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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婉小姐从钱家庄回来的第二天,闷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天气到午后二时左右忽 然变了疾风迅雷骤雨,片刻之间,就扫荡出一个清凉朗爽的乾坤来。   黄府后院太湖石边那几棵大树还在笃笃地滴着水珠。一丛芭蕉绿的更有精神。 婉小姐站在太湖石上,左顾右盼,十分高兴。院子里那些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像 些罗带子铺满了珠玑。如果在阳春三月,这些罗带的曲处还有一个个的彩球,―― 玫瑰杜鹃之类矮而隆然的灌木丛;但现在,只有蜷伏在太湖石脚的玉簪,挺着洁白 的翎管。   那边楼房廊前的几缸荷花,本就摇摇欲谢,一经风雨的吹打,那些瓢形的花瓣 便散了满地满缸。   婉小姐望着阿巧在那里扫除落叶,惘然想道:“到底是交秋了,才一阵子雨, 就那么凉快。”觉得衣衫单薄,而且站久了也有点累,便走下太湖石来。雨后苔滑, 才走到一半,正待找个下脚处,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婉姊,我来扶你罢。”婉 小姐抬头一看是恂如,便笑了笑道:“刚才我还说,你该来了。”   恂如扶着婉小姐下来,讪讪地答道:“昨天就打算来的,就怕姊姊累了。和光 呢,在楼上罢?”   “今天起身早些,”婉小姐一面走,一面说,“刚才下雨凉快了,我要他睡个 午觉。”   他们到了楼下客厅廊前,婉小姐回头想对恂如说话,忽然望见天空起了一条虹, 便喝彩道:“多好看,这彩虹!”凝眸如有所思,又说道:“嗳,恂弟,要是真有 这么一条五彩的长桥,让我们从天南走到地北,多么好啊!”   恂如微笑,却又文不对题的答道:“世界上好的美满的事情倒也不少,可惜都 跟这彩虹似的,一会儿就消的无影无踪了。”   婉小姐看恂如一眼,也就不再说话。   两人进了客厅,婉小姐先坐下,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恂弟,你告诉我,你要 那一百块钱去干什么?”   “没有什么。”恂如早已料到婉小姐一定要问他。“不过是应付一些零零碎碎 的开销。”   “啐,我才不信你这套鬼话!”婉小姐笑了笑,语气却更加亲切:“你是有一 笔整注儿的使用。恂弟,你不乐意让老太太,让妈知道,也不乐意让宝珠①知道, 这倒也罢了,可是你――如果连我姊姊也不让知道,那你这笔钱的用途,便有点不 明不白。”   --------   ①宝珠,就是恂少奶奶的闺名。――作者原注。   恂如好像不曾完全听懂婉小姐的意思,讪讪地笑着,却反问道:“那么姊姊是 答应我了?”   “答应你什么呢?”   “不告诉老太太,妈,……”   “对!连宝珠也不告诉,连和光也不会知道。可是你不能不告诉我,这钱你拿 去干什么?要是连我都不相信,在我跟前也不肯说,那我就不来管你这件事!”   恂如这才明白了婉小姐的意思,怔住了,说不出话。婉小姐这番话,令他忆起 童年时代他在这位姊姊的爱护约束之下,瞒着长辈干些淘气的玩意每次都不敢逃过 她的检查;但如今自己究竟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心事便是这位比母亲也还亲爱些 的姊姊恐怕也未必能够谅解。恂如低了头,只是不肯说话。   “我想来,你是有些亏空要弥补,”婉小姐改换了口气,曼声说,“是不是还 赌账?”   恂如瞿然抬起头来,连忙答应道:“正是!”   “那么,”婉小姐笑了笑,“你告诉我是该谁的,我叫人代你送去。”   恂如愕然,但又微笑道:“这,这又何必呢。” mpanel(1);   “那就不是还什么赌账了!”婉小姐凝眸注视她弟弟的面孔,口气也庄严起来。 “哦,莫非是三朋四友向你借,你不好意思说没有罢?”   “这可猜对了,婉姊――”   “你告诉我,借钱的是谁?”婉小姐不等恂如说下去,“我代你斟酌。”   恂如这可有点急了,然而仍旧支吾应答道:“无非是――   嗯,朱竞新罗,宋少荣罗,一般混熟了的朋友。”“不像,不像,”婉小姐笑 着说,“恂弟,――我有顺风耳朵千里眼,你瞒着我干么呢?”   恂如脸红了一下,苦笑着,不作声。   “恐怕倒是什么女的罢?”婉小姐瞅着恂如的脸,猛生地投过来这么一句。   恂如眼皮一跳,刚红过的脸可又变白了,未及答言,婉小姐的柔和而亲切的口 音又说道:“恂弟,你不告诉我,那可不成!我早就想问你。”   “哎,哎,姊姊,”恂如的声调也有点变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叹一口气, 又改口道:“将来,将来我再告诉你,……   嗳,将来我还要请姊姊出主意呢!”   婉小姐凝眸看着恂如,好一会儿,才说一声“好罢”,就站起来走到她那处理 家务的账桌前,正要开抽屉,忽又住手,转身对恂如说道:“听说善堂后身那小巷 子里,一个姓郭的人家,有个女儿,城里一些少爷就像苍蝇见血似的,时时刻刻在 那边打胡旋;恂弟,你莫瞒我,你这钱是不是花在那边?”   这最后的一击,似乎中了恂如的要害;他面红过耳,半晌,始迸出“不是”两 个字来。婉小姐笑了笑,不再追问,就开抽屉取钱。但是,婉小姐这不再追问的态 度,却使恂如心里更加难受,――道着了他的荒唐的隐秘,固然令他惭愧,但竟认 定现在他所需要的款子就花在那边,却又引起了他满肚子的冤苦。在这种矛盾复杂 情绪之下,他半吞半吐分辩道:   “不是的。姊姊,你这话,我简直连头绪也没有……”“嗳!”婉小姐失声笑 了起来,将恂如的话吓断。“那么,恂弟,我说给你听。”她又笑了笑。“那人家, 开个小小的杂货店,有人说,那铺子只是摆个样的,也有人说生意虽则小,倒还够 他们一家的开销,这个我们暂且不管。那女孩子,他家自己说还没婆家,可是也有 人说不过还没第二次的婆家,去年她下乡去就是出嫁,怎么又回来了,又变成了没 有婆家,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恂弟,我说的对不对?嗳,别忙,还有 呢!嗳,这么个人家,说他们不是规矩人家呢,他们还开着个杂货铺子,规规矩矩 做生意;说他们是好好的规矩人家罢,可又常常有你们这些少爷班在他家打这么几 圈麻将,那么大一个姑娘也不避嫌,张罗茶烟,有时还代几副牌。”   婉小姐忽然自己打住,看着恂如问道:“这该不是我造谣罢?”   恂如苦笑着不回答。   “那位姑娘,听说也斯斯文文,”婉小姐似有所思,看着窗外天空说,“嗳, 说是还认得字,能看闲书呢!名字也很秀气,叫做宝华。”忽然转过脸来望着恂如, “嗯,恂弟,逢场作戏去打几圈牌,倒也不大要紧,可是,你要是着了迷,恐怕这 郭宝华比什么四宝六宝一流私门子够你麻烦得多哪!”恂如默然有顷,这才苦笑道: “姊姊,你是怎么打听来的?不过,你既然什么都晓得了,何必再来问我呢,我也 不用来分辩。”   “哦!”婉小姐想了一想,“那么,你不是为了那个郭宝华才来张罗这一百……”   恂如正色答道:“不是,当真不是!”   婉小姐凝眸看着恂如好半晌,叹口气道:“算了,算了,你不肯告诉我,难道 我能勉强你么!”她开了抽屉,取出钱来,同时又说道:“恂弟,你不相信你姊姊, 可是姊姊却相信你!   这是一百块,够不够?”   恂如满面惭愧,也不取钱,低了头,复杂的味儿在心里交流。忽然觉得有一只 软绵绵的手,覆在他手掌上了,他抬眼看时,婉小姐已把那些钞票放在他手里,又 听得她柔声说道:“你不要生气……”   “不――嗳,”恂如激动地说,“姊姊,我告诉你,这,我是打算送给静妹的!”   “哪一个静妹?”   “就是轩舅母家的静英表妹。”   婉小姐点头。忽然忆起了那天恂少奶奶说的那一番支吾闪烁的话语,她心里一 动,未及开口,却又听得恂如说道:“轩舅母今年春天那场病,花的钱光景很不少 呢,可是静英又要到省里去念书。我们至亲,帮她一点忙也是应该的。”   婉小姐点头,温柔地看着恂如,忽然噗嗤一笑道:“啐!这一点事,也值得你 躲躲闪闪老半天总不肯说!”她又笑了笑,“可是,恂弟,干么不愿意让老太太知 道呢?”   “嗳,哎,”恂如又有点发急了,“难道你不晓得老太太不喜欢女孩子出门念 书!”   “这倒也罢了。可是……”   恂如急拦住道:“其中还有道理,过一天我再讲给你听。”“不用你说了,” 婉小姐吃吃地笑着,“你打量别人全跟你一样半傻不傻的,你不过怕给宝珠晓得罢 哩!”看见恂如脸红了,婉小姐急转口轻声而又亲切地说道:“宝珠这人,也是个 教不乖的。少见多怪,一点点儿眉毛大的事儿,就疑神见鬼似地!”   恂如的脸色渐渐平静了,手捏着那些钱,惘然看着婉小姐,心里有许多话,却 又觉得无从说起。婉小姐轻轻吁一口气又说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姊姊是知道 你的心事的。可是,恂弟,帮忙尽管帮忙,可不要弄的人家心里难受。”她顿了一 下,忽又问道,“我代你送去,好不好呢?”但是不等恂如回答,她又转口道, “不,还是你自己送去。我要是说代你送的呢,反倒惹的她不好意思;说是我送她 的罢,她也未必肯收。”   这些话,恂如好像都没有听得,他两眼滞定,喃喃说道:“姊姊,你总该明白 我这番举动一点也没有别的意思,一点点也没有……”   婉小姐不禁笑了,像哄一个孩子般拍着恂如的肩膀,柔声答道:“明白的,哪 有个不能明白的,……你去罢,我还有事呢!”   恂如讪讪地笑着,起身将走,婉小姐忽唤住他道:“恂弟,你怎么不问我到钱 家庄去有什么事?”   “哦――你不是要到什么大仙庙去许愿么?”   “对,这算是一件事。”婉小姐笑着说,“可是你竟不觉得诧异么:怎么我相 信起这一套来了,巴巴的赶这大热天去?”   恂如惘然看着婉小姐,好像并没听懂她的话语;一会儿,他这才恍然似的说道, “哦,我记起来了,你还要领一个女孩子。”   “这――也算得是一件事。”婉小姐说着就叹口气,“不过,瑞姑妈家那个老 苏,连我也拿他没有办法;钱永顺倒一说就妥,偏是这老家伙硬说这是件大事,不 能草率,要拣个好日子,让钱永顺把女孩子送了来,我们也办个酒席;”她失声笑 了起来,“你瞧,倒好像是他的女儿过继给我,他横梗在里头,硬说非这么办便不 像个样子。”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有时候姑妈也无可奈何。”   “可不是!老苏算是他忠心,只好我认个晦气,大热天白跑了一趟。”婉小姐 说着忽然眉梢一扬,转眼注视着恂如。“可是,干女儿虽没接来,到底也代姑妈办 了一件事――你猜一猜,这是什么事?”   恂如微笑摇头,全不感到兴趣。   “姑妈要给良材娶个填房,老太太做媒,定的就是静英妹妹!”   “哦――”恂如像当头浇一瓢冷水,自觉得声音也有点不大自然;但立刻镇定 心神,故意笑着问道:“良材怎么说呢?   他乐意不?”   “那我可不知道。他只说自己来见姑妈回话。今天不到,明天他准到。”   忽然都没有话。婉小姐的眼光有两次瞥过恂如的脸,恂如都没有觉得。他惘然 独自微笑,就站起身来。婉小姐有意无意地问道:“你这就去看望静妹妹么?―― 代我问好。”   从黄家出来,恂如这才想起刚才怎么竟会忘记了问婉小姐,做媒这事,静英有 没有知道。他怀着这“遗憾”一路走,他那颗心便一路沉重起来。原来那个要去看 望静英的意思,反倒被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了。――她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呢又怎样? 恂如自己也无从回答。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关键,却因自己的疏忽而轻轻滑过了。   但是信步走去,却又踏上了到许家去的路,等到他觉察了的时候,他已经站在 那翠绿照眼、藤蔓密布的墙前了。   轩舅母带着个老妈,正在收拾东西,几口古老的朱漆衣箱都开了箱盖,新的旧 的衣服,以及莫明其妙的零碎绸布料子,撒满了一屋。轩舅母将一张椅子上的一堆 衣服移开,让恂如坐。忽而又从那衣服中拎出一件来,笑着对恂如说道:“静英十 来岁的时候,就穿这一件,你的舅父要她打扮做男孩子。听说省城里现在也通行女 人穿长袍,――外甥,静英还有几件比这长些的,她到了十六岁才换女装。这几件 都没穿旧,照我的意思应该带了去。可是她又不要,说女人穿的长袍和男人穿的又 不同。我就不懂,长袍总是长袍,难道女人穿的会少点儿什么,想来也不过颜色姣 艳些,可是,你瞧,这颜色还不够艳么?”   “式样总该有些不同,”恂如漫应着,十来岁那个男装的静英又浮现在他眼前 了。   轩舅母又到另一口衣箱前,提一件出来看一看,就丢在老妈子手里,这样一面 提着,一面又问老太太好,瑞姑太太何时回去,忽又说:“外甥,帮我把那些书理 一理罢,――哦,静英就在后边楼上。你去瞧瞧那些书,你舅父当初买来有些还没 有看完,可是静英又说那些书都没有用了。你去帮她理一理罢。”   但是静英并没在那里整理她父亲的书籍。桌子上杂乱地放着教科书和文具,还 有一本很厚的《圣经》。静英斜着身子坐在桌子前,对着桌子上那些书籍出神。恂 如的出现,似乎使她一惊,而且恂如那摆在脸上的一腔心事,更引起她的不安。因 为照例,每逢恂如神色有异的时候,往往有些话使她不知道作怎样的表示才好。   当下两人交换了几句泛泛的问及各人近况的闲话以后,难堪的沉闷便逐渐浓重 起来。似乎两人都有意的在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限度的距离,又都知道如果这中间 的距离――这仿佛是某种绝缘体,而被撤除,他们都将受到猛烈的灵魂的震撼,他 们盼望这震撼突然来到,但又谁也不敢主动地去催促它即来,因此,他们的话语只 在这“绝缘体”的四周绕着圆圈。   “学校都快开学了罢,”恂如不大自在地说,“静妹几时进省城去?”   “总在一星期以内。”静英低声回答。   “有没有同伴?”   “有的――有一两个。”   “哎,我――家里住的真真闷死了,也想到省城去看看。”   恂如说着叹口气,有意无意地看了静英一眼。   静英没有反应。过会儿,才问道:“瑞姑母几时回去呢?   昨天才知道她来了。”   “我也不大明白。大概还有些日子罢。”   “良材哥倒不来县里玩几天?”   “不知道――”恂如有口无心回答,但突然一转念,便鼓足了勇气说道:“良 材哥要娶填房了,静妹,你听说没有?”“哦!”静英微微一笑。“那么,他的主 意近来有了改变。”   “什么主意?”恂如的惊愕,不但见之于颜色,连声音里也听得出。   静英又微笑:“怎么倒来问我了?恂哥,不是你说他发过什么誓么?”   恂如瞪直眼好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啊啊,你原来是说这个。哦, 他的愿心。可是他也没有明说。”   静英默然无言。   恂如惘然看着他和静英之间的空间,似乎他正想对这距离试加以突击。他叹了 口气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心愿,然而各人的心愿也只有他自己最懂得明白,最能 摸到细微曲折之处,如果说给别人听,只能得个粗枝大叶。不过……”   他忽然住口,看着静英,似乎说,“这下面的话,应该由你来接下去。”   静英凝眸深思,一声也不出。   恂如苦笑了一下,决心要消灭那沉闷的中间距离了:“不过有时我们也可以把 自己的心事说得不折不扣,明明白白。比如有一个人……”他顿住了,眼看着静英, 似在期待应有的反应。静英回看他一眼,只“哦”了一声;但这一声,在恂如听来, 仿佛就有“我都准备好了,你快说罢”的意思的。   恂如定一定神,就又说道:“这人,从小时和他的表妹就很说得来。可是直到 他娶了亲,过了半年,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糊涂……”   静英微笑不出声。   “他才知道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在那里,再也挤不下第二个;他才知道, 从前自己的一时的糊涂,竟会有三个人受了害!”   “嗳!”静英这么轻轻叫一声,又向他瞥了一眼。   “第一个是他自己,他是自作自受。第二个――是他的太太。她这一面的责任, 可就难说。第三个便是那表妹了!”恂如的声音有点抖。“她却不像表哥那样糊涂, 她早就觉到心里有了人,她再不让第二个来挤,至少是直到现在,可是,可是,那 表哥最痛苦的,也就为了这!”   静英依然不说话,但脸色却严肃起来。   恂如吁一口气,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他为了这一桩心事,弄得茶饭无心, 没有一点做人的兴趣,他现在打定了主意了……”   “啊!他打什么主意?”静英急问。   恂如苦笑着,只朝静英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难道他看破了红尘,打算……”   “也还不至于――”恂如叹口气,“走这一条绝路罢?”“那么,”静英迟疑 了一下,终于断然又问道,“他,难道打算离了婚么?”   恂如又叹口气,摇头答道:“这个,不是不打算,是为的还有许许多多困难。” 他定睛看住了静英。“哎,――也不是单为了有困难,倒因为这是一种办法,而他 现在还谈不到甚么办法。”   静英转过脸去,低了头,有意无意的却又轻声笑了笑。   “他,现在决定主意要打破这个闷葫芦了!”恂如的脸色异常严肃,声音更加 抖了。“他是什么都可以,都一样;但是,为的从前他糊里糊涂,现在他想要…… 不过,他知道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他自己是不足惜,不足怜,只有为了他的糊涂而 受痛苦的人,才有权力说一句:我待如何,你该怎样!他,他现在就盼望着这个! 只要他的表妹说一句。那时候,那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绝缘体”崩坏,距离缩短快至于无。   然而,静英沉默了半晌,方始淡淡一笑说道:“照我看来,他简直就丢开了那 个希望罢。他所盼望的那一句话,永远不会得到的。可不是,人家怎么能那样说?”   “哎,可是这闷葫芦也到了不得不打破的一天!”   静英低了头,好一会儿,这才苦笑着轻声说道:“他以为应该怎样就怎样办罢, 何必问人家呢!”   恂如的脸色变了几次。这一个不是答复的答复,但在反面看来,却又是富于暗 示的答复,将一个生性优柔的他简直的困惑住了。但汹涌的感情之潮,却逼得他又 不能默无一言。他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没头没脑说道:“静妹,我 明白了,我懂得了我该怎样办!”   静英愕然抬起头来,却见恂如脸色惨白,但汗珠满额,眼光不定,嘴唇还在颤 抖。静英尚未及开口,恂如早又惨然一笑,只说了句“我知道该怎样做”,转身就 走了。   静英一言不发,望着他的后影发怔。过一会儿,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干 么要这样自苦呢?这,这个捉迷藏的苦事儿,哪时才有个了结?”她心神不属地伸 手摸着桌子上那本《圣经》,揭开了又合上,沉重地又叹了口气。   这当儿,恂如忽又跑了进来,神色已经平静些了,但依然很苍白;他将一个小 纸包放在桌上,轻声说,“静妹,这是送给你买几本书的,”不等静英开口,便又 走了。   静英倏地站了起来,打算唤住他;但又默然坐下,凝眸望着空中,半晌,回过 头来,看见了那纸包,随手打开一看,略一踌躇,便撩在一边。   手托着腮,她望着空中出神;好一会儿工夫,她这才慢慢站起来,捧起那本 《圣经》,翻出《路加福音》一节,用了虔诚而柔和的音调,轻声念道:“……你 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 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若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 的呢?就是罪人也是这样行。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 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 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她轻轻的庄重地合上了《圣经》,两眼向天,两手交叉捧在胸前,腰肢轻折, 就在桌边跪了下去,低头祷告。几分钟以后,她亭亭起立,却已泪痕满面,柔和眼 光中充满了安慰和感激……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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