” “你有没有找过?或者它跑远了,认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处都找了!”她哭丧著脸:“它不会离开母羊,它是被人偷走了。我不 能回去,章老爷要打死我!” 她遍布泪痕的脸上充满了惊恐,仿佛她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样子 ,让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说:“你先把羊赶到羊栏里去,我到河边去 找那只小羊。” 离开了她,我迅速的向河边跑去。黄昏的原野朦朦胧胧,到处都被夕阳抹上了一笔金 黄。我忘了妈妈那封信所带来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凄然,现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 途的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河边草深叶密,我学著秀荷唤羊时所发的声音 ,在溪边呼唤奔走。到处都是树木,溪边有著灰色的石块,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被我误认为 小羊。我找了很久,那只小羊却毫无踪影。 暮色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太阳早已沉落,晚风凉爽的吹拂,带来了夜的气息。天边 的晚霞已转为灰色,溪水凉凉的流下去,颜色已不再明亮,而带著暗灰。天快黑了,我应 该回去,但是我仍然不愿放弃找寻。 我搜索的范围渐渐扩大了,一面专心的研究著脚下的草丛,因为小羊只有一点点大, 很容易匿藏在树下的草丛中,而被忽略过去。就这样走著走著,我又走得很远了,当天色 几乎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惊觉到我必须放弃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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