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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一日
昨天到“城里”走了一趟,觉得空气中若隐若现有股特别的味儿。这是什么东
西在腐烂的期间常常会发生的臭气,但又带着血腥的味儿;如果要找一个相当的名
称,我以为应该是“尸臭”二字。
如果说是我的错觉,我不承认。那么,也许是我的敏感罢。哼,一个饱经变故,
在牛鬼蛇神中间混了那么久的女子,她的感官自然是锐敏的;人家在玩什么把戏,
她说不上来,但是她能感到那空气,而且隐约的辨出“风”从哪里来,十之八九没
有错误。
大风暴之前,一定有闷热。各式各样的毒蚊,满身带着传染病菌的金头苍蝇,
张网在暗陬的蜘蛛,伏在屋角的壁虎:嗡嗡地满天飞舞,嗤嗤地爬行嘶叫,一齐出
动,世界是他们的!
但是使我暗暗地吃惊的,倒是我自己的冷漠的心境。好像我不是此世界的人,
一切都与我无关似的。近来我常常如此。这不是应该的罢?好,谁说是应该的呢,
然而,在这世上,剩给我的,还有什么?敢问!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我的眼光向着正义和光明;也有过一个时期,我走在善恶
的边缘,激起了内心的焦灼与苦闷,像这几天常常会面的N;也有人真心爱过我,
而且,也还有一个不愿想起但近来又时时闯进我心坎的小小的生命,――可是,这
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剩下来的我,还不是满带创伤的孑然一身!
近来我时时自问:我还有什么?没有。然而怪得很,一年多前被我忍心丢在×
×医院的小生命,便在这时悄悄爬上了我的心头。一种温暖的感觉,将我催眠了,
我忘其为我,悠然到了另一世界;我仿佛看见一只苹果脸,黑漆一般的一对眼睛,
像小麻雀似的半跳半扑,到了我膝前;我感到小手抚摸到我的胸前的轻柔的痒触,
――我的神经一震,但是,这幻象只一闪就没有了,我仍是我。
剩下给我的,还有什么?我怎能不淡漠?
因此我昨天嗅到了那异样的“尸臭”,我也仍然只有淡漠。
因此,当我在舜英那里冷眼看到了魔影憧憧,显然有什么事在策划,我什么兴
趣也感不到。甚至,当那位得意忘形的“前委员太太”拉我到她卧室里夸示他们的
“成功”在即,(自然她还是隐约的暗示,但已经够明显了,)我也只淡淡一笑道:
“可不是,我倒忘了。你那老三的病,出痧子,早该好全了罢?”
“谁知道呢!后来又没有来电报。”舜英依然那样兴高采烈。“光景是好全了。
这十几天工夫,忙大事还忙不过来,我也闹昏了……”
我只是抿着嘴笑。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不久就可以和了。功德圆满。
咱们都是下江人,……你自然也回去啦。”
“和,但愿就在明天,后天,下星期,下一个月。”我故意这么说。
可是她倒认真了,正容告诉我道:“那倒未必能够这么快……”
“哦,不能那么快?”我故意再挑一下。“不过,慢了怕有变化。岂不闻夜长
多梦么?近来我就怕一个字:拖。我私人的事情,都是一拖就变得不妙了。”
“不会的!”舜英好像有些可怜我还这样消息隔膜。“方针是已经确定了。大
人大马,好意思朝三暮四么?不过,也因为是大人大马,总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
防失人心,总还有几个过门。”
够了,我听得够了;任何变动,难道还能把我也变一下么?
我离开舜英家里,茫然不知怎么是好。人这一种动物,当真有点古怪:当他觉
得一身如寄,于世别无留恋的时候,原也飘然自适,但同时又不免空虚寂寞。我信
步走去,看见街上匆匆往来的人们,便觉得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为这目的而奔忙;
看见衣冠俨然官气熏人的角色,便在他的脸上认出了相同于刚才舜英所有的那种得
意的微笑,而别一方面,被这种微笑所威胁的人们呢,或怒或悲,也是各尽形相……
忽然想起:如果小昭尚在,不知他此时忙些什么?
还有,K和萍,以及他们的朋友,此时不知又在忙些什么?
突然我发见我是走到了回“家”去的车站上了,我又暗暗吃惊;为什么下意识
这样做,难道回去又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在等待我么?难道我的人生的目的就是找N
来谈谈解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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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对自己发生的反感,把我的腿往回拉了。同时我又想出一些小事情来,也
让自己“忙”一下。我离“城”时,只带了随身应用的物件,大部分的行李都寄在
那个痴肥的二房东太太那里,何不乘此没事,去看望看望她。我跳上了一辆人力车,
正待说地名,猛又想起那位二房东太太是“贪小”的,不便空手上门,须得买点什
么送给她。
于是我就先到我那老乡开的铺子去。
铺子里忙碌异常,一边是顾客,一边是木匠。老乡口衔香烟,挺胸凸肚,正在
“照料”。一瞧见我,就满脸堆起了笑容,但这笑不甚恭敬。
“今天进城来么?您这次高升,我还没庆贺呢,今晚上喝一杯水酒,怎样?也
不邀别人,只几个同乡。”
“谢谢,公事忙,还得赶回去呢!”我一面说,一面瞧那些木匠。“干么?您
又要从新装璜了罢?”
“不是,”他眯细着眼睛说。“打算添一个寄售部。”于是把眉头一紧,作出
没奈何的脸相道:“您瞧,有东西的人还往外卖呢,生意难做!”
我忽然心里一动,就问道:“旧货还能销么?”
“不一定。要看是什么东西。……”
我一面和老乡说话,一面买了些化妆品,心里却在盘算,寄存在二房东太太那
里的东西,有哪一些可以卖掉。
从前我所住的那间房已经租出去了。那位痴肥的太太一见我就告诉,说新来的
房客脾气不好,架子大,真呕气。
当我拿出东西来送给她时,那位新来的房客更倒楣了;二房东太太不顾气喘,
下死劲地骂他,――似乎骂他即所以回答我送的礼物。
我说我要看看寄存下的东西,她立刻赌咒似的说:“您放心,搁得好好的,老
鼠咬不到。”
“不是不放心,”我笑着给解释,“打算找一两样带去用。”
但是我何尝真想带去用,我不过估量一下,看有没有可以放到我那老乡的“寄
售部”去――当然我也不过先估量一下。
只拣了几本书,我打算走了,房东太太这才记起来,有给我的一封信。“您头
天搬走,第二天就来了,”她东摸摸西瞧瞧地找那封信。“我说搬走了,便问搬在
哪里?啊哟,小姐,您没说过,就是您说了,我也记不清。‘还有东西在这里呢,
总要来的……’我这么回报他。再隔一天,又来了,就留下一封信,说是要当面交
给您的。”
我听她说着,便猜想那是谁的信。可是她摸了半天,还是没有,却又说:“是
一个男的,年青青,相貌也好。哦,得了!”她蹒跚地走到我那些寄存的东西跟前,
找了一会儿,便转身说:“您那几本书呢?……呀,早就在您手里了么?信是夹在
一本书里的。”
果然在书里。我一看,前面没有称呼,后面也没有署名,很像是抄一段书。我
读第二遍时,就明白了,这是K给我的信!
我撕下一条纸来,写了个地名,沉吟一会儿,再随便写上个街名和人名,然后
交给房东太太道:“要是那人再来,您给他。谢谢您费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大风暴来了,蚂蚁也有预感,蚂蚁从低洼的地方搬到高
处去了。什么都在忙,可是我――
一月十三日
这两天,我费了很大的精神,打算在那些经过我检阅的许多信中,发见这么一
封是跟我前天在二房东太太那里所得的,同出于一人。为什么我发生了这样的念头,
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为了弄点事来忙一下。但我的确花了工夫先把那笔迹认熟。
我相信这确是K的信。我有理由断定是他的信。
我甚至还盼望明天或后天,在信堆中我会发见一封信,那上面所写的街名和人
名任谁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因而这也就是给我的信。
昨晚上N来玩,她有意无意地在我案头拾起一本书来随便翻着。恰巧这本书里
就夹着那所谓给我的“信”。我当时真有点窘,又不好拦住她。其实给她看见了也
不妨,反正没有名字,不像一封信。果然被她翻到了,她瞥了一眼,就翻过去,可
又回转来,说道:“这不是信罢,可不可以看呢?――
哦,是一篇作品,一定是你的大作了,……”
“你不能看!”我乘势就想抢过来。然而N是顽皮惯了的,她早已一跳就跳在
桌子的那一边,高擎起那张纸,先赞声“一笔好字”,就念下去道:
她当然想得起,这是什么人。有一天,在花溪,他曾经托她打听一个人的
行踪。后来她自己也就碰到了这一个人。有过一点误会,他现在诚恳谢罪,都是他
太多心。然而不应该原谅他么?他是处境太复杂了,不能不谨慎。至于那位女朋友
呢,也真心地向她谢罪。
N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想说话,却又不说,再念下去:
他们接受她的忠告,已经检验过身体。潜伏的病菌也给发见了。一个时期
的休息成为必要。她可以放心;倒是她自己的康健,他们甚为关心。当然也知道,
这位可敬可爱的姊姊,又勇敢,又聪明,又是那么细心,必然能够招呼自己,但是
他们每一念及她的境遇,总是愤慨和忧虑交并。
这当儿,我已走到N跟前,从N手里拿过那张纸来,勉强笑着说:“看够了罢。
既然看了,就得发表意见,批评批评。”N好像没有听得,只不作声。过一会儿,
忽然问道:“喂,可敬可爱的姊姊,你写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是我写的么?”我淡淡一笑说。
“刚才已经承认了,还赖呢!”
“我几时承认了来,你倒想一想。”
N低头寻思一会儿,忽然笑着说:“还没看完呢。”就伸手来抢。我本待不给,
但又怕把纸抢破了,便铺开在桌上,伸手拦住她道:“不准动,念给你听:‘生活
不像我们意想那样好,也不那么坏。只有自己去创造环境。被一位光荣的战士所永
久挚爱的人儿,是一个女中英雄。她一定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有无数友谊的手向她
招引。请接受我们的诚恳的敬礼罢,我们的战士的爱人!’完了。哎,生活的味儿,
我也尝够了,可是……喂,N,你有没有碰到过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呢?”N不了解地反问。
“比方说,像这张纸上所说的那个女人。”
“我说不上来,而且没头没脑的。”N沉吟了一下,忽然跳过来拍我的肩膀道:
“你别捣鬼了!那个,太像一封信,口气是对一个人说的,――哦,你把那些代名
词一换,宛然是一封信哪。”
我苦笑了一下,不理N,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抽斗里,这才慢慢说道:“随
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罢。我只知道一点:
是有这么一个人。”
于是把话题岔开,一会儿,N也就走了。
我没有见过K的笔迹,然而我敢断定这是他的信。
这一封信,给了我温暖。我觉得还有什么剩下的东西是属于我的,我还不是孑
然一身。但是我又怎样创造新的生活呢?等了两天,还没看到笔迹相同的信。……
一月十五日
纷纷传言,一桩严重的变故,发生在皖南。四五天前在“城里”嗅到的气味,
现在也弥漫在此间。
本区的负责人们加倍“忙”了起来:他们散布在各处,耸起了耳朵,睁圆了眼
睛,伸长着鼻子,猎犬似的。但凡有三五个青年在一处说说笑笑,嗅着踪迹的他们
也就来了。我也被唤去指授了新的“机宜”。妈的,那种样的细密猜测,疑神疑鬼,
简直是神经衰弱的病态。
除了一握的食禄者,其他的人们都被认为不可靠了,竟这样的没有自信!剩下
来被依为长城的,只有二个:财神与屠伯。
然而人们心里的是非,虽不能出之于口,还是形之于色;从人们的脸色和眼光,
便知道他们心里雪亮: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军纪问题,……
我想起了五天前舜英对我说的话:“方针是已经确定了。”
哦――毕竟舜英他们是个中人,是一条线上的,参预密勿,得风气之先,近水
楼台。可惜我那天没精打采的不甚理会得。
最可笑的,是F这家伙了。他竟也满脸忠心的样子,而且摆出“指教”的口吻,
对我演说了一半天。实在听得厌烦了,我就顶他一下道:“多谢你指点。我这笨人,
国家大事机微奥妙之处,当真搅不明白。你不说,我倒还像懂一点,你一说,我越
弄越糊涂了,幸而我现在是对付白纸上的黑字,机械工作。不然,准定又要闹错误,
受处分。我这人就是这样没出息,不求上进;眼前的顾得了,不出岔儿,也就心满
意足了。”
不料F这蠢东西连这点弦外之音也听不出来,倒摆出可怜我的嘴脸,郑重说道:
“可是,你虽然对付的是白纸上的黑字,这些政治上的大问题,你也必须了解;譬
如……”
我突然格格一笑,打断了F的“演说”。F朝我看了一眼,迟疑地问道:“怎么
了?”我摇了摇头,不答。可是看见他干咳了一声,又打算继续他的雄辩时,我赶
快说道:“省得你疑心,只好告诉你;这两天闹肚子,老是要放屁,这当儿竟觉得
非上毛房不可了。”
说完了我又格格地笑。F没奈何地站起身来走了……
傍晚,应N之约,到了一个经济餐室;据说这是几位教师和职员的“得意之作”,
经济未必,稳便却是“第一”。当我看了看那颇为隐蔽的座儿,便笑着对N道:
“好个谈情说爱的地方,只可惜我们这一对是假的!”N也笑了,但神色抑悒,像
有什么心事。
刚端上两个菜,忽然听得两个粗爆的声音由外而来,终于在隔座停住,接着就
是大模大样的吆喝;筷子敲着碟子,叮叮响成一片。
N夹了一筷菜也忘记了往嘴里送,脸色有点慌张。
我从那竹壁的缝里瞧了一下,看不清这两个的嘴脸。N却对我摇手,在我耳边
低声说道:“不用瞧,听口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猜想N是怕惹事罢了,于是我也埋头吃饭不说话。
隔座的声音却和我们这里成了反比例。最初是争先抢后嘈杂的叫嚣,似乎各人
只说自己的话。渐渐话头凑在一处了,中心题目好像是个女人。本地口音的一位,
拨火棒似的在讥讽他的同伴。
“迟早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老雄猫的嗓子,外省的口音。“我对于这种事,
就喜欢慢慢儿逗着玩。女人也见得多了,哪一次我不是等她乖乖的自己送上来?你
瞧着罢,敢打一个赌么?”
“别吹了!你,哈哈,你倒像是唐僧到了女儿国!莫非她眼里看出来,就只有
你一个是男的?不用说你还放着一个敌手在那里,――这个九头鸟却是闪电战的专
家,跟你作风不同。”
“管他是九头鸟,九尾龟我也不怕;瞧着罢,只问你,打不打赌?”
“哦――妈的!怎么菜来的那样慢!”砰的一声,大概是拳头捶在桌子上了。
那竹壁也簌簌发抖起来。
我看见N面容惨白,眉尖深蹙,眼里却燃烧着忿火。她把筷子插在碗里,忘记
了吃饭。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正待挽住了她的,隔座那个本地口音又响了起来:
“唷,唷,打赌便打赌;可是先得说明白:赌什么?迟早会到手,这是一句话;
迟早到了手的,不过是残羹冷饭,这又是一句话。你要赌的是哪一句?来!干了这
杯酒,再说!”
“妈的,你这贪嘴,看惹起老子的火来!”
“哈哈,你在这里对我发火,人家在那里早已打得火热!你别再吹了,阿Q,
你安份些罢,守在一边,等九头鸟吃够了你去舐碗边!”
“该死的,你才是阿Q,才是……”老雄猫的嗓子有点嘶哑了。
但是对方却冷冷地朗声笑道:“你不信,赶快到俱乐部去,也许还赶得上舐一
舐碗边。不过,恐怕头几次的,还没有你的份呢!”
我觉得有个东西在眼前一晃,忙抬起头来,却见N已经站在我跟前。她扶着我
的肩,把脸靠近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走罢!”
这当儿,砰的一声,连这边的碗筷都跳动了,老雄猫的嗓子大嚷道:“这小子,
这小子!你赌什么?我马上抓了她来,当面做给你看!”
N全身一震,就落在我的座位里了。我瞧瞧前面,又瞧瞧后面。
“哈哈,别急!喂,伙计,伙计;他妈的,菜来得那么慢!他妈的!”似乎把
什么碗碟扔了,两个人都一齐嚷骂。掌柜的陪小心的声音也出现了。
我拉着N说道:“走罢,你在这边,脸靠着我的肩。”
急急忙忙到了我寓所,N这才松回一口气,像把什么脏的东西从口里吐掉,
“呸”了一声道:“简直不是人,是畜生!
比畜生还不如!”
“可惜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尊容,”我冷静地说,“见了记着,日后也好预防。
他们从街左来,我一定掩面往街右去。比疯狗还可怕呢!”
N不作声,定睛望住她的脚尖,似有所思。
“那家伙是一个什么路数?”我低声问她。
“呃,哪一个?”仍旧低头看着脚尖,“哦――是那外省口音的么?也不明白
他的来历。也不知他从前究竟是什么学校的学生。不过现在可阔得很啦,不说别的,
单是什么奖学金,他一个人就占了三份。……”
“可是他干么敢这样凶横?难道是狗肚子里黄汤灌多了的缘故?”
“绝对不是,这是他的作风。他仗着他是……”N顿住了,瞥了我一眼,就转
口。“这些内部的事,一言难尽。你不知道倒好些。”
但是我已一目了然。曾经混了那多年,见识过G和小蓉和陈胖这一流货的我,
在饭馆的时候只听那口气,就猜到个大概了。N不肯直说,却也难怪。她还没明白
我是何等样的人。
当下我打定主意要和她深谈。我握住她的手,凝眸看着她的脸说道:“论年龄,
我也比你大几岁,不客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子。我们是一见如故,可是,你猜一猜,
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是怎样一路人?”
N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在这里邮局办事的,可不知道你是……”
我赶快接口道:“可不知道我是怎样一路人罢?先不说我自己。妹子,我倒明
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要照人家的计划去行事,今天是风,明天也许又变了雨,
你浑身是耳朵,是眼睛,人家悄悄谈心,你得听,人家……”我还没说完,N的脸
早已红了,她生气似的叫道:“可是我还是我,还没……”
她又突然住口,吃惊地望住了我的面孔。
“还没丧失了灵魂罢,”我笑了笑,“那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你
对于刚才饭店里那一个风浪,就无法对付。”
N叹了口气,不言语,只把眼光紧紧地盯住我。
“可是,妹子,你不用吃惊,我也就是你。现在你走的这条路,三四年前我就
走了,而且还在走着。但是,如果我也说‘我还是我’,那恐怕只有,妹子,刚才
也说过这话的你,能够相信我。”
N还是不言语,低了头,却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比你早了几年,所以我所
经验的痛苦,也比你多的多。
我曾经也使自己变坏,变得跟他们一样坏,以毒攻毒!”
“哎,怪不得你和别人有点不同。”N慢声说,突然兴奋起来。“可是我不能,
――我怎么能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正大光明的去对付!”
“不过,像刚才那家伙的疯干,倒还不怕;最怕的是阴险。而且转你的念头的,
不止一个。妹子,那个所谓九头鸟,又是怎样一个家伙?”
“他是训育方面一个职员。就是他说的,刚才饭店里那家伙之所以得有今日,
无非靠了拍马和卖友,还加上一项,充打手。”
“哦――这也不见得出奇,”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他们的宝贵履历,全是这
一套。我当作怎样了不起呢,原来不过如此!”
“但是你不要小看他!”N的口气又严重起来了。“人家当他‘青年干部’呢!
有好几个人吃了他的亏,都只好眼泪往肚子里吞,――我亲眼看见的。”
这时候,听得有喝醉了的人在街上走过,大声嚷叫笑骂。我们会意地互相看了
一看,心头感到异常沉重。一会儿,N自言自语地诉说道:“干么我会落在这样一
个地方?是我自己不好么?――也许,谁叫我发痴,巴巴地要念什么书,升什么学?
当第一次用甘言诱骗,用鬼脸恐吓,非要我进这圈子不可的时候,干么我不见机而
作?……”突然她跳起来,抱住了我,怒声说:“可是,自从家乡沦陷以后,我就
没有家了!现在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像一个伥鬼,已经跑不掉了!”
我按住她的肩头,柔声安慰道:“也不尽然。现在你有了一个朋友了!”
一月十九日
有一封“无处投递的信”居然被我捡得了。笔迹是陌生的,但收信人的姓名,
住址,我比邮差还“熟悉”。有一点小小的疑窦:记得我留给二房东太太那字条上
写的是“魏民”,可是这里变为“韦敏”;到底是我记错了呢,还是“发信人”误
记?再者,“笔迹”也不对。而且也不是萍的笔迹。她的,我认识。
不过这就是我盼望了好几天的“无处投递的信”,理合无疑了。
内容比先前留在二房东那里的条子更加“艺术化”了,令人“神旺”。
我正在研究推敲,忽然N闯了进来,一脸的紧张,鼻尖上有汗。她扶着我的肩
膀,一面喘息,一面瞧着我手里那张纸,唧唧哝哝念了两句,就嘲笑道:“你倒实
在悠闲,飘飘然;外边闹得怎样了,你全不管!――噢,这一段文字,好像在一本
什么书上看见过,你从哪里抄来的?”
“外边闹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将那张纸撩开。“是不是那个外省口音的又
在追踪你,不甘心舐碗边?”
“啐!你这人不老实!”N懒懒地走开。“……哎,恐怕要出乱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你又老不说……”
“有人说,历史要重复演一次;有人说不会,为的是大敌当前。你看是怎的?”
N还是那一路的口吻。“堂堂公布说没有什么不了的事,我就不信;向例是表里不
符,说的和做的,完全反比例!”
“哦,这个么!”我明白了N所谓“乱子”是什么了。
N走到床前坐下,将手里的一卷绿色报纸,随手向我枕边一丢,凝眸锁眉,脸
朝着空中,似乎在斟酌,怎样把满脑子的乱糟糟的说话拣要紧的先说。可是,刚说
得“今天”二字,有人在叩门了,N惊愕四顾;我正待起身,门已经开了,进来的
是F。
“正想去找你呢,你可来了。”我笑着迎他,请他坐在窗前。
F好像没有听得,却对N笑了笑,似乎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呀”,又转脸瞥了我
一眼,这才恍然似的答道:“找我去?
有事么?”
“自然有呀!”我抿嘴笑着说,却瞥见N坐在那里神色不安。“一句话,要你
请客。――哦,让我来给你们介绍。”“谢谢,可是我们本来认识,”N轻盈地站
了起来。“我还有点事,对不起。”说着,她瞥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F目送着N出去,又从窗口往下看。这当儿,我一眼瞥见N带来的那一卷绿色报
纸遗忘在我枕边了,我踅到床前,顺手拿一件绒绳衣将它盖住,转身来唤着F笑道:
“喂,你和她,看来是好朋友了,那一定得请我吃饭……”
F回过头来,不答我的话,却问道:“你们几时认识的?”“日子不多。”我随
口回答,却又佯嗔反诘道:“好像我没有理由和她认识起来的,可不是么?”
“哪里,哪里。”F有点窘了,陪着笑,然后他把脸一板,低声慢慢地说:“时
局很严重,想来你是知道的罢?我接到命令,加紧防范。”
我看着他那种神气就要作呕,便冷冷地讥讽他道:“哦,那么,怎样办呢?一
切听候您指示。会不会发生暴动?”
不料他竟答道:“难说。不过这里是不怕的,早就有了布置。”
“哦,可不是!我相信政府的力量是充足的,就像报上所宣布。”我忍不住笑
了笑,赶快又摆出庄严的脸色来,加一句道:“何况还有诸公――忠贞勇敢的干部!”
“然而形势还是严重。”F眼望着空中,手在下巴上摸来摸去,竭力摹仿一些有
地位的人物的功架。“军委会的命令,那奸报竟敢不登,而且胆敢违抗法令,擅自
刊载了不法文字,――四句诗!”
“哦!想来给予停刊处分了?”我故意问,瞥一下我那床上的枕头。
“倒也没有。只是城里的同志们忙透了,整整一天,满街兜拿,――抢的抢,
抓的抓,撕的撕!然而,七星岗一个公共汽车站头的电线杆上,竟有人贴一张纸,
征求这天的,肯给十元法币……”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这买卖倒不差!可惜我……”但立刻觉得不应该
这样忘形,就皱了眉头转口道:“我不相信真有那样的人!”
“谁说没有!”F依然那样满面严重的表情。“一个小鬼不知怎样藏了十多份,
从一元一份卖起,直到八元的最高价,只剩最后一份了,这才被我们的人发见。可
是,哼,这小鬼真也够顽强,当街不服,大叫大嚷,说是抢了他的‘一件短衫’了,
吸引一大堆人来看热闹。那小鬼揪住了我们那个人不放。他说,有人肯给十一元,
可不是一身短衫的代价?看热闹的百几十人都帮他。弄得我们那个人毫无办法,只
好悄悄地溜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那时我说什么好呢,笑固不佳,而不笑也困难。
显然我的笑使得F感到困惑。他接连看了我几眼,忽然问道:“可是,你和她是
怎样认识起来的?”
“谁呀?”我摸不着头绪,但随即想到了。“哦,你是说N么?”
F异样地笑着点头。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注意我和N的关系,就不肯说老实话:“同在一个地方,自
然免不了会认识。你又是怎样开头认识她的呢,――何况我们又全是女的。我也正
打算问你:N这人你以为怎样?”
“没有什么。”他沉吟了一下。“我的印象倒不坏。她刚加入团,恐怕不到四
个月,还是我‘说服’她的。这些青年的女孩子,往往无理由的固执,甚至还有点
无谓的疑惧,都是思想不纯正之故。但是近来有人批评她表现得不怎样好,情形相
当复杂……”
“怎样批评她?谁批评她?”我着急地问,无意中流露了我的关切。F似乎也觉
得了,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自悔孟浪,赶快转口道:“所以我刚才问你此人
怎样呀,我也看出她有点那个。”
“也不过是最近几天的事。我并没亲自听得,但据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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