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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三日   我们都奉到命令:“工作”加紧。我们内部的情形,就好比是粪坑里忽然多了 几条蛔虫,弄得那些“金头苍蝇”终天嗡嗡的,没头没脑乱撞。谁也不明白那几条 “蛔虫”心里存的是什么谱,甚至连它们的嘴脸也还不大摸得清。不过,从“金头 苍蝇”们的交头接耳中,知道这批宝贝就是人家称之为“叛徒”的家伙……出卖人 头,……将来还不是兔尽狗烹,可不是我早就见过?同事中间口齿刻薄的,背后就 管它们叫“叛徒”……   有一种骇人听闻的阴谋,正在策动,……这结果会影响到……   而我们的奉命“加紧工作”,就是为了要使后方和前线配合起来,……真他妈 的,怪不得陈胖那天听我讲到舜英的行动可疑,就叫我“莫管闲事”!而且怪不得 每逢提到她丈夫何所事事,舜英总是吞吞吐吐。   风闻最近这几天,各处都在大规模“检举”,光是×市,一下就是两百多!昨 天听说我们这里也“请来”了几位,“优待”在……   雾季算是开始了罢?昨天我在某街一数,新开张的,赶紧装修正待开张的,房 屋尚未完工但已经贴出大张布告,说某日准可开张的商店,单这条街上,就有十余 家之多!嗨,市面繁荣,天下太平!   一位带点远亲的同乡,花了二三千法币挖得一个铺面,又花了千把法币装修, 开间之狭,见所未见,可倒还深,就像个竹筒,房租每月得七八百。前天偶然走过, 进去瞧了瞧,嘿,就好像一竹筒的蜜蜂!我买了几样小东西,一算,五六十块,谁 知道那位同乡老板却看见我了,便不肯收钱,满口谦恭道:   “一点小意思,您合用就尽管拿去用!”   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到底是同乡而且带着点儿亲,但一想,他的钱也 来得容易,干么要我替他省?   那天在街上又碰到舜英,打扮得真漂亮。   她近来的神气跟刚到找我的时候,大不同了,一定是工作顺利……   哈哈,我把这几天里冷眼看到的,无心听到的,合起来一想,忍不住就狞笑。 看见人家现出原形来,我就乐,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雾季开始了,敌机不会来了,但是血腥气倒又在“太平景象”下一点一点浓重 起来。也许是忙于“大事”罢,我个人的事倒被他们暂时忘怀了,“十天期限”已 过,我托陈胖代请宽限,居然照准。   十一月四日   早上十时,刚到了轮渡码头,就听得放警报。我一看,满天愁云,就料到敌机 不会来市空,――据他们说,就是天气好也不会来的。   但是我不能断定K的想法是否跟我一样。也许不呢,那我要不要过江?   我在乱哄哄的人堆里找他。没有。   在迟疑不决的心情中,上了趸船,前前后后挤了一通,也不见他的影踪!   可是倒又拉了紧急警报了。怎么办?回去呢,过江?   也许他倒先过江去了呢?反正我好久不洗温泉浴了,要是他不来,我就逛半天 也好;不过今天这警报真真不巧。   果然K上了这警报的当。直到午后三时我正待回去,他却到了;他目不旁瞬, 下了车,就直奔弓桥。我远远地跟住他,忍不住暗笑。到了桥上,他站住了,装出 悠闲的态度,东张西望,却始终没有看见我。后来他朝桥头那点心铺看了一会,似 乎打算进去坐守,但终于沿着那小小石路,到所谓“公园”去了。……当我悄悄掩 到他背后,伸手轻轻按上他肩头的时候,他那突然一扭身转脸向我的神气,倒把我 吓了一跳。   虽然已经看明白是我,他那脸上的筋肉仍旧不曾松弛。   我那只手顺势从他的肩头往下溜,直到我的和他的两手相合,我轻轻挽住了他 的。我不说话,只抿着嘴笑。 mpanel(1);   我们是在一所房子的旁边,一丛竹子隔开了我们和那房子,前面一片草地,有 几个孩子在那里玩耍。地点倒很幽静,――但可惜太幽静了一点,容易惹人注目。   “你几时来的?”K微笑着,“警报误人,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故意不回答,又抿嘴笑了一笑。   K的眼光落在我和他相挽的手上,凝神瞧着我手腕上的表,自言自语道:“哦, 已经三点多了。一忽儿天就要黑下来了。”   我忍不住格勒一笑。他抬眼惘然望住我,那神气就像一个小孩子受了大人的没 头没脑的一喝。“天黑下来怕什么?”我轻声地问,同时我那挽住他的手略为用劲 地握了一下,“难道不好在这里过夜么?”   我看见他脸上的肉跳了一跳。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就别转脸去,望着草地上 那群孩子说:“看他们无忧无虑,多幸福。”   “咱们也玩儿去罢。”我一面说,一面就放开了他的手,走向草地那边去。   到了弓桥边,我回头对K笑了笑,就跳上一条渡船。   他坐在我对面,眼睛定定的,似乎有什么心事。   云罅间透出来的阳光,斜斜地落在岸旁那崖壁上,把一些常青的灌木烘成闪闪 的金碧色;渡船顺流而下,桨声轻缓,仿佛要催人入睡。我们都不说话,可是有意 无意地我们的眼光时常碰在一处,这眼光似乎都表示了这样的意思:啊,怎么你不 开口呢?这样默然相对,怪不好意思的!   我故意逗他,只抿着嘴笑,却不开口。   终于他憋输了,迟疑地问道:“你有事没有?”   “呵,”我笑了笑,“没有。”   “可是那天你约我的时候,好像说过有什么事要和我谈谈呢。”   “哦,这个么?”我故意吃惊似的说,“要有,就有,要没有,就没有。反正 是随你的欢喜,――你爱有呢,爱没有?”   他看住我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似乎我的每个字他都在掂斤两;末了,他微微 一笑就嘬起嘴唇,轻轻吹一支歌曲。他这一微笑,使我有点怅惘,我猜不准他把我 那几句话下个怎样的解释,我还得再逗他一下。   可是口哨声在不该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他把头凑近我这边,轻声然而很认真 地说:“有一点事情,请你帮忙,可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微笑点头,等候他再说下去。这时候,渡船正到了一块突出的岩壁的左近, 而前面一箭之远,却有另一渡船,满载着七八个人,嘈杂地有说有笑。他突然指那 岩壁说,“这下边停一会儿,好不好?”可又不等我回答,就吩咐船家把船靠到岩 壁之下,岩下倒挂的常春藤拂到我们脸上。我移坐在他身旁,也轻声说:“什么事 呢?倒不是我肯不肯的问题。”   “有一个朋友,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想请你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真不料是这么一件事,我倒怔住了。而且,他居然把这样的事来托我,这算什 么?但是也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诚恳和坦白。我不自觉地又点头微笑。他顿了一顿, 这才又说到:“此人是H省的口音,年纪有二十七八,身材中等,方脸,眼睛不大 不小……”   “可是他姓什么,叫什么?”   “姓张,”K的眼光总没离开过我的面孔,“不过我也并不认识他。”   “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故意打趣他道,“想来是通通信就做了朋友的 罢?”   “倒也不是。另外一个朋友和他很熟。我是受人转托。是这么间接又间接的, 所以――”   这分明是鬼话了,我不由的笑了笑。K的话头也立刻缩住,神色有点不安。我 看定了他的脸,很想对他说:“你又何必这样吞吞吐吐?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对你的 一番意思?”我感到空虚。但一转念,我也就对他谅解。他有他的理由不能太莽撞。 我轻轻叹了口气,挨近他的身子笑着说:   “怎么你就想到要我帮忙?怎么你就想到我――对于这样的事,能够帮你的忙? 要是我不帮,你又怎样?”   K也笑了,却不开口,只把眼光罩住我,又轻轻伸手,盖在我的手背上。这一 切,比说话都有力量,而且,比说话尤其巧妙。   我抿着嘴对他笑。可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问道:“你那朋友――就是认 识那个人的,大概就是上次你说曾经共过患难,最知己的那一位罢?”   “不是!”口气是很爽利,毫无问题的。   但是他的眼神有点不大对,这可瞒不了我。大概他自己也觉得了,赶快又接口 道:“那是一个女的。”   不论他这话是真是假,他这一申说却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他说是一个男的,那 也许我的反应会不同些。那时我的脸色一定有点变了,所以他又说:“这女的,就 是那男的爱人。   我是在一个朋友那里见过这女的一两次。”   我觉得好笑,皱了眉头。这时我当真有点生气了。难道我竟是坏透了顶的,只 配给人利用,却值不得告诉半句真话?我自己知道我还不是这样的贱骨头,谁是真 心,谁是假意,我还懂得一点呢!我越想越气,却冷冷地说道:“K,不跟你多说 废话,这一件事,我没法帮忙你!”   这意外的变局,可就将他怔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直望住我。   要是他也跟我呕气,那倒也罢了,但这么一副嘴脸却叫人难受。我苦笑了一下, 抓住他的手,转换了口气说道:“你想,这样没头没脑的,叫我怎样打听去?连人 是几时弄走的,你还没告诉我呢!”   就同没有听到一样,K的脸部表情没有变动;然而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冷光 逼人,使我感到局促。忽而这眼光收敛了,K很自然地说道:“事情发生在大前天 晚上。那位朋友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写信,听得有人叩门,那门本来就不曾上闩。他 刚问得一声‘谁呀?’就有三个人推开门进来了,一人在前,二人在后。第一个进 来的只问了句‘你是不是姓张’,后面的两个就露出手枪指定了张,喝道,‘不许 动!’他们先搜查张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第一个进来的,又在房内各处搜查。房 内只有一床,一板桌,两个凳子;一口竹箱里有几件破衣服。桌上的几本书都是市 上公开发卖的。他们拿起那封写了一半的信,看了一会儿,又撩下。末后,把书和 信统统拿了,带手枪的两个就喝道‘走’!这时候,张这才问道,‘你们搜查,逮 捕,有公事没有?’回答是‘不用多废话’!张又问:‘罪状是什么?’第一个进 来的那个就咆哮道:‘你怕没有罪状么?乖乖儿走罢!’他们三个就把张带走。从 此不知下落。”   K说话时候的神色,始终是那么冷静,那么坦白。我没有理由再跟他呕气,然 而也不能就此饶他。当下我就似嗔非嗔地说道:“啊哟,刚才还说是间接又间接呢, 可是逼急了你说起来,就同你当场目睹一样!”说完,我又抿着嘴笑。“哎,你真 是――太那个!”K忽然脸红了,“事情发生的时候,还有一个女的在场。我是从 她那里听来的。”“嘻嘻,又是一个女的!”我只不住笑出声来了。同时,我把那 只被我抓住的手重重一握,却又猛然洒开,低声问道:“K,你――这样,支支吾 吾的,却又何苦;你叫人家办事,却又不尊重人家的……”   我咽住了话尾,把脸别开;可是我觉得我两只手都被K抓住了,K的手是热辣 辣的。我再回过脸来,恰好看见K两眼发光,声音带着激情对我说:“谁要是哄你, 就不得好死。原来只有一个女的。当场目睹的,就是那位朋友的爱人。”   “可是她没有事么?”我知道我脸上的神色一定还没有恢复常态。   “没有。她那时要求同去,他们不答应。他们还冷笑讥讽道,‘不用性急,你 的机会在后头!’她跟在他们后边,走过了半条街,到得十字路口,看见另外有三 四个人,在那里守候。好像都是带了手枪的。两边合在一起,他们就雇人力车。内 中一人举枪拟着那朋友的爱人,厉声喝道,‘滚开,妈的,’她只好退后。人力车 转入横街。过一会儿,她偷偷地再跟上去看时,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不出一声,只是静听。我感觉得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   倒挂的常春藤枝在微风中轻轻招拂。桨声响处,有一条渡船缓缓驶过。我折了 一段绿条,无意识地拗弄了一会儿,就投在水中。   “走罢,往堤坎去!”我招呼那打瞌睡的船家。   我和K还是并肩坐着,很自然的靠得相当紧。K的眼光似乎常在我身上溜转, 可是当我注意搜索那眼光的动向时,却又觉得不然了。他的眼睛像两个深黑的小洞, 深不见底,但洞口有柔和可爱的清波。   K谈起他童年时代的一些故事。   干么他要提那些陈年旧话?我好几次设法引开去,我喜欢谈“现在”。而且我 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我微微感到烦躁。   “你那知心的朋友,现在有了消息了罢?”在极短的沉默时间,我蓦地这样问 了一句。   K好像一时想不起来我问的是谁,他狐疑地看了我几眼,然后恍然一笑,但又 立刻堆上满脸的浓霜,长吁一声道:“你问的是他么?现在,当真应了那一句话, 近在咫只,远在天涯了!”   “嗳,你自己听听,你的口气就像个失恋的人儿似的。”   K只是苦笑,不理会我的揶揄。   “可是我倒已经知道他是谁,而且,在哪里。”我开始设法用话哄他开口。然 而他摇了摇头,只回答了三个字:“不见得。”   “当真不骗你。前几天遇到一个旧同学,随便谈谈,就谈到了你那知心的朋友,……”   K的眉毛突然一耸,眼睛也睁大了;但随即笑了笑,在我手掌上轻轻拍一下道: “全部是鬼话!他就没有女朋友,除了那个――”   “那个从前的爱人,是不是?”我紧跟着逼进去。“然而你要知道,我那旧同 学就是他从前的爱人的同学呢!”   “哦,那个,――那我自然不会知道的。”   “所以,关心他的,也就不止你一个;你有什么消息,也该告诉别人……”   “没有,”K摇头说。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当真没有。”   沉默了一些工夫,我又转换话头:“K,报馆里的工作是几点钟开始的?有没 有时间去看一场电影呢?”   “时间是冲突的,不过要去看,也未始不可以。”   “我有一个同乡,定了你们的报。他又不看,可是提到报纸,他总翘起一个大 拇指说,到底是财神爷办的报,不错。”   “他又不看,怎么知道好歹呢?”K淡淡一笑。“可不是,妙就妙在这里!” 我抿着嘴笑了。“不过他所中意的,是你们的纸张;他定了你们的报,专门拿来包 东西,哈嗨!”   K也出声笑了。“骂得痛快!”他一边笑,一边说,“可见我们的工作,不值 一个屁!说来是够伤心的。”   “啊哟,怎么倒又惹起你的牢骚来了?”我表示抱歉。“今日之下办报的困难, 我也晓得一点。忌讳真是太多了。谁也怪不了你们呵。”   这时候,渡船已经到了埠头,K站了起来,朝我看了一眼。   我笑了笑说道:“当然回去!”   后来,K又几次提到那桩“无头公案”,一定要我代为打听。   “看你那么着急!”我取笑他道,“倒好像是你的爱人?”   K急忙分辩:“受人之托,不得不热心。”   “啐!谁说你不是受人之托?”我真想打他一下,“可是我呢?”   K楞然有顷,这才慌忙地认真说道:“你也是受人之托,所以也不得不热心。 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出点力,我当然也热心。”   “当真么?”   “好像我在你眼里还不是什么油腔滑调的人。”“哦!”我瞅了他半晌,决不 定主意,但终于也说了一句,“那么,我也要托你代为――打听一个人!”   K微笑望了我一眼,慢慢答道:“我知道你要打听的是什么人。可是你将来一 定能够明白,我没有在你面前撒过谎。”   我们四目对射,忽然同时都哑然失笑。   K还要去制造“包东西的纸”呢,所以我们也就分手了。我望着他一步一步走 远去,忽然有一个强烈的冲动,逼我叫他回来。我高声叫唤他,几乎引起了路人的 注意。当他跑回到跟前时,我只有抿着嘴笑,我想不起为什么要急巴巴地叫他回来 了。K却冷静地站在那里,等候我说话。   突然我得了一句话,不暇考虑,就说出来了:“K,我给你介绍一个爱人,好 不好?”这话刚一出口,我这才像清醒过来,不觉脸上一阵热辣。   但是,K的反应却又把我的忸怩消除掉。他以十分自然的口吻答道:‘好!不 过这问题,今天是没有时间细谈了。”   “那么你,有没有爱人呢?”我爽性再进一步。   这时候他却笑了,他说:“我自己也不大弄得明白:远在天涯,近在咫尺罢!” 他抓住我的手握了一把,就转身走了。   我记得这是第三次我听到他说这八个字。这该不是毫无意义的罢?但是我猜不 出其中的奥妙。K这人是有几分“神秘”的,不过我还是喜欢他,――不,简直是 多见一次便增加了一分痴心……为什么?都是因为太寂寞,都是因为天天接触的全 是太卑鄙,太恶劣。   于是我又想到K托我的那件事了。事情太平常,当真去打听,也还不难得个下 落。只是――为什么中间又夹一个女的!K的话如果全部真实,――不,关于那个 女的一部分,我就不能无条件相信。   我越想越不高兴,我倒要见见那女的是怎样一等脚色!   浑身烦躁,头也有点痛了,但是我不能驱走那些不愉快的思想。   什么在另一朋友的地方见过一二次,――我才不相信呢!   我要当真去管这样的“无头公案”,那真是傻子!对你半真半假的,你去出死 力干么?   我相信我能够赤忱对待别人,但是要看他是否对我有半点昧心,――半点的半 点也不行!   十一月六日   舜英夫妇新搬了家,昨天她来邀我去玩,并吃“便饭”。   嘿,舜英真真阔起来了。昨晚那样的酒席,她还称之为“便饭”;而且,她这 新公馆也的确大有可“玩”。我总算开了“眼界”。   要不是她带我去,光找门牌,也许得好半天;新公馆是缩在一条巷子里的,巷 口几间七歪八倒的破房子,大概还是去年大轰炸后的孑遗,不过居然也有人家住在 里边。通过那小巷的时候,舜英谦逊似的说:“进路太那个了,真不雅观!”――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得意之色。当时我也不大注意,甚至看到了那也是“剥了 皮”的公馆本身时,我还没怎样注意,然而,一进门,蓦地就眼前一亮;嗨嗨,舜 英当真大阔而特阔了!   在客厅门口,就看见了松生;他比从前苍老了些,一团和气跟我打招呼,倒也 不脱旧日本色,但那一身功架,却大有进步,宛然具有要人的风度了。那时候,我 忙中失检,竟没看见客厅门口就有衣帽架,一边和松生握手,一边迈步进去,臂上 还挂着我那件“古色古香”的薄呢大衣。舜英却在我身后叫道:“张妈,给赵小姐 挂大衣哟!”我这才不自然地站住了,站的地位却又在门框中,加倍显得不自然。   客厅里朝外的丝绒沙发上,早有两位男客。其中一位同字脸,留着一撮牙刷须 的,哈哈笑着站了起来,远远地对我伸了伸手,又哈哈笑着,那神气就有几分―― 不大那个。   此人我认识。   “我来介绍,”舜英抢前一步,把手一伸,“这位是××部的……”   “哈哈,我们会过,”这人接口说,“我和赵小姐也算是老朋友了。”   “何参议是会过的,”我只好敷衍着,笑了笑,和他握手。   松生给我介绍那另一位男客,――周总经理。此人四十开外,圆圆的脸,皮宽 肉浮,一听口音就知道是我的老乡。   照例的应酬话,在这大客厅中响亮起来,几乎每句话都带个笑的尾巴,然而非 常公式。我冷眼看客厅中的陈设,又注意到三分钟之内,进来倒茶的当差,就换过 两个,其中之一还是下江佬呢。   电灯光射在家具的一些返光部分上,熠熠生辉。特别是那两幅丝织闪花的茶色 窗幔,轻扬宛拂,似乎有万道霞光,飘飘而来。   松生正和那位周总经理谈论米价。何参议叼着枝雪茄,闭了眼,不时点一下头。 我瞧那窗幔,问舜英道:“这是带来的么?”   “啊,什么?――哦,这一副窗幔么?”舜英骄傲地一笑,“是这里一个朋友 送的。你瞧那料子,是法国闪光缎,可是我不大喜欢这颜色。”   “哈哈哈,陆太太,”何参议在那边偏偏听得了,“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绿色。 这才跟这一堂沙发的颜色衬的起来。”   “对啦,何参议真是行家……”下半句被笑声所淹没。   我无意中走到火炉架前瞧舜英他们拍的一张合家欢,瞥眼看见松生旁边的茶几 上有一封电报,展开了一半,电码满满的。   当我再回原位的时候,却见舜英正从松生旁边走开,脸色有点不大自然;我再 望那茶几,那封电报已经不见。“咱们到里边去坐坐罢,”舜英轻声对我说,“我 还有点东西给你瞧呢。”   我笑了笑,心下明白我在这里大概有些不便。   到了舜英的卧室,这才知道这房子还是靠着江边的。对江山上高高低低的灯火, 躺在舜英的床上也可以望见。舜英一把拉我在窗前坐下,指手划脚地说道:“你瞧, 那倒真有几分像香港呢!哦,你没有到过香港罢?那真是太可惜啦。……”猛可地 她又跳起来,望卧室后身那套间走去,一面招手道:“来来,刚说过有点东西给你 瞧瞧,可又忘了。”   我进了那套间,一瞧,原来是浴室什么改装成的衣物室,一根横木上,挂着他 们夫妇俩的各色衣服。舜英一面在那衣服阵中翻检,一面嘴里呶呶抱怨道:“这里 的老鼠,真是无法可想。它不怕猫,猫反怕它!我这小间,还是特别用水泥把四壁 都封得结结实实的,可是一天我不来检查一次,我就不能放心!”一边说,一边拿 出一件红白条细方格的呢大衣,像估衣铺的伙计似的把衣展开,在我眼前翻个身, 于是,突然将大衣往我身上一披,吃吃地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这娇艳的花色 就配你的白皮肤呀!”   她着魔似的又把我拉到前房,推我在衣镜前,忙着给我穿了袖子,扣钮扣,在 镜子里对我笑道:“再合式也没有了,就像是量了你的身材制的!”我照着镜子里 的自己,也觉得大小长短都称身,――除了出手略短一点。我装作不懂舜英这套戏 法是什么意思,只微笑着,不开口。   当我将这大衣脱下来的时候,舜英说:“要是你中意,你就拿去穿罢。反正我 还有呢!”   “哦,”我笑了笑,“还是你留着自己用罢。我是当公务员的,衣服什么的, 也都随随便便。”   “哎,你简直就不用客气,妹妹,”舜英靠近我耳边很亲热地轻声说,“你不 知道,我有了喜了,三个月。这一件大衣身材最小,白搁着我也不能穿。你和我客 气什么!”不由分说,她就把大衣撩在一边,又喊张妈包起来。   我猜想舜英送我这件衣服不是没来由的,乐得受下,且看她有什么话说。可是 她东拉西扯的,只谈些不相干的话。渐渐又谈到衣服上,她侧着头道:“哦,你瞧, 我这记性,我还有点小意思在这里,你可不要见笑。”接着她又唤“张妈”。   这当儿,可巧我要小解了,于是张妈先引我到厕所去。   正在洗手的时候,突然一阵笑声从外边送来。我心中一动,走出厕所,一看没 人,就悄悄踅到客厅后边,侧耳一听,原来又不在客厅里,而在接连客厅的另一耳 房内。那耳房的后身有一对窗,都糊了浅蓝色的洋纱,我刚挨近窗边,就有浓郁的 鸦片烟香,扑鼻而来。   分明是何参议的声音:“――松生,你那一路的朋友,像那位城北公,花钱就 有点冤。昨天我和陈胖子谈过,他也跟我一样意见。据他说G的那一份材料,至多 值两万,然而你们那位城北公却给了三万五呢!嘿!松生,咱们是十年旧雨,你的 事就是我的事。而况照最近趋势看来,快则半年,分久必合,咱们又可以泛舟秦淮, 痛饮一番!……哈哈哈!”   在笑声中又有人说话,那是松生:“最需要的材料,是近月到的轻重家伙有多 少,西北来的或是西南来的?都藏在哪里?城北糊涂,那边也知道,不然,兄弟也 不来了。只是一切全仗大力……”   猛然拍的一下掌声,将我骇了一跳,险些撞在窗上,闹出乱子。但接着就是何 参议的哈哈长笑,夹笑夹说道:“那――那还用说!――你要什么有什么――倘有 不尽不实,你就找我――”又是拍的一下掌声,大概是拍胸膛罢,“我姓何的。   咱们是十年旧雨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嘿,原来是这样的买卖,怪不得舜英那样手面阔绰。   我想再偷听几句,但是又不敢再呆下去;要是给撞见了,发觉了,那我这条性 命……我屏住气倒退几步,然后一转身,轻步往舜英的卧室走去。还没到,却见张 妈已经迎面来了。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弯身摸着我的小腿,故意“哦”了一声。 “来了,来了,赵小姐,”张妈叫着,“太太怕你拐错了弯呢。”   “没有。”我伸直了身体,就轻盈缓步进了舜英的卧室。   舜英斜欹在沙发上,膝前铺着一块玫瑰色的衣料,望着我笑道:“上次跟你说 过的,――就是这一块。跟刚才那件大衣,颜色倒也相配。”说着,就把料子递到 我手里。   我故意把料子抖开,往身上一裹,站到衣镜前看了又看,然后笑盈盈地跑到舜 英面前,拉住了她的手叫道:“舜英姊,谢谢你;料子是再好也没有了,这里有了 钱也买不出来。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回答你,老一老脸皮收下来,怪不好意 思的。”   “哪里,哪里,瞧你还说客气话呢!咱们是老同学,亲姊妹似的。”舜英口里 虽然谦逊,脸上却有德色。我瞧着觉得好笑,又好气,一想,俗语说,“哄死了人, 不偿命”,何况她的又是“不义之财”,取之亦不伤廉,于是故意把两宗礼物拾在 手里,比了又比,啧啧称赞道:“上好的料子,再艳丽也没有的颜色,穿在我这粗 人的身上,倒觉得不好意思出去见人似的!再说,舜英姊,我们家乡有一句土话: 拾了根袜带,配穷了人家。今儿你送我这么两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谢你,倒反怪你 呢!你这一下,可把我坑的横又不好,竖又不行了呵!你瞧,我浑身上上下下,哪 一些是配得过你这两件的?少不得明儿我还要跑几家百货公司,勉强配上几样,打 扮得浑身也相称一点。”说完,我抿着嘴笑,心里却又想着前面耳房里鸦片烟榻上 那两位的“买卖”不知做得怎样了。   舜英高兴得满脸都是笑纹,突然她把双手一拍,“哦”了一声道,“差一点我 又忘了!”接着就叫:“张妈,张妈,前天我新买的那双皮鞋,你搁到哪里去了!” 她来不及等张妈,就弯腰朝床底下看,又急急忙忙抽开了停火几下的抽斗,在一些 旧鞋子旧袜子堆里乱翻,然后,砰的一声又关上了,便直奔房后那衣物室。   这当儿,张妈进来了,一边慢吞吞说,“前几天买来那一双么?”一边就去开 左壁上的一扇小门,伸手进去掏摸。   “张妈!”舜英高声叫喝,口音有点慌张。可是张妈已经把小门再开大一点, 放灯光进去,一边却自言自语道,“这不是么!”随手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匣来;她 把那小门再关上时,舜英已经赶到跟前,满面怒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手便 抢过了那纸匣。   在这一刹那之间,斜着身子靠在窗前的我,却已瞥见那小门之内原来是一间小 小的复室,那倒本来是挂衣服用的,这复室内似乎有几口小木箱。干么舜英那样慌 张?我微微转脸望着对江的满山灯火,只当什么也没理会得。   “前天刚买,”舜英手里托着一双两色镶的高跟鞋,走到我身边说,“回家来 穿了半天,到底嫌紧一点。妹妹,也许你穿了倒合式。”   我瞧着那皮鞋,只是抿着嘴笑。这,正是我看中了没钱买的那一路式样。舜英 连声催我快试一试。我挽着她的臂膀笑着曼声说:“不用试了。你嫌紧的,我就合 式。舜英姊,你不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试过的。可是,想来好笑,今天我从 头到脚全穿了你的!”   她也笑了,却又十分诚恳地说道:“这也不值什么。你还缺什么,我替你找。 本来希强――”她突然缩住了。可是看见我微笑不语,就又接下去道:“他叮嘱我 和松生,看你需要帮忙的地方就瞧着办。这一点小意思,算什么!……”   我们同坐在窗口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我看着床上那条雪白的三色 印花床单,心里想道:“他们干这样的事,……怪道堂而皇之打公馆,原来何参议 也……只是那姓周的什么总经理又是什么路数呢?……而且那复室里的木箱……” 有两个念头在我心里拉扯:一个是管他妈的,跟他们混罢,混到哪里是哪里;另一 个却是畏怯,觉得还是不沾手为妙,这样的事,迟早――而且我又不曾见过大阵仗。   有一个娇脆的笑声,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拉出。我忙抬眼,还没见人,先就闻到 一股香气。舜英却已经站起来,笑着对我说:“一定是密司D。你不认识她么?你 倒可以跟她比一比,……她算是顶括括,――其实也不过善于修饰罢了。”   长身玉立的一个人儿像一阵风似的到了眼前,劈头就是带笑带嚷:“啊哟,老 同学,多么亲热,连客人也不招呼了,给冷在外边!”   我看见过这位女英雄两三次,我不喜欢她。   她好像也认识我,对我笑了笑,就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拉住了舜英,吃吃地笑 着说:“去,去,客人全到齐了。又不是恋人,你们谈心也该谈够了!去罢!”   “当真全到齐了么?我不信。”舜英一边说,一边要挽密司D坐下。   我看不惯密司D那种作风,巴不得出去,就从旁怂恿道:“舜英,你是主人, 咱们到外边去罢。”我心里却另有个打算:让她们先走一步,我得偷看一下那复室 里的木箱到底是些什么。   可是密司D偏偏缠住了我,说长说短,……   客厅上果然多了三个客:两男一女,而且当中大圆桌上杯筷之类也已经摆开。   松生与何参议站在火炉架前说话。松生手里有一卷纸,似乎就是那份电报。新 来的一男一女坐在右首的沙发上调情卖俏。   密司D像一只蝴蝶似的扑到一个矮胖子跟前,尖声叫着“处长”,却又把声音 放低放软,引得那矮胖子“处长”只是格格地笑。   舜英给我介绍那沙发上的一男一女。   那叫“怜怜”或是“莲莲”的女子,不过二十左右,看去倒还顺眼;她亲热地 和我寒暄,我一面应酬她,一面却瞧那姓刘的男子,觉得好生面善。他那大剌剌的 派头中带点儿土头土脑,叫人见过了就不大会忘记。   但是那位周总经理却慢慢踱了过来,随便和姓刘的谈了几句,就转向我和“怜 怜”这边。“怜怜”忽然“呀”了一声,一摔手扔掉手里的半枝香烟,却又举起手 来瞧着,微微一笑,似乎是对我,又像是对周总经理说道,“哪来的蚊子,真怪!” 她伶俐地转过身去,走到姓刘跟前的茶几上再拿一枝烟,就又和姓刘的同坐在沙发 上了。   “赵小姐,”周总经理堆下了满面的笑容,着实蔼然可亲,“刚才听松翁说, 才知道您就是茂老的女公子。嗨,我和尊大人是多年的交情了,他在内政部服务的 时候,我们是同寅。哈哈……”   “呵,原来是老世伯,……我从小儿不大在家里,竟不曾拜见过。”我微笑应 答着,心里却感得一点窘。   可是周总经理却十分关心,问起我父亲的近况;一连串的问话都是我不能回答 的。似乎这个“老世伯”并没有知道我早和父亲闹翻,一年也难得通一回信。我正 在没法支吾,可巧当差的报道:“客来!”这才把周总经理的视线转移了过去。   其实不用何参议介绍,松生也一定能猜到那来客就是陈秘书――陈胖子。一阵 寒暄以后,主人就请宾客入席,显然是专等陈胖一人。   陈胖见席面上有我,异样地把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嘻开嘴对我笑。他这是转 的什么鬼念头,我不明白,可是我却在心里笑道:“莫装佯罢!你跟何参议打算挖 G的墙脚,我已经知道;你们鬼打鬼,我在旁边瞧热闹,这就是今天我在这席面上 出现的姿态和立场。”   我的座位被定在舜英与周总经理之间。首席竟是那位三分土气七分官架的刘大 老官。而所谓“怜怜”与密司D,则分列于左右两旁。除去这两个“花瓶”不算, 以下的席次便是那个什么“处长”,陈胖,而后是周总经理了。舜英请我入席的时 候,抱歉一笑,而松生也远远地拱了拱手,――这为的是屈我于末席之故罢?然而 我倒要谢谢他们这样的安排。后来就明白。   上过燕菜以后,就有些不堪入目的动作,逐一表演出来了。狂风暴雨的漩涡, 就在那刘大老官的左右,那种恶劣,那种粗野,……密司D经验丰富,一点也不在 乎。但所谓“怜怜”者,似乎着了慌了……“怜怜”正在左躲右闪毫无办法之际, 突然,我看见密司D悄悄离座。我冷眼看住她,我以为她是见机而作,找个逋逃薮, 谁知她飘然走到电灯开关之前,一伸手,拍,“五星聚魁”的大珠灯就灭了,只靠 左边耳房来的一线之光,使大家不至于伸手不辨五指。接着就是从没见过的活剧。 最初的一刹那,人们还以为电灯坏了,来一个哑场,可是随即恍然大悟。这是“黄 金机会”。历乱的黑影,七嘴八舌的嚷闹,色情狂的笑,中间有可怜的气急吁吁的 告饶,……我隐约看见“怜怜”逃到火炉架前,……我再不能忍,不顾密司D还在 监视,就去把电灯开了。   我这一下的多管闲事,可惹了祸了。首先是D的暗示,接着就是所谓“处长” 者打冲锋,……那位“老世伯”虽然给我掩护,但寡不敌众。于我有利的形势是, 我和他们阵地不连接,我一边是舜英,一边是“老世伯”,而且我又能喝几杯。我 所必须谨防者,乃是他们离座而来和我“拚酒”,然后D之类又可将电门拍的一下, 来一个“混水摸鱼”。果然,正如我的预料,各人都敬一杯以后,何参议左手持杯, 右手执壶,离座而来“就”我了。我一瞧那是喝汽水用的玻璃杯,就知道他的“战 术”了。他的条款是“各尽一杯”。好!公平之至。然而又要请我“先干”。哈哈, 我是料到的。此时局势,须要快刀斩麻,不能拖泥带水。我立刻无条件答应,然而 一口气喝了半杯之后,一个逆呃,脖子一伸,将一满口的酒喷在何的身上,我一面 道歉,一面装醉,舜英唤当差的拿热毛巾,……   乘这时候,我就一溜烟跑了。   在舜英的卧室中坐定,喝了几口浓茶,舜英也就跟着来了。她要我出去,我说 头晕心跳。略歇一歇。外边却正闹得凶,哗笑之声,如在隔房。我装作醉了,对舜 英说:“密司D这人,我瞧她有点下作。女人应该对女人同情,可是她帮着他们男 的,作弄莲莲。我亲眼看见,是她关了电灯。”   舜英听了只是笑,但又敛了笑容,凑过头来,悄悄地说道:“你不要小看她呢, 此人神通广大!”   “哦,”我故意装傻,“什么神通,不过仗着脸皮厚,下作!”“可是她的手 段高妙。别人弄不到的东西,她有本事弄到。人家说她本人就是整整一副情报网。” 舜英略为一顿,于是含意颇深地看看我,又悄悄说道:“我们刚初见到她,就觉得 她有点像你:身条儿,面相,尤其是机警,煞辣。你要是也来那么一手,她一定比 下去了;事实上,你现在……”   蓦地房门口有人扑嗤一笑,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站在那里离我们不过丈把远的, 正是密司D,后边是张妈。D并不开口,只是笑,不由分说,拉了舜英便走。我怔 了一会,见张妈还没有走,便问道:“刚才D小姐来,你怎么不叫太太一声?”   “我刚想叫,她就笑出声来了――她站的工夫儿也不大。”张妈说那后面一句 时,还做了个眉眼。这家伙,也是个“人精”呢!舜英特地从上海带了她来,不会 没有意思。看见我没话了,她又献殷勤道:“赵小姐,您再喝一杯浓茶?太太有上 好的普洱茶,我去泡一杯来罢。”她将我当作舜英的心腹!   张妈转身以后,我爽性躺在沙发上,眼光无意中移到左壁复室那一扇小门,一 个念头突然提醒了我。翻身起来,先在房门口张一眼,我立即移步到复室前,一下 拉开了门;看那木箱,箱盖是虚掩的,轻轻揭起箱盖,――哦,一切全明白了!   这箱里有一套无线电收发报机,嘿!   关上了复室的小门,我迟疑了片刻,就走出卧房。   客厅上,席面快要散了。但我之出现,又引起了小小波动。我立刻自认罚酒三 钟,总算小事化为无事。   陈胖乘间告诉我:最近将有人事上的异动,我的工作也要调呢,不过还没十分 决定,他也不大清楚。   我听了一怔,正想追问,他又怪样地一笑,轻声问道:“看样子,你和今天的 主人家交情不坏罢?今天不便,过一天我们再详细谈一下,”我会意地笑了一笑, 可又想起K说的那件“无头公案”,便约略向陈胖探听。他侧着头沉思一下:   “大概是有的,不过我也记不清了。”   松生他们早已盘踞在那边耳房里,一片声唤“陈秘书”。   我也回到舜英的卧房去喝张妈特为我准备下的浓浓的普洱茶。   舜英坐在梳妆台前,重匀脂粉。我也当真有点醉了,躺在沙发上赏玩对江的夜 景。我想:今晚我所见所闻的一切,说给谁也不会相信罢?但何参议之类倘在什么 周上做报告,还不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像煞只有他是爱国,负责,埋头苦干, 正经人!真是做戏!但还有些“傻子”当真相信他们。还有些“傻子”连命也不要…… K的形象忽又在我眼前出现了。可惜今晚上的一切,他没机会看到。   而且还有“无头公案”中那位先生……而且他们还要限期命令我去找到小昭! 我忽然生了奇想,以为舜英他们或者知道些这种消息。我转脸看她,她却正忙于对 付她那一头可贵的烫发。   笑了一笑,我翻身过来,帮她一手忙。在大镜子中我看着她的脸,找出话来, 逐步探索。我先从几个从前和我最熟的同学身上,远远地发问;如果有了眉目,那 我就可以转到小昭。我相信舜英也知道我有过一个小昭。   都没有结果。最后我就提到了萍。哪知舜英撅起嘴唇,哼了一声道:“不用再 说萍了。这人古怪。前两天,我好意介绍她一个事情,比她现在的那个事,多挣了 十来倍呢,谁知她倒不乐意。不乐意也罢了,却又惹出一番话,说一个人到了那种 地方,就是堕落,没有灵魂!真是笑话。”   “现在这世界,要有灵魂就不容易存身。”我叹了口气说。   舜英化妆既毕,还得到前面去张罗,我也就告辞。   耳房里烟幕弥漫,客厅上竹战正酣。陈胖一见了我,就要我代打几副。我一瞧, 是五千元的“底”,陈胖一底将乾。――“要我代么?你准备再输一底如何?”我 笑着说,就要走了,可是松生也劝我暂代几副,他和陈胖有点事情要商量。   哼,我知道这是什么事。既有这事,陈胖就输这么三四底,大概也不在乎,于 是我就代了。我干么不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我尽量做大牌。谁知陈胖今天 狗运亨通,不到半小时,一副大牌,居然成功……陈胖是双重的财喜临门!   那晚就睡在舜英家里,不过我实在不能安枕。我不知道在这个“奇怪”地方, 半夜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另有一原因使我兴奋不寝,那便是偶然给我知道了这些人和事,将来不会对 于我没有“用处”。G要是再敢无礼,我的“毒牙”又多了一颗,除非像何参议所 说,当真“分久必合”;但这,难道真真可能?   十一月十日   听说在“苏北”,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传闻”,从人们 的口里传来传去,弄到后来,大家索性自己发明。   不过大致是这样的:消灭“异党”的武力,这次已经下了决心,而且军事部署, 十分周密,胜利一定有把握。   在这空气之下,“金头苍蝇”中兴高采烈者,自不乏人,但大多数的关心程度, 远不及昨夜赌局的胜负,或者某某“肥猪”的油水究可榨出几多。……偶然也有一 二人,――例如刚巧回来一次的F,目瞪口呆这么几分钟,但谁敢吐露心头半个字? 谁能担保对面的人不把你的脑袋换取八圈麻将的赌本?F居然敢在我面前吞吞吐吐说 了这么半句:“就怕的是渔翁得利,徒为仇者所快……”可是我想起那天F的“往多 处报”的“理论”,就没有理由相信他不会将我出卖。我怎敢有所表示呢?我只笑 了一笑,便顾左右而言他。   口是心非的人,这里有的是。但像F那样的人,说他对我也“口是心非”呢,似 乎冤枉了他(这一点,我是看准的),不过倘使为了自救,大概他虽则一面“良心 痛苦”,一面还是不免要跟我的脑袋开一次玩笑的。   而况每逢这样的“紧急关头”,内部的试探和侦察也是同时“加强”的;凭经 验,我就看出了这一个把戏已经在做了。   不过也不能“神经过敏”,看见人们在喳喳私议,就远而避之;这会被他们认 为“心虚”,这就糟了。还得凑在中间扯淡,信口开河,不痛不痒的诌他妈这么几 句,这才妙。然而事有凑巧,“扯淡”中间忽然提到了一个人,我越听越犯疑,几 乎要脱口问“此人姓甚”,……   也许他们不过是习惯的“胡诌”,如果不是,则此人已经生了“尾巴”,而且 此人不是K还有谁?   说是他和一个女的常常有约会,女的身材苗条,……活见鬼!我就是身材苗条 的!显然的,扯淡扯到这件事的两位,并没做过K的“尾巴”,而我又不便直接打 听那做“尾巴”的,到底是谁。我的怀疑也许是由于我有几分“心虚”。我和K在 一处的那几次,分明是没有“尾巴”的,然而明明又说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 那不是我又是谁?   我不能不提高警惕,我必须打破这个谜!   如果这一些“扯淡”不是信口开河,那么我的处境实在危险,……我就得先发 制人!反正我曾受命“自动找对象,进行工作”;反正在“九一八”那次就报告过, 有K这么一个对象,“大堪研究”;而且,即使立刻要创造若干材料,虚者实之, 实者虚之,我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呢!   但首先得和K见一面,探一探他究竟生了“尾巴”没有?   于是我冒险到他所服务的报馆去。   以下就是当时经过的大概情形:   那报馆的会客室不是怎样理想的谈话场所,声浪放低是必要的,但最可虑者, 时间一长,难保不有第三者也来会客;因此,我也顾不了太多,不管K的感想如何, 我就开门见山,直落本题。   “今天我冒险而来,和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情;你如果信任我的真心真意, 你就什么也不要瞒我……”   K冷静地微笑,点一下头;鬼知道他这微笑是什么用意,可是我也无暇推敲了, 我还是按照预定方针,说我的:   “这几天来,你到过什么地方去?是不是觉得有人跟住你?”   他还是冷淡地微笑,不开口,可是我却急了:“你相信我,就说;不相信,我 就走!此地不是转弯抹角你我比赛口舌的场所!”   “哎,你何必性急?还不是从家到报馆,又从报馆回家去。有时也到C―S协 会去坐坐。你是知道的,我常到的地方,不过这几处。”   “不曾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这就难说了。C―S协会里,经常有几个不三不四的脚色……可是你所谓形 迹可疑,有什么特别界说没有?”   “嗳哟,你还来咬文嚼字呢!干脆一句话:可注意到了没有,――有人跟住你 啦!”   “好像还没有。”   我有点生气了。K的态度不够坦白。他这样躲躲闪闪,有什么必要呢?我又气 又好笑,轻轻按住他的手说:“这几天,形势很严重,――难道你不知道?我得到 一点消息,你被注意了,行动谨慎些。”   K似乎很用心在听,但还是那样不介意地微笑道:“要是有人跟,也得看他的 技巧如何……不过,注意到我,那是得不到什么的。”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再问一句:“有没有朋友在一块儿呢?”   “有。可巧有几个同乡从外县刚到,聚过几次。”   “哦!可有没有女的?身条儿瘦长的?”   “这个――没有!”K注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又露出沉吟的神气。   我想我应该走了。可是K的眼光忽然一闪,手指在桌上划着,问道:“喂,上 次――托你打听的那件事,有点头绪了么?”   “还没有。”我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要走了,“不过,我已经托了人……”   这当儿,会客室的门开了,一个茶房探进头来,却又立即回头对外边说:“喏, 喏,在这里,在这里!”我立刻感到发生了意外了,朝K丢了个眼色,伸手指一下 他,又指自己,摇摇手,转身便走。可是刚到门边,就和进来的一个女子撞个满怀, 我还没有看清那女的,却早听得她叫着K的声音,我认识这是萍,――咦,我就站 住。   猛然我想到他们所说常和K在一处的身材苗条的女子,不是萍还有谁呢?顿时 气往上冲,失了自持。   “嗳嗨,萍!”我听得自己的笑声和口音都不自然。“真是太巧了,――可是, 对不起,我要早走这么几分钟,够多么好呢!”   两个人都楞了一下,但是萍的脸色立刻变了;K和萍交换了个眼色,意思是叫 她莫作声,却又落在我眼里。我冷笑。K上前一步,眼光望住了我,可是我不让他 开口:“K,不用你说,我全明白了;――我和萍原是老朋友,可不知道你和萍也 是好朋友!哈哈,可是你刚才咬定牙根说没有,真是何苦呢!……喂,萍,我告诉 你一个好消息:人家都在称赞你的身条儿真好,窈窕,婀娜,飘飘然的……”   “请你说话要有点分寸!”萍突然转身向我,脸儿板得紧紧的。“放明白些, 人家来看朋友,是光明磊落的……”   “噢,噢,谁又说过不是光明磊落呢?既然是光明磊落,又何必自己表白呢? 我倒看的雪亮――”我忍住气,抿嘴笑了笑,“可是,K,刚才我跟你说的那番话, 你自己去考虑,――哦,不,你们俩去考虑。再见!”   我拨转身就走。我听得K在身后唤我,第一句是扬声的,第二句可就把声浪压 低;我又听得脚步声,我不由的也把步子放慢了些,然而脚步声又没有了;我仿佛 脑后有眼睛,看见了萍在横身阻止……我连声冷笑着,就飞快地走了。   等到心气平静下来,我达到了两个结论:第一,关于K的“尾巴”的消息是真 的,那女人就是萍;第二,我受了欺骗,……   我的怨恨的方向,闪闪不定。我不能饶恕K,然而无论如何,要是放过了萍, 我怎么能甘心?   心里在筹划,手里的一枝铅笔在一张纸上便乱写,……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 正约了些朋友在家里作乐,三夫人那副好嗓子唱《苏三起解》,一声声打在我心头。 我烦躁起来了。手指一用力,卜的一响,铅笔头断了,丢下铅笔,无意中看那张纸, 这才看见原来满纸画的都是一个K字!唉,我叹了口气,把纸团皱,心里自骂道: “没出息的东西!――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萍!”   十一月十二日晚   今天我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不,恶梦还是开头呢,明天方才正式进入梦境。前 途茫茫,一点把握也没有。   下午三点多种,奉命去见R。怪得很,怎么又突然找我。然而可怪之处还在后 头。枯坐了三十多分钟,没有传见,忽然陈胖出来了,似笑非笑对我说:“今天不 见,公事忙得很。   派你一件机密的差使。你跟我一同去!”   汽车飞快地穿过市区,我盘算这所谓“机密的差使”是什么玩意儿。已经悄悄 问过陈胖,他不肯说。这家伙忽然目不邪视起来,料想这件事当真分量不轻。我换 了好几种方式向他探询,他只笑着,――当然,司机旁边还有一个卫士呢,但我不 相信仅仅为此。末了,汽车慢下来了,转进一所学校似的房子,陈胖这才说了一句 道:“总之,是好差使!”   乘这句话,我揪住他的臂膊,还想问,可是汽车已经停止。   进了一间空空洞洞的房间,劈头看见的,却是G,――我立即预感到不妙,倒 抽了一口冷气。陈胖叫我坐下,就和G走进了另一间小房子。   那时我的心就像已经冻住。万千的思绪,同时奔凑,但结果也都冻住。只有一 个意思在那里反复转动:“哼,难道你们联合起来杀我灭口么?咱们瞧罢!”…… 那时我认定了他们两个已经知道他们和松生的秘密关系落在我眼里,所以要联合起 来对我下毒手。   不多几天以前,陈胖问起我和舜英他们从前的关系时,还是那么亲密的,…… 我还自以为“多了一副毒牙”,有恃无恐呢!而今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没有用处: 人家并不把这一切当做犯法犯罪,……我正在这么想,那边小房的门开了,但出来 的只有一个人――G。   “同志,来――跟我一块走。”G的态度很客气。   这是他们杀人以前的笑脸,我哪有什么不知道的。   “干么呢?”我倔强地问,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是难看得很。   “去看一个人,”G还是很客气,“回头你就明白。”   哼,――我赌气不作声,低着头跟他走。穿过了一两个院子,又到一排三五间 的平房跟前,门口有人站定了敬礼,G带我进去,开了左首套房一个门――“同志,” 他让我先进那套房,“该怎么办,你自然明白。”   当时我断定这是特别监牢了,可是先有一个人在里头。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 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呵,这是小昭,原来他在这里!   小昭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愕然片刻,然后夷然侧过了脸,看看小窗洞外的院 子。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不得已,把眼睛望着G。   G狡猾地微笑,对小昭说道:“认识不认识这位女同志?”   小昭猛然转过脸来,冷峻地盯住了我的面孔看。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小昭 终于不说话,只苦笑了一下。   再回到外边那小屋里,陈胖还在,见面时第一句就是:   “哈,你们久别重逢,怎么?不多说几句话?”   这时候,我已经明白他们给我的“新差使”是什么了,但仍旧问道:“陈秘书, 请你明白指示,我的工作该怎样做?”   “哦,这个――这不是早就有过命令的么?”陈胖说时就把脸转向G这边,显 然是不愿意做主拿大,以至引起G的不快。   G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上一次,处长要你去找到他的时候,是怎样吩咐 了的,现在你还是怎样做。”   “可是现在有点不同了,”我竭力镇定了心神,“现在是,人已经到了这里了, 似乎毋须我再――不过,既然有命令,我不能不请示。”   “你的意思是――”陈胖从旁问,但立刻打了个大呵欠。   “我请求指示:我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范围。”   “哦,这容易解决。”G不怀好意地一笑。“你和他要弄得好好的,要劝他悔 过,劝他自首。你――这是驾轻就熟……   哈,……还有没有问题?”   对于G的轻薄态度,我全不理会,我板起脸又说道:“还有。我请求给我知道: 他被捕以前干些什么?他怎样被捕的?   是在哪一天,什么地方?这些都是工作上必要的材料。”G和陈胖交换了眼色 以后,就回答道:“这要请示处长的。   陈秘书马上带你去!”   同日深夜二时   刚才见过R,我申述了不能不知道那些材料的理由;以后,就蒙照准。原来小 昭去年在S省某县办“工合”,被当地乡长向党部控告,说他是共党,一度被捕, 坐牢六个月,后来由该县一个外国教士保释,这教士也是热心“工合”的,小昭旋 于本年九月间到了这里。不知怎的,S省那个党部还是要追究。几个转手以后,他 们查到了他的住址,而且尚无职业,更觉可疑,结果,――那是我已经亲眼看见了 的。   他们办事并没有好的联系。一边已经将小昭弄到,一边还要我去找去。前天G 去逼口供,才发见了这件事;又是他献策,派了我这份“新差使”。哼,真是好差 使,不把人当人!   不知是他妈的做什么梦,他们认为“工合”之类的机关中,“不稳份子”一定 不少;理由倒很干脆:要不是“异党份子”,谁肯在那些穷地方干这些苦差使?他 们把小昭视为奇货,打定主意要在他肚子里挖出一大张名单来呢!   鞭子一定已经用过了,无效,然后想到用女人。那自然我是最现成的一个了, ――在他们看起来。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从何处知道我和小昭过去的关系。   我替小昭发愁,也为自己担忧!   今天下午匆匆一面以后,我真不敢再见他;但是明天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不见他 呢?我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活的软索子;然而我到底是个人,有感想,也有 回忆,我也渴望见他,……哼,咱们瞧罢,谁说是假戏?假戏要真做呢!   十一月十三日   今天九点钟醒来,就觉得满身像长了虱子似的,一无是处。睁大眼,惘然凝视 屋角的鼠洞,努力追忆昨夜的颠倒迷梦,然而――已经渺无影踪。一会儿抱怨时钟 走的太快,一会儿又恨它太慢,……唉,干么我的心情这样激动?我应该镇定下来, 忖量一下和他见面时的措词――乃至态度。不知怎地,总摆脱不开这样的感觉:一 个私奔的女人又回到丈夫怀里!   但在下午二时,预定时间快到的当儿,我的心情终于澄定了;最起码一点,我 将尽我的力量使他了解我不会加害于他,……   自然是我一人进去,而且竭力减少能使他发生疑惑和惊惶的动作。   他躺在那里,仰面,伸直了四肢。我悄然走到他脚边,好像他还没觉着。我忽 然心悸起来了,――他那硬直的姿势,那一头蓬松的乱发,太像一个僵尸。我走近 他头部,这才看见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珠定而不动。   他何尝没有觉到有人进来,而且是我!忽然记起从前他和我呕气的时候也屡作 此态,我惘然半晌,……哎,想它干么?   终于我们的眼光碰在一处了,但他的,是无表情的冷光。   不知是什么甜酸苦辣的情绪,逼成了我的嫣然一笑。   可是他先开口了,像要找人打架:“你来干么?你们这一套,三岁半的孩子也 骗不了。你又――来干么?”   “来望望你呀,”我温柔地笑,靠近一些,“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我还能替你 设法。――并且,想来你一定寂寞,咱们随便谈谈,不好么?”   这一下,炸了!他猛然坐了起来,他身下那竹榻吱吱地只管响,他大声喝道: “我有什么需要?我要自由,我要公道;   公道,自由!……”   可就在这当儿,我瞥见那小小窗洞外闪过了一个黑影,我知道那是监视我和他 的,――我举手放在唇上,对他作了个暗号,还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立刻噤声, 疑虑地望住我。“外边有人监视呢!”我小声说,接着便又大声笑着道:“哎,你 何必这样暴躁!你安心好了。”   他楞了一下,但又立刻连声冷笑道:“好把戏!别丢你妈的脸了!我且问你: 他们指使你来,到底要拿我来怎样?别兜圈子,别做戏!”   我真急了,狠命地拉了拉他的手,做一个眼色,然后佯笑大声说道:‘什么? 就是来瞧瞧你,解解你的寂寞。你想到哪儿去了?何苦?”   “狗屁!”他的两道浓眉刷的一挑,“装模做样!滚你的!”他提起了拳头, 欲打未打,但那眼光十分可怕;我下了决心,即使冒一点险,也得使他对我了解, 我挨近一步,正待开口,不料他象见了毒蛇似的纵身跳了起来,同时狞笑着喝道: “不要脸的,滚罢!”   我只觉得一缕酸流灌满了从鼻尖到心口,双腿像没有了似的,一沉身就坐在那 竹榻上,头埋在两手里,再也制不住那滔滔的热泪。然而我心下还明白,我挣扎着 忍泪抬起头来。他却站在我面前,低头凝眸看着我。嗳,那样亲切的眼光,落到我 身上,这是第一次!我不觉带泪笑了笑,但第二批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了。   “你这――是真呢是假?”他轻声对我说,慌忙地瞥那小窗。   我的胸口,喉咙,都像塞满了什么东西似的,我不能说话,――半晌,这才挣 出几个字来:“真,假,你瞧罢,你这――没良心的!”可是我又扑嗤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可是他们派你来,到底打算怎样?”   “你先不用管这个,好么?”我抓住了他的手,“反正――哦,要是你相信我 即使坏透了也还不至于来害你,那么,我有机会来陪你解个闷儿,你自去想去,好 呢不好?你刚才那样子,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且不说你和我从前……还恋爱过呢, 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那样对待她,也太残酷了些!你们不懂得我们的痛苦才 多而又多呢!别的不用提,要说几句心里的话,就没有个对象。”   他不作声,只点了下头;显然他对于我的话还有不少保留。   可是也不再闹了,也有说有话了。我像哄孩子似的百般顺着他的脾气,他呢, 像个倔强的孩子,爱理不理。我们都不敢提到我们从前同居的生活,可是分开以后 的生活,他那边是咬定牙根不露一字,我这边的呢,他既不问,难道我还自己献丑? 然而当我问到他“进来”以后的“待遇”时,他沉吟一下,就尽情地向我倾吐。   十来天内,他受过三次刑,也受过一两次的“开导”;四天前,被倒吊在梁上, 直到晕厥。执行那次刑讯的,是一个歪脸三角眼的家伙……我猜想来那就是G。   他指着他的腰部说:“他们打这里!我怕我日后会成了残废!”看见我眼眶红 了,他勉强地笑一笑,又说:“不过也许不至于。”   我时时分神注意那小窗外面的黑影,并且我知道房门外也不会没有人。在这样 情形下,我所苦的,是找不到适当的话题;我几次想要问他有没有一个好朋友K, 可终于不敢出口。   烦扰而怔忡的情绪在我心上一点一点扩大起来了,我不自觉地抓起他的手来, 贴在我脸上,然后,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猛可地我咬住了他的手掌,同时我的 头却倒在他的怀里。   “哎!”他叫一声,但又立刻压低了口音,“你――干么呢?”“我恨你!” 把他那只手移到我胸口,“我恨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难受!也许你永远不 会知道的!”   他不作声,可是他的另一只手却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将我的头抬起:我看见 他的眼光在沉思。然而他终于不说一句话。我觉得他又慢慢地抽回了他那被我按在 心口的一只手。   “你讲一点从前办‘工合’的情形给我解闷儿。”   他笑了笑,似乎不很愿意,但终于一点一点说起来了;可又不是讲“工合”, 而是他和土豪劣绅如何斗争。   原来他之所以得罪那乡长,无非因为那乡长垄断土产,而“工合”一办了起来, 可就影响到乡长的生财之道。“凡是真心想把‘工合’办起来的,”他愤愤然说, “十之七八要被乡长、联保主任,这一流的坏蛋诬为共党,――事实上,吃官司的, 哪里止我一个呢!”   在他讲述的时候,我仿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还像有人轻轻吁气。我看一下手 表,觉得我该走了――我不能大意,如果为他,也为我自己。   我又一次挽住了他的手,默然有顷,这才轻轻放下,指窗外和门外,又指我的 心,附耳对他说:“明白了罢?”然后故意扬声笑道:“你安心好了,――你细细 考虑一下,明天我再来。”   到了门边,我再回头看时,他直挺挺站在房中央,也正在朝我这边看呢。我笑 了笑,赶快走,经过外房,我留意看,没有别人,只有那看守的卫士,低了头似乎 很有点儿心事。   十一月十四日   上午就去看小昭。先找到该管的值日官,把昨晚上我见R时所请准的各项,都 对他说了,还问他有没有接到训示。这鬼,期期艾艾的,连说话也不大灵活,却背 着脸偷偷地笑。当我问他:“要几样家具,光景都得了罢?”他竟做了个鬼脸,只 说:“你回头不就瞧见了么?”   我真有点生气。光从这家伙的嘴脸,就可以猜到他们背地里在怎样议论我呢!   在那外房,我看见多了一个看守,穿的是便衣。他自己报告我:他们派他来, 专为支应我有什么使唤的。哼,难为他们竟这样“周到”!   小昭的房门半掩着。我先偷瞧一下,两个凳子一张破桌子果然摆在那里了,小 昭站在桌边,低头凝神沉思。他这神态,猛可地又勾引起我的回忆:从前我们终于 分手的前几天,他也是常常这样低头独自寻思的。   我侧身悄悄地进去,却又转身,两手在后扶着那扇门,慢慢退后一步,背靠在 门上,脸对着小昭,远远给他一个甜蜜的微笑。   小昭反倒坐下了,手支着颐,望住我,上上下下地瞧。今天我把舜英送给我的 那一套新行头,如数穿上了,且又新烫了头发;――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自己也 说不上,总之是觉得这样更好。   “不认识了么?怎的这样光着眼尽瞧!”我轻盈走近去,抿着嘴笑。   小昭应景似的勉强一笑,却不作声。可是看见我一脸的高兴渐渐变为怅惘,他 表示歉意道:“昨晚没有睡好。”我给他一个白眼,却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 轻轻地抚摸着。小昭低声叹了口气,眼看着那小窗,喃喃说道:“说是梦罢?明明 不是。说不是罢?却又比最糟糕的梦还要荒唐,还要恶毒!――刚才我到院子里站 一会儿,看见满天的迷雾;哦,那么,应该说是雾中的梦了。”于是他凝眸看住我, 颓然一笑。“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半嗔半喜地瞅住他,“再说,我就不 依了。你就当作一场梦,也好;反正我是清醒的,我守在你身边,有什么意外,我 还不替你多留着点儿心么?……”我看见他低眉敛目,便又接着说,“我的昭,你 就算是在这儿养病,我做看护,你要听我的话。想什么吃的,要什么玩的,尽管告 诉我;不拘什么,我总给你想法,总叫你舒服。”   小昭慢慢抬起头来,真心地笑道:“那么,你给我弄几本书来,成么?”   “本来――”我忍不住要笑了,“病人呢,最好不要看什么书;不过既然你要 了,也可以。你要什么书?”   这一下,倒把他问住了,他瞧着我笑。过一会儿,他这才说:“你替我挑几本 罢,反正什么书都行。要是书有点为难,有一份报纸也好。”   我不明白小昭为什么又减低了他的要求,――这也许是信任我,但也许是对我 还有怀疑;不过即使是怀疑,我也不怪他,我原是处于应当被怀疑的地位。昨晚上 我已经把这一点想个彻透。我不性急,我相信慢慢地小昭会了解我的。当下我答应 他,书报都有,就转换了话题。   因为已经报告过我的“工作步骤”,而且R也已口头“批准”,所以今天我不 怕窗外监视者的偷听,我自由自在地谈起我和小昭分手以后的生活。但是我只选取 了最光荣的一段:战地服务的经过。他凝神静听,还时时颔首,末了,他带点感慨 的意味说:“抗战以后,我也跑过一些战地,和一些平津流亡学生,――不过,没 有加入什么服务团之类;现在想起来,这也像是一场梦呢!”   我抓住了这机会就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时候,你是不是结交了一个好朋友叫 做K的?”   “没有,”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也有些朋友,但没有叫做K的!”   我抿着嘴笑,用手指划脸羞他。   “不相信,也只好由你。”小昭似乎有点生气了,别过了脸儿。   我挽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脸转过来,凑在他耳朵边笑着低声说道:“我的昭, 你别撒谎;这一点小聪明,我还有呢。你否认得那么快,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过我 也是随便问问,咱们就不再提了;――可是我还问你一句:这几年来,你有没有爱 人?”   小昭愕然望了我一眼,我想那时我的脸大概升起了淡淡两朵红晕;他蓦地扑嗤 一笑,顽皮地反问道:“如果有了,你又怎地?”   “我只想见见她罢哩!”我放开了小昭,幽幽地说。   “那么,当真没有。”   “其实骗我也没有意思,――这有什么意思呢?”“哎,你一定不相信,也只 好由你。”小昭焦躁地说。“恋爱,我总算有过一点经验,――可是,后来我也就 明白,我是不会有人始终爱我的。”   “这你可错了!”我痴痴地望住了小昭,只说得这一句,却接不下去;我慢慢 靠到他身上,藏过脸又说道:“现在还有人――爱你!”   这当儿,房门上忽然一声响,我和小昭都吃一惊,同时霍地站了起来。   一人探头进门,却就是那个自称专为听我使唤的家伙。   我没好声气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是我听错了,当作是在唤我呢。”那家伙狡猾地笑着,就又缩回,故意把门 拉上,弄出很大的响声。   我气得脸色都变了,――那小子,我非报告上去撤换他不可。R不是明明答应 我“放手办理”么?到底是谁的主意,又派来了这样的家伙?   小昭望了我一眼,将嘴巴向房门一努,轻声说了两个字:   “怎的?”   “说是来伺候你我的呢;贼头贼脑,一瞧就不是好东西。”   但是小昭似乎不能释然。他负着手踱了几步,忽然走到门边,开了门,就向那 看守(卫士)说道:“喂,卫士同志,昨天看见你那副骨牌,还在不在?今天可巧 多了一个人了,拿出来,咱们玩一玩。”   卫士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嘻开了嘴巴笑。我懂得小昭的用意,也就不反 对。卫士去拿牌,又带来一个穿便服的人,一进门就和小昭点头,好像是老相识。 (过后我问小昭,才知道被捕的时候,即与此人相“识”,而且后来又“蒙”此人 “好意怜惜”,曾经来“善言开异”,要小昭“觉悟”云云。)   当然是推牌九。登时热闹起来。小昭居然兴致很好。我屡次有意地瞥了他几眼, 他都不曾觉得。厌倦和烦躁之感,就跟苍蝇和蚊子似的,赶去了又来。一手机械地 翻动着牌,有些牌上常常会幻化出人脸,揉一下眼睛,这才认清了那是什么牌,是 几点。   我想着小昭否认有爱人,也否认有一个朋友叫K……这才是太好玩呢!那天K 在C―S协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到他那好朋友时的一番话,我是始终记得的; 在这里,小昭的影子难道还不够清晰?而且那“无头公案”中的人物,现在已经水 落石出,就坐在我身边;“当场目击”的那女人,K一口咬定是“公案”主角的爱 人,难道是我听错了?可是小昭否认有爱人。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小昭这次却十分警觉,含意不浅地朝我看了一眼。人家 却在推我做“庄”。也不大明白自己是输是赢,既然轮到要做,那就做罢。   然而捏着手里的一副牌,仿佛觉得一张是小昭,一张就是K;两个之中,必有 一个对我欺骗,……如果都不,那么K的罪名至少是不坦白。“嗨,K,你就直说 你和被捕者是好友,难道我就害了你么?怎的看人这样没眼力!”――我心里这样 想,手下就把两张牌一拍,翻了过来。   这是两张倒楣的牌,故意和我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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