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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衣裳1/301 陆雅晴在街上闲荡。这决不是一个适宜于压马路的日子,天气好热,太阳好大,晒得 人头昏昏,脖子后面全是汗。偏偏这种不适宜出门的下午,却又有那么多的人不肯待在家 里,都跑到街上来穿来穿去,把整个西门町都挤得人碰人,人挨人。连想看看橱窗都看不 清楚。真搞不懂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为什么都从家里往外跑?总不成每个人都像她 一样,家里有个和她同年龄的“继母”?唉!想起李曼如,陆雅晴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曼 如不是坏女孩,她善良真挚聪明而美丽。问题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多,她都不 嫁,偏偏选择了雅晴的父亲。这时代是怎么啦?少女不爱少男,却爱中年男人。可是,话 说回来,这也不能怪曼如,父亲才四十二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又高又帅又文质彬彬。 有成熟的韵味,有人生的经验,有事业的基础……难怪曼如会为父亲倾倒,不顾家人的反 对,毅然决然的嫁进陆家。对父亲来说,这婚姻是个充满柔情蜜意,炽烈热情的第二个春 天,因为他已经整整鳏居了八年了。可是,对雅晴来说,却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 诉说? 家里忽然多了个“小妈妈”,小到当雅晴的姐姐都不够大。她连称呼李曼如都成了问 题,当然不能叫妈妈,叫阿姨也不成,最后变成了没有称呼,见了面彼此“客客气气”的 瞪眼睛虚伪的强笑,然后没话找话说。父亲在场的时候更尴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亲亲 热,雅晴看在眼里,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父亲注意到她的“别扭”,就也一脸的不自 在。忽然间,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实,以前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已成过去,自从曼如进门 ,她在家里的地位已成多余。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并不怪父亲,也不怪曼 如,不知从何时开始,雅晴就成了个“宿命论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斗不 过命。而且,在心底的底层,她虽然懊恼父亲的婚姻,却也有些同情父亲和曼如。她知道 他们两个都急于要讨她的好,又不知从何著手。她知道父亲对她有歉意,其实是不必须的 。曼如对她也同样有种不必须的歉意。不管怎样,这种情绪上的问题使他们越来越隔阂, 也越来越难处了。 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发生今天的事以后。今天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呢 ? 陆雅晴停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外面,瞪视著橱窗里几件最流行的时装。她微歪著头, 心不在焉的沉思著。她手里拎了个有长带子的帆布手袋,橱窗里也有这种手袋,和衣服配 色应用。感谢父亲在事业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装用品也都走在时代的前端。真的,感谢! 她咬咬牙蓦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度,打在后面一 个人的身上,才落在自己的肩头。后面的人叽咕了一句什么,她回头看看,轻蹙著眉,那 是个好年轻的男人!她把已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没好气的猛一甩头,男人看什么女 人服装?是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时装上。 父亲去欧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开,雅晴已经习惯性的冲过去又翻又挑又 看,一大堆真丝的衬衫和肩头吊带的洋装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 开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头,才发现父亲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脸的委屈 。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许许多多父亲出国归来的日子 。这不是买给她的!顿时间,她觉得一股热潮直冲上脸庞,连胸口都发热了。她仓促的站 起身,抛下那堆衣服,就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她听到父亲在身后一迭连声的呼喊著: “雅晴,是给你的呢!怎么啦?真的是给你的呢!爸给你挑的呢!”如果父亲不这样 “特别”的解释,她还会相信总有几件属于自己,但是,父亲越说,她越不愿去碰那些衣 服了。尤其,曼如是那样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几乎可以代曼如“受伤”了,“受伤” 在父亲这几句情急的“呼喊”里。一时间,她为自己难过,为曼如难过,也为父亲难过了 。 总之,这个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视橱窗,轻叹了口气。这个游荡的下午,她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声气了。太阳已 渐渐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觉间游来,她用手指无意识的在橱窗玻璃上划著,觉得无聊透了 。橱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脸庞,零乱的披肩长发,格子长袖衬衫 ……她瞪视著这个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后面,有 另一张脸孔的反影,模糊而朦胧,一张男人的脸!她想起刚刚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个人, 是同一个人吗?她不知道。怎么会有男人看女人服装看得发了痴?这时代神经病多,八成 精神有问题,自己也站得腿发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问题呢?走吧!总不成对著这几件衣 服站到天黑。 她转过身子,沿著成都路,继续向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 只手懒洋洋的扶著手袋的背带。那带子总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够宽。她又把手袋一甩, 背在背上,用大拇指勾著带子。有家书店的橱窗里放了一本书《第二个春天》,哈!应该 买来送给爸爸,她停下了,望著那本书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橱窗玻璃上,又有那张 年轻男人的脸孔!你被跟踪啦!她对自己说。她耸了耸肩,并不在乎,也不惊奇。从十六 岁起,她就有被男孩子跟踪的经验,也曾和那些男孩打过交道。经验告诉她,这种当街跟 踪女生的人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小混混,这种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经落伍了。傻瓜!她瞪著玻 璃上的反影,你跟错人啦! 她继续往前走。开始留心背后的“跟踪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后面,保持著适当距 离,亦步亦趋著。她故意转了一个弯,站住。那人也转了个弯,站住了。无聊!她又往前 走,听著身后的脚步声。然后,她放快了步子,开始急走,前面有条小巷,她钻了进去, 很快的从另一头穿出来,绕到电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几步,回头看看,那男人不见了。她 抛掉了他!电影街灯火辉煌。霓虹灯在每家店铺门口闪亮。怎么?天都黑了,夜色就这样 不声不响的来临了。她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痛,夜没有带来凉爽,地上的热气往上升,似乎 更热了。她又热又累又渴,而且饥肠辘辘。前面有家名叫“花树”的西餐厅,看样子相当 豪华。她决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钱。她已经牺牲了豪华的欧洲服装,总可以享 受一下豪华的台北西餐吧!她走进“花树”,在一个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儿确实相 当豪华,屋顶上有几千几百个小灯,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灯屋》的 小说。她靠在软软的皮沙发里,望著菜单。然后,她狠狠的点了牛尾汤、生菜沙拉、菲力 牛排、咖啡、奶油蛋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托著 下巴,仰望著那侍者,用清脆的声音问:“你没有遇到过不节食的人吗?” 那侍者笑了。说:“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发中,放松了四肢。 抬头望著屋顶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灯。奇怪,这儿有千盏灯,室内的光线却相当幽暗,光 线都到哪儿去啦?她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原因,低下头,她的目光从屋顶上转回来 ,蓦然间,她吓了一跳,有个男人正静悄悄的坐在她对面空著的位置上。 她睁大眼睛瞪视著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还来不及说话,侍者又过来了。那男人没看菜 单,唇边漾起一丝微笑,他对侍者说:“你碰到第二个不节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 一样的!”侍者走开之后,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开始认真的仔细打量对面这 个人。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踪她的那个家伙,因为,他决不像个“不务正业”的 “小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宽宽的额和轮廓很好的下巴,大嘴 ,大耳,宽肩膀,穿著一身相当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装,米色衬衫,打著黑底红花的领带。 他看来大约有二十四、五岁,应该过了当街追女孩子的年龄。他浑身上下,都有种令人惊 奇的高贵与书卷味。连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细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无礼。虽然,他始 终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但他那眼睛里的两点光芒,竟幽柔如屋顶的小灯。她愕然了,微 张著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那男人静静的坐著,唇边仍然带著那丝微笑,很仔细、很深 沉的望著她,眼底凝聚著一抹奇异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个细胞都看清楚似的 。他并没有说话,她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著,直到侍者送来了牛尾 汤。 “吃吧!”他开了口,声音低柔而关怀,颇富感情的:“一个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 ,应该相当饿了!” 噢!原来他就是跟踪她的那家伙!“你跟踪了我?”她明知故问,语气已经相当不友 善,她的眉毛扬了起来。“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温和高贵而一本正经的脸上, 丝毫看不出他对“跟踪”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绪。“跟踪了多久?”她再问。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起,那时你走上天桥,正对一块电影看板做鬼脸,那电影看板 上的名字是《我只能爱一次》。你对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龇牙咧嘴,我想,那看板 很惹你生气。”“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龇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 那么久!你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你很苦恼,很不安,很忧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的样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问:“汤里要胡椒吗?”她抢过胡椒瓶来,几乎把半瓶 胡椒都倒进了汤里。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 。她一面生气,就一面对汤里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过手来,取走了她手里的瓶子。他静 静的看了她一眼,就从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汤端到自己面前来,把自己那盘没有胡椒 粉的换给了她,说:“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呛死。”梦的衣裳2/30 “我倒希望你被呛死。”她老实不客气的说。 “如果我被呛死,算是我的报应,因为我得罪了你。”他安详的说,又仔细的看了她 一眼,就自顾自的喝起那盘“胡椒牛尾汤”来。“你生气了。”他边喝边说,撕了一片法 国面包,慢吞吞的涂著牛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时候表情非常丰富?”“有 。”她简短的答。“是吗?”他有些惊奇。 “你告诉过我,”她喝著汤,瞪圆了眼睛鼓著腮帮子。“你刚刚说的,什么又掀眉又 瞪眼又龇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温文儒雅而又开朗,竟带著点孩子气。她注视他,心里乱糟 糟的。老天,这算什么鬼名堂?自己居然会坐在西餐厅里和一个陌生的“跟踪者”聊起天 来了。 “这是你第几次跟踪女孩子?”她没好气的问。 “第一次。”“哈!”她往后仰。“第一次!你认为我会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他说,递给她一片涂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 过来,开始吃,眼光就离不开面前这张脸孔。不知怎的,虽然她气呼呼怒冲冲的,她却无 法对这个人生出任何反感。因为他看来看去,就不像个坏人。或者,所有“坏蛋”都会有 个漂亮的外壳,你不敲开蛋壳,是看不到内容的。 “为什么要跟踪我?”她又问了句傻话,才问出来就后悔了,她预料,他会回答:因 为你很漂亮,因为我情不自已,因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为…… “因为你生气的那副怪相,”他说了,在她的愕然和惊讶中说了:“因为你走路的姿 态,还有你说话的声音,你甩手袋的习惯,你的长相,以及你这副修长的身材。”“哦? ”她皱眉。“你这算是恭维我吗?” “我没有恭维你。”他坦率的说,坦率而真诚。“你长得并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够清 秀,嘴巴不是樱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动灵活而乌黑,这对眼睛是你整个脸 孔的灵魂。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靠进沙发深处,他眼中浮起某种奇异的哀愁。“仅 仅是这对眼睛就足以弥补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著他,对刚送上来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 “你到底是什么人?画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儿吗?” “看样子,”他一本正经的说:“是我们彼此介绍的时候了。”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 一张名片,从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过来,看到上面的头衔和名字:   “华广传播公司总经理桑尔旋电话:×××××××” 传播公司总经理!真相大白,原来他在物色广告模特儿!桑尔旋,好古怪的名字。“ 我有个哥哥,名字叫桑尔凯,”他静静的开了口,好像读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 好叫桑尔旋,我父母希望我们兄弟代表凯旋。但是,单独念起来,我的名字像是跳快华尔 滋。”“怎么呢?”她不懂。“尔旋,就是‘你转’,叫你一直转,岂不是跳快华尔滋舞 。”她忍不住笑了。他怔了,紧盯著她。“怎么啦?”她问。“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 息的说。“你笑得很动人。”他迷惑的注视她。她收起笑,腮帮子又鼓了起来。 “动人吗?”她冷哼著。“像蒙娜丽莎?呃?” “我从不觉得蒙娜丽莎的笑动人,”他诚挚的说:“但是你的笑很动人。”她移开眼 睛闷著头吃牛排。心里有个警告的小声音在响著:这是个厉害角色!这是个陷阱,躲开这 个人物,他会绕著弯恭维人,会用眼睛说话,有张年轻的脸庞,却有成熟的忧郁,忽而轻 快,忽而沉重……这个人是危险的!什么传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个色狼!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他终于问了出来。 她抬起头,冷静的看著他。 “不能。”她简单的回答。 他点点头。“在我意料之中。”他说:“你的保护神在警告你,我不是个好人。当街 跟踪女孩子,说些莫名其妙的傻话,来历不明而行动古怪,这种人八成是个色狼,要不然 就是个神经病!总之,不是个正派人物,你的保护神要你躲开我。或者,”他微侧著头, 眼底,有抹孤傲的、萧索的哀愁,这哀愁和他的儒雅温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种震撼人的 力量。“你确实应该躲开我。”她震动而惊愕。“你一直有这种能力吗?”她问。 “什么能力?”“你能读出别人的思想。” “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理会一个跟踪我的陌生人。”她凝神 片刻,觉得简直被这家伙蛊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问了出来。“到底跟著我干什么?你的传播公司要拍广告片 吗?你要找广告模特儿吗?说实话,我不认为我是什么国色天香,能够上镜头的。” 他盯著她。“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再说了一遍。 “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第三遍。 她睁大眼睛困惑的瞪著他。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重要性?”她生气的问,因为她几手脱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说:“如果你一定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 会帮你取个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为什么是桑桑?” “因为我姓桑,桑桑是个美丽而可爱的好名字!” 她瞪著他。“我为什么要姓你的姓?”她气呼呼的,这家伙根本在占她便宜。“我不 叫桑桑。”“我愿意叫你桑桑。”他沉静的说,声音里带著点儿微颤。“我说过,这是个 好名字。” “随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她推开了牛排,不想再等甜点和 冰淇淋了。“你让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个君子,不许再跟踪我!” “我不再跟踪你,”他注视她,眼底的光芒闪烁得更亮了,他的声音温柔沉静亲切而 感人。“但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在这儿等你,我请你吃晚餐。” “我不会来的!”她肯定的说。 “你会来的。”他温和的接口。 “我不来,不来,不来,一定不来!”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连声的嚷 著,气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著不动,深刻的凝视她。 “随便你。”他说:“你有不来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 我反正不来!”她招手要算帐。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过了。” 她再瞪他,神经病!掉转身子,她往门口冲去。你爱付帐,就让你付吧!她才举步, 就听到他平静而稳定的声音,轻柔的说:“明天见!桑桑!”见你的大头鬼!她想。快步 的,她像逃避什么灾难似的,直冲到门外去了。冲了老远,她还觉得,他那对深刻的眼睛 正带著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后凝视著她。梦的衣裳3/302 坦白说,陆雅晴是真的不想再去“花树”的。她也真的不想再见那个神经病的。如果 不是这天一早就又出了件令她无法忍受的事情,逼使她再度逃离自己那个“温暖”的家, 再度变成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流浪者。 一清早,其实,是早上十点多钟了,自从她从五专毕业以后,又没找到适当的工作, 她既不上学,又不上班,就养成了早上睡懒觉的习惯。起床后,打开衣橱,她才发现,自 己的衣橱里挂满了新装,那些父亲从欧洲带回来的衣服!一时间,她愣了好一会儿。忽然 间,就有种被施舍似的感觉,谁要这些衣服?谁要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自尊受了伤 ,她被侮辱了。顿时,她连想也没想,就取下那些衣服,连衣钩一起抱著,直冲向父亲和 曼如的卧房。 必须和曼如好好的谈一次,她想著。父亲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正好利用这时间,和曼 如开诚布公的弄个清楚,以后她们两个在这家庭里到底要怎么相处下去。曼如的房门虚掩 著,她没敲门,就无声无息的走进了曼如的房间。 怎么知道父亲居然没去上班呢?怎么知道曼如正哭得像个泪人儿,而父亲抱著她又亲 又吻又低声下气在赔不是呢?她进门的那一刹那,只听到父亲正在说: “都算我不好,你别生气,想想看,雅晴也二十岁了,她迟早要嫁人的……”她一任 衣钩衣服铿铿锵锵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亲蓦然抬头,脸色因恼羞成怒而涨红了。曼如 像弹簧般从父亲怀里跳起来,直冲到浴室里去了。父亲瞪著她,连想也没想,他就恼怒的 吼了起来: “你进来之前不懂得先敲门吗?” 她站著,定定的望著父亲。陆士达,你一直是个好父亲,但是,有一天,你的亲生女 儿也会变成你的绊脚石,你必须把她打发开去,因为她不懂得敲门,因为她成为你和你那 “小妻子”之间的烦恼!她没说话,转过身子,她僵直的往门口走,背脊挺得又直又硬。 立即,父亲惊跳了起来,一下子拦在房门口。“雅晴,”他凝视她,沙哑的说:“我们该 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待你?”泪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里冲去。我不能哭。她告诉 自己。父亲有一个泪人儿已经够了,不能再来第二个。她抬头看著陆士达,眼眶湿湿的。 她的声音稳定而清晰: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找一个工作,或者,找一个丈夫。” 陆士达怔了怔,他的脸色愁闷而烦恼。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为难,我知道你――无可奈何。好在,”她耸耸肩:“有时,命 运会安排一切。再说,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侧著头沉思。“毕竟要去和一 个未知数共度未来的岁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转身就向外走,这次,陆士达没有拦住她,只望著她的背影发怔,她已经走了好几 步,才听到父亲在说: “雅晴,这个周末,我们俱乐部开舞会,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个最大的本能,每当有什么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会变得 又僵又硬。就像蜗牛的触须碰到物体时会立刻缩起来一般。她了解陆士达参加的那种名流 俱乐部,里面有的是贵公子哥儿和有名的单身汉。陆士达就是在这个舞会中认识曼如的。 她回头看著父亲,一个略带讥讽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声的问:“里面有第二 个陆士达吗?” 父亲的脸色变白,她立即后悔了。她并不想刺伤父亲,真的。她只是要保卫自己,她 不想被父亲“安排”给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气,很快的说了句: “对不起,爸。请你让我自己去闯吧!我答应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会 努力使自己不这么惹人讨厌,也会努力给自己找条出路。”“雅晴!”父亲喊。她已经很 快的跑开了。 结果,这晚,她来到了“花树”。 她来“花树”有好几个理由。第一,她认为这个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对她有好感,如果 在父亲的俱乐部中物色男友,还不见得有姓桑的条件。第二,或者桑尔旋需要一个模特儿 ,不管自己是不是模特儿的材料,有个工作总比没有好。第三,她很无聊,和桑尔旋见面 是一种刺激。第四,她始终没弄清楚桑尔旋跟踪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藉此机会弄弄清楚 也好。第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那个姓桑的神经 病硬是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渴望这个晚上的来临了。她走进“花树”的时候, 正是“花树”宾客满堂的时间。她往那角落一望,桑尔旋已经来了,正独自坐在那儿,燃 著一支烟,在慢吞吞的吐著烟颜他脸上有种镇静和笃定的神情,好像算准她一定会来似的 。这使她很生气,但是,想想,自己确实是来了,不是吗?她就反怒为笑了,她很想嘲弄 自己一番:嗨!“一定不来”小姐,欢迎你“来了”! 桑尔旋礼貌的站起身来,看著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抛在沙发中,双手的肘部搁在桌面 ,用两只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盯著桑尔旋。他换了一身衣服,很随便的一件红色T恤 ,浅米色西装裤,使他看来更年轻了。奇怪,他穿便装和他穿西装一样挺拔。挺拔?她怔 了怔,想起他刚刚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还要牛排和牛尾汤吗?”桑尔旋问,没有寒暄,没有惊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 的,这又使她生气,她闪动睫毛,转了转眼珠,隔壁桌上有个孤独的女客,正在吃一盘海 鲜盅。她来不及说话,桑尔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问: “要海鲜盅?”你反应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 的!她想著,犹疑的看看桑尔旋,再看看那海鲜盅,不知道该点什么。隔壁的女客发觉了 他们的对白,她忽然抬头对她一笑,热心的说: “海鲜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烦。” 这倒是真的,她对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独吗?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 年,微胖的身材,圆脸,慈祥的笑,高贵的风度,眼尾的皱纹……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她 想,有部电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专为你这种孤独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说不 定有天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二十岁小伙子!就像陆士达会碰到个二十岁的小女生似的,时 代在变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喂,桑桑,”桑尔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发现你经常魂不守舍!”“答 对了。”她说。“在学校里,老师们都叫我‘神游’小姐,我的思想专门云游四海。” “学校?”桑尔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学校念书。”“毕业了。”她脱口 而出,已忘了要对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毕业了,你猜我学什么?大众传播,正 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点头,浓浓的喷出一口烟。“遇到你就很巧 。”她不笑了,靠进沙发里。她又开始生气,告诉他这些干嘛?他又没聘请你当职员,你 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历表了? “海鲜盅吗?”他再问,耐心的。 她回过神来。“海鲜盅和咖啡。”“不要别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说。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为她点了海鲜盅和咖啡,他自己也点 了同样一份。 “你永远点别人一样的东西吗?”她惊奇的问。 “不。我只是不想再为点菜花时间。” “看样子,你的时间还很宝贵吗?”她嘲弄的问。 “是的。”哈!当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说他时间宝贵,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 毛,她瞪视著面前这个男人,在烟雾后面,他的脸有些朦胧,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突然觉 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像个谜。他决不是个单纯的“跟踪者”,他有某种目的。或者,他已 经知道她是陆士达的独生女儿,而想绑架她。电影里常有这种故事。那么,你就错了!我 爸现在巴不得有人绑架我,最好绑得远远的,免得碍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她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灭了烟蒂,海鲜盅来了。他一面吃,一面问:“想我的什么 ?”“你的目的。”他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你先吃东西好吗?” 她吃著海鲜盅,味道不坏,她转头对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独的坐 著。唉,孤独!孤独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孤独的坐 在西餐厅里。“你有没有精神集中的时候?”桑尔旋忽然问。 她瞪著他。“我没有对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的。 “又生气了?”“我生气的时候表情丰富。” 他推开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烟。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凝重, 他沉声说: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够集中几分钟,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噢!”她叫著。 “你跟踪了我半天,为了要告诉我一个故事?”“是的。”她歪著头看他,被他的“严肃 ”震慑住了。突然,她觉得他并不是开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 !她拂了拂额前飘落的一绺短发,推开了已吃完的海鲜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 ,坐正身子,扬起睫毛,定定的望著桑尔旋,她一本正经的说: “开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讲得动人一点,否则我会打瞌睡。”他用双手扶著 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著。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的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 星丛里。他望著她,眼底又闪烁著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著抹哀愁, 儒雅中带著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梦的衣裳4/30 “这是个大时代中的小故事,我尽量把它说得简短。”他开了口,声音是不疾不徐的 ,从容不迫的。“有一个老太太,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她的小女儿才一岁大,丈夫 去世,她守了寡。她开始倾全力扶养她的五个儿女,让孩子们慢慢长大。老大二十二岁那 年,正是中日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从了军,一年后死在战场上。老二进了空军,在一 次战役里机毁人亡。老三是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中投笔从戎的,其实那年他还只是个 孩子,他失了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日军俘虏了,反正,他从没有回来过。”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的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著鸡皮疙 瘩,她用手轻轻的抚著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 的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著这仅 有的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 个女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 界巨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著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 业会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 坠毁,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著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 ,专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 只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 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 去了,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 孙子们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 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 孩子却比较能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 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 ,这恋爱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 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 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 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上帮她料理后事。”他住了口。盯著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 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 是,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 听得痴了。“兄弟两个从美国回来,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们决不把这个噩耗告诉老太太 ,因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们和姑妈研究,大家一致告诉老太太, 小孙女在美国念书念得好极了,他们捏造小孙女的家书,一封封从台北寄往美国,再由美 国寄回来。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朵也快聋了。但是,她每年都 在等孙女儿归来。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医生告诉了这兄弟两人和姑妈,老太太顶 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脏几乎全出了问题。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还热切的计划著孙 女儿归国的日子,她天天倚门等邮差,等急了,她就叹著气说,孩子,回来吧!只要能再 见你几天,你老奶奶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呆望著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脸色显得相 当苍白,他的嘴唇轻颤著,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她望著他,傻了,呆了。这小 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紧 紧的注视著桑尔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个真故事?”她怀疑的问。 “是的。”“我不能相信这个,”她挣扎的说:“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剧,我不能 相信!”“请相信他!”一个女性的声音忽然在雅晴身边低哑的响了起来。雅晴吓了好大 一跳,猛然抬头,才发现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独的女客,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桌边了 。拉开了椅子,她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深深的望著雅晴。雅晴完全堕入迷雾的深渊里去了 ,她瞪视著这个女人,在近处面面相对,她才发现这女人绝对不止四十岁,大概总有五十 边缘了,但,她的皮肤仍然细腻,她的眼珠乌黑深邃――似曾相识。对了!雅晴惊觉过来 ,这女人眼里也盛满了哀愁,和桑尔旋同样的哀愁,也同样深邃而迷蒙,闪烁著幽柔的光 芒。 “你……”雅晴呐呐的开了口:“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孩子们的姑妈。” 雅晴张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尔旋。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困惑到了极点。“你――桑尔旋,难道你就是那个孙 儿?两兄弟中的弟弟?” 桑尔旋抬起眼睛来了,正视著她。他苍白的脸色正经极了,诚恳极了,真挚极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弟弟。让我介绍兰姑给你,兰花的兰,她的全名是桑雨兰,我们 都叫她兰姑,只有奶奶叫她雨兰。你会喜欢兰姑,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们中国的 女性,常常就是这样默默的把她们的美德和爱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为人知。 ”“尔旋!”兰姑轻声的阻止著。“不要自我标榜,你使我难为情。”雅晴不安的看著他 们两个。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蹙起了眉头,她的眼光落在兰姑脸上。“你那个 死在美国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桑尔柔。”兰姑低哑的说:“可是,我们都叫她的小名,一个很可爱的名字: 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个冷战,寒意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著桑尔旋, 声音变得又冷又涩。 “这就是你跟踪我的原因?因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态?我生气的样子?我的身材?我说话的声音……”“最像的是你的眼 睛”,兰姑说,仔细而热烈的端详她。“还有你的一些小动作,用手拂头发,抛手袋,转 身,抬眉毛……甚至你那冲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说话,常常神游太空的习惯……都像极了桑 桑。昨天尔旋告诉我发现了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 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不过,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点,你的下巴比较尖,眉毛也浓一 点……” “总之,没有桑桑漂亮?”她又冲口而出。 兰姑深切的凝视她。“你非常漂亮,”她的声音真挚而诚实。“不过,我们的桑桑对 我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这点,对你的家人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 未必,她想,脑中闪过了父亲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们发现了一个长得像桑桑的女孩,这对你 们有什么意义呢?” “有。”桑尔旋开了口。“奶奶几乎已经全瞎半聋,而且有点老得糊糊涂涂了,桑桑 又已经离开三年了,三年间总有些变化,所以,奶奶不会发现……” 她如同被针刺般直跳起来,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来:“你们总不会疯狂到 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们正是这个意思。”桑尔旋静静的说。 她惊异的看著他们,兰姑的眼光里带著热烈的祈求。桑尔旋却镇静的等待著,那股哀 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带著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动著她,吸引著她。她深抽了口冷气, 挣扎著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们给待遇,很高的待遇。”桑尔旋说,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如果你还有 点人类的同情心,你该接受这个工作,去安慰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经失去了很多 的东西,这是她生命中最后几个月了。” “这……这……这会穿帮的!”她和自己挣扎著。“我对桑桑一无所知,我对奶奶一 无所知,我对你们家每个人一无所知……老天!”她站起身来,丢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 布袋:“你们都疯了!你们看多了电影,看多了小说,简直是异想天开!对不起,我不能 接受这工作!”她转过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场戏吧!”桑尔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著:“总比你在家里面对你那个同年 龄的小继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头,死盯著桑尔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还是跟踪了我!”她怒冲 冲的说。“而且打听了我,你不是君子。”“对不起,我有不认输和做到底的个性。”他 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们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帮忙。”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 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头瞪视著他,在他那闪烁著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热烈的语气里,整个人 都呆住了。梦的衣裳5/303 这是桑尔旋私人的办公室,看不出他这样年轻,却已有这样大的事业。办公室里有大 大的办公桌,按键式的电话机,一套考究的皮沙发,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帘, 装潢得雅致、气派、而大方。但是,雅晴并没有任何心情去研究这办公厅。房门关得很紧 ,冷气开得很足。房里有四个人,除雅晴外,还有桑尔旋、兰姑,和桑尔凯。雅晴沉坐在 沙发深处,望著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备忘录”。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尔旋在问。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个女孩儿,尤其是奶奶,她说 女孩儿比较不会飞,养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鸟依人……”雅晴蓦的抬起头来,注视著桑尔旋 。“你奶奶错了。女孩子有时候比男孩子更会飞,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兰姑一样!”“能 不能不批评而温习你的功课?”说话的不是桑尔旋,而是桑尔凯,他正站在窗边,带著几 分不耐的神情,相当严厉的看著她。雅晴转向桑尔凯,这是她第三次见桑尔凯。从第一次 见他,她就不喜欢他。桑尔凯和尔旋只差一岁,但是,看起来像是比尔旋大了四、五岁。 他和尔旋一样高,一样挺拔,所不同的,他脸上的线条比较硬,使他的眼神显得太凌厉。 他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这眼镜没有增加他的书卷味,反而让他看来老气。他永远衣冠楚楚 ,西服裤上的褶痕笔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习惯性的紧闭著,有种坚毅不屈 的表情。坦白说,他很漂亮,比桑尔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种肯做肯为一丝不苟的人。他 会是个严格而苛刻的上司,不止苛求别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这样的,雅晴在和他的几 次接触中,早已领教过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尔凯,”她扬著睫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当我高兴批评的时候 ,我就会批评!你必须记住,我是来帮你们的忙,并不是你的下属。” “注意你的称呼!”桑尔凯完全不理会她那套话,盯著她说:“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 “她还叫你眼镜儿,叫你鹭鸶,因为你两条腿又瘦又长。叫你不讲理先生,叫你伪君 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尔凯哼了一声,打鼻子里说:“这些……不关紧要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你认为不关紧要的事可能是最紧要的事!”雅晴说:“如果要穿帮,多半是穿帮在小节 上!” “奶奶多大了?”桑尔旋在问。 “今年七月三日过八十整寿,我是特地从美国回来为她老人家祝寿的。”“奶奶叫你 什么?”“桑桑、宝贝儿、小桑子、桑丫头。生气的时候叫我磨人精,高兴的时候叫我甜 桑葚儿。” “你叫奶奶什么?”桑尔旋继续问。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还有呢?”兰姑在问。 “还有――?”雅晴一怔。 兰姑走了过来,她的眼眶湿湿的,声音酸楚而温柔。 “你和奶奶之间,还有个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边,温柔而苦涩的盯著她。“你每 有要求,必定撒娇,一撒娇,就会直钻到奶奶怀里去,又扭又腻又赖皮。所以,奶奶有时 叫你麦芽糖儿,你倒过来叫奶奶宝贝儿。” “我叫奶奶宝贝儿?”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没有弄错,这算什么称呼?不伦不类不尊 不敬……” “人老了,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兰姑轻叹了一声,眼底是一片动人的、深挚的感 情。“她――最喜欢你叫她宝贝儿,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叫她宝贝儿。但是,你不会当 著人前叫,只会私下里叫。”雅晴呆望著兰姑。“把那叠照相簿拿出来,”桑尔凯又在命 令了。“桑桑,你把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再指给我看一次,不用担心纪妈,纪妈会合作的! 她是把你从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会帮著你演戏,噢……”他忽然想起什么大 事,正视著雅晴,严肃的问:“你会弹吉他吗?”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么天才都有,就缺乏音乐细胞,什么吉他、钢琴、喇 叭、笛子……一概不会!不过……”她笑了起来:“我会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妈妈 把小娃娃撒尿一样好。”桑尔凯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丢,照相簿“啪”的一声 ,清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转身就走向落地长窗,背对著室内,他冷冰冰的说: “完了!这时代的女孩子,十个有八个会弹吉他,你们偏偏选了一个不会的!尔旋, 我跟你说过,这计划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听!我看,趁早放弃!你们说雅晴像透了桑桑 ,我看顶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从头到尾就在开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丝 毫演戏的能力!你们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涂……”他回过身来,像对职员训话一般,摊著 手大声说:“她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穿帮!兰姑,尔旋,我们把这件荒谬的事就此结束吧! 陆小姐,”他转向雅晴,下了结论:“你回家吧!我们这幕戏不唱了!” “慢一点!”尔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面,简洁而有力的说:“我们这幕戏唱定 了!” “尔旋!”尔凯叫著。两道浓眉拧在一块儿。“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很可能弄巧成拙?现在,奶奶最起码认为桑桑还活著,如果她发现出来了一个冒牌货,她 也就会明白真相了!”“我知道。”尔旋镇静而肯定的说:“雅晴不会让我们失望!她不 会穿帮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来了,奶奶会乐成什么样子!我决定要让这幕戏演下去 !” “老天!”尔凯恼怒的瞪著尔旋。“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她连弹吉他都不会!” 雅晴望著那怒目相对,各有主张的两兄弟,愕然的回过头来,困惑的问兰姑:“桑桑 很会弹吉他吗?” “不止很会弹,”兰姑幽幽的说:“她弹得如行云流水,简直――太好了。她可以坐 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一弹就两三小时,弹得那么美妙,有时,我觉得连小鸟儿都会停下 来听她弹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轻咳了一声。“这么说……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 “本来就不怎么合格。”桑尔凯闷声低哼著。 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尔凯一眼。 “学吉他要多久?”她问。 “别傻了!”桑尔凯说:“要弹得像桑桑,除了苦练之外,还要天才,我看你一样也 没有。何况,时间上也来不及,距离奶奶过寿,只有十天了,没有人十天之内能练会吉他 !”他抬头看著尔旋。“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应该在发现她的时候,就问她会不 会弹吉他!” “我没有疏忽。”桑尔旋慢吞吞的说,他注视著桑尔凯,眼里闪著热烈的光。“雅晴 不需要会弹吉他,因为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不但不弹吉他,她连见也不愿意见吉他了! 家里没有吉他,她身边也没有吉他!她永远也不肯去碰吉他!” 尔凯僵直的站著,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弟弟。 兰姑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她的脸孔亮了,仰起脸,她激动的看著兄弟两人, 不住的点著头: “是的,”她了解的说:“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 尔凯看看尔旋,又看看兰姑。 “你们――是什么意思?”他不解的问。 “唉!”尔旋长叹了一声,盯著尔凯。“大哥,如果你能对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 当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国去,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悲剧了!” 桑尔凯的脸色蓦然变白,他逼视著尔旋,声音变得僵硬、冷峻、而沙哑:“你又在怪 我吗?你又在指责我吗?你认为是我杀了桑桑吗?你……”“尔凯!”兰姑慌忙站起身来 ,拦在两兄弟中间,她的手温和的压在尔凯的胳膊上。雅晴注意到,尔凯的身子有一阵轻 微的痉挛。“尔凯,”兰姑再叫了一声,声调慈祥而温柔。“没有人怪你,一切都是命。 尔旋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可以给雅晴找个不弹吉他的理由。你总该记得,桑桑的吉他,是 万皓然教的吧?经过这样一段变化,桑桑很可能不愿再弹吉他!” “什么叫‘变化’呢?”尔凯问。 “万皓然已经结婚了。”尔旋说。“桑桑既然能置万皓然于不顾,跑到国外去念书, 万皓然当然可以结婚!” “谁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尔凯似乎吃了一惊。 “我说的。”尔旋回答:“他一年前就结婚了!别忘了,时间,会把一切都改变的。 也会把桑桑改变的,从国外回来的桑桑,根本不愿意再谈万皓然,不愿重提往事,不愿弹 吉他,也永远不再唱那支《梦的衣裳》的歌!” 桑尔凯沉默了,他深思的退后,靠在窗棂上,沉吟的低语了一句:“你都想过了,是 不是?万家呢?”他呻吟著:“他们会不会来捣蛋呢?”“这事交给我吧!”尔旋说。“ 我保证万家不会有人露面。桑桑回国,只是我家的一件小事,除了我们家围墙之内的人知 道以外,围墙外的人都不会知道。万家――也不会知道的。” 桑尔凯不说话了。兰姑看看兄弟两人,知道问题已经解决,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 来了。她拿著照相簿,走向雅晴,柔声说:“让我们再来复习我们的亲戚朋友吧!” “慢一点!”雅晴从沙发深处跳了起来,好奇的看著那兄弟二人。“告诉我一些关于 万皓然的事!还有那支什么梦的衣裳的歌!”桑尔凯的脸色又变了,他瞪著她,恼怒的说 :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 “哈!”她怪叫。“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那个万 皓然,他是我的爱人是吧?”她直问到桑尔凯的脸上去。“他教我弹吉他,在月亮下散步 ,牵著手唱什么‘梦的衣裳凉如水,我的大哥冷如冰’的歌……”梦的衣裳6/30 “什么大哥冷如冰?”桑尔凯皱起眉头。 “大哥就是阁下啊!”她嚷著。“是你拆散了我们,对不对?你冷得像冰,硬得像钢 。你把我遣送到美国去,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对热恋中的爱人,把我逼疯了,疯得用刀子切 开自己的血管……”“住口!”桑尔凯大叫,脸色白得像纸,那阵痉挛又掠过了他的面庞 ,他的眼光森冷的落在她脸上。“你知道得已经太多了,谁告诉你这些?”“是我。”桑 尔旋说:“不坦白告诉她,她怎能跟我们合作?” “我还要知道万皓然的事,”雅晴清晰的说:“你们为什么反对他?他现在怎样了? 他在哪儿?真的结婚了?他多少岁?漂亮吗?”没有人回答,屋里一片沉寂。雅晴环室四 顾,看著每一个人的脸。桑尔凯的脸又僵又冷又硬,像块白色的大理石。兰姑目光闪烁, 故意避开雅晴的视线。桑尔旋眉端轻蹙,脸色懊恼,眼光阴沉。“在你扮演桑桑的这段日 子中,”桑尔旋开了口:“不需要知道万皓然的详细情形,知道这个名字,和他曾经是你 的爱人就够了。奶奶不会主动对你提起他,万一她提了,你只要皱著眉头说一句:奶奶,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这样就够了!” “哦?”她转动眼珠。“可是我想知道。” 屋里没人再说话。她看看大家,点了点头,回转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帆布袋,甩在背 上,她一甩头,果断的说: “不谈万皓然,也没有桑桑了。你们再去找别人扮演这个角色吧,我不干了!”她举 步走向门口,屋里安静得出奇,居然没有人挽留她。她骑虎难下,只得向门口大步走去, 她的手往门柄上伸过去,正要落下,有只手抢先握住了门柄,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桑尔凯 阴郁的眸子。“是我的错,”他轻声说:“我年轻气盛,像桑桑说的,我是自大狂。万皓 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家庭环境太坏了,他父亲是个――挑土工,我认为门不当户不对 ,所以坚决反对,我并不知道……桑桑爱他那么深。” 她看著他。他转动了门柄。 “现在,你可以走了。”他说。 她愕然了。“你的意思是……”“没有人能假扮桑桑!桑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复活 了。”他固执而悲哀。“我一开始就不认为这是个好计划,现在也不认为这计划能成功, 尔旋太天真,兰姑太冲动。奶奶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万一你失败,我们会把几个月缩短 成几天。我已经杀死一个妹妹,不想再伤害我的老祖母!” 她瞪了桑尔凯好一会儿,然后,她转头去看桑尔旋。奇怪,桑尔旋也沉默了,他脸上 有著深思的表情,眼里也流露出怀疑和不安。他被他哥哥说动了,他害怕而退却了。在这 一瞬间,她忽然深深体会到一件事,这兄弟二人是那么深那么深的热爱著他们的老奶奶, 别看桑尔凯一脸的冷峻,这冷峻的外表下,显然也藏著一颗炽热的心!她被感动了,被这 种人类的挚情所感动了。她环顾每一个人,看到兰姑眼里泪光闪烁。“你们都决定了?” 她问:“你们确实不再需要我去假扮桑桑了?”兰姑抬头去看尔旋。“尔旋!”兰姑的嘴 唇抖颤著:“我想,尔凯的顾虑也有道理。我看……这事确实太冒险,万一弄得不对,又 变成爱之适以害之。我看……我看……”她结结巴巴的,声音颤动著。“还是算了吧!” 尔旋掉过头来注视尔凯,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深深凝视,雅晴几乎可以感应到他们心灵间的 交谈与默契。然后,尔旋的眼光落在雅晴脸上了。“雅晴,”他慢吞吞的开了口,有些迟 疑,有些不甘心。“我费了好大力量才说服你。” “不错。”她盯著他。“怎样呢?” “我想……”他润了润嘴唇:“我应该尊重我哥哥的意见。” “那么,你也确定不需要我了?” 尔旋深吸了口气。“大哥是对的,我不能让桑桑复活。不能爱之适以害之。”他有些 悲哀。“不过,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雅晴。” “很好。”雅晴点了点头,再对室内的三个人一一注视,然后,她车转身子,猛然用 背整个靠在门上,把那已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砰”然一声压得阖上了。她把帆布袋抱在 胸口,咬了咬牙挑了挑眉毛,朗朗然,切切然,清清脆脆的说: “你们兄弟两个是闲著没事干吗?你们是找我来开玩笑吗?听著!我不是招之即来, 挥之即去的人!你们好不容易把我弄来了,千方百计说服了我。现在,你们想轻轻易易一 句话又把我打发掉,没那么简单!” 她把手中的帆布袋用力往沙发上一扔,大踏步走到书桌前面,一下子翻开了照相本, 正好是张桑桑的放大照。她低头凝视照片里的女孩:乌黑的眼珠,清秀的眉毛,挺秀的鼻 子,小巧玲珑的嘴,一脸的机灵,满眼的智慧!还有几分调皮,几分倔强,几分热情,几 分玩世不恭……她很快的撕下那张照片,握得紧紧的。“你们无法让桑桑复活,真的吗? 现在,你们给我听著!自从我被你们发现以后,你们叫我做这个,叫我做那个,叫我看照 片,叫我背家谱,叫我听你们兄弟两个吵架拌嘴争执该不该用我!从现在起,我不再听你 们,而是你们听我!” 桑尔凯和尔旋面面相觑,然后惊愕的望向她,兰姑是呆住了,也定定的瞪著她。她坚 定的,咬牙切齿的,清晰、稳重、流利、像倒水般说了出来: “桑桑必须复活几个月,因为,这是奶奶在她充满悲剧性的一生里,最后的一个愿望 了!我不管你们兄弟两个意见统一还是不统一,不管兰姑怎样举棋不定,让我告诉你们, 我当定了桑桑!你们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马 脚,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绝不能露马脚,换言之,这件事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我是 个渺小平凡的女孩,从没经过人生任何大风大浪,也从没面临过任何挑战。如今,我面前 忽然从天而降的落下了一项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轻易把这项挑战放弃吗?即使我没有勇 气接受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让一位饱经患难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吗?那么,你们就太小看我 了!”她吸了口气,望著桑尔凯,再望向桑尔旋。“过来!你们两个,我只剩下十天的时 间,你们还不赶快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事吗?” 桑尔凯眩惑的瞪著她,那冷峻的面庞忽然就变得充满生气了,眼珠在镜片后闪闪发丕 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桑尔旋用牙齿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里居然不争气的蒙上了一层 雾气,他笑了起来,那种折服的笑,那种欣慰的笑,那种充满了惊佩和感动的笑……这笑 容第一次唤起了雅晴内心深处的悸动,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再婚,曼如的阴影,服装的纠 纷……都变得那么渺小遥远而微不足道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湿的,自己的鼻子也酸 酸的。而兰姑呢?她采取了最积极的行动,她直奔过来,把雅晴一把就拥进了怀里,她有 个温暖宽阔柔软舒适的怀抱。她抱紧她,重重的吻著雅晴鬓边那软软的小绒毛,哽塞的说 : “欢迎归来!桑桑。你瞧,你离开三年,家里并没有改变什么,你最爱的石榴花仍然 年年开花,你亲手种的那排茑萝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欢的小花猫已经当了三次妈妈了,狗 儿小白变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过几万万声你的名字了,老纪妈还是爱吃甜食,越吃越 胖了……还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结婚了。”“是吗?”她惊奇的望向桑尔凯, 是真正的惊奇:“我这个大嫂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给你的信里不是提过吗?” “哦。她也知道我吗?” “只知道你在美国念硕士。所以她是家里除了奶奶外,惟一认为你是货真价实的人。 ”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尔旋,声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还 在东挑西选,等待奇迹出现,给他一个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尔旋那含笑的注视下,忽然觉得脸孔在微微发热了。梦的衣裳7/304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内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经造了许多年了。这房 子还是桑尔凯兄弟的父亲―― 桑季康所设计建造的,在当年,这算是相当豪华考究的房子了。由于那时内湖还是片 荒凉原始的山区,地价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园占地就有两百坪左右。花园里保留了 当初原有的一些树木,有橄榄树、椰子树、大株的凤凰木,还有株台湾很少见的梧桐树。 据说,小桑桑当年最偏爱这株梧桐,每当她弹吉他,她就坐在这株梧桐树下弹。有次,兰 姑翻到一阕古人的词,其中有这样几句: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当时,兰姑就有种凄凉而不祥的感觉,没料到,后来果然应验了她的预感。桑家的房 子是两层楼的建筑,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亲眼见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所以, 他们准备了许多空房间,预备把一间间房子填满。谁知桑季康夫妇遽然遇难,而桑桑又远 去了,难怪老奶奶常叹著气说: “空房子没填满,满房子倒空了。我们桑家,到底是怎么啦?”兰姑听到老奶奶的感 伤,就会搂著她说: “急什么,急什么,等尔凯尔旋结了婚,生下了曾孙曾孙女,等桑桑从国外回来…… …你还怕我们的房子住不满?只怕会不够住呢!”老奶奶被兰姑勾出的远景而悠然神往了 ,呆了半晌,她会悄笑著看兰姑,低声的说: “他们得加紧一点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岁!”“说不定您比彭祖还 长寿!”兰姑笑著说。 “算了,我才不当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摇头。 尔凯尔旋迟迟不婚,桑桑一去无踪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 年的老纪妈,依然把每间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纪妈原是军眷,丈夫已经去世,被桑季康 夫妇雇用的。她曾看著尔凯尔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们,现在,她和奶奶、兰姑都 成了朋友,分享著她们的喜乐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员,和桑家不可分 了。桑家在尔凯尔旋兄弟手上,陆续有些改建,例如,他们加盖了车房,因为兄弟两个各 有车子;他们加高了围墙,因著曾被小偷光顾过。他们用镂花的铁门换掉了原来的木门, 门边竖上一块牌子“桑园”。桑园,附近邻居都这样称呼桑家的。五年前,桑尔凯不知从 那儿弄来十棵小桑树,一溜儿排列的种在南边围墙下,如今,小桑树都已长得又高又大, 超出了围墙。兰姑经常摘下满把满把青翠的桑叶,送给附近养蚕的学童们。桑园在内湖区 已经耸立了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来,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兴亡……都 在这围墙中默默的滋生演变。工业社会进步神速,各种故事都天天在发生,没有什么人去 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兰姑默默的照顾著老的和小的 ,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见,听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来,而只能活在记忆里。记忆中 许多小事都那么鲜活许多影像都那么清晰。这些影像中最鲜明的该是桑桑的脸,和桑桑的 声音了。扬著眉毛,瞪著乌黑乌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网球!” “奶奶,听我弹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吗?” “奶奶,我讲故事给你听!” “奶奶,我最爱的石榴花又开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奶奶,我学了一支新歌,梦的衣裳!你是要听我弹呢?还是要听我唱呢?”老奶奶 打了个寒噤,梦的衣裳!谁听说过梦还有衣裳?而华丽的衣裳里面,裹著怎样的真实呢? 梦的衣裳,用青春织成的衣裳,只属于年轻人的!她觉得冷了。人老了,不论早晚,总是 四肢冰冰的。那个弹吉他的小女孩呢?那个爱唱爱笑爱闹的小桑桑呢?石榴花开了谢了, 谢了开了,她那小心肝宝贝儿,她那小桑丫头在那里呢? 忽然间,就要过八十岁大寿了。她已经警告过孙儿们,决不要宴会,决不要宾客,决 不要铺张,决不要喧嚣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们安安静静的度过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办!” 孩子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早就了解奶奶的固执和坚决。他们确实没有惊动任何 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诉她,这屋子里正酝酿著某种秘密。尔凯尔旋兄弟两个整天 忙忙碌碌,兰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时不是和那两兄弟说悄悄话,就是和纪妈说悄悄话。奶 奶真气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年轻时,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现在,听什么都是模模糊 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兰姑: “雨兰,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呀?” “您别管吧!”兰姑笑嘻嘻的,却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说了句:“两兄弟 在给你老人家准备生日礼物呢!你知道,每年他们两个都绞尽了脑汁想新花样!” 唉!奶奶暗中叹气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好的孩子了!可是, 人老了,走过了几乎一个世纪,遭遇过人生最悲惨的命运……新花样?对老人来说,没有 新花样了,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记忆深处的那些影像,那些声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 正日子到了,奶奶过八十大寿了。 一清早,两兄弟分别进屋来向奶奶祝贺,就驾著车子出去了。纪妈忙著从花园里剪了 无数鲜花,跑出跑进的也不知道把鲜花插到那儿去了。兰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说话她总 是听不见,一忽儿上楼,一忽儿下楼,一忽儿跑到阳台上去张望,一忽儿又对著窗子发呆 。从没看到女儿如此心神不宁过,奶奶又动了疑心了,这些孩子们都在搞些什么鬼呀? 十点钟左右,曹宜娟来了,居然是自己来的,而不是尔凯把她接来的。宜娟是个美人 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脸。尔凯是个完美主义者,奶奶从多年前就发现,如果尔凯有 什么缺点,就是过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 桑。她在失去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与其怀念失去的,不如怜取眼前的。她 看著宜娟,这未来的孙媳妇,她多年轻呀,多美丽呀!但是,她怎么也有些紧张和不安呢 ?奶奶注视著宜娟,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妆过了 ,穿了件大红色的洋装,衬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肤。她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一直披到腰 上。桑桑的头发只留到肩膀,额上总是乱糟糟的垂著一绺绺不听话的短发,她也不喜欢大 红的衣裳。她偏爱紫色,紫色的衬衫,紫色的长裤,脖子上系条紫色的小绸巾,她笑著说 自己是颗“紫色的桑葚”,已经“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 的手,宜娟的小手多么柔嫩呀!青春真是样可爱的东西,不是吗?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青 春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宜娟,”她试探的说:“你知道那兄弟两个在耍什么花样吗? ”“噢,奶奶!”宜娟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说!”“奉命?奉谁的命?”“当然是尔凯 喽!”“你悄悄告诉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发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礼物!” “什么礼物要这么慎重?” “我也没见过呢!”宜娟坦白的说。心里在想著桑尔柔,从国外归来的小姑子,她会 很好处吗?会和她相亲相爱吗?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间问题最多,据说桑桑是全家的宠 儿,尔凯他们去接飞机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尔凯那份严重紧张的样子,这小妹妹显 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气,希望桑桑不是个刁钻古怪的、宠坏的小丫头! 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兰姑和纪妈同时从客厅里往花园里冲去,她们冲得那么急,以 致于兰姑踩了纪妈的脚,疼得纪妈抱著脚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长脖子从落地 长窗里向外望……奶奶惊觉的仰著头,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么了?怎么了?到底 是什么事?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兰姑喊著,风也似的卷回沙发旁边,一把就搀起了奶奶 。宜娟从没看过这位姑妈行动如此敏捷迅速。“妈!”她喊著:“到门口来!宜娟,你搬 张椅子到门口来,让妈坐下!”“怎么了?怎么了?”奶奶糊里糊涂的被搀到客厅门口, 硬给按进一张沙发椅中。她口齿不清的喊著:“你们都疯了吗?这是……这是干嘛呀?” “坐稳了。”兰姑的声音微颤著,笑容里带著紧张。“睁大眼睛,妈。你仔细瞧瞧,兄弟 两个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老奶奶张大眼睛对花园里看去。尔旋那辆“雷鸟”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两个都下了 车,从车里,正有第三个人钻出来……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视线:有个女孩出来了 ,头发垂肩,短发拂额,穿了件浅紫色条纹上衣,深紫色长裤,手里握著一顶乳白色系著 紫色绸结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对这边张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触 了,蓦然间,女孩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把手里的帽子往后一抛,帽子被风吹走了。她直 扑过来,一下子就冲进了奶奶怀里,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坏,你最坏了,你让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几门功课考 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坏哟!噢,奶奶!”她仰头热烈的看奶奶,乌黑的眼珠 里充盈著泪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银白的头发,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那皮肤松弛的下颔, 然后猝然把面颊紧贴在奶奶的面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 “哦,哦,哦,……”奶奶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用手推著怀 里那软软的身躯,深深的吸著气,结舌的说:“桑丫头,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头来了,仰脸望著奶奶,有两行泪水正静静的沿著她的面 颊流下来,但是她在笑,咧著嘴儿,用牙齿咬著舌尖儿,又调皮又撒娇的笑,泪水湿透了 她整个面颊,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里一阵酸,泪水就弥漫了整 个视线,她抽著鼻子,透过泪雾,只看到桑桑那对乌黑晶亮而湿润的眸子……她抖抖索索 的去摸她的脸,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说:梦的衣裳8/30 “傻丫头,回了家该高兴,怎么见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 傻奶奶!”雅晴顶了回去。“你晓得说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脸。“你 比我还爱哭,而且,”她噘著嘴,撒赖的。“谁说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吗?您瞧您瞧,我 不是在笑吗?”奶奶真的对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头回来了,依然调 皮,依然撒娇,依然热情,依然爱哭又爱笑……她的桑桑回来了!她那流浪的小鸟儿飞回 家来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泪水不停的滚出来。兰姑 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著奶奶的脸,鼻塞声重的说:“桑桑,你这个坏丫头,连姑姑都忘 了叫?看你这个小坏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兰姑!”雅晴立即转向兰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嚷著说:“你别怪我啊,见 到奶奶,我就什么都忘了。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么你 最疼奶奶!”兰姑瞪著眼睛又是泪又是笑的说:“到国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么说话还是 和以前一样颠三倒四没大没小的!” “别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条小手帕已经又湿又绉,她重重的著鼻子。 “这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呀!兰丫头,你别和小桑桑吃醋啊!” 兰丫头!奶奶多久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兰姑悄眼看雅晴,这女孩简直是天才,这场 戏演得比预料还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脸上,奶奶的眼泪仍然流个没停。雅晴站起 身来,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拧身,一摔头……活生生的一个桑桑!她红著眼眶,哑著嗓 子说: “奶奶,你不能再流泪了,眼睛流坏了,怎么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长高 了两公分,信不信?我还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长声音,不依的, 含泪的。“你怎么还流泪呢,如果你再掉眼泪,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咙哽塞:“ 放声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说做就做的!”她闪动眼睑,两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张著嘴 ,她真的要哭了。“哎哟,桑桑,小桑桑,桑丫头,宝贝儿……”奶奶慌忙喊著,把所有 的昵称全唤了出来。“别哭别哭千万别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 掉眼泪了,真的,真的。”什么真的,真的。她嘴里说著,她的眼泪还是淌个没完。雅晴 俯头看她,蓦然间又和她紧拥在一起,雅晴把头紧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说: “哎呀,奶奶,咱们两个真是的……一个像老傻瓜,一个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说 女人是水做的,原来两个女人的眼泪加起来就会变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干眼泪,她深吸口气,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复了。她 这才一迭连声喊起来: “纪妈!纪妈!纪妈!你来看小桑子哟!看她是不是高了?还是那么瘦津津的,亏她 还说她胖了呢!身上就没几两肉!外国食物不行哪!哎呀,纪妈,你有没有把她的房间打 扫干净呀?还有她爱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场买海瓜子……”“哦,奶奶!”纪 妈在一边接口,她一向跟著孩子们称呼奶奶的。她望著雅晴,明知这是假的,明知这是一 场善意的骗局,她就不知怎么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泪。这个女孩,真不知道兰姑和尔旋 兄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那眼神,那脸庞,那举动,那声音,那撒赖的模样,那语气…… 简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眉毛是修过的,头发故意遮住了上额,她身 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肤比桑桑白嫩……,不过,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来 的。她注视著雅晴,只觉喉咙里痒痒的,鼻子里酸酸的。“桑桑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她 爱吃的海瓜子已经在厨房里了,她的床单床罩都换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发精都准 备了呢……” “噢,原来你也串通了,你们都知道桑桑今天会回来!就瞒我一个!”奶奶说。雅晴 从奶奶身边站起来,走向纪妈,她向右歪著头看她,又向左歪著头看她,然后就爆发一声 哇哇怪叫: “好!纪妈!你故意躲在这儿不理我!” “哎哟,好小姐,”纪妈完全忘了这是假的了,竟真情毕露的叫了起来:“我排队在 这儿等著呢,一直轮不到我呀!” “好纪妈,”雅晴立刻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跟你开玩笑呢!啊呀!纪妈, 你爱吃芝麻饼的毛病一定没改,你起码重了二十磅!”“岂止芝麻饼!”兰姑接口:“她 现在又迷上了什么香港蛋卷,整天吃个没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奶奶注视著纪妈和桑桑,回过头来,她看到尔凯和尔旋了。这兄弟两个,自从桑桑进 门,就像两个没嘴的葫芦,一声大气都没吭,只是紧张的站在那儿,热切的望著这幕祖孙 团聚的场面。想到他们两个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许多安排,怪不得这些日子,忙得什么 似的。老奶奶站起身来,她走过去,一只手紧握住尔凯,一只手紧握住尔旋。她看看哥哥 ,又看看弟弟,眼中不争气的又涌上了泪水,她微笑起来,是又幸福,又满足,又安慰, 又感激,又快乐的笑。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谢谢你们的礼物,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 这是我八十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尔凯,尔旋,你们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现在 ,我们一家又团圆了,是不是?还能有更好的事吗?哦……”她忽然想了起来:“桑桑还 没见过宜娟呢,你们也忘了介绍了!”“不是忘了,”尔旋说,他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两 眼闪著光,呼吸急促。“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没乾前,我们哪儿有时间来介 绍呢?” 他抛开祖母,走过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带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见见你未 来的大嫂!” 宜娟的脸红了,她看著这个小姑子,泪痕未干,眼神清亮,额前的小发鬈和那身俏丽 雅致的浅紫深紫色服装,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几乎自惭形秽了。她恨自己穿了红色, 一定太俗气了。桑桑对她伸出手来,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欢迎你加入桑家 ,”她说,仔细而敏锐的打量她,然后回过头去看著桑尔凯:“大哥,你的福气真不错, 嗯?”她打鼻子里哼著:“你居然给我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位大嫂,说实话,你配不上她! ”“是吗?”桑尔凯走了过来,下意识的打量著面前的两个少女,宜娟娇艳明媚,雅晴却 是飘逸出尘的。“桑桑,”他说:“这是你对我最好的恭维了。证明我还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视宜娟。宜娟也正打量著她。 “你比你的照片还漂亮!”宜娟客气的说,急于讨好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这家庭 中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过我的照片?” “是呀!到处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对室内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壁炉上,小几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 照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说: “那些老照片,还放著干嘛?那时我是小黄毛丫头!”她笑望宜娟:“不过,很多人 都认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两人一眼,回头说:“奶奶,你把 我弄得又是眼泪又是汗,我要回房间去洗洗脸!” “噢,”一句话提醒了奶奶:“你刚下飞机,一定累坏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 的房间总记得,我让你休息两小时,然后下楼吃午饭,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尔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还在汽车里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 当雅晴跟著尔旋走上楼,走进“自己”那间豪华的卧房,面对著一屋子的花,而不需 要再伪装时,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房门阖上了,她回转身子,发现尔旋正靠在门上 ,一瞬也不瞬的紧盯著她,他眼里有火花在迸射,闪烁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闭了闭眼睛 喘了好大一口气。感到筋疲力尽。 “通过了第一关,嗯?”她问。 “我真没有想到,”尔旋说,由衷的激赏的看著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么 能有那么多眼泪?” “我……”她愣了愣。“我也没想到,眼泪说来就来,我想,我是情不自已,这一切 ……真的使我感动。你……相信吗?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语,忽然间,就一把把她拥进怀中,飞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 一阵晕眩,一阵迷乱,一阵心慌。然后,是一阵轻飘飘的虚无。半晌,她骤然回过神来, 用力推开了他,她退向床边,瞪著他。生气了。 “这算什么?”她哑声问。“我们的合同里没有这个。你无权侵犯我!”“对不起, ”他涨红了脸,有些狼狈,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转过身,走向房门,打开门,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望著房门,怔怔的用手指压在嘴唇上,这才想起来,这居 然是自己的“初吻”。梦的衣裳9/305 早上,雅晴被一阵啁啾的鸟鸣声惊醒了,睁开眼睛她望著装饰著花纹的天花板,闻著 绕鼻而来的淡淡花香,听著晨风穿过树梢的低鸣,和鸟语呢喃。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不 知正置身何处。然后,她立即回过神来。是的,这不是陆家,不是她自己的闺房。这是桑 家,她正睡在桑桑的床上! 她用双手枕在脑后,不想立刻起床。她脑子里还萦绕著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与一幕 。多么神奇,多么玄妙,她居然演成了这场戏,奶奶自始至终就没怀疑过。如果父亲看到 了她这场表演,一定也该对她刮目相看吧!父亲,她又想起父亲和曼如了。当初,决定来 演这幕戏的时候,本想找个理由来骗父亲,说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说她要到美国旅行去 ,说她想坐船周游世界………。最后,还是尔旋简单明驳乃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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