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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老陆妈提了个马灯,照着婉小姐在“备弄”里走。细碎的脚步声引起了清脆的 回响。一匹蟋蟀忽然喈喈地叫了两声。婉小姐有了几分酒意,自觉得步履飘飘然, 时不时问老陆妈道:“你看我醉了罢――没有?”   “备弄”走完,过一道角门,将进二厅,婉小姐忽然想了起来似的,回头问身 后的“木头”施妈道:“阿寿呢?到哪里去了?怎么刚才不是他来开门的?”但又 立即改口自答道:   “啐!问你赛过问木头!”   施妈瞠直了眼睛,一声不响,按步就班地先去捻亮了洋灯,然后捧过一个小小 的白瓷盖碗来,放在中间的方桌上。   这三间厅,是婉小姐平日处理家务的地方。楼上空着,只那厅后的边厢里住了 阿巧和施妈。当下婉小姐就在方桌边一个太师椅里坐了,拿起那白瓷盖碗,一手托 着下巴,若有所思,朝院子里凝眸望着。当施妈点着一盘蚊烟香放在方桌下的时候, 婉小姐忽又自己嫣然一笑,随手揭开了那盖碗的盖子朝碗里看了一眼,却又不喝, 曼声说道:“陆妈,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到那边去帮忙呢。”端起盖碗来,连喝了 两口,忽然眉尖一蹙,这当儿,阿巧悄悄地踅出来,在婉小姐身旁一站,便拿扇子 轻轻给婉小姐扇着。婉小姐只当作不见,只对那站在窗前的施妈说,“拿一杯清茶 来。”但又重复想了起来似的问道:“哦,阿寿呢?”   施妈瞠直了眼睛,还没回答,那阿巧却低声说道:“在后边打扫院子………”   “谁叫他这时候到后边去打扫什么院子?”婉小姐把脸一沉,喝住阿巧,“白 天他在干些什么?我才走开了一天,你们就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阿巧吓得不敢再做声。原来婉小姐立下的规矩,天黑以后,男仆不许进后院子 的门。那施妈,若无其事的捧了一杯茶来,慢吞吞说道:“少奶奶――去叫他来么?”   婉小姐不答,侧转身去,看住了阿巧,似乎说,“全是你在那里作怪罢!”阿 巧低了头,手里那葵扇却扇的更快,方桌上那白瓷罩洋灯的火焰也突突地跳。可就 在这时候,阿寿来了,畏缩地偷看了婉小姐一眼,就往角门走,但一转念,便又站 住了,垂手等候吩咐。   厅外院子里,唧唧喈喈的秋虫声,忽断忽续。厅内,只有阿巧手里的葵扇偶尔 碰在太师椅的靠手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婉小姐捧着那盖碗,也不喝,好像在那里 考虑一些事情。阿寿怀着鬼胎,只觉得婉小姐的尖利的眼光时时在他身上掠过。这 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自小在黄府上长大,本来颇为乖觉,善于窥伺主人们的喜怒, 十年前他的父母还没亡故,还在这府里当差的时候,阿寿就得了个绰号:“少爷肚 里的蛔虫。”然而自从少奶奶进门以后,这条“蛔虫”也就一天一天不灵。少爷的 喜怒变成了少奶奶的喜怒,而少奶奶的喜怒呢,便是从小伺候她的阿巧也摸不清楚。   “怎么今天这燕窝汤味儿不对,”婉小姐又在盖碗里呷了一口以后,咂着舌头 说,回眸看着阿巧,“你放了多少冰糖?   怎么这样发腻!”她放下盖碗,拿起那杯清茶来漱口。趁这机会,阿寿挪前一 步说道:“少奶奶,今天买菜的账,报一报……”看见婉小姐微微一颔首,于是阿 寿便按照每天的老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来,一边看,一边念着。   婉小姐半闭了眼睛,似听非听,但心里却在核算阿寿嘴里滚出来的数目字。一 下子,阿寿报完,将那字条放在方桌上。婉小姐拿起那字条看了一眼,就说道: “明天照今天的样,也行。虾子要是没有新鲜的,就不要了。如果――少爷起身得 早,午饭该添什么菜,到时候你自去问他。”   婉小姐说一句,阿寿就应一声,但听到最后这两句,阿寿的眉毛蓦地一跳,抬 起眼来偷看婉小姐的脸色,心里想道,这话是真呢是假?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回头 当真我自去问了少爷,她心里又不痛快?正在狐疑,却看见婉小姐又说道:“你去 看看财喜那条船得不得空。明天要雇他的船走一趟钱家庄。” mpanel(1);   “得空,得!”阿寿连忙回答,笑逐颜开,好像他就是那个船家。“刚才我还 看见财喜坐在桥头的小茶馆里,不曾听他说起明天有生意。”   “哦,刚才?”婉小姐把脸一沉,“可是刚才你不是在后边院子里打扫么?”   “那――那还要早一点。”阿寿忸怩地分说,他那张方脸涨成了猪肝色。看见 婉小姐没有话了,他又大着胆子问道:   “明天是,少奶奶自己去钱家庄罢?”   “你问这干么?”   “不――嗯――”阿寿连忙分辩,“要是少奶奶亲自去,我得关照财喜,先把 舱里收拾得干净一点。就是茶水罢,他也得另外买些好茶叶。还有,是不是在船里 用饭?……”“你叫他都准备着就是了,”婉小姐不耐烦地喝住了阿寿,“要他早 一点,当天要打转回呢!”   阿寿连声应着,料想再没有吩咐了,正要转身退出,婉小姐却又说道:“阿寿! 这个月里,大街上那几间市房,怎么还不交房租来!你去催过了没有?”   “催是催过的,”阿寿脸上摆出了为难的神色,“可是那家兴隆南货铺子赖皮 得很,说房子又漏了,要我们去修。”   “你怎样回答他们的?”   “我说,下次遇到下雨,你们找我来看一看,要是当真漏了,我去回报少爷少 奶奶,自然会来修的;可是我们修房子是修房子,你们交房钱是交房钱,不能混在 一处说。”   婉小姐微笑点头。阿寿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同时又瞥见婉小姐背后的阿巧 掩着嘴笑,又做手势,似乎说,你还不走?阿寿又等了一会,见再没有事吩咐他了, 说了句“那么我去找财喜去”,转身便走,刚到了角门,可又听得唤道:“阿寿!” 他回身站住了,看见婉小姐手里端着茶杯,方桌上那洋灯的圆光落在她脸上,照见 她两眼凝定,眉梢微翘,似乎在想什么事。阿寿又感得惶恐了,而且婉小姐背后的 阿巧又偷偷对他做了个手势。这当儿,婉小姐恰就侧过脸去,瞥见了白粉墙上那两 个手指的大影子。阿寿不禁心一跳,幸而婉小姐好像不曾留意,只冷冷地说道: “明天,老陆妈还得到张府帮忙去;阿寿,你得好好儿做事,莫再忘了我定下的规 矩!”   阿寿连应了几个“是”,正想解释一两句,婉小姐已经站起身来,一面吩咐施 妈打洗澡水,一面就冉冉向后院而去。   二厅后面,原是个小小的花园,但在黄光和祖父的时候失火烧去了大半以后, 就没有再加修葺,回复旧观;后来和光的父亲索性把这破败的花园拦腰打一道短墙, 将后半部残存的一些花木太湖石搬到前半部来,七拼八凑,居然也还有点意思,而 且又建造了小小一座楼房,上下四间,也颇精致。和光又把这楼房的门窗全部改为 西式,现在他和婉小姐就住在这里,一半的原因自然是这四间楼房不比厅楼那样大 而无当,但一半也是为了和光抽上这一口烟,这里究竟隐藏了些。   婉小姐款步走过那些鹅卵石子铺成的弯曲的小径,阿巧像一个影子似的跟在她 身后。天空繁星密布,偶尔一阵风来,那边太湖石畔几枝气概昂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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