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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莫医生从“第×难民收容所”出来,心头异常沉重。收容所大门前那些饮食摊子这时正
上早市,油腻的气味和叫卖的调子闹成一团,诱引得铁栅门后面的难民们千方百计唤着求
着,希望那些生意兴隆的小贩会大发慈悲,白给一点残羹或皮骨。莫医生在这时候,往往要
劝告难民们不要嘴馋,摊子上的东西太不卫生;但今天他竟像耳聋眼瞎了似的,低头走出那
铁栅门,就进入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了。
他只顾低头急走,险些儿撞倒了一个蹲在地上喝白糖粥的干瘪老头子。一碗滚烫的糖粥
泼翻了大半碗,淋了那老头儿两手,那老头儿顾不得手疼,一边紧捧住那半碗粥,一边就抓
住了莫医生的衣角,破口就骂。
这才把莫医生从沉思中叫醒了来。他惘然四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老头儿却认
得是莫医生,便放了手,忸怩地说道:“啊,莫――莫医生,是你呀!你老人家是忙……
啊,你是帮忙穷人的!”
莫医生苦着脸笑了笑,也没开口,又继续走。同时又继续他的苦闷的思索:“帮忙穷
人……这老头儿是谁?得过我的帮忙没有?收容所里的难民也都当我是个好人,可是我给了
他们什么好处呢?……我,时间精神,都可以牺牲,这算是我的帮忙吧,然而没有药又中什
么用呢?……那个发烧的女人,还有楼上两个满身浮肿的,都得打针……可是,楼上楼下,
五六个得痢疾的,也得有特效药才行,……我没有开药房,……”突然他站住了,惘然回头
望了一眼,却看见那老头儿还捧着粥碗在和旁人谈论些什么;于是像有人提醒了他一般,莫
医生猛可地想起刚才自己仿佛碰翻了什么东西,而那老头儿是受了损失的。他觉得应该回去
问问那老头儿,但是他的脚依然朝前走,而且中断了一刹那的思索又翻腾起新的浪花:“枝
枝节节干,终不是办法,……我掏腰包呢,算来目前这一点也还赔得起,可是一个人的力量
到底有限,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渐渐地一丝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的眼光明亮起来,
好像在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条路。
这当儿,他已经突破了那些摊贩的纵深阵地,一左一右两条湫隘的街道横在他面前,一
些闲人在懒洋洋地巡游。莫医生信步走去,思潮奔腾汹涌,脚步也越来越快了;“看病是我
的本分,可是仅仅守住我这本分,中什么用呢!我应当在看病之外再拿出我的时间精神来办
一件事:替上海的万千难民统筹一笔药费!而且应当放在有良心的人手里。”
莫医生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的时候,许多具体的办法,――如何邀约志同者共同发起,如
何进行筹募款项,该有怎样必要的步骤等等,都忽然凑集到他头脑里来了,好像这一切都是
早就讨论过的,而且又是当然会成功,只要有一个人肯牺牲精神时间去奔走接洽。
满意地吐口气,他站住了,向街角找他的包车,这时他才知道走岔了路了。他急急退
回,刚到了摊贩们阵地的边缘,看见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其中一位,神情略带点悒郁,
然而闪闪的目光依然流露着豪迈的气概,这是他的好友苏子培的大小姐。
这位小姐抢前一步叫道:“啊,莫老伯,我们刚到您诊所里去过了。”
“哦――”莫医生应着,正想问有什么事,苏小姐的同伴早又上前来打招呼了。这一位
比苏小姐略矮,绛色毛葛的旗袍,白丝围巾,非常刺目。她像一个熟朋友似的和莫医生寒
暄,莫医生也觉得好生面善,口里含糊地应酬了一两句,心里却在纳罕。
这时苏小姐又说道:“昨晚上妈妈又……”
“啊!”莫医生吃惊地叫了一声,急口问道,“总不是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吧?”可又不
等回答,便摇着头慢声自答道:
“不会的!我想是不会有的事!”
“没有什么意外的变化。”苏小姐轻声回答。“不过,昨晚上妈妈又睡不好了,可又跟
那创口不相干。爸爸给她打了针,这才安静地睡着了。”
“哦――”莫医生慢慢地点着头,觉得宽了心;偶然睡不好,原也不算什么。
“莫医生,今天下午三点钟我来拜访,你有没有时间?”
莫医生抬眼看时,说这话的正是他觉得面熟的女郎;睁大了眼睛,很性急的样子。他还
没有答复,那女郎笑着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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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我和辛佳姊姊拜访过莫医生的,请您尽义务帮助几个朋友;现在又是差不
多的事情我又要来麻烦您了。我知道您是不会讨厌我的,可是我们心里倒觉得难过,我们自
伙儿中间常常说:只怪我们太不中用了,关系这样少,除了苏老伯,老找您一个人打麻烦;
也怪我们太懒,没有多做些发动的工作。”
现在莫医生终于记起这一位年纪虽小可是颇为老练的女郎,原来她是严家的大小姐洁
修。莫医生顿了一下,就诚恳地答复对方的请求道:“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用不到
客气,――回头再谈。”说罢,他转身就走。
但是走了不多几步,他又回头望着苏小姐微笑说:“可是,辛佳,你也早点回家去吧,
不要害的令堂又操心了。”
苏小姐点头,却不开口。在前面街角,莫医生找到了他的包车。苏小姐望着他上了车,
然后低了头,若有所思。不多会儿工夫,她抬起头来,一手拉着她的同伴,叫道:“走吧,
进去看看再回家,总还不迟的。”
她们挤进了那摊贩的林子,来到收容所的铁栅门前。
铁栅里边这时正搅起了一阵纷乱。一个瘦长的难民半条胳膊伸在铁栅外,手里抓住了不
知哪个善心的人给他的半根油条,另一条胳膊却护住了头,阻挡那抽上来的皮鞭。黑簇簇的
一堆难民为这可怜的同伴抱不平,叫骂着围住了那打人的稽查,中间还夹着那守门的,尽力
想把那瘦长子拉在一边。那稽查撇下他的“胜利品”,扬起皮鞭转身来对付那群胆敢鸣不平
的捣乱分子;可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来了,骂的更凶,而且开始用碎砖泥块来对抗那呼
呼飞舞的皮鞭了。
那瘦长子也已经从铁栅门的马眼格中抽回他的膈膊,将半根油条塞在嘴里,就地抓起了
两把泥土。……
苏小姐她们在外边看了一会儿,就上来叫“开门”。
这时那条皮鞭的锐气已经消失,那稽查听得有人叫门,便趁势下台,却又装模作样对难
民们喝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囚徒!还不滚进去么?成天挤在栅门前,花子似的,给人
家看见,成个什么体统!”说着他回身朝外,一瞧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心里便老大
的不自在,他挺起胸膛,斜着眼打量这两位来客,看见她们衣衫不俗,风度不凡,可又拿不
稳她们是什么路数。
“小张!”那稽查歪一下嘴巴对那个守门人做个眼色,“问明白了再放她们进来。”
铁栅门外的两位有点不耐烦了,苏小姐对严洁修说:“瞧那鬼脸的稽查!又打人了,一
见他的影子,就叫人生气!”
小张隔着铁栅叫道:“喂,你们――喂,两位小姐是哪一个机关的?有什么事?找什么
人?”
“我们么,”苏小姐盛气回答,“不是什么机关的,我们是中华民国的国民!也不找什
么人。我们是来参观这收容所!”
“那可――对不起。”小张讷讷地说。“现在不能参观了……上头有话交待下来:停止
参观。”
“笑话!不叫人参观!有什么理由?”
洁修也接着说道:“停止参观,这是哪里下的命令,你拿公事来给我们看!”
小张瞪大了眼睛呆住了。刚才那一套公式的话是早就学好了的,既已用完,而且无效,
他就不知所措了。本来人家给他的守门训练节目中还有最后一着:别转头懒懒地走开,给门
外人一个不理睬。但是他也瞧得出当前这两位不速之客大概并非等闲之辈,他就不敢使出这
最后的一手来。
幸而那稽查来赴援了。他理直气壮地对门外的两位说:“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
现在是一律停止参观,可不是我们这儿一处。”
苏小姐对洁修看了一眼,洁修就说:“参观不行,慰劳行不行?我们来慰劳难民!”
“慰劳?嗨!”那稽查露出两排大门牙怪样地笑了笑。“慰劳品呢?交给我就成!”
“干吗要交给你呢?我们要当面交给难民。”
那稽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转脸去扬声讥诮道:“好!
先说是参观,又说是慰劳……”
“咄!你放明白些!”苏小姐突然大声喝着,脸色也变了。
“你这嘴脸做给我们看么?……”
洁修轻轻拉住了她同伴的手,说:“辛佳,犯不着生气。真理在我们这边,我们跟他们
讲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那稽查得意洋洋地笑了,针对着洁修的话抢嘴说道:“可不
是?得讲理!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参观,不行;慰劳么,慰劳品呢,在哪里?也问过你们要
找什么人,又说不是找人!空口说要进,这里又不是城隍庙,怎么成?这不是来找麻烦么!
那真是――”
“什么叫做找麻烦?”苏小姐怒声喝断了那稽查的话头。她的眼光像两点突然旺了起来
的炭火,光芒四射,逼的人不敢正视。“这里不是城隍庙,可也不是监狱,这里是难民收容
所,为什么不让人进去?找人么?我们倒还认识你们这儿的负责人呢,可是我们不是找他来
的,我们要找所有的被东洋鬼子害的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小同胞们!”
“你们不让人家来看望,是不是把难民当做了犯人?”这又是洁修的庄严而刺心的质问。
那稽查有点老羞成怒了。他那黑里泛紫的鬼脸扭动了一下,仓皇四顾,像一匹狼正待反
噬。这当儿,他的身后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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