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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雷雨的一夜过去了后,就是软软的晓风,几片彩霞,和一轮血红的刚升起来的 太阳。   裕华丝厂车间里全速力转动的几百部丝车突然一下里都关住了。被压迫者的雷 声发动了!女工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来,像疾风一般扫到那管理部门前的揭示处, 冲散了在那里探头张望的几个职员,就把那刚刚贴出来的扣减工钱的布告撕成粉碎 了。   “打工贼呀!打走狗呀!”   “活咬死钱葆生!活咬死薛宝珠!”   “工钱照旧发!礼拜日升工!米贴!”   忿怒的群众像雷一样的叫喊着。她们展开了全阵线,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这 是她们的锁镣!她们要打断这锁镣!   “打倒屠夜壶!”   “桂长林滚蛋!王金贞滚蛋!”   群众杂乱地喊着,比第一次的口号稍稍见得不整齐。她们的大队已经涌到了管 理部那一排房子的游廊前,她们已经包围了这管理部了。在她们前面是李麻子和他 那二十个人,拿着自来水管的铅棒,在喝骂,在威吓。阿祥也在一处,频频用眼光 探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没接到命令应该怎么办,他们只是监视着,准备着。   突然,屠维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现在管理部门前了!他挺直了身体,依旧冷冷地 微笑。   群众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这“夜壶”!好大胆呀!然而只一刹那, 这群众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气再向前逼进,她们和李麻子一伙二十人就要接触了, 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狂怒的她们现在是意识地要对敌人作一次正面的攻击,一次 肉搏!第一个火星爆发了!群众的一队已经涌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游廊。豁浪!玻 璃窗打碎了!这是开始了!群众展开全阵线进攻,大混乱就在目前了!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夹在一队群众里乱打,他们一步一 步退却。   屠维岳也退一步。从他身后忽然跳出一个人来,那是吴为成,厉声喝道:   “李麻子!打呀!打这些贱货!抓人呀!”   “打呀!――叫警察!开枪!”   又是两个人头从窗里伸出来厉声大叫,这是马景山和曾家驹。   这时候,李麻子他们一边退,一边在招架;五六个女工在混战中陷入了李麻子 他们的阵线,正在苦斗突围。群众的大队已经上了游廊,管理部眼见得“守不住” 了。然而恰在这时候,群众的后路起了纷扰。十多人一队的警察直冲进了群众的队 伍,用刺刀开路。李麻子他们立即也转取了攻势,陷在他们包围中的五六个女工完 全被他们抓住了。群众的大队往后退了一些,警察们都站在游廊上了。   可是群众并没退走,她们站住了,她们狂怒地呼噪,她们在准备第二次的攻击。   吴为成,马景山,曾家驹,他们三个,一齐都跳出来了,跺着脚大喊:   “开枪!剿除这些混蛋!”   群众大队立刻来了回答。她们的阵线动了,向前移动了,呼噪把人们的耳朵都 震聋了!警察们机械地举起了枪。突然,屠维岳挺身出来,对警察们摇手,一面用 尽了力气喊道:“不要开枪!――你们放心!我们不开枪,听我几句话!”   “不要听你的狗屁!滚开!”   群众的队伍里有一部分怒吼着,仍旧坚定地向前移动。可是大部分却站住了。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游廊的石阶上了,大声喊道:   “你们想想,一双空手,打得过有刀有枪的么?你们骂我,要打倒我,可是我 同你们一样,都靠这厂吃饭,你们想打烂这厂,你们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么?你们 有什么条款,回去举代表来跟我谈判罢!你们回去罢!现在是我一个人主张和平! 你们再闹,要吃眼前亏了!” mpanel(1);   桂长林忽然也在旁边闪出来,直贴近那站住了而且静了下去的大队群众旁边, 高声叫道:   “屠先生的话句句是好话!大家回去罢!工会来办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亏!”   “不要你们的狗工会!我们要自己的工会!”   女工群里一片声叫骂。可是现在连那一小队也站住了。同时那大队里腾起了一 片听不清楚的喧闹。这显然不复是攻势的呼噪,而是她们自己在那里乱烘烘地商量 第二步办法了。俄而大队里一个人站了出来,正是姚金凤。她先向群众喊道:   “小姊妹!他们捉了我们五六个人!他们不放还,我们拚性命!”   群众的回答是一阵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众的目标转移了!姚金凤立即走前 一步看定了屠维岳的面孔说:   “放还我们的人!”   “不能放!”   吴为成他们也挤出来厉声吆喝。李麻子看着屠维岳的脸。   屠维岳仍旧冷冷地微笑,坚决地对李麻子发命令:   “放了她们!”   “人放还了!人放还了!大家回去罢!有话派出代表来再讲!”   桂长林涨破了喉咙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众的大队周围跑。欢呼的声音从群众 堆里起来了,人的潮水又动荡;可是转了方向,朝厂门去了。何秀妹一边走,一边 大喊“打倒屠夜壶!打倒桂长林!”可是只有百多个声音跟她喊。“打倒钱葆生!” ――姚金凤也喊起来。那一片应声就是女工们全体。陈月娥和张阿新在一处走,不 住地咬牙齿。现在陈月娥想起昨晚上玛金和蔡真的争论来了。她恐怕“冲厂”的预 定计画也不能做到。   然而群众的潮水将到了厂门的时候,张阿新高喊着“冲厂”,群众的应声又震 动了四方。   “冲厂!冲厂呀!先冲‘新厂’呀!”   “总罢工呀!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呀!”   女工们像雷似的,像狂风似的,扫过了马路,直冲到吴荪甫的“新厂”,于是 两厂的联合军又冲开了一个厂又一个厂,她们的队伍成为两千人了,三千人了,四 五千人了,不到一个钟头,闸北的大小丝厂总罢工下来了!全闸北形势紧张,马路 旁加了双岗!   裕华丝厂工场内,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厂大门口站了两对警察。厂内管理部却 是异常紧张。吴为成他们都攒住了屠维岳哄闹,说他太软弱。屠维岳不作声,只是 冷静地微笑。   汽车的喇叭声发狂似的从厂门口叫进来了。屠维岳很镇静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时, 吴荪甫已经下车,脸上是铁青的杀气,狞起眼睛,简直不把众人看一下。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着头,脸是死白。   屠维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吴荪甫跟前,很冷静很坦白地微笑着。   吴荪甫射了屠维岳一眼,也没说话,做一个手势,叫屠维岳和莫干丞跟着他走。 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对打破的玻璃窗,然后又巡视了空荡荡的丝车间,又巡视了 全厂的各部分,渐渐脸色好看些了。   最后,吴荪甫到他的办公室内坐定,听屠维岳的报告。   金黄色的太阳光在窗口探视。金黄色的小电扇在吴荪甫背后摇头。窗外移过几 个黑影,有人在外边徘徊,偷听他们的谈话。屠维岳一边说话,一边都看明白了, 心里冷笑。   吴荪甫皱了眉头,嘴唇闭得紧紧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烦地 截断了屠维岳的说话:   “你以为她们敢碰动机器,敢放火,敢暴动么?”   “她们发疯了似的,她们会干出来!不过发疯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人散开了, 火性也就过去了。”   “那么今天我们只损失了几块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运道?便算是我们得胜了, 可不是?”   吴荪甫的话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维岳一眼。屠维岳挺直了身体微笑。   “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人――‘暴动有证’的几个人;想来你已经送了公安局 罢?”   吴荪甫又冷冷地问。但是屠维岳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这么问,他猜来早就有人 报告吴荪甫那几个女工放走了,而且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么?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呵!”   “不是!一点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亲口对我说过。况且只 不过五六个盲从的人,捉在这里更加没有意思。”   屠维岳第二次听出吴荪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个橡皮钉子。他挺出了胸脯, 摆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神气来。   他知道用这法门可以折服那刚愎狠辣的吴荪甫。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又一个黑影闪过。这一回,连吴荪甫也看见了。他皱 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 然狞笑着,故意大声说:   “那么,维岳,这里一切事我全权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开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尽力去办去!”   屠维岳也故意大声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权”暂时又复稳定。吴荪甫笑了一 笑挥着手,屠维岳站起来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突然又唤住了他:   “听说有人同你不对劲儿,当真么?”   “我不明白三先生这话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来那也是不会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办事。在 三先生面前,我同他们是一样的。三先生把权柄交给我,那我也不过是奉行三先生 的吩咐!”   屠维岳异常冷静地慢慢地说,心里却打一个结。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 出去。   接着吴荪甫就传见了莫干丞。这老头儿进来的时候,腿有点儿发抖,吴荪甫一 眼看见就不高兴。他故意不看这可怜相的老头儿,也没说话,只旋起了眼睛瞧那边 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的花白的光影。他心里在忖度:难道那小伙子屠维岳当真不晓得 管理部这方面很有些人不满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晓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 说呢?怕丢脸么?好胜!这个年青人是好胜的。且看他今天办的怎样!――吴荪甫 忽然烦躁起来,用劲地摇一摇头,就转眼看着莫干丞,严厉地说道: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他们小伙子闹意见,你应该从中解劝解劝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点开口。你总知道,我不喜欢人家在我耳朵边说这个,说那个。我 自有主意,不要听人家的闲话!谁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里;到我面前来夸口,是 白说的!你明白了么?你去告诉他们!”   “是,是!”   “我还听说曾老二和屠维岳为一个女工吃醋争风,昨天晚上在厂里闹了点笑话, 有没有这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莫干丞慌慌张张回答,他那脸上的神气非常可笑。实在他很明白这一件事,可 是刚才给吴荪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话语当头一罩,就不敢多嘴。这个情形,却瞒不 过吴荪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说:   “什么!你也不很清楚!正经问你,你倒不说了。我知道你们账房间里那一伙 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坏事直关心’!厂里一有了吃醋争风那样的事,你们的耳朵 就会通灵!我听说这件事是屠维岳理亏,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莫干丞的眼睛睁大了发怔。他一时决不定,还是顺着吴荪甫的口气说好呢,还 是告诉了真情。最后他决定了告诉真情,他知道屠维岳现在还很得吴荪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实在是曾家二少爷忒胡闹了一些。――”   吴荪甫点头微笑。莫干丞胆大些了,就又接着说下去:   “二号管车王金贞亲眼看见这一回事。屠先生没有漏过半个字,都是王金贞告 诉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贞找   一个姓朱的女工来问她女工里头哪几个跟共产党有来往,――就是在这间房里 问的,王金贞也在场。后来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茧子间旁边,就被曾家二少爷拦 住了胡调。那时候有雷有雨,我们都没听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贞却撞见了。就是 这么一回事。”   吴荪甫皱着眉头不作声,心里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吴为成的报告完全是一面 之词。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驹,马景山两个亲戚,吴为成一个本家,放在厂里,不 很妥当;将来的噜嗦多着呢!   “哦!干丞,你去关照他们。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吴荪甫说着,就摆一摆手,叫莫干丞退去。他侧着头想了一想,提起笔来就打 算下一个条子:把吴为成他们三个调出厂去,分调到益中公司那八个厂里。“亲戚 故旧塞满了一个厂,那厂断乎办不好的!”――吴荪甫心里这么想,就落笔写条子。 可是正在这时候,一个人不召自来,恰就是吴为成。   “谁叫你进来的?是不是莫干丞?”   吴荪甫掷笔在桌上,很严厉地斥问,眼光直射住了吴为成那显着几分精明能干 的脸儿。吴为成就离那写字桌远远地站住了,反手关上了那门,态度也还镇静,直 捷地就说:   “我有几句话对三叔讲。”   吴荪甫立刻皱了眉头,但还忍耐着。   “刚才工会里的钱葆生告诉我,昨晚上工人开过会,在一个女工的家里。那女 工叫做姚金凤。今天工人暴动,要打烂账房间的时候,这姚金凤也在内。对工人说 要是我们不放那六个人,她们就要拚命的,也是这姚金凤!一个月前,厂里起风潮, 暗中领头的,也是这姚金凤。听说后来屠维岳收买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开会就 在她家里!她很激烈,她仍旧在暗中领头!”   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吴为成的脸儿,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说什么。昨晚上工人 开会,有姚金凤,这一点点事,屠维岳也已经报告过了;吴荪甫并不能从吴为成那 话里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可是姚金凤那名字,暂时在吴荪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 记起来了:瘦长条子,小圆脸儿,几点细白麻子,三十多岁;屠维岳收买了后曾经 出过一点小岔子,一个姓薛的管车,九号管车,泄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后仍旧挽救 过来了。   “三叔,依我看来,这次风潮,是屠维岳纵容出来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预先 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专做好人!   他和工会里一个叫做桂长林的串通,想收买人心!”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到底听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转念后,他又 蓦地把脸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阿成,你这些什么话!现在我全权交给屠维岳办理,你在厂里,不要多嘴! ――刚才你那些话,只能在我面前说,外边不准提起半个字!明白了么?去罢!”   挥走了吴为成以后,吴荪甫拿起刚刚写好的字条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团皱了, 满脸是迟疑不决的神气。俄而他蹶然跃起,把那团皱的字条又展开来看一下,摇了 摇头,就嗤的一声,撕得粉碎,丢在痰盂里。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亲戚故旧不放 在厂里”的决定。他抓起笔来,再写一个字条:     本厂此次减薪,事在必行;一俟丝价稍有起色,自当仍照原定工薪发付, 望全体工人即日安心上工,切勿误听奸言,自干未便。须知本厂长对于工会中派别 纠纷,容忍已久,若再倾轧不已,助   长工潮,本厂长惟有取断然措置!    此布。   把字条交给了莫干丞去公布,吴荪甫也就要走了。临了上汽车的时候,他又严 厉地吩咐屠维岳道:   “不管你怎么办,明天我要开工!明天!”   午后一点钟了。屠维岳在自己房里来回踱着,时时冷笑,又时时皱着眉头。他 这样焦躁不安,正因为他是在可胜可败的交点上。早晨工潮发动的时候,他虽然听 得了许多“打倒屠夜壶”的呼声,可是他看得准,他有胜利的把握。自从吴荪甫亲 自来了后,这把握就成疑问。尽管吴荪甫再三说“全权交给屠先生”,然而屠维岳 的机警的眼光看得出吴荪甫这句话的真实意义却就是“全权交给你,到明天为止!”   明天不能解决罢工,屠维岳就只有一条路!滚!   并且吴荪甫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维岳看在眼里。像吴荪甫那样 刚愎狠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难伺候;这又是屠维岳看得非常明 白的!   忽然窗外闪过了人影。屠维岳立刻站住了,探头去窗外一看,就赶快跑出房外。 外面那个人是桂长林,他们两个对看了一眼,并没说话,就一同走到莫干丞的房里, 那已经是整整齐齐坐着三四个人,莫干丞也在内。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瞥了众人一眼,就先说话:   “三先生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现在只剩半天一夜了,局促得很!早半天我 们找工人代表谈话,没有找到。她们不承认本来的工会,她们现在组织了一个罢工 委员会。刚才我派长林和她们的罢工委员会办交涉,她们又说要听丝厂总同盟罢工 委员会的命令。这是太刁难了!我们不管她们什么‘总’不‘总’,我们厂我们单 独解决!现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开工!哪怕是开一半工,我们也好交代三先生! 长林,你看明天能不能开工?她们现在到底有什么要求?”   桂长林并不立刻回答。他看看屠维岳,又看看莫干丞,就摇着头叹一口气道:   “我是灰心了!从昨晚上到今朝,两条贱腿没有停过,但求太平无事,大家面 皮上都有光;哪里知道还有人到老板面前拆壁脚!现在屠先生叫我来商量,我不出 主意呢,人家要骂我白拿钱偷懒,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说我存私心,同谁过不 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为难么?”   房间里沉静了。屠维岳皱着眉头咬嘴唇。莫干丞满脸的慌张。坐在墙角的阿珍 却掩着嘴暗笑。她推了推旁边的王金贞,又斜过眼去瞟着屠维岳。她们全知道桂长 林为什么发牢骚。李麻子却耐不住了:   “屠先生,你吩咐下来,我们去办,不是就结了么?”   “不错呀!屠先生吩咐下来吧!不过,长林,你有主意说说也不要紧,大家来 商量。”   王金贞也接口说,眼却看着莫干丞。这老头儿也有点觉得了。屠维岳慢慢地点 着头,看了李麻子一眼,又转脸朝着桂长林。   “那么,我说几句良心话。老板亏本,工人也晓得。老板挂的牌子说得明明白 白,工钱打八折,为的丝价太小,将来还好商量。工人罢工,一半为钱,一半也为 了几个人;薛宝珠强横霸道,工人恨死了她,还有钱巧林,周二姐,也是大众眼里 的钉!明天要开工不难,这三个人总得躲开几天才好!”   桂长林一边慢吞吞地说,一边不转眼地看着莫干丞那惊愕的面孔,屠维岳也是 一眼一眼地往莫干丞脸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莫干丞了。莫干丞心慌,却也明 白了;他是中间人,犯不着吃隔壁账,就赶快附和道:   “好,好!只要明天能开工,能开工!”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知道这一番“过门”已经很够,再拖长也是多事,就要按 照预定计画来发命令。他陡然脸色一沉,举起左手来,在空中虚按一下,叫大家注 意,就严厉地说道:   “人家的闲话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们就公事公办! 阿珍,你和姚金凤碰过头么?什么罢工委员会里,除了姚金凤,还有些什么人?哪 几个和姚金凤要好?”   “管她们还有几个人呢!不过是何秀妹,张阿新那一伙!   跟金凤要好的有两个:徐阿姨,陆小宝。”   阿珍噘起了嘴唇,斜着眼睛说,永不忘记卖弄她的风骚。   屠维岳突然生气了。   “你办事太马虎!阿珍!罢工委员会是哪几个人,一定要打听明白!我派王金 贞帮你的忙。你们先叫姚金凤拉住了姓徐的和姓陆的。告诉她们得小心!何秀妹一 淘坏胚子是共产党,公安局要捉!明天不上工,吴老板要不客气了,有话上了工再 说。你们召齐了各管车,大家分头到草棚里挨家挨户告诉她们,不要上人家的当!”   “那可不行!这时候到草棚里去拉人,老实是去讨一顿打!”   王金贞和阿珍齐声叫了起来。   “怕什么!打就打!难道你们也要保镖的么?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 心保护!”   屠维岳很不耐烦地说,声色俱厉了,阿珍涨红了脸,还想分辩,可是王金贞在 旁边拉她的衣角,叫她不要响。屠维岳也不再理她们两个,转脸就向桂长林问道:   “到底她们那什么总同盟罢工,背后是哪些人在那里搅?”   “还不是共产党乘机会捣乱罢了!虹口,闸北,总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厂,现在 都罢下来了。她们有一个总机关,听说是做在什么旅馆里,――今晚上可以打听到。”   “今晚上太迟了!我们今天下午就要打听明白!可是,长林,眼前另外有要紧 的事派你去做。工人们仗着人多,胆子就大;要是我们邻近的几家厂不开工,我们 这里的工人也就不肯爽爽快快听我们的好话。长林,你要赶快去同那几家厂里说好, 明天大家一定开工。用武力强迫上工!请公安局多派几个警察,有人敢在厂门口 ‘拦’,就抓!”   “对,对!我们这里也这么办罢!屠先生,我早就想干干脆脆干她们一下!”   李麻子听得要动武,就赶快插嘴说,两只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 从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为什么屠维岳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对于屠维岳还有 “忠心”,他也要在背后说屠维岳的坏话了。现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 的意思,却仍旧很忠顺地望着屠维岳的脸色。   屠维岳看着李麻子的脸孔,微微一笑,像是抚慰,又像是赞许。同时他又半解 释半命令似的说:   “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头总要发一次利市!会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 ――还有,我们厂里不比别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动手,也许反倒弄僵了事 情!吴老板向来是宽厚的,我们也得顺着他的意思。长林,你明白了罢?让别人家 杀鸡,吓我们这里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办的四平八稳!”   “那就好了!――莫先生,请你马上挂出牌子去,开除钱巧林,周二姐,薛宝 珠!”   屠维岳突然转向莫干丞,态度非常严厉。   李麻子和王金贞她们也轻轻一怔。想不到刚才说的是“躲开几天”,现在变做 了干干脆脆的“开除”。然而她们看见屠维岳那坚决的眼光,就明白这件事无可挽 回;钱葆生他们一派,这次一定要倒霉!   莫干丞也出意外,看着屠维岳那冷气逼人的脸,作不得声。过一会儿,他迟疑 地摸着面颊骨说道:   “薛宝珠给她一点面子,请三先生调她到‘新’厂里去罢?”   “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这里仍得挂牌子开除!”   屠维岳冷冷地回答,掉过脸去对桂长林他们四个人瞥了一眼,就又厉声接着说 下去: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宝珠她们三个先在车间里哄动工人们来反对工钱 打八折!她们做不着吴老板的厂,专想利用工人报私仇,反对桂长林!可是她们平 常日子做人太坏,她们尽管想讨好工人,工人们还是恨死了她们三个!现在我们要 开除她们,一点私心也没有,就为的一则她们三个是捣乱分子,二则也要戳破几个 出气洞,工人们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准我辞职,一定要我干下去,我只好做 难人!要是靠大家帮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无事开工,我的辞职还是要请三先 生照准!”   莫干丞他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   “时间不早了。大家赶快拚命去干,五点钟再给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 件事派你!”   屠维岳威风凛凛地下了最后的命令,对李麻子做一个手势,就先走了。李麻子 朝阿珍她们扮鬼脸,笑了一笑,也就赶快跟了出去。   到了那管理部一带房屋的游廊的尽头,屠维岳就站住了。李麻子赶快抢前一步, 站在屠维岳对面,嘻开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齿。屠维岳的半个脸晒着太阳,亮晶 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却微现苍白。他侧着头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 麻子脸上,轻声儿问道:   “钉了半天的梢,还是没有线索么?”   “没有。跟她们两个来来往往的,全是厂里的人;我们也钉梢,可是她们走来 走去只在草棚那一带!”   “难道她们知道了有人钉梢么?”   “那个不会的!我那几个人都是老门槛,露不了风!”   “看见面生的人么?”   “没有。跟何秀妹,张阿新来往的,全是厂里人!”   屠维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后侧着头,闭了一只眼睛。他心里忖量起 来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迹。他自己是早已看准了何秀妹,张阿新两 个有“花头”。   他眼珠一转,又问道:   “昨晚上她们两个从姚金凤家里出来和什么人同路?”   “哦!昨晚上么?何秀妹同陆小宝一路回去,两个人一路吵。张阿新另外同两 个人一路走,不多几步,她们就分开了,走了三条路。”   “那两个是不是厂里人?叫什么?”   “是厂里人。也是姚金凤家里一同出来的。我没有看见她们。听我的伙计说, 一个是圆脸儿,不长不短,水汪汪的一对眼睛,皮肉黑一点儿。那一个是什么模样 儿就记不清;人是高一些。”   屠维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圆脸儿,水汪汪一对眼睛,黑皮肤,中等身材: 他知道这是谁。   “她们路上不说话么?”   “对你说过她们只走了不多几步,就分开了。她们出来的时候,三个人臂膊挽 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样子。”   李麻子也好像有点不耐烦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屠维 岳。   一个人影在那边墙角一晃。屠维岳眼快,立刻跑前几步看时,却是阿祥。这一 个新收用来的人,此番屠维岳还没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见屠维岳就站住了。屠维 岳皱一下眉头,就吩咐道:   “阿祥!全班管车都到草棚那边关照工人明天上工;老板出了布告,有话上了 工再讲。你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懒的,回来报告我!”   “要是闹了事,你不要客气;招呼一声就行了!草棚一带,我们有人!”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张大了嘴巴笑。屠维岳也笑了一笑,随即满脸严肃地对李 麻子说:   “我们也到草棚里去找一个人。你叫五六个人跟我们一道走!”   屠维岳现在看准了那黑里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头”,决定亲自去探险了。   他们一路上看见警察双岗,保卫团巡行,三三两两的丝厂女工在路旁吵闹。太 阳光好像把她们全身的油都晒到脸上来了,可是她们不怕,很兴奋地到处跑,到处 嚷。靠近草棚一带,那空气就更加紧张了。女工们就好像黄昏时候的蚊子,成堆起 哄。她们都在议论厂里开除了三个人。“工钱打八折就不讲了么?骗人呀!”―― 这样的叫声从乱烘烘里跳出来。   屠维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们走进了那草棚区域。可是他的脸色更加 苍白。他觉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条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壶!”“打倒夜壶呀!” 最初不很响,也不很多;后来却一点一点多起来了,也响起来了。屠维岳偷偷地看 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铁青着脸,咬紧了牙齿。   黑大衫或是黑拷绸短衫裤的“白相人”也是三三两两地在这草棚区域女工堆里 穿来穿去,像些黑壳的甲虫。他们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们故意撞进了嚷闹的女 工堆里,故意在女工们汗湿的绷得紧紧的胸口摸一把。这里,那里,他们和女工们 起了冲突了。一片声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静下去了。女工们竭力忍耐,避免和这 些人打架;而这些人呢,也没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屠维岳低着头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壶来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门边喊出了这一声来。接着就是一个小小的身体一跳。 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声,伸出粗黑的大手来, 抢前一步,就要抓那个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着身体躲过,就飞也似的跑 走了。屠维岳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许他再追;他们两个就一直闯进了朱桂英的家。 带来的五六个人守在竹门外左近一带。   等到屠维岳的眼睛习惯了那草棚里的昏黑光线时,他看见朱桂英站在面前,两 道闪闪的眼光直钉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圆脸上透着怒红,小嘴唇却变白。草棚里 没有别的人,只是他们三个;朱桂英,李麻子,屠维岳。是一种紧张的沉默。   草棚外却像潮水似的卷起了哄哄的人声,渐来渐响。   屠维岳勉强笑了笑说:   “桂英!有人报告你是共产党!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随你自己挑:一条是 告诉我,还有什么同党,那我们就升你做管车;还有一条是你不肯说,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晓得!”   “可是我倒晓得了!另外两个是何秀妹,张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就有点变了。屠维岳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着 说:   “另外还有谁,可要你说了!”   “我当真不晓得。到警察所,我也是这句话!”   朱桂英的脸色平静了些儿,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红光。屠维岳轻 轻冷笑一声,突然翻了脸,看着李麻子,厉声喝道:   “老李,搜一下!”   这时候草棚外的喧扰也已经扩大。一片叫骂声突然起来,又突然没有,突然变 成了人肉和竹木的击冲,拍剌!拍剌!咬紧了牙齿的嘶叫,裂人心肝的号呼,火一 样蓬蓬的脚步声。然后又是晴天霹雳似的胜利的呼噪,一彪人拥进了草棚,直扑屠 维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声的混斗!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维岳仗一条板凳开路,从人肉缝中跳出来了。可是第二彪人从草棚外冲进来, 又将他卷入重围。外边是震天动地的喊声。屠维岳和两个人扭打做一团。仓皇中他 看清了一个正是张阿新。忽然李麻子拖着一个人,就将那人当作武器,冲开一条路, 挣扎到屠维岳身边。于是包围着屠维岳的女工们就一齐转身去抢人。屠维岳乘这空 儿,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门,扑面他又撞着了十来个的一伙。但这一伙却不是狂怒的 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紧跟着这一伙人卷上来。大混乱又在草棚 前的狭路上开始!可是警笛的声音也在人声中尖厉地响了。女工们蓬乱的头发中间 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儿。   砰!砰砰!示威的枪声!   李麻子也逃出重围来了,一手拖住那个女工。他对屠维岳狞笑。   十多分钟以后,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带已经平静。泥地上有许多打断的竹片, 中间也有马桶刷子。竹门也打坏了,歪斜地挂在那里,像是受伤的翼膀。但在这草 棚区域东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场上,又是嚷嚷闹闹的一个人堆。女工们正在开大会。 警察人少,远远地站着监视。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个,散立在警察队的附近。   这是暴风一般骤然来的集会!这又是闪电一般飞快地就结束的集会!这是抓住 了工人斗争情绪最高点的一个集会!刚才“屠维岳捉人”那一事变,很快地影响到 女工们内部的斗争。   “屠夜壶顶坏!他开除了薛宝珠她们,骗我们去上工!薛宝珠她们是屠夜壶的 对头!他借刀杀人!他带了李麻子来捉我们!打倒屠夜壶!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 走狗!”   张阿新站在一个垃圾堆上舞着臂膊狂呼。人层里爆发了雷一样的应声:   “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们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凤!”   “工钱不照老样子,我们死也不上工!我们要屠夜壶滚蛋!要桂长林滚蛋!我 们要开除王金贞,李麻子,阿珍,姚金凤,我们要讨回何秀妹!我们要――”   张阿新的声音哑了,喊不成声,突然她身体一挫,捧着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 旁边就跳出一个人来,那是陈月娥;她的脸上有两条血痕,那是和屠维岳揪打的时 候抓伤了的,她用了更响的声音接着喊道:   “我们要改组罢工委员会!赶出姚金凤,徐阿姨,陆小宝!   想要明天上工的,统统赶出去!”   “统统赶出去呀!”   群众回答了震天动地的呼声。张阿新蹶然跳了起来,脸像猪肝,涨破了肺叶似 的又喊道:   “没有丝厂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命令,我们不上工!小姊妹!总罢委的代表要 对你们说一句话!”   突然那乌黑黑的人层变做了哑噤。“总罢委”的代表么?谁呀!谁呀!女工们 流汗的兴奋的红脸杂乱地旋动,互相用眼光探询,嘈杂的交谈声音也起来了。可是 那时候,一个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对眼睛好像会说话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 了,站在张阿新和陈月娥的中间,这女子是玛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个丝厂总罢工了!你们是顶勇敢的先锋!你们厂里的 工贼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们压迫你们是一致的!欺骗你们是一致的!你们要靠自 己的力量,才能得到胜利!打倒工贼!打倒走狗!组织你们自己的工会!没有总罢 委的命令,不上工!”   “没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压压的人层来了回声。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声”。玛金虽然努力“肃清” 那些“公式”和术语”,可是她那些话依然是“知识分子”的,不能直钻进女工们 的心。   “小姊妹们!大家齐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会!”   陈月娥又大声喊着,就和张阿新,玛金她们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们一边嚷着, 一边就纷纷散去。正在这时候,公安局的武装脚踏车队也来了,还有大队的警察。 但是女工们已经散了,只留下那一片空场。警察们就守住了这空场,防她们再来开 会。一个月来华界早宣布了戒严,开会是绝对禁止的。   姚金凤,阿珍她们早逃进厂里,一五一十报告了屠维岳。   两个人前前后后攒住了屠维岳,要他替她们“做主”。   屠维岳冷冷地皱着眉头,不作声。他在工人中间辛辛苦苦种的“根”,现在已 经完全失掉了作用,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来以为只要三分力量对付工人,现在才 知道须得十分!   “不识起倒的一批贱货,光景只有用拳头!叫你们认得屠夜壶!”   屠维岳咬着牙齿冷冷地自言自语着,就撇下了阿珍她们两个,到前边管理部去。 迎面来了慌慌张张的莫干丞,一把拉住了屠维岳,口吃地说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电话里动火,动火!到底明天,明天 开工,有没有把握?”   “有把握!”   屠维岳依然很坚决,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干丞怪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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