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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1/49 缘起 一九八八年四月九日,我在离开故园三十九年以后的第一次,从台湾飞抵北京。展开 了我为期四十天的大陆之行。 关于我的大陆行,我另有一本书,名叫《剪不断的乡愁》,已经写过我的感触和经过 ,这儿就不再赘述。 当我初抵北京,就有读者和朋友,拿著坊间出版的各种介绍“琼瑶”的书籍来给我看 ,我这样一看,才知道自己这“浑浑噩噩”的大半生,已被“糊糊涂涂”的报导过了。其 中不少“新闻”,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的。在阅读这些刊物的时候,我不禁震动,不禁感动 ,原来在海的两岸,竟有这么多人对我关心著!当时,我就激动的说了一句: “回台湾后,我要写一本书,来介绍真实人生中的我!” 回台后,这愿望一直缠绕著我。但是,真实人生中的我,是那样难以下笔啊!镜中的 我非我,别人眼中的我非我,未来的我不知何在?今天的我仍在寻寻觅觅……那么,能谈 的我只有过去的我!过去的我是怎样的?当前尘往事,在我脑中一一涌现,我真不相信自 己已走过这么长久的岁月,历经了这么多的狂风暴雨,目睹过生老病死,体验过爱恨别离 。至于人人皆有的喜怒哀乐,在我的生命中也来得特别强烈!我的过去,原来堆积著这么 多的汗水和泪水,这么多的痛苦和狂欢,这么多的相聚和别离,这么多的寂寞和挣扎,这 么多的矛盾和探索,这么多的错误和抉择……还有,这么多的“故事”和“传奇”!我细 细整理,前尘如梦! 我细细整理,为那些关心我、爱护我的朋友们! 且听我“从头细述”!第一部  一、我出生 我的故事,开始在我出生以前。我必须先从我父母的故事说起。我父亲名叫陈致平, 祖籍湖南衡阳,长大于北京。 我母亲名叫袁行恕,祖籍江苏武进,也长大于北京。 北京,可以说是我父母两个人的第二故乡,他们在这儿长大,在这儿相遇,在这儿相 恋,在这儿结婚。他们从相遇到结婚,就带著些浪漫和传奇的色彩。那时,我母亲在北京 的“两吉女中”读书,父亲在“两吉女中”教书,就这样结下一段师生姻缘。据说,他们 的结合,也经过了一番奋斗和挣扎,因为母亲有个大家族,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家教非 常严谨。而父亲却独居于北京,生活有些潇洒不羁。外祖父对父亲摸不清底细,对于母亲 这段婚事,非常迟疑。远在湖南的祖父知道之后,立刻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外祖父,代子 求婚。据说,外祖父一读完这封信,立刻大大叹赏,说: “虎父怎会有犬子!父亲有这么好的文笔,儿子还会弱吗?” 于是,父亲和母亲结婚了。他们结婚那年,父亲二十七岁,母亲刚刚二十。年轻时代 的母亲,非常好胜,非常要强,学习力也非常旺盛。结婚后,她仍然不想放弃学业,所以 进入北平艺专,开始学画。事实上,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母亲自幼不曾间断的家庭课 程,她对于绘画和诗词,爱之如命。 在我出生前后的许多事,我都只能用“据说”两个字来开始。据说,母亲和父亲结婚 时,就有个附带条件:婚可以结,学业不能停!所以,母亲一点也不想当“母亲”,她还 要继续念书。可是,母亲的愿望被破坏了,她结婚后没多久,就发现她怀孕了(那并不是 我)!据说,母亲当时非常恼怒,一心想要拿掉孩子。但,在那个年代,如此“不道德” 的行为和思想,简直是荒唐的!决不允许的。母亲怀著她的第一胎休学了,心里实在不甘 心,也实在不开心。 就在这种不开心又不甘心的情况下,有一天,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吵架了!这一 架吵得惊天动地,天翻地覆。母亲在盛怒中,要离家出走。于是,跑进卧室去搬箱子,这 一搬箱子就惊动了胎气,当晚,就把已怀孕五个月的一个成型男胎给流产了!父亲这一下 伤心欲绝。在祖母的遗像前掉了一夜的眼泪。提一提我这位早夭的哥哥,只因为,他在我 们家庭的传说中,似乎是永远存在的。 失去了我那位哥哥之后,母亲又继续念书,念了没多久,七七事变发生了。父亲和母 亲离开了居住多年的北京,迁移到四川成都。这时候,我和我的孪生弟弟来报到了。 关于我们两个,又有许多传说。其中一个说法是:母亲发现自己再度怀孕时,非常震 怒。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当“母亲”,正准备继续求学呢!一怒之下,她就去医院要求堕胎 ,医生看了母亲一会儿,安抚的说: “不忙,不忙,你的胎儿看起来有点不寻常,让我先帮你照张X光片子,看看为什么 胎儿会这么大?” X光片子照出来一看,赫然是两个胎儿,清清楚楚的一正一倒的蜷缩在母体中。医生 惊喜的对母亲说: “你怀了一对双胞胎呀!” 据说母亲一看到片子,当时,所有的“母性”都在一刹那间醒觉,她立即爱极了腹中 这对未出世的双胞胎!她欢天喜地的回家了,再也不提要堕胎了,开始为双胞胎准备一切 小衣服小被包小枕头,一切都是双份。她兴冲冲的告诉我的姨妈和舅舅:“我会生一对漂 亮的双胞胎女儿!想想看,一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儿,像一对白雪公主一样,多么可爱呀 !我要给她们梳一样的小辫子,打一样的蝴蝶结,穿一样的小纱裙……带著她们上街逛公 园!”母亲当时的心态,大概多少有点扮家家酒的味道。毕竟,那时母亲还很年轻!但, 母亲要生双胞胎的这个消息,却震动了袁家亲人。那时候,外祖父母都留在北京。有些舅 舅和阿姨已纷纷移居四川。我父母就和我的五舅及三姨,一起在成都暑袜街布袋巷中租了 一幢屋子合住。在我出世以前,我的舅母和姨妈们,都帮著母亲准备双胞胎的衣物――都 是粉红色的,而且全是女孩子的用品。因为,母亲坚持说: “女孩子才好玩,我要一对女儿,不要一对儿子!所以,我‘一定’会生一对女儿! ” 母亲的个性那么强,自信心又那么重,谁都不敢提醒她,生儿子的可能性也很大。至 于我的父亲呢?我们后来一致猜想,他大概是希望生儿子的。一来,他尚有传统的思想, 二来,他对前面失去的那个儿子,余痛犹存。可是,当母亲强烈的表示,她要生一对女儿 时,父亲可不敢说什么,就怕扫了母亲的兴,又去卧室搬箱子! 这样,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晚间八点,母亲开始阵痛,住进成都市四圣祠的仁济 医院。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半月。我们这对双胞胎在母亲肚子里已经挤得不耐烦,竟提前 来到世间!四月二十日凌晨一点多钟,我先出世。母亲正在产床上痛得呻吟不止,当我一 出世,母亲第一句话就是: “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个女孩!”医生说。 母亲心中大喜,一对女儿的愿望显然已经实现。她一放心之下,忘了肚子里还有个孩 子,就打起瞌睡来。在医生又鼓励又催促下,足足过了两小时,她才又生出了我那孪生弟 弟,当医生惊奇的告诉她: “第二个是个男孩!”母亲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差点没有晕倒。再仔细一看两个孩 子:弟弟皮肤黑,我皮肤白。弟弟头大,我头小,弟弟浓眉大眼,我小鼻子小嘴。两个孩 子别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没有一个地方相像,何况还是一男一女!刚出世的我和弟弟 ,因为是早产儿,都瘦弱不堪,我只有四磅十三盎司,弟弟略重,也只有五磅十二盎司, 看起来又脆弱又苍白。母亲看来看去,真是失望极了。医生安慰母亲说: “别难过,他们虽然瘦小,看来情况还不坏,尤其这个男孩,大概可以带大,至于女 孩嘛,反正是个女孩子……” 医生的意思,女孩先天不足,不带也罢!这一下,激起了母亲所有的母性,怎可放弃 这女孩呢?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大的!一瞬间,母亲忘记了她所有的失望,只想如何带大她 这两个娇弱的早产儿!至于父亲,当他知道他竟在一胎之内,获得了一儿一女,别提他有 多高兴了!据我舅母告诉我,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兴致勃勃的说:“以前失去了一个儿 子,现在不是又来了吗?” 这话可有些玄,好像弟弟是我那个哥哥投胎转世而来的。不过,如果世间真有转世之 说,我的孪生弟弟,说不定正是我的哥哥,谁知道呢?瞧,我和弟弟的出世,就带著点传 奇色彩!父亲在喜悦之余,就忙著帮我们取名字。因为我们是双胞胎,父亲决定用双并的 字来为我们命名。又因为父母相识于“两吉女中”,就把生为长女的我,取名为“□”, 弟弟取名为“珏”。这两个名字,念起来都有点拗口,当下,又为我们取了两个乳名,我 是“凤凰”,弟弟是“麒麟”。 这样,一下子,我们家里,凤也有了,麟也有了。只是,我们这两个小东西,却全然 不知我们正来到一个多难的人间,和一个多难的时代。我们的父母,在新生命来临的喜悦 里,也暂时忘了生活的困难,和战争的阴影,只是全心全意的抚养我们。因为是早产,我 们从呱呱堕地,就必须特别照顾。尤其是我,生下来连吃奶都不会,还在保温箱里放了二 十天。这二十天中,母亲就忙著选奶妈,她虽然深爱两个孩子,却无法同时哺乳两个孩子 。二十天以后,母亲带著我们一对双胞胎出院,也带回家我的奶妈。奶妈姓区,是从一百 多个应征的奶妈中选出来的。我和麒麟满月的那天,父亲在所有的红蛋上,都画了两个娃 娃,分送亲友。有位久婚未育的伯母,一口气吃了六个红蛋,想分沾母亲的“福气”。父 亲在踌躇志满的心情下,还写下了一首打油诗,至今都被我们全家津津乐道:   “一男一女同时生,喜煞小生陈致平,待到男婚女嫁后,一声阿丈一声翁!” 我和麒麟,就这样结伴来到人间。我的故事2/49 二、四岁以前 从我出生,到我四岁,我一直住在成都。 这段童稚的年龄,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所有的事,都是我“听”来的,小时的我 ,是个安静的、依人的、喜欢听大人谈话的孩子。据父母说,小时的我很“乖”,但是, 非常害羞,怕见生人,家中一来客,我就会把自己藏起来。我自我分析,童年的我,一定 颇有自卑感。 谈起“自卑感”,我觉得这三个字,一直到现在,还常常缠绕著我。我常常会莫名其 妙就犯起“自卑感”来,此症一发作,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做什么都错! 童年的我,总自认为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母亲希望她的女儿像白雪公主,我和白 雪公主差了十万八千里。我的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五官中,勉强只有嘴巴合格。所 以,小时母亲惟一可以对别人夸耀我的地方就是: “你们相信吗?凤凰的嘴,小得连奶头都放不进去!” 奶头放不进去?想必也有点夸张。不过,我因为不会吸吮,确实用滴管喂奶,喂了将 近两个月。 我生来就不够漂亮,这使我从小就对母亲很抱歉,抱歉我不能成为她的骄傲。最让我 泄气的还有一点,就是在我面颊右上方,有一块面积颇大的胎记。小时候,姨妈或舅母常 抱著我说:“糟糕,脸上有块胎记,将来一定嫁不出去!” 后来,我六岁的时候,跟著父母逃日本兵,有一次,坐在一辆木炭汽车中,急驶在贵 州一个荒山上,那山路名叫“七十二道弯”,由这名称,就知地形的险恶。我坐在门边, 谁知汽车一个急转弯,门竟然开了,我从车中直摔出去。当时,全车都认为我不死也将重 伤,父母都吓坏了。当车子停了,下车去察看时,却惊见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浑身上 下,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个伤口,其他地方都只有擦伤。当时在逃难,荒郊野外,既无医 院,也无医药。母亲用牙膏粉扑在我的伤口上,为我消毒。从此,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 疤痕。亲友们对我更加同情了:“糟糕,糟糕,脸上有胎记,鼻子上有疤痕,将来一定没 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小时候,我觉得最严重的事,就是“嫁不出去”。对于自己这么丑,感到好悲哀。( 后来,随时间的流逝,鼻上的疤痕越来越淡,以至于完全看不见了,脸上的胎记,却始终 是我的烦恼,一直到二十几岁,我才学习用化妆技巧来淡化它。所以,直到如今,我总是 “略施脂粉”,当别人给我拍照时,我总是习惯把左半边脸对著相机。) 话题扯远了,且回到我四岁以前。 我虽然不是个很漂亮的娃娃,但是,我仍然是我母亲的心肝宝贝。因为我和麒麟结伴 而来,一般的中国人又比较重男轻女。母亲为了表示她“一视同仁”起见,虽然雇了奶妈 ,却定下了规矩,我和麒麟两个轮流,一个月我吃母奶,一个月麒麟吃母奶。母亲和奶妈 ,轮流喂我们两个,以免造成“母亲偏心”的错误观念。母亲想的确实很周到,谁知喂到 六个月大,我刚好轮到奶妈喂,要换回母亲喂的时候,我竟然认起人来,不肯换奶了。因 而,我是奶妈喂大的,麒麟是母亲喂大的。我四岁以前,惟一有记忆的,就是奶妈。而我 那位奶妈,更是爱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妈总是提著嗓子嚷嚷:“是麒麟的错 ,麒麟先打凤凰!” 于是,麒麟会被母亲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观念,也是由奶妈灌输给每一个人的。 当我和麒麟两岁的时候,母亲的肚子里又有了小宝宝。这时的母亲,已经认命了。对 于“母亲”的身分,也十分熟悉了,这次,竟心安理得的期待著又一个小生命的来临。我 和麒麟已经都会说话了。提起说话,母亲总是坚持说:我九个月就会说话,会喊妈妈爸爸 。两岁半时母亲因小病卧床,我嬉戏于母亲床前,母亲拿著父亲的教科书,指著“国文” 两个字教我认字。据母亲说,我从此就认识了“国文”两个字!这说法实在有些离谱,但 母亲言之凿凿,我们也就姑妄听之。 一九四○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亲取的。因为这个弟弟和 “三”字十分有缘,他在家中是第三个孩子,出生于阳历的八月十三日。阴历的七月初十 ,正好是七巧后三天,所以,就取了个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妈舅舅都认为这名字非常 女孩子气。我那远在湖南的祖父,听说又添一个孙子,高兴极了。那时抗日战争已进行到 第四年,全国上下,渴望胜利。祖父写封信来给小弟弟命名为“兆胜”,这个名字,阳刚 得像个军人。于是,小弟弟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兆胜和巧三。 小弟弟巧三出世时重达八磅半,是个胖小子。长得眉清目秀,非常逗人喜欢。我和麒 麟一下子就被这个小弟弟给比下去了。小弟弟从小爱笑,胖乎乎的人见人爱。我和麒麟自 幼多病,又瘦又小,和这个胖小弟比起来,简直不够看。父亲从巧三弟一出世,就爱极了 这个孩子。母亲坚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婴儿总得到较多的照顾,我和麒麟变成了奶妈的工 作。这时,我们两个,已经懂得自己开门出去玩,去门前欣赏油菜花,去巷口叫住卖白糕 的小贩,“买”白糕吃,吃完了从不懂得付帐,抹抹嘴就回家啦!据我五舅母后来告诉我 : “那个卖白糕的也是个小孩子,只有八九岁,不敢向你们要钱,每次跟著你们回到大 门口,就坐在门槛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进出时,才拉长了脸说:‘双胞胎吃 了我的白糕!’”我已记不得吃白糕的事,记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对于成都,我除了记得 门前的油菜花以外,就只记得我和奶妈分手时,双双抱在一起,哭得难舍难分的情景。 和奶妈分手,是我四岁的时候。 那时,抗日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独厚,算是大后方,所有其他各 省的人,都迁移到四川来,四川一下子变成了人口汇集之地。我们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 ,原该好端端的住在成都,不要离开才是。如果我们不离开成都,以后许许多多的生离死 别、悲欢离合都不会发生。可是,我们却在一九四二年离开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团 聚,这一团聚,才把我们全家卷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来,到了我和麒麟四岁,小弟两岁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经越来越高,物价飞 涨。父亲当时在光华大学的附中当训导主任,又在光华大学兼了课,还在华西大学附中也 教课,好几份薪水,仍然不够维持我们这个五口之家。就在这时候,祖父思儿心切,更盼 望见到从未见过面的三个孙儿。就三番两次的写信给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让 祖孙三代,能有团圆之日。当时,父母分析,抗日战争绝不会打到湖南,在祖父声声催促 ,而成都物价飞扬的双重因素下,就毅然决定,带著我们三个,动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 聚了! 所以,我必须和奶妈分手了。我只记得,奶妈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据说,我也哭 得上气不接下气,缠著母亲不停的追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带奶妈一起走呢?为什么要和 奶妈分开呢?我不要和奶妈分开!我们带她一起走!” 我们当然不可能带奶妈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几天,我和奶 妈终于分别了。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认识“离别”,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记忆。母亲说, 以后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妈。我的故事3/49 三、祖父 和“兰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个很威严、很有气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陈墨西,他有五个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阳县渣江镇的一栋祖屋“兰芝堂”里 。祖父在家乡小有名气,他曾跟随孙中山先生,留学日本,参加北伐,足迹踏遍东南西北 。祖父年轻时,一定是风流倜傥的。因为,他在家乡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 。据说,祖母并不知道祖父家里还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带祖母回家乡时,祖母才赫然发现 ,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绝跟祖父回家,竟带著我父亲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 。也亏得祖母个性如此倔强,父亲才会在北京长大,才会遇见母亲,也才有了我和弟弟们 。 当我们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见祖父的时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 又纳了一位“许姨”做为老年的伴侣。而且在兰芝堂旁边,盖了一栋小小的房子,和许姨 同住。兰芝堂的陈家人,都称这幢小屋为“新屋”。 我们一抵家乡,拜见了祖父之后,整个兰芝堂都震动了。大家抢著看第一次回乡的父 亲,抢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妇,抢著看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抢著看那个“会让墨西老 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在这儿,要补充说明,据说,我小弟巧三因为生得乖巧,非 常得到祖父的钟爱,祖父把小弟的一张照片,贴身藏在胸前的衣兜里,没事时就拿出来看 ,看著看著就会悄悄笑起来。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会拿出这张照片来看,看完了,就得 意的说一句:“有这么好的孙子,我还有什么事可烦恼呢!”说完,立即就笑逐颜开了。 所以,我家小弟未回乡,已先轰动。) 这样,我们一家人都成了兰芝堂的娇客。祖父成天带著我们,拜见这位爷爷,那位奶 奶……还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祖父的旧礼教很严,拜见长辈,一律要磕头。我和 麒麟、小弟这三个孩子,几乎变成了三个“小磕头虫”。就不知道家乡里,怎么会有这么 多的长辈!后来,我才弄清楚,祖父虽是陈家长房,元配却没有生儿子,只生了女儿。我 的父亲是祖父四十岁时才生的儿子,所以,我们在兰芝堂的同辈,都比我们大了一截。兰 芝堂在我幼小的观念中,是个深院大宅,有好几个院落,有好多好多间房间,我和弟弟们 在这些房间中捉藏,常常躲得连父母都找不到我们。祖父对我们这三个孙儿,真是爱极了 。麒麟从小就有个“大头”,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祖父却欣赏麒麟的方头大耳,认为将来必有后福。小弟巧三非常机灵,嘴巴又十分会 说话。我们初抵家乡,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买了各种糖果饼干给我们吃,又怕我们 吃多了,就把饼干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让我们拿不到。有天,祖父一进房,就 发现我那小弟已从厨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满脸,像长了白胡子一样,而他还不满 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儿钩饼干筒。祖父一见,不禁大惊,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 一声。据说,我那小弟回头一看,竟面不红、气不喘的说:“爷爷,我爬上来拿饼干,要 给爷爷吃呀!” 祖父这一听,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这一来更宠爱无比。至于我呢,我是祖父惟一 的孙女儿(我的伯父也只生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再加上我比两个弟弟文静多了,常 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带出带进,不吵不闹。所以,我虽是个女孩子,祖父仍然视我为掌 上明珠,至于我脸上有块胎记什么的,祖父认为根本不损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 这三个孙儿孙女,个个都好! 和祖父团聚,那种生活真好!祖父有个长工,名叫黄才余,对祖父忠心耿耿。没事的 时候,黄才余就带著我们三个去后山上玩,我依稀记得的,是我最喜欢在松林中捡松果。 童年的我,没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叶、狗尾巴草。我们在新屋住了一段很 短的时间,父亲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华中学教书,连母亲也在南华中学教国文。于是,我 们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学校的宿舍里去住。南华中学在衡山的山凹里,风景优美。回 湖南家乡这段时间,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较幸福的日子。在兰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来跑去 享受大人们的疼爱。在家乡的后山上,我捡松果找鸟窝玩得不亦乐乎。在南华中学的校园 里,我学著放风筝和认方块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渐逼向湖南。学校里的 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大人们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层层阴霾。祖父和父母亲常常 聚在一起商讨大计,满面忧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国,在我刚刚初解人事的时候,我的童年就 被战争的火舌一下子卷走了。所有的欢乐和幸福,全在一夜间化为灰烬。 以后这段童年往事,我在我的书《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写过。所以,从下面一段到抗 战胜利,我将部分引用自该书的“童年”篇。我的故事4/49 四、小锦旗 孩子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们会忘记一些很重要的事,却记得一些芝麻绿豆般的小 事。在我印象里,与战争第一个有关连的记忆,是一面小锦旗。 锦旗是父亲的一个同事送我的。一天,学校里开运动会,那些彩色缤纷的小锦旗,悬 在操场中随风飘扬,在阳光照射下,闪耀著艳丽的光泽。我迷惑了,缠著母亲,固执的要 求给我一面小锦旗。母亲不允,父亲叱我胡闹,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锦旗。父亲的 一位同事(不记得姓什么,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锦旗对我说: “你跳一只舞,我就送你一面锦旗。” 童年的我,是腼腆而羞涩的,要我跳舞,比登天还难。但是,那面锦旗光滑艳丽,带 著那么强烈的诱惑力对我闪耀著,我的占有欲胜过了羞涩感,我跳了一只“弟弟疲倦了” ,换得了那面锦旗。得到了这面锦旗,我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似乎我整个人的喜悦,都 被这面锦旗所包裹著,我终日拿著这面锦旗,爱不忍释。可是,战火蔓延过来了,学校解 散了,我们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我仍然随身携带著我的锦旗。一天夜里,我从熟睡 中被炮火声惊醒,我爬起床来,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边,满脸凝重的遥望著衡阳城― ―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连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红色。 第二天,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乱,母亲匆忙的收拾著箱笼,告诉我说,这些箱 子要寄放到农家的阁楼上去,因为日本散兵已遍布四周,所有财物,随时可能遭遇洗劫。 我望著母亲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锦旗――我真担心日本人会抢走我的小锦旗。于是,我 郑重的把那面锦旗交给母亲,要她帮我锁进箱子里去,免得被日本兵抢走。母亲把锦旗收 进了箱子里,我亲眼看到祖父的长工黄才余,把那几口箱子搬到农家的阁楼上去。我很安 慰,觉得我的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为,母亲说,日本兵不会去抢农舍――农 舍中除了鸡鸭猪狗外,只有一些稻谷。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里,却被母亲仓皇的摇醒了。我睁眼一看,父亲正手忙脚乱 的给麒麟小弟穿衣服,满屋子的人奔来奔去。我胡乱的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后,我听到 了枪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农庄中到处都是火光。人声、 枪声、追逐声、鸡鸭犬吠声乱成了一团。我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这时,吓得完全呆住 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们三个孩子,匆忙的说: “嘘!不要出声音,我们要躲到山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到山里去,但,已完全体会出周围的紧张气氛。于是,我们摸黑 离开了居住的农家,父母扶著祖父,抱著小弟,拉著我们这对双胞胎。大家跌跌冲冲的走 入山里。山中遍是荆棘和杂草,我们刺到了,割伤了,却没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个山谷 里,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紧紧拥抱在一起。整夜中,我们看到火焰冲天,处处都冒著火舌 ,天空都染成了红色。慢慢的,天亮了。枪声逐渐远去。当黎明终于来临,四周变得特别 的安静。然后,我们听到黄才余的声音,在呼唤著、找寻著我们。我们从蛰伏的地方跑了 出来,黄才余找到了我们,见我们完好无恙,又惊又喜。接著,却又哭丧著脸告诉我们: 一队日本兵连夜侵袭了农庄,他们果然没有抢劫农舍,却很干脆的放了一把火,把整个农 庄烧成了平地。烧掉了阁楼,烧掉了我们全部的箱笼,也烧掉了我的小锦旗。 于是,我失去了心爱的小锦旗,于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喜悦――在记忆中, 这是一连串苦难的开始。我的故事5/49 五、在山沟里 接下来,日军大量的拥到了乡间,洗劫村落。他们所过之地,杀人放火,搜刮一空。 据说,日本兵最恨知识分子,凡是搜到读书人,一概杀无赦。我们家,祖父、父亲和母亲 都在教书,又都是积极的反日分子。平时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厌其烦的灌输学生民 族观念,此时,想当然耳,会成为日军杀戮的目标。事实上,那时日军铁蹄践踏之处,生 灵涂炭,满目疮痍,不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惨遭杀害,又岂是读书人而已。但,读 书人,尤其是教书的,确实更难幸免!因而,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们三个孩 子,有一段时间,完全隐藏在深山里。我记忆最深的,是一条山沟。 这条山沟原来是有泉水的,现在水已经干了,我们用油布铺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 已经坐了整整三天。山沟的出口处直通山下的小路,黄才余砍了许多松柏树木,伪装的种 满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视线。我们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沟中,靠黄才余冒著生命危险,每 天送食物来给我们吃,并报告我们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来越坏,因为父母的眉头是 越皱越紧了。我真不知头两日是怎么挨过去的,只记得麒麟总是哭,总是吵肚子饿了。母 亲为了安抚他,把皮包里的钥匙链、发夹、口红套子、小梳子、小镜子……都搬出来给他 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当当,仍然又哭又闹。小弟才只有四岁,更是无法讲道理的年龄 ,他爱动物,抬起头来,他就研究松树里有没有鸟窝,低下头去,他就在草丛里猛抓蚂蚱 ,他惟一的好处是爱睡,一无聊就哭,哭哭就睡著了。三个孩子里我最安静,坐在那儿, 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锦旗。 第一天,我们全家只吃了黄才余送来的两大碗白饭,第二天,仍然只吃了两碗白饭。 第三天,长工一直没有出现,我们饥肠辘辘,麒麟和小弟又开始哭。我听到父亲在悄声对 祖父说,他真担心黄才余的安危。时间从清晨一直挨过去,太阳从山沟的那一边移向山沟 的这一边,在饥渴交加之下,最安静的我也不能安静了,麒麟叫饿,小弟叫渴,我开始抽 抽噎噎的哭。一时间,我们三个孩子闹成一团,父亲喝骂著,祖父直摇头叹气,母亲左手 搂著弟弟,右手搂著我,不停口的安慰,整个山沟里都是我们的声音,就在此时,山沟外 面,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著,有一个人影从我们掩护著的松柏外面闪过去。我们 全吓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时间,山沟中寂然无声,我从松树的隙缝里望出去,正 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一个平凡的农人,腿上滴著血,一跛一跛的飞跑著逃走,然后, 就是一阵日本人的呼喝声,又一排枪声,那农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了解死亡是 怎样突然就能来临的,第一次看到鲜血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里流出来。母亲的脸色雪白, 她紧搂著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声来,小弟的头全埋在父亲的长衫里,吓得 身子发抖,祖父的嘴唇颤动,在那儿不出声的诅咒。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然后 ,那批日本兵从山沟出口的松柏掩护之处,一个个的走了,居然没有人发现我们。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见了,母亲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色依然发青,麒麟挣出 了母亲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气,也忘了吵肚子饿了,小弟抬起头来,那对又黑又亮的眼 珠骨溜溜的转著,嘴里结结巴巴的叽咕著: “枪,枪,好长……好长……的枪!” 母亲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结巴著: “枪,枪,有枪!有枪!” 母亲的脸色猛然间僵住了,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抬头向上看,这才发现,居高临下,一 排日本兵站在山沟外,俯身注视著我们,一管管长枪,正对著我们。我和弟弟挤在一堆, 全倚进母亲怀里。有几秒钟,山沟里的我们,和山沟外的日军,大家彼此注视著,都没有 出声。然后,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跳进了山沟,拿枪对著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说: “站起来,给我检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来,那军官在祖父的口袋里搜出了钱、名片、钢笔、校徽……等 一大堆东西,他收起了钱,紧盯了祖父一眼:“教书的,嗯?”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 不再问,同样的,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进了 草丛中,站起身来,她主动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著枪,望著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的看著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 空气僵著,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 官面前,昂著头,清清楚楚的说: “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弹珠,还 有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著,接著,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 嘴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出了山 沟,对他的部下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祖父和父亲的命是捡回来了。那些日本兵正 要走开,其中却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突然窜了出来,用日本话吼了几句,就 一下子跳进了山沟,直奔母亲而来。这一下变生仓促,我们全呆了,母亲慌忙说: “我身上没有钱!”那日本大汉敞著胸前的衣服,军装上一个扣子也没扣,手里没有 拿枪,却握著一根大木棒,他咧著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 用生硬的中文,口齿不清的说:“跟我走!”说著,他就死命的把母亲向山沟外面拖,一 向文质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 放手!你这禽兽!放手!” 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 沟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著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 也冲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著母亲,往山沟外面拖 去。母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 被掳走,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 声大哭。同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 ,这一哭哭得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著: “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我们哭,母亲也哭,那日本大汉却用日文大声咒骂,顿时间,哭声、喊声、咒骂声, 闹成了一片。而母亲的身子,逐渐从我们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们惊恐之间,哭得更加 惨厉。就在这时,那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声,那大 汉立即松了手,抬头和那军官争执著,军官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著哭成一 团的我们,脸色非常严厉。终于,那大汉悻悻然的一摔手,跳出了山沟,背著他的木棒, 扬长而去。我们惊惶之余,都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双手紧抱著我们,都哭得上气不 接下气。好半晌,才发现那日本军官并没有走,一直站在那儿望著我们发愣。等我们哭声 稍歇,他就跳进山沟,把小弟拉到他身边,我们以为他要掳走小弟,又都惊恐的扑过去抓 小弟,谁知,他却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泪痕,转头问母亲: “他几岁?” 母亲颤声回答:“四岁。”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的轻声说了句: “我儿子和他一样大!”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著他的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我们惊魂未定, 实在不相信就这样度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 女,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 本军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 你,你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 拥著父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跺地,毅然的对父亲说: “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 到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 都明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我的 故事6/49 六、在柴房中 从山沟到柴房,这两个不同地点所发生的事,之间到底隔了几天,还是一星期?我已 经完全记不清楚。童年的记忆,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条清晰的“线”。 只记得那些日子里,日军整日在乡间搜刮抢掠,杀人纵火之事,更是每个村子中都经常遭 遇的。我们一家东迁西徙,到处躲避日军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为父母是“读书人”的 缘故,日军可以放过一般农民,却杀掉了无数的知识分子。 似乎在离开山沟后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会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亲的 表弟,年纪很轻,表婶在我记忆里是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他们有个一岁大,还抱在襁褓 中的儿子。我那小表弟长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显的,他是我表叔和表婶的命 根子。当我们结伴迁移的那些日子中,他们最关心和最保护的,就是那个怀抱中的小儿子 。 那天,我们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农家中,这位老农夫已经自己有田有地有农庄, 是个敦厚朴实善良的典型农人。他的房子占了一个极好的地理环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 深处,因为单独隐蔽在密林之中,极难被外界所发现。更妙的是,这屋子背后就是一座未 开发的山林。万一给日军发现,往这深山里一躲,那就更难被找到了。所以,我们投奔到 这老农夫家里来。到了老农夫家里,我们才发现那儿已成为附近所有知识分子及乡绅们的 避难所。老农夫热情而慷慨,来者不拒,家里已挤满了人。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没 料到的,是这“避难所”早被日军所发现,据老农夫说: “昨天一天,来了三批鬼子,到处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来,我 就叫大家躲,十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里去。所以,日本鬼子一个人也没抓 到!”湖南人称“日本人”,都称“鬼子”。 那老农夫一股得意样儿,他的太太是个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妇俩对祖父和我们招呼得 无微不至,细心的告诉我们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径入山,如何在山里找山洞树洞等等。我 们这才知道,他们几日之内,已救了无数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难者,也早对入山之路,熟 悉万分了。 那是午后,我们走了许久的路,抵达老农夫家里时已又饿又累。老农夫对我们指示完 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我们都饿得头发昏,坐下来就开动,谁知 才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一阵吆喝,马上就是一阵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乱之声,我们 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已冲进屋子,对我们挥著手叫: “快!快!快!去山里!鬼子来了!快快快!” 父母丢下筷子,七手八脚的来抱我们,孪生弟弟麒麟赖在饭桌上不肯下来,小弟弟塞 了一嘴的炒鸡蛋。表叔表婶同时扑到床边去抱他们那才睡著的宝贝孩子……混乱中,老农 夫已冲了进来,口齿不清的,脸色仓皇的喊: “来不及了,没时间进山里了!鬼子来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说得容易,农家的房子家具简陋,房间都一目了然,我们两家老老小小有九个人,什 么地方可以躲?我们正犹豫间,农夫的儿媳妇又冲了进来: “鬼子已经进来了!这次来得凶,看样子知道我们家藏了人!别人都躲进山里去了, 只有陈家……” 再没时间耽误,老太婆当机立断,招手把我们带出屋子,绕到农庄后面,把我们两家 老小,全塞进了一间堆柴的柴房,仓促的对我们抛下一句叮咛: “千万千万不要出声音!” 说完,她带上房门,匆匆而去。 我们挤在那小房间里,大家面面相觑,呼吸都不敢大声,我记得,麒麟手里,还紧握 著一双筷子,嘴里叽哩咕噜的唠叨著:“我饿了,我要吃饭!” 母亲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亲试图把柴房的门拴起来,这才发现,这柴房根本没有门 闩,乡下人堆柴的房间也实在不需要门闩。而且,那简陋的木板门上有著手指一般粗的隙 缝,从内往外看,可以把农庄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从外向内看,也不难发现我 们这群妇孺老小。这个“藏身地”,实在是糟透糟透!父亲挥手要我们远离门边,但是, 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挤了我们两家人,已经是密不透风了,还能退到哪儿去?我 们紧倚著柴堆站著,孩子们都瑟缩在母亲的怀里。很快的,我们听到日军走进农庄的声音 ,一阵大声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农庄各处,显然在大肆搜寻,有个发号施令的军官 ,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里,在用日语大声下令。于是,我们听到,日兵在每个房间每 个房间的搜查,有箱笼倒地声,有桌椅翻倒声,有日军呼喝声,有老农夫喊叫解释声…… 在这一大片混乱声中,还有日兵在抓老农夫的鸡鸭宰杀,于是鸡飞狗跳,人喧马仰,闹得 天翻地覆。而那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渐走近了柴房……。 我们倾听著那日军的靴声,沉重的敲击在晒谷场上,发出重重的声响,我们听老太婆 在赌咒发誓,呼天呼地的乱喊: “什么人都没有!鸡也快杀光了,狗也给你们杀了,你们还要什么……”外面很闹, 柴房里却静得出奇,母亲紧紧的搂住麒麟,因为这些孩子里,麒麟最会闹。可是,我们却 没算到表叔的小儿子,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会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这婴儿的哭声把我们全体都震动了!表婶也无法避讳,立即解衣哺儿,想堵住他的哭 声,谁知那孩子拒绝吃奶,却哭得更加厉害,表婶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却蒙不 住那哭声,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哭得更响了,祖父长吸一声说: “命中注定,该来的一定会来!” 表叔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迅速的对我们全家看了一眼,这一眼中包涵了太 多的意义。在以后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能体会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后,忽然间,表 叔从表婶怀中抢过了孩子,迅速的用手勒住了孩子的头颈,死命的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 ,脸色也变了,表婶扑过去抢,哭著喊:“你要做什么?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哑声说:“可以死他一个,不能死我们全体!”“你疯 了!你疯了!你疯了!”表婶忘形的大嚷,眼泪流了一脸,她发疯般扑过去抢孩子,一面 哭著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要识大体!”表叔叫:“我不能让这一个小小 婴儿,葬送了我们两家的性命!尤其是连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杀他,先杀我!先杀我!”表婶是疯了,她的头发披散了,泪流满面,喉咙嘶 哑,居然拚命的抢过了孩子,孩子能够呼吸,就更大声的哭了起来,父亲立刻抱住表叔, 表叔还要挣扎著去抢孩子,父亲沉著嗓音喝阻著:“够了!如果日军要发现我们,这样一 闹,他们已经发现,你杀他也没用了!”真的,在这一时间,孩子哭叫,大人吵闹,表婶 狂喊,表叔怒吼……什么声音都有过了,我们大家彼此注视著,父母脸上,都有著听天由 命的平静。而忽然间,那婴儿却止住了哭声,柴房里顿时又鸦雀无声了。同时,靴声清脆 的停止在柴房的前面。“打开门!”是日军的日本国语。 “啊呀,老天爷!”是老农夫的太太,那从没受过教育的老太婆,在唉声叹气的叫著 :“连茅厕都要检查呀!”她用手推门,声音又平静又自然:“门都没有闩,能藏得住什 么人?” “我至今还在想,那老太婆真该得最佳演技奖。” 门已经开了一条缝,我们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迹一般,那日军用日本话叫了一句 什么,就径自掉头而去。我们几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难道我们那一阵哭叫和 喧闹,他们会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婶都瞪大了眼睛,不信 任似的彼此注视著。然后,又一阵鸡飞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许多鸡,一个军官一声令下 ,这队日军居然不可思议的走了,不可思议的放过了我们。 好半天,当外面完全平静了以后,老太婆推门走了进来,这时却苍白著脸,又嚷又叫 的说: “老天爷!你们怎么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笼子鸡出来,赶得它们满天飞 ,才掩过你们的声音呢!” 我们彼此凝视,又一次厄运被逃过了,又一次灾难被避免了!我太小,还不能了解那 种死里逃生的滋味。但是,当表叔知道危机已过,立刻就抱住表婶,不顾一切的,疯狂般 的吻她,又抱过那差点死去的儿子,含著泪,满头满脸的乱吻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人 类的“爱”,是多么复杂,多么珍贵的东西!如果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于我自 幼体会了太多的东西吧!我的故事7/49 七、“中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开了。父亲知道老佃农之处已不是藏 身之地,事实上,整个衡阳县的境内几乎没有一块净土。我只记得,父母和祖父常彻夜商 量,如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并且讨论又讨论,祖父是否和我们同行的问题,因为祖父已 年近八十高龄,如何能承受颠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沦陷区,父亲却怎样 也不放心。这问题最后终于有了结论,祖父留下,我们走。于是,我们先要把祖父送回老 家渣江去。记得我们全体化了装,穿著老佃农给的衣服,打扮成一家乡下人。不过,尽管 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亲的文质彬彬,和那近视眼镜,母亲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风 度举止,都很难掩饰原来面目。不管怎样,我们又离开了佃农家,冒著被日军捉住的危险 ,往老家走去。这天是倒楣的一天!这天是充满了风浪与戏剧化的一天! 这天也是我记忆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们大约在动身后两小时,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检查!”日军吼著。 我们全站住了,这大约是日本兵来中国之后“必修”的一句中国话。以后我们遭遇了 几次日军,都是用这句话来喝止我们的。带队的日本军官大踏步对我们走来,上上下下的 打量我们,父母都不说话,以免暴露身分。那军官指著祖父,对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 大约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却无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浑身摸索。因为我们 都化了装,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没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 的钱,然后,就轮到了父亲。 这批日本兵没有为难我们,只是,他把祖父和父亲身上所携带的金钱全洗劫一空,就 挥手命令我们离去。我们默默的走著,祖父、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沉默,使我们三个孩子 也静悄悄的不敢吵闹。那时,在我们童稚的心灵里,只觉得日军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 。但,对于父母们那种受异族迫害的耻辱及愤怒却无法深深体会。(直到我长大后,童年 点点滴滴的回忆,才带给我更深的感受。) 中午时分,我们遭遇了第二批日军。 “站住!检查!”同样的一句话,同样是日本兵,同样第一个搜查祖父,同样再搜查 父亲。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亲身上找不到金钱了。但,那日军却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张写 了字的十行纸,他看看,显然并不懂中文,又对祖父那身老农的装束仔细打量了一番,似 乎找不到什么嫌疑,他就抛开那纸条不管了。叽哩咕噜的,他用日本话骂了一大堆,就带 著队伍扬长而去。父亲透过一口气来,才对祖父说:“爹,你那首诗就丢了吧!” “不!”祖父简单而固执的说,把那张写满字的纸又郑重其事的揣回了怀里。“后来 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长诗,主题是忧国哀民,咒骂日军的。如果落在一个懂中 文的日军手里,我们必被枪杀无疑。” 午后,我们“运气”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军。 “站住!检查!”父亲忍无可忍了,他翻开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来, 愤愤的说:“你们要检查几次?身上的东西,早被前面检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没有东西了 !”那日军不见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亲的意思,知道我们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 兵,更明显的,是知道我们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 搜刮了,于是,他又放走了我们。 一天里遭遇三批日军,使我们深深明白,整个乡间已遍布日军了。对我们来说,这天 还是幸运的,因为这三批日军都志不在人而在财,除了抢劫以外,没有发生在山沟里那种 掳人的恐怖事件,也没有被识穿本来面目,在不幸中,这已是万幸了。黄昏时分,我们已 走得又饿又累又渴,再加上随时可能听到那声“站住,检查”的声音,使我们都精神紧张 而心力交疲。小弟弟开始哭,父亲只得背著他走。当夕阳衔山,晚风拂面的时候,我们才 发现已经越走越荒僻了,乡间四顾无人,只有山林树木,四周安静得出奇。在遇过三次日 军的吆喝与跋扈之后,这份“安静”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这暮色渐浓,山树模 糊的景象里。 我们走了一大段山路,什么人都没有碰到,连个农家和茅屋都没有,父亲怀疑我们已 迷路了。大家□徨四顾,犹豫不决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没有日军占领?正在磋 商而举棋不定时,忽然间像天神下降般,我们迎面走来了一个乡农,这农夫一目了然就是 湖南乡间那种最老实憨厚的乡民,他大踏步而来,手上拿著一枝竹枝,肯上背著两个叠起 来的竹篓,通常,是农夫们用来装鸡鸭或红薯的。 父亲和祖父都兴奋了。有什么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 遍布日军的荒郊野外――时,遇到一个自己的同胞,一个中国人,更令人兴奋和快乐 的呢?祖父拦住他,几乎是喜悦的问:“你从前面来,有没有遇到鬼子呀?” 那农夫瞪眼望著祖父,似乎不了解祖父在说什么。湖南人一向称日本人为“鬼子”。 父亲怕那乡下人误会我们的来路,又重复了一句:“前面是什么地方?我们在逃难,前面 有没有日本人?” 那农夫的眼光从祖父身上移到父亲身上,他没有笑容,湖南民风憨厚,最爱交友,对 陌生人也是笑容满面的。他慢吞吞的放下背著的竹篓。父亲觉得不对劲了,拉拉祖父,说 : “我们走吧,别问他了!” 那农夫迅速的拦住了父亲,用标准的国语,厉声的说了一句:“不许走!站住!检查 !” 父亲母亲都呆了,祖父的脸色也顿时大变。我们三个孩子,虽然懵懂无知,对这“站 住,检查”四个字已经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的望著那个农夫。在这一瞬间,我 们都明白了,这农夫和我们一样化了装,他不是普通的乡下农民,而是“知识分子”,为 日本人做事的知识分子。是的,他是中国人,比日本人更可恶更可怕的中国人,日本人到 底是为他们的天皇打仗,这中国人却为日本人来打中国人,这是一个――汉奸!那“农夫 ”用手指着祖父: “你站住,我先检查你!” 每次都是先检查祖父!祖父瞪视著那“农夫”,忽然间爆发了,他高昂著白发萧萧的 头,坚决而果断的说: “不行!我不给你检查!日本人检查我,我无可奈何,你,中国人!不行!我不给你 检查!” 那“农夫”脸色立刻变得铁青,把地上那垒著的竹篓打开,里面没有鸡鸭,没有红薯 或任何收成,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枪! “很好,”那“农夫”拿起手枪,对祖父扬了扬:“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你的身分, 农人?你是个老农夫吗?不给我检查?你身上藏著什么吗?” 祖父的脸色更难看了,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注视,空气好沉重好紧张,我想著那张 写著字的纸,望著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们也在担忧那张纸,一个中国人,他会认得中 国字!“你不许碰我!”祖父严厉的说:“今天我们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检查过!我再也不 被中国人检查!” 那“农夫”大大的发怒了,他吼著: “不检查,也行,我马上枪毙你!” 他舞动著手枪,样子是完全认真的,绝非虚张声势。祖父挺直了腰,更坚决,更固执 的说: “你枪毙我,我也不给你检查!” 那“农夫”举起了枪,父亲立刻扑过去,拦在祖父面前,急急的说:“爹,让他检查 吧,你就让他检查吧!” “不行!”祖父斩钉截铁的说:“我宁可死,也不给他检查!”他望著那“农夫”说 ,“你枪毙我吧,放掉我儿子和孙子们!” “你是个顽固的老头,嗯?”那“农夫”有些困惑的看著祖父:“我只要检查你,并 不想要你的命,你对检查比生命还看得重?”“是的,你可以枪毙我,就是不能碰我!” 祖父越来越固执。“你开枪吧!” 那“农夫”再度举起枪,脸色严厉,看样子,祖父的生命已系之于一发,小弟弟首先 “哇”的一声吓哭了。立刻,父亲对祖父跪了下去,含泪祈求: “爹,让他检查吧,请您让他检查吧!” “检查了是死,”祖父低语:“不如维持尊严,让他枪毙我,你们给他检查,你们到 后方去!” “爹,”母亲看父亲跪下了,就也对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块吧!”小 弟弟素来是祖父所钟爱的,此时已明白这“坏人”要打死祖父,就哭著跑过去抱著祖父的 腿,一个劲儿的叫: “爷爷不要死!爷爷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扑过去,和父母们拥成一团,也抱著祖父,哭著叫“爷爷”。一 时间,我们三个孩子哭声震野,祖父只是用颤抖的手紧搂著我们,却依旧固执的嚷著: “不检查!不检查!不检查!” 那“农夫”大概被我们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著我们没说话。然后,他忽然粗声 吼了一句: “别哭了!还不快走!” “走?”父亲愣了愣,站起身来,望著那“农夫”。“你不是要检查我们吗?”那“ 农夫”凝视著父亲,轻轻的摇了摇头,哑声说: “检查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还记得那泥沙上的“中国人”三个字,我总是迷惘 的想著,那“农夫”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没天良的“汉奸”?还是个有人性的“中国人” ?他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们?而且指示我们正确的方向? 于是,我知道,即使一个“坏人”,也有一刹那的“良知”,即使是“汉奸”,也不 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我的故事8/49 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的人童年的教育来自 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八、夜半,穿越火线 终于到了那一夜。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我们孩子们一个个的吻别了祖父。门外,夜 色深沉,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和一钩冷冷的月亮。乡下人都睡得早,这时早已入梦,四周 鸡不鸣,犬不吠,寂静得令人心慌。院子里,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著,他们 每人挑两个大箩筐,箩筐中,只有一个装著我们全家的衣服(是乡农们的衣物,我们仍然 化装成乡下人),另外三个箩筐,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按父 母的意思,要从湖南走到四川,这漫长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龄的我们,却 无论如何禁不起这种步行之苦。因此,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过各种交通工具:轿子,车子,轮船,手推的“鸡公车”……而乘坐箩筐 旅行,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对那“箩筐”的好奇冲淡了我对祖父的离愁,但是,当我 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满眶泪水,执手无言之时,我才蓦然兜上一股难解的酸楚,第一次体会 到那种“生离死别”的滋味。 我们出发了。盘腿坐在箩筐里,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 挑著。我们要“夜行晓宿”。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 如果被发现了,连挑夫带孩子,一个也别想活著走出沦陷区。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 嘱,路上绝不可说话、咳嗽,或发出任何声音。事实上,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 遭遇所惊慑住了。早就知道日军是随时可以出现,刀枪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间, 只有一线之隔。不用父母叮嘱,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大家“静悄悄”的“摸黑”进行 ,没有火把,没有灯笼,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父母、挑夫,和我们孩子都穿著全黑的 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们穿小路往前走。两个挑夫显然对路径很熟悉,对日军驻扎的区域也 很熟悉,大约他们并非第一次送人出沦陷区。这次我们雇用他们,却不止于送出沦陷区, 还要一直把我们送到广西境内,听说,到了广西,就有难民火车,可以到桂林。我们的路 线,是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越过广西,穿过贵州,再赴四川。多么一厢情愿的打算!我 们怎么知道,这条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当我们在一年之后,终于抵达重庆时,正是家 家鞭炮,户户欢声,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战胜利的时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我们这一行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进。许多时候,我们根 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过一人高的稻禾,从田里面走过去,那分开稻禾的沙沙声,以及偶 尔踩到一块碎木的破裂声,都足以使我们胆战心惊。从衡阳沦陷起,我们似乎一直有逢凶 化吉的运气,这穿越火线的一关,是不是也能安然度过?我想,父母一点把握也没有。支 持我们做这样“壮举”的只是父母的那份决心与勇气而已。 那种“夜遁”的日子只有几天,白昼,我们会被好心的乡农所留宿,夜里,又继续我 们的行程。在箩筐里的旅行一点也不舒服,两腿盘坐久了,就酸麻无比。因而,一路上, 我们孩子们总是要求“下来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进度缓慢。所喜的,是这段 路程,我们始终没有遇到过日军。但,我们所经之地,已遭日军蹂躏过的村镇却不在少数 。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女孩――小娟。 怎样“捡”到小娟的,我已经记不很清楚。好像是我们听到哭声,追踪而至,她正躺 在田里哭泣。她大约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还大一点,父母把她抱起来,她衣衫褴褛,遍 体鳞伤,在简短的对话里,我们已知道她父母双双遇害,他们遭遇到一批残暴的日军,在 乡间滥杀无辜,她侥幸逃开毒手,孤身飘零,而饥寒交迫。她带哭带说,浑身泥泞,我却 大大的“激动”起来,自幼,我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 “妈妈,我们带她一起走!”我说。 那女孩用一对渴求的眸子望著母亲。至今,我对那乌黑的、期望的、无助的眼神仍念 念不忘。母亲叹口气,没说什么,却把那孩子揽进了怀中,为她拭净了嘴脸,又找出东西 给她吃。我把这种举动看成了“默许”,于是,我兴高采烈的让出了我的箩筐(反正我已 坐得腿发麻)。我在她身边走著,悄声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经成 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将会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了。因为,她已没有家了。在战争中,收留 捡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间,我和小娟已成为了好友、姐妹、及亲人。凌晨,我们投宿在一个农家。母 亲给她洗了澡,换上我的衣服,受伤的地方也搽上了药。于是,我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我 挽著她,头靠著头,肩并著肩,就这样亲亲热热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稳,依稀恍惚的听到,父亲母亲一直没有睡觉,而在研究路线,似乎 ,当夜我们就可以穿出日军的火线,走出沦陷区了,因而,他们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 然后,他们在讨论捡到的女孩,讨论了很多很多,什么人性、现实、经济、自身难保…… 我听不懂,后来,我睡著了。 迷糊中,我被母亲摇醒了,我坐起身子,母亲轻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 睡梦朦胧的被穿好衣服,带出农舍,天上无星无月,又是一个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进箩 筐中,我才陡然惊醒了过来。我挣扎著站起身子,惶惑的嚷著:“妈妈,你们忘了小娟了 !” 母亲按住我,她试图对我说明白: “凤凰,我们没有办法带小娟一起走,我们要走的路太长了,已经自顾不暇,实在没 办法再多带一个小孩!这家农人认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经留了钱,托他们把小娟送到她的 亲人家里,这是我们惟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妈妈……”我慌乱的喊:“小娟以为我们会带她一起走的!你也答应了的… …” “孩子!”母亲长叹了一声,满脸凝肃。“你要懂事一点!” 我不敢再说话了。坐在箩筐中,我们开始了前进。箩筐颠簸著,四周寂然无声,我们 涉过小河,穿过稻田……夜风带来深深的凉意。我瑟缩在箩筐里,悄悄的哭泣著。孩子的 感情多么奇怪,离开祖父时我没哭,离开小娟时我却哭了。我哭了很久,因为,我总是想 著,当小娟醒来后找不到我们,将多么伤心和绝望呢!(事后很多很多年,我才能体会父 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无可奈何。战争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样不由自主的事!)黎明时 ,我们穿过了火线。 中午时分,我们见到了第一队国军,看到了第一面国旗,在父母欢欣雀跃中,我以为 ,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还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风浪呢! 无论如何,我们结束了“夜遁”的时期,恢复了“晓行夜宿”的生活,开始一段长途 的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终依依怀念著那女孩――直到如今。我的故事9/49 九、曾连长 曾连长,那是我一生难忘的人物! 曾连长,那是我们这一次逃难中,命运安排给我们的最大的奇迹!曾连长,如果我们 没有遇到他,我们一家人的历史都必须改写!曾连长,曾连长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当我们穿出了日军的封锁线之后,眼见的是宽敞的大道,耀眼的阳光,和一队队南下 的中国军队。我们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担心被捕和枪杀,天知道我们有多 高兴!那些日子,我们孩子们依然被挑夫挑著,沿湘桂铁路的路线往广西走。但是,才走 了几天,我们就发现情况完全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简单。首先,这条路上已经少有难民, 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农民是根本不预备离开乡土的。(湖南人土观念极重,轻 易不离故乡。)我们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一家人,显得非常特殊。其次,我们 正赶上了抗战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驻守国军,正撤离湖南,因而整条马路上,有 骑兵,有辎重,有步兵,有伤兵……一队一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这些国军行军速度极 快,我们这家人却进度缓慢,杂在军队中前进,难免会妨碍行军。于是,牵牵绊绊,推推 拉拉,我们一直被前面的军人往后挤,后面的军人往前推,经常弄得进退无据而狼狈不堪 。母亲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没多久,就走得双脚都起了水泡,再两天,水泡磨破了开 始出血,一跛一跛的显得极为痛苦。两个挑夫不堪负荷,也开始抱怨和提出辞意,父亲竭 力挽留,一再提高他们的待遇。我们孩子在风吹日晒之下连日奔波,也逐渐困顿了下来。 这样,我们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就在这艰苦的行程里,日军的轰炸机出现了,经常是一 阵降隆机声,由远而近,然后呼啸著从我们头顶掠过。国军们虽在撤退中,仍然纪律严明 ,他们背上都背著掩护用的稻草,轰炸机一过来,他们就地一滚,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 本飞机很少投弹,(它们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镇的。)却偶尔会来上一阵扫射,那就相当可 怕而触目惊心了。 危机越来越重,几天后,我们得到消息,日军正沿湘桂铁路追打过来,国军奉命保全 实力,尽量撤向广西,而避免正面交战。于是,军队的行军速度更快,我们夹在军队中, 也更加行动不便。国军作战之余,饱受风霜之苦,难免都脾气暴躁而易怒,当我们妨碍了 行军时,各种吆喝也纷纷而至: “让开!让开!老百姓别挡住军队!” “你们不会走小路?一定要妨碍行军吗?” “你们懂不懂,军队为你们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们还在这儿碍事!”我们被推前推 后,说不出有多狼狈。 这样,一天中午,敌机又隆隆而至,军人们都伏下身来,辎重和马匹也被牵往隐蔽的 地区。我们一家人没有掩护,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树下面,站在树下,眼看那些敌 机一架架的掠过头顶。在那大树底下,并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人,还有几个军官,带著辎重 也在那儿掩蔽。其中有一个军官,一直对我们不住的打量著,他手里牵著一匹马。说实话 ,我对那军官的注意力远没有那匹马来得多。那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里不停的 喷著气。父亲看著敌机掠过,看著满路的军队,又看看委顿不堪的我们,忽然叹口气说: “不甘异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价!” 穿著一身农装的父亲,一句话就泄了底牌。那军官把马绑在树上,对我们大踏步走来 ,望著父亲,他问: “你们不是普通农民吧?” 对中国军官,父亲不需要掩饰身分,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个教员。”“教书的老师?”那军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亲:“那是你太太 ?”“是的,她也是个教员。”父亲说。 “哦!”那军官黝黑的脸庞上涌起了一片肃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们, 简单明驳奈剩骸澳忝且?绞裁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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