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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从嘉兴回来后,王仲昭愈加觉得“希望”是不负苦心人的。他在嘉兴的陆女士家里只逗 留了四小时,但这短短的四小时,即使有人肯用四十年来掉换,王仲昭也是断乎不肯的。在 这四小时内,他和陆女士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给陆女士的父亲一个很美满的印象;这四 小时,他的获得真不少!他不但带回了一身劲,并且带回了陆女士的一个小照,现在就高供 在他的书桌上。 并且嘉兴之行,又使得王仲昭的意志更加坚定,他更加深信理想不要太高,只要半步半 步地锲而不舍;他的才气也更加发皇,他又想得了许多改革新闻的新计划。只要有机会,他 便要拿这些新计划再和总编辑商量,再把他的事业推进这么半步。至于他的“印象记”呢, 在第八篇上他就搁笔了;搁笔也好,这本是特地为嘉兴之游壮壮行色的,并且应该说的话差 不多已经说完,大可善刀而藏。他现在只把第二次修正而得总编辑同意的半步之半步的改革 第四版的计划,很谨慎地先求其实现。他现在的新闻目标是男女间一切的丑恶关系。他的理 论的根据是:离婚事件的增多,以及和奸诱奸之“报不绝书”,便表示了旧礼教与封建思想 之内在的崩坏,是一种有价值的社会史的材料。因此即使是很秽亵的新闻,向来只有小报肯 登载的,王仲昭也毅然决然地尽量刊布了。 他的第四版当真有了特色,他的努力并非徒劳。 在第四版渐渐改换色彩的时候,山东半岛上正轰起了一件大事,社会的视线全移向济南 事件。仲昭却洋洋如平时,很能遵守党国当局的镇静的训令。那一天,他从家里出来,照例 地往同学会去。这是个上好的晴天,仲昭洒开大步,到了吕班路转角,看见章秋柳像一条水 蛇似的袅袅地迎面而来。这使得仲昭突然想起了陆女士;两个人走路的姿势实在太像。他微 笑地冥想着,脚下慢了;章秋柳却已经看见他,掷过一个媚笑来。 “秋柳,这几天看见曼青么?” 当他们俩走在一处的时候,仲昭随随便便地问。不料章秋柳的眉梢倏地一动,似乎是出 惊的样子,但随即泰然回答: “前天还见过,――怎么,你近来没有会过他么?” “是的。该有一星期了罢。”仲昭两眼一转,算是在那里计算日子。“简直是一星期 多。从嘉兴回来后,就没有见过他。” 章秋柳轻轻点头,咬嘴唇笑着。她想来这是第五次听得仲昭提起他的嘉兴之行;近来仲 昭计算日期,一定离不了“嘉兴回来后”这插句,似乎他已经采取了古代人的从大事算起的 纪时法。章秋柳虽然不知道嘉兴和仲昭有什么关系,但看这情形也料度着几分了。 “几次想去找他,总抽不出时间来,路又太远。” 仲昭接着说。他并不觉得章秋柳的媚笑里含着一些异样,他反而又觉得章秋柳的笑容也 有几分和陆女士相像。 “你是到同学会去罢,没有人在那里。”章秋柳半转了身体,送过一个告别的眼波;但 当她看见仲昭颇露踌躇之色,便又接着说,“我到法国公园去。如果你没有事,就同去走走 罢。” 仲昭本来无可无不可,便让章秋柳挽住了他的左臂,走过了华龙路。 公园里简直没有什么游客。他们在大树的甬道中慢慢地走着,忽东忽西地随便谈论,后 来章秋柳提起了史循,她说: “仲昭,好像我告诉过你关于史循自杀的事?” “说过。大概是我从嘉兴回来后第三天的晚上,我们在‘桃花宫’会着了,你说起过一 句。我很想去看望他,却又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又是“从嘉兴回来后”!章秋柳忍不住笑了。她对仲昭瞟了一眼,问道: “仲昭,嘉兴和你有什么关系,不妨对我说说么?” 仲昭微笑着摇头。 “大概总是恋爱关系了?”章秋柳追进一句,那口气宛然像是姊姊追询弱弟的阴私。 “秋柳,你到底先讲了史循的事呀!那天你只说了不详不尽的一句。” mpanel(1); “哈,王大记者!我供给你新闻材料,你拿什么回报呢?” 仲昭只是笑嘻嘻地看着章秋柳,没有回答。 “就拿你的嘉兴秘密来做交换条件好么?”章女士很快意地格格地笑着,“史循的自 杀,不论在原因,在方法,都是十分奇妙,这交换条件只有你得的便宜。” 仲昭无可奈何地点着头。但是章秋柳不肯就说,她拣了大树下的一张藤椅子给自己,叫 仲昭坐在旁边的木长椅上,然后开始讲述史循的故事。她描写得如此动人,仲昭感得了心的 沉重,太阳也似乎不忍听完,忽然躲进一片云彩里,树叶们都轻轻叹息,满园子摇曳出阴森 的空气。 “史循说他曾经恋爱过像你一样的女子么?” 在低头默想片刻以后,仲昭轻声地问。 章秋柳很严肃地点一下头。 仲昭望着天空,又对章秋柳看了一眼,忽然笑起来,很快地说: “秋柳,你看是不是,史循是恋爱着你呢?” 章秋柳淡淡地不承认似的一笑,可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拨,她猛然得了个新奇的 念头:竟去接近这个史循好不好呢?如果把这位固执的悲观怀疑派根本改造过来,岂不是痛 快的事? “秋柳,你不要介意。我不过说笑话,究竟史循住在哪里? 我很想去看他。” 仲昭看见章秋柳默然深思,以为她是生气,便转变了谈话的方向。 章秋柳随口回答了史循的住址,又不作声了;她的眼波注在地上,似乎想要数清地上的 沙粒究竟有多少。刚才的那个新奇的思想完全将她包围了。她想:这不是自己爱史循,简直 是想玩弄他,至少也是欺骗他,是不是应该的?第一次她回答自己:不应该!但一转念,又 来了个假定;假定自己果然可以填补史循从前的缺憾,假定自己的欺骗行为确可以使史循得 到暂时的欣慰,或竟是他的短促残余生活中莫大的安慰,难道也还是不应该的么?“欺骗是 可以的,只要不损害别人!”一个声音在章秋柳的心里坚决地说。她替自己的幻念找得了道 德的根据了。然而张曼青的面容突然在她眼前一闪。“也许张曼青却因此而痛苦呢!”她回 忆最近几天内曼青的态度,想推测曼青是不是会“因此而痛苦”。她并不是对于曼青负有 “不应使他痛苦”的责任,她只是好奇地推测着。但是没有结论。最近曼青的神情很古怪, 时常追随在她左右,时常像是在找机会想吐露几句重要的话,而究竟也不过泛泛地无聊地谈 一会而已;他对于章秋柳是日见其畏怯而且生疏了。 “听说徐子材近来生活困难,是不是?” 仲昭搜索出一句话来了;章秋柳的意外的沉默,很使他感得不安。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是特别窘。” 章秋柳机械地回答,仍旧惘惘然望着天空。一片云移开,太阳光从树叶间洒下去,斑斓 地落在章秋柳的脸上。她从那些光线里看出来,有张曼青的沉郁的眼睛和史循的乱蓬蓬的胡 子。 “我替他想过法子,”仲昭鼓起兴致接着说,“介绍他到几处地方投稿。可是,不知道 怎么一回事,他的文章说来说去是那几句话,颠颠倒倒只有十几个标语和口号。人家都退回 了原稿。秋柳,你看是不是,政治工作把老徐的头脑弄坏了,他只会做应制式的宣传大纲, 告民众,这一类的文章了,好像他就让这么一束口号和标语盘踞在脑袋里,把其余的思想学 理都赶得干干净净了。真是怪事呢!” 仲昭说到最后一句,伸了个懒腰,沿着章秋柳的眼波,也望望天空,似乎要搜寻出她那 样专心凝视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除了半遮半掩的阳光和几片白云,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几只小鸟在树上啾啾地叫,拍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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