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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午后两点钟光景,钱良材到了家。   也没休息,也没工夫和谁谈话,他就坐在书房里,写一封寥寥数言然而字字恭 楷的平安家信,好交原船带回。   良材回来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全村。钱府大门外的广场上,三五个有点年纪 的农民正在商量:要不要马上进去见“少爷”,问他到底怎样办才好。他们的皱脸 上罩满了焦灼和忧悒,然而他们那因为连夜缺少睡眠而长满了红丝的眼睛里却闪着 希望的光。良材去县里一趟没有结果,这是他们从今天的仍有轮船经过而已猜到, 何况老头儿苏世荣也已经悄悄对他们说过,“少爷面色不大好”;但是,到底是少 爷回来了,他们心里的疑难,可以整个儿交给“少爷”了。   本家的“永顺哥”也闻讯而来,他以为不必着忙;“少爷”想好了办法,自会 叫大家进去的,而且他相信一定有了很好的办法。   “永顺哥”该不过四十来岁罢,可是,踏肩头的六个孩子,二三十亩多晴了几 天就嚷早,过多落了几天又闹涝的淘气的田地,把他熬煎的像个五十以上的老汉了。 他和良材是同一个高祖的,小时也曾在这阔本家的家塾里和良材的伯父一同念过一 年书。良材家里有什么红白事儿,这“永顺哥”穿起他那件二十年前结婚时缝制的 宝蓝绸子夹袍,居然也还有点斯文样儿;人家说他毕竟是“钱府”一脉,有骨子。   在书房里,良材刚写到“跪请万福金安”,猛一抬头,却看见苏世荣那老头儿 不知什么时候就已鞠躬如也站在书房门外。良材一面写,一面就说道:“老苏,有 什么事,怎么不进来!”   苏世荣满脸堆笑,用庄重的声调答道:“少爷,你这话可说错了。这是老太爷 的签押房,老太爷立下来的规矩:当差的,老妈子,管家,都只能站在门外回事。 三老爷在世的时候,有一回,他从外边新带来的一个当差不懂这规矩,三老爷还骂 过我呢!如今少爷比三老爷还要洋派些,不大理会这些老规矩,可是我哪里敢放肆; 再说,太太要是知道了……”   “得啦,得啦,”良材不耐烦地喝住了老苏,又和善地笑了笑,“到底有什么 事?赶快说呀!”   “他们在外边等了半天了,少爷几时出去见他们呢?”苏世荣低声说,却又用 半边脸笑着,似乎这些事也应当归入“洋派”,也是他所看不惯,但又不能不将自 己夹在中间跟他们一同“胡闹”。   良材不回答,封好了信,起身就往外走。他的脸色很沉着,但也许路上累了, 他那一对精神饱满的眼睛此时却暗淡无光。他举步很慢,好像一边在走,一边在思 索。   穿过了书房外的小小套间,一个花木扶疏的院子在面前了;右首的高墙内就是 正房,沿着墙的走廊上,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正踏着不稳的步子迎面走来。良 材站住了,愉快地叫道:“继芳!留心跌交!”突然像想了起来似的,他回顾那跟 在后面的苏世荣,将那封信交给了他。这时候,那孩子也已经看见了爸爸,便嘻开 了小嘴,跌跌撞撞老远的就扑过来。良材赶快抢前几步,像接住了一个抛掷来的东 西似的,一把抱起了那孩子,不由的笑了。“爸爸!”那孩子这才叫着,但又忸怩 起来,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对良材瞧了一下,便把脸藏起来了。   良材转脸对苏世荣说:“你出去叫他们回去罢,这会儿我也累了;回头再……”   “爸爸!”孩子在良材耳边叫。“奶妈要,小花厅里,爸爸,吃饭去。”忽然 又害羞地藏过了脸,但是很流利地接着说:   “继芳来叫爸爸吃饭去,奶妈要继芳来叫。”   良材高声笑了,紧搂着继芳,在她那红喷喷的小脸上吻了几下。   在走廊中段的一道门口,继芳的胖奶妈也出现了;这一个太有闲的女人半睁着 她那双老像睡不醒的眼睛,有气没力地叫着“少爷”,又侧着身子,屁股支在墙上, 就同再走半步准要跌倒似的,慢腾腾又说道:“少爷,您的午饭,端整好了……” mpanel(1);   “老苏,”良材高声唤着,“那两个摇船的,加赏他们两块钱!让他们也吃了 饭去。”   他将继芳放在地下,搀着她的小手,就走进那个侧门。   继芳仰着脸,努力想跟上父亲的长步子,一对乌溜溜的眼睛老是害羞似的偷偷 地朝父亲脸上瞧。这一个懂事得早了一点的孩子,对于她这长年少见面的父亲,近 来常有一种特异的表情,像是害羞,又像是惧怕,偎在父亲身旁的时候,她快活得 什么似的,小眼睛特别明亮,但同时又恐怕父亲讨厌她,明亮的小眼睛常常闪着疑 虑的光芒。这时她一边望着父亲的堆积着忧思的板板的脸儿,更加怕起来了。   良材走得很快,继芳几乎跟不上。快到那小花厅时,继芳绊了一下,可没有跌 交;她似乎受了点惊吓,哇的一声便哭了。良材又抱她在怀里,也不问她为什么哭, 只朝那孩子的闪闪不定的眼睛看了一眼,心里忽然想道:“这孩子太像她的母亲, ――这么小小一点年纪,多么怪!”   他抱着继芳在膝头,一边啜着那临时弄起来的肉丝面,一边逗着继芳说笑,心 里却盘算着怎样办那件村里的大事。继芳夹七夹八对他说的话,他都没听清,但总 是“嗯嗯”应着,又点着头。   忽然继芳高声笑了起来,又摸他的面孔,愉快地叫道:   “在哪里?爸爸,在哪里?”   良材憬然睁一下眼,问道:“什么?”   “你藏在那里,爸爸,我会找。”继芳狡猾地说又吃吃地笑了。她的小手就去 搜索良材的衣袋。良材也不理会,低头啜着面汤。   “少爷答应她买了玩意儿来的,”胖奶妈在旁边轻声说,“洋囝囝,小铜鼓, 会叫的橡皮狗,橡皮鸡……”   良材这才记了起来,失声叫道:“哦!忘记买了!继芳,当真爸爸忘了!”   继芳不相信似的睁圆了眼睛望住她的爸爸。   “可是,不要紧,继芳,”良材只好安慰她,“奶奶一定会买来的。奶奶忘不 了!”   孩子呆了一会儿,疑心是哄她;末后,明白是无望的时候,便将脸儿偎在良材 肩头,抽抽咽咽哭起来了。她赖在良材身上,抵死也不肯抬起头来,老是很伤心地 幽幽地哭着,弄得良材毫无办法。   但这时候,本家的永顺哥来了。良材趁势就将继芳交给奶妈。因为看见了客人, 继芳止住了啼哭,躲在胖奶妈的身后,两眼灼灼地还在对她父亲瞧着。奶妈带她出 去,她还不住的回头来看,好像要探明白父亲是否还在恼她。可是到了小天井外边, 她就挣脱了奶妈的手,飞快地跑了。   良材只用简单的四个字,“白跑一趟”,回答了永顺的絮絮询问,便凝眸望着 空中,不再作声。他的浓重的眉梢却时时耸动,这是他每逢疑难不决的时候惯常有 的表情,永顺也知道。事情严重,而且良材也没有办法,――这样的感觉,也把永 顺脸上的希望的气色一点一点赶掉,但是另有一种愤怒的光芒却在他那善良的小眼 睛里渐渐增强。   “我还没明白……”良材沉吟着,自言自语地,“到底怎样;五圣堂那边,该 是最低的罢,这是容易闹乱子的地方,别处总该好得多罢?可是……”他突然提高 了声调,转眼看住了永顺。“我不在这里的几天,你们干得怎样了?大家都轮班守 夜――哦?”   “我也有两夜,不曾好好儿睡觉,”永顺苦着脸回答;但忽然气促地忿忿地喊 道,“不中用!不中用!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刚才,大家正打算吃午饭,哪里知 道啵啵的鬼叫又来了,赶快跑去看。嗨!五圣堂那边昨晚填高的十多丈,一下子冲 塌了!有什么办法!”   永顺掏出烟荷包来,解下腰间那根短短的旱烟管,一面装烟,一面又叹口气道: “老弟,大家都是颈子伸的丝瓜一般长,等候你这救命皇菩萨;……昨天,小曹庄 来了人,说合我们这里,两边会齐了干他妈一下;可是,我们怎能随便答应,你还 没有回来呀!现在,老弟你赶快出主意,大家都要急死了。回头……”   “哦!”良材笑了笑,但立刻将眉头皱得更紧些。听说大家果然都在等候他的 主意,他是高兴的,然而他还没想定办法,怎能够不焦灼?   “办法总该有的,”他又惘然微笑,有口无心地说;但突然像惊觉似的全身一 跳,眼光尖锐地亮将起来,急问道:“小曹庄来了人么?你不是说他们派人来说合 么?他们来干么?   “他们说,他们守住了他们村子里东边那个口子,我们守我们村子西边的一个,” 永顺将旱烟管在桌子腿上敲着,“喂,不是一东一西,轮船都得经过……”   “呵,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良材的脸色忽然变了,声音也很严厉, 永顺从没见过,有点害怕。良材也觉得了,但正在火头上,竟不能自制。“你们相 信他们这一套鬼话了,你,你们相信有这样便宜的事,轮船怕打?”良材的脸色发 青,眼光冷峻,霍霍闪着,继续质问,好像永顺就是个代表,“你们当真没想到轮 船是死东西,打不怕,轮船的老板远远地住在县里,更不怕打!”   “可不是,”永顺说,竭力想附和良材的意见,以便松缓这难堪的紧张,大粒 的汗珠挂在他的多皱的面颊。然而他始终不明白良材为什么要生那样大的气,他觉 得自己并没说错了半句话。他把那空烟管吸的吱吱地叫。   过一会儿,永顺轻声的自言自语道:“没有事了罢?我这就出去罢?”抬起头 来,好像很识趣似的对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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