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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陈中要和方罗兰谈的,除了县党部的临时会外,还有一个重要消息,那就是他听得省里 的政策近来又有变动了。自从新年的店员风潮后,店东们的抵抗手段,由积极而变为消极; 他们暗中把本钱陆续收起来,就连人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的铺面,由店员工会接收 了去,组织所谓委员会来管理。现在此类委员会式的店铺,也有了十几个了。这件事,在县 城里倒也看得平淡无奇,然而省方最近却有了新的注意;加以“解放”婢妾轰传远近,都说 是公妻之渐,于是省里就有密电给县长,令其一并查复。 周时达现在县公署里办事,首先得到了这个消息,就去告诉陈中,连带又说起解放妇女 保管所的内幕: “店员风潮那样解决,我本不赞成,就防日后要翻案,现在果然来了。没收婢妾,不知 道怎样又会通过!那时我已经离开党部,不大明白其中的曲折。只是这件事的不妥,是显而 易见的。阔人们那个没有三五位姨太太,婢女更不必说;怎么你们颠倒要废止婢妾,没收婢 妾来了?至于那个什么解放妇女保管所,尤其荒唐,简直成了淫妇保管所。你去打听打听就 知道!” 陈中的眼光跟了周时达的肩膀摇来摇去,张大了嘴,一句话也没有。 “第一是那里边的干事钱素贞就有两三个姘夫,”周时达接着又说,“其余的妇女,本 来也许还好好的,现在呢,你去问去,哪一个不是每夜有个男子睡觉!这还成话么?不是淫 妇保管所是什么?” “该死,该死。我们完全不知道呢。那些男子是谁?查出来办他!” “办么?哼!”周时达猛力把肩膀摇到左边,暂时竟不摇回。“你说,怎么办法!主要 人物就是党部的要人,全县的要人,你说,怎么办法?” “谁个?谁个?” “除了‘古月’,还有哪个!” 周时达平衡了身体,轻声地然而又愤愤地说。陈中背脊骨冰冷了,他知道就是胡国光。 他自己委实也想不出怎么办他,因此他就去找方罗兰,不料空等了两小时。 当下陈中从方宅回来,又听得了许多可惊的谣传:县长受有密令,要解散党部,工会和 农会;已经派警备队下乡去捉农民协会执行委员。又要反水了,正月来的账,要打总的算一 算呢! 这些谣传,在别人或者还可以不信,而在早知省里有令查办的陈中却不能不信;然而看 哪!一簇人从对面走来,蓝的是纠察队,黄的是童子团,觳觫地被押着走的,领口斜插着 “反动店东”的纸旗。店员工会还在捕人,还有震慑全城的气概,不像是会立刻被解散的。 陈中迷惑地走回去,心里不懂何以消息和事实会如此矛盾。 谁料到第二天“五九”的纪念大会中正式通过了废除苛捐杂税的决议,而同日下午县党 部临时会也通过了“向省党部力请废除苛捐杂税”的议案,更使陈中莫名其妙,不得不于散 会后拉住方罗兰来谈一谈了。 “县长奉到省里密令,要解散党部和社会团体呢!”陈中轻轻地就应用了外间的谣言。 “原因当然是春间的店员风潮办得太激烈,还有近来没收婢妾那件事也很不妥。今天的废除 苛捐杂税,应该不给通过才好。罗兰兄,怎么你也竭力赞成呢?昨天到你府上,本为商量这 件事,可惜没有会面,少了接洽。” “废除苛捐杂税是载在党纲上的,怎么好不通过!” 方罗兰还是很坚决地说,虽然陈中的郑重其事的态度颇使他注意。 “可是省里的确已经改变了政策。县长接的密电,周时达曾见来。” “县长无权解散党部!周时达一定是看错了。” 方罗兰沉吟片刻之后,还是坚决地这么说。 “没有弄错!你不知道罢,解放妇女保管所被胡国光弄得一塌胡涂了。” 陈中几乎是高声嚷了;接着他就把周时达告诉他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方罗兰的两道浓眉倏地挺了起来,他跳起来喊道: mpanel(1); “什么,什么!我们一向是在做梦罢!但是,胡国光是胡国光,县党部是县党部。私人 行动不能牵连到机关。胡国光应该查办,县党部决不能侵犯的。” “胡国光还是常务委员呢。人家看来总是党部中人,如何能说不相干。” 陈中笑了一笑,冷冷地说。 “我们应该先行检举,提出弹劾。只是胡国光很有些手段,店员工会又完全被他利用, 我们须得小心办事。中兄,就请你先去暗暗搜罗证据;有了证据,我们再来相机行事。” 陈中很迟疑地答应下来。方罗兰又找孙舞阳去了,他要问问她关于解放妇女保管所的 事;并且他又替刘小姐着急,她是所长,不应该失察到如此地步。 一天过去了,很快又很沉闷地过去了。 愁云罩落这县城,愈迫愈近。谣言似乎反少些,事实却亮出来了。县长派下乡的警备 队,果然把西郊农协的执行委员捉了三个来,罪状是殴逐税吏,损害国库。县农协在一天内 三次向县署请求保释,全无效果。接着便有西郊农协攻击县长破坏农民运动的传单在街上发 现。接着又有县农协,县工会,店员工会的联席会议,宣布县长举措失当,拍电到省里呼 吁。接着又有近郊各农协的联合宣言,要求释放被捕的三个人,并撤换县长。 目下是炎炎夏日当头,那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烦躁与苦闷,实亦不下于新春时节的冽凛 的朔风呵! 宣言和电报的争斗,拖过了一天。民众团体与官厅方面似乎已经没有接近的可能,许多 人就盼望党部出来为第三者之斡旋,化有事为无事。县党部为此开了个谈话会,举出方罗 兰,胡国光二人和县长交涉先行释放西郊农协三委员;但是县长很坚决地拒绝了。当胡国光 质问县长拘留该三人究竟有何目的,县长坦然答道: “因为他们是殴辱税吏,破坏国税的现行犯,所以暂押县公署,听候省政府示遵办理。 决不至亏待他们。” “但他们担任农运工作,很为重要,县长此举,未免有碍农运之发展。” 方罗兰撇开了法律问题,就革命策略的大题目上发了质问。 回答是:“该农协依然存在,仍可进行工作。” 似乎县长的举动,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了;方、胡二人无从再下说词。 县党部的斡旋运动失败后,便连转圜的希望都断绝了;于是这行政上的问题,渐有扩展 成为全社会的骚动的倾向。农协和工会都有进一步以行动表示的准备,而县党部中也发生了 两派的互讦:胡国光派攻击方罗兰派软弱无能,牺牲民众利益,方罗兰派攻击胡国光派想利 用机会,扩大事变,从中取利。 全县城充满了猜疑,攻讦,谣诼,恐慌。人人预觉到这是大雷雨前的阴霾。 在出席县农协,近郊各农协,县工会等等社会团体的联席会议时,胡国光报告县党部斡 旋本案的经过,终之以很煽动的结论: “县长将本案看得很轻,以为不过拘押了三个种田人,自有法律解决,不许民众团体及 党部先行保释,这便是轻视民众!各位,轻视民众,就是反革命。反革命的官吏,惟有以革 命手段对付他!民众是一致的。最奇怪的是党部里也颇有些人以为本案是法律问题,行政事 务,以为社会团体及党部不必过问,免得多生纠纷;这些主张,根本错误,忘了自己责任, 是阿附官厅,牺牲民众利益的卑劣行为。民众也应当拿革命手段来打倒他!” 就像阴霾中电光的一闪,大家都知道下面接着来的是什么东西;大家都知道胡国光所谓 “革命手段”是什么意义,大家都知道胡国光所谓党部中也颇有些人是某某,大家又知道农 协和店员工会近来急急准备的是什么事。虽然城里各街市不过多了些嘈杂的议论,但人人都 感觉得雷云从近郊合围,不但笼罩了这县城,不但已见长空电闪,并且隐隐听得雷声了。 然而县长也出了告示:   西郊农协委员某某等三人煽动乡民,殴逐税吏,破坏国税……本县长奉政府明令制 止轨外行动……现某某等三人在署看管,甚为优待,……自当静候省政府示遵办理……如有 胆敢乘机生事,挑拨官厅与人民之恶感,定当严厉查办……至于聚众要挟,掀弄事变,本县 长守土有责,不能坐视,惟有以武力制止…… 告示的反响是县党部及人民团体内的胡国光派更加猛力活动。各团体联衔发表宣言,明 白攻击县长为反革命,并有召集群众大会之说;县党部亦因胡国光的竭力主张,发了个十万 火急电到省里去。 翌日清晨,周时达跑到方宅,差不多把一位方罗兰从床上拖起来,气急败丧地说道: “今天恐怕有暴动。县长已经密调警备队进城。你最好躲开。” “为什么我要躲开呢?” 方罗兰慢慢地问,神色还很泰然。 “胡国光派要和你捣蛋,你不知道么?昨晚我从陆慕游口里听出这层意思。慕游近来完 全受胡国光利用。不过他公子哥儿没有用,也没有坏心思。可怕的是林不平一伙人。” “我想他们至多发传单骂我而已。未必敢损害我的人身安全。时达兄,谢你厚意关切, 请你放心。我是不躲开的。” “你不要大意。胡国光有野心。他想乘这机会鼓起暴动,赶走了县长,就自己做民选县 长。他和你不对,他已经说过你阿附官厅,你是很危险的。” 周时达说的很认真,他的肩膀更摇得起劲。方罗兰不能不踌躇了;他知道所谓警备队, 力量原是很小的,警察更不足道,所以胡国光派如果确有这计划,大概是不难实现的。 “陈中说起你们早就想办胡国光,为什么不见实行呢?现在是养虎遗患了。”周时达很 惋惜地再接着说。 “就为的发生了县署捉拿农协委员的事,把那话儿搁起来了。” 又再三叮嘱赶快躲开,周时达匆匆走了。方太太只听了后半截的话,摸不着头脑,很是 恐慌。方罗兰说了个大概,并且以为周时达素来神经过敏,胆小,未必形势真像他所说那样 险恶。 “我只听得他连说赶快躲开,”方太太笑了笑说,“倒很着急,以为是上游军队①逼近 来了。原来是胡国光的事,我看来不很像。”   ①“上游军队”是指当时的反革命的夏斗寅的部队。――作者原注。 “上游军队怎样?” “那是张小姐昨天说起的。她有个表兄刚下来,说是那边已有战事;但是离我们这里还 有五六百里水路呢!” 的确是眼前的事情太急迫了,五六百里外的事,谁也不去管它,所以方罗兰淡然置之, 先忙着要去探听胡国光派的举动。他跑了几处地方,大家都说周时达神经过敏,胡国光决没 有这们大胆。后来在孙舞阳那里,知道农民确在准备大示威运动,强迫县长释放被捕的三个 人。大概县长已经得了这风声,所以密调警备队自卫。 然而孙舞阳却也这么说: “胡国光这人,鬼鬼祟祟的极不正气;我第一次看见他,就讨厌。都是上次的省特派员 史俊赏识他,造成了他的势力。我看这个人完全是投机分子。史俊那么器重他,想来可笑。 省里来的特派员情形隔膜,常常会闹这种笑话。只是你们现在又请省里派人了,多早晚才能 到呢?” “电报是大前天发的,”方罗兰回答,“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可望人到。这也是胡国 光极力主张,才发了这个电。” 孙舞阳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说: “胡国光大概是因为上次省里来人大有利于他,所以希望第二次的运气了。但此次来者 如果仍是史俊,我一定要骂他举用非人;胡国光就该大大地倒楣了!” 方罗兰很定心地别了孙舞阳,便到县党部。凑巧省里的复电在十分钟前送到。那复电只 是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说是已令刻在邻县视察之巡行指导员李克就近来县调查云云。方罗兰 不满意似的吐了一口气。县里的事态如此复杂严重,一个巡行指导员能指导些什么? 当天黄昏,县长密调的警备队有五十多人进城来,都驻在县公署。 一夜过去,没有事故发生。但是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见县署左近荒地里躺着一个黄衣服 的尸身。立刻证明是一个童子团,被尖刀刺死的。纠察队当即戒严,童子团都调集在总部。 喧传已久的示威大会,在下午就举行。久别的梭标队又来惹起那些看不惯这种怪样的街狗们 的狂吠了。 大会仍旧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举行。近郊的武装农民,城里的店员,手工业工人,赶热 闹的闲人,把五六亩大的空场挤得密密层层。胡国光自然是这个大会的主角。他提议:一为 死者复仇,严搜城中的反动派;二要求县长立即释放被捕的三个人。热烈的掌声才一起来, 会场的一角忽然发生了鼓噪,几个声音先喝“打”,随即全会场各处都有应和。呐喊和嚷 哭,夹着尘土,着地卷起来,把太阳也吓跑。胡国光站在两张桌子叠成的主席台上,也有些 心慌。他催着林不平赶快带纠察队去弹压。他在台上看得很明白,全会场已然分为十几区的 混战,人们互相扑打,不知谁是友谁是敌。梭标铁尖的青光,在密挤的混乱的人层上闪动; 这长家伙显然无用武之地。嚷喊扑打的声音,从四面逼向主席台来,胡国光可真是有些危险 了。 纠察队散开后,主席台前空出了一点地位;几个躲避无路的妇女就涌过来填补了这空 隙。忽然一彪人,约有十多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打出来,狂吼着也扑奔主席台来。胡国光急 滚下台,钻在人堆里逃了。妇女的惊极的叫声,很尖厉地跳出来。地下已经横倒了一些人, 乱窜乱逃的人们就在人身上踏过。 等到梭标朋友们挣脱了人层的束缚,站在混斗的圈子外要使用那长家伙时,警察和警备 队也赶到了,流氓们已经大半逃走,纠察队和群众捉住了三四个行凶者。群众打伤了十多 个,主席台边躺着一个女子,花洋布的单衫裤已经扯得粉碎,身上满是爪伤的紫痕。有人认 识,她就是解放妇女保管所的钱素贞。 事变过后半点钟光景,最热闹的县前街由商民协会命令罢了市。到会的农军都不回去, 分驻在各社会团体担任守卫。同时,不知从哪里放出来的两个相反的谣言传遍了全城:一是 说农民就要围攻县署,一是说警备队要大屠杀,说反动派捣乱会场是和县长预先勾通的,所 以直待事后方来了几个警备队,遮掩人们的耳目。 全县城渗透了恐怖。暮色初起,街上已经像死一般没有行人。市民们都关好了大门,躲 在家里,等待那不可避免的事情的自然发展。 午夜后,人们从惊悸的梦魂中醒过来,听见猫头鹰的刷刷的凄厉的呼声;听见乌鸦的成 群的飞声,忽近忽远的噪聒不休的哑哑的叫声,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敢安眠在树顶。 太阳的光波再泻注在这县城的各街道,人们推开大门来张望时,街上已是满满的人影; 近郊的武装农民就好像雨后的山洪,一下子已经灌满了这小小的县城。似乎“围攻县署”之 说,竟将由流言而成为行动。 县公署的全部抵抗力只有不满一百名的警备队,仅能守卫县署。和城里大多数人家一 样,县署大门也是关闭得紧紧的。 武装农民包围了县署后,就向正在开临时紧急会议的县党部提出两个条件,请转达县 长。第一条件是立即释放被捕已久的三个人,第二条件是县长引咎辞职,由地方公团暂为代 行职权。 ――胡国光有野心,他要乘这机会,自己做县长。 这几句周时达的话,又浮现在方罗兰脑皮上了。他向胡国光看了一眼,见这黄瘦脸的人 儿得很意地在摸胡须。方罗兰的眼光又移到林子冲和彭刚的脸上,也看见同样的喜气在闪 跃。多数显然是属于胡国光一边。 “第一款,释放被捕的三个人,本来我们也主张;第二款,则似乎太过分了。而且近于 侵犯政府的权力,尤为不妥。” 方罗兰终于慢慢地说了。他的眼光直射在常是渴睡样的彭刚的脸上,似乎是希望他清醒 些,不要尽跟着别人乱跑。 “第二款的理由很充足。说是太过分,就有把县长当作特殊阶级看待的臭味,不合于民 主思想。况且县长向来不满人望,昨天群众大会发生扰乱,又有串通反动派的嫌疑;他调警 备队进城,不是想预备屠杀么?所以农民的要求是正当的。” 林子冲抢先着这么反驳。胡国光接上来加以补充道: “社团共同维持治安,代行县长职权,自然是暂局。并无侵犯政府权力之处,政府当能 谅解,方同志大可以放心了。” “两位的话,未始没理,但是也要顾到事实;县署内还有一百警备队,有枪有弹。万一 开起火来,胜负果不可知,而全城却先受糜烂了。” 方罗兰还是反对。他并不是一定回护县长,他只觉得胡国光这投机分子要这么干,就一 定不能赞成。 暂时的沉默。事实问题,尤其是武力的事实问题,确不能不使人暂时沉默。 “事实也有两方面,”胡国光奋然说,“县长果然未必肯见机而作,农民也何尝肯善罢 甘休呢。我们党部总不能离开了大多数的民众,而站在县长一个人旁边。” 林子冲鼓掌赞成。方罗兰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农民的代表又进来催促赶快和县长交涉。鼓噪的声音,像远处的雷鸣,一起一起地从风 中送来。方罗兰恍惚已经看见了麻秸似密的梭标,看见火,看见血。 “县长肯不肯是另一问题,交涉必须先去办一办。”陈中第一次发言了。“我推举胡国 光同志代表党部进县署去办交涉。” 渴睡的彭刚也睁大了眼表示赞成。 方罗兰看了陈中一眼,也举起手来。他知道胡国光一定不敢去,怕被县长扣留起来。大 家的眼光都看定了胡国光。 果然胡国光不肯去。他红着脸转推方罗兰。 “不能胜任。”方罗兰摇着头简单地回答。 这是第二个事实问题了:谁愿意去做代表和县长交涉。 互相的推让,拖过了不少时间。本来在会议桌上跳舞着的太阳光,也像等得不耐烦,此 时它退出室外,懒懒地斜倚在窗前了。 “五个人都去!” 彭刚发见了大秘密似的嚷起来。他的渴睡眼闪出例外的清明气象。三个人都点头赞成。 胡国光没有表示,他还是不肯去。 农民的代表已经催过五次了。一切应有的搪塞的话,都已搜尽用光;但现在,他们第六 次又来了。五个人都像见了债主似的苦着脸。 胡国光瞥见来过五次的那人背后,又跟着一位短小的中山装人物;这准是外边农民等得 不耐烦,加推举了来帮同催促的。事实显然很紧迫,怎么办?他想,五人同去,几乎是天经 地义,无可驳难的,然而可恶之处也就在此:别人都不要紧,自己却很危险;他公开地骂过 县长,他主动今天的事;他进县署去,岂不是探头虎口么?而此种为难的情形,又苦于不便 公然说出来。 “这位是省里派来的,要见常务委员。” 进来过五次的人,指着身后的短小少年说。 五个人都跳了起来。呵,省里派来的?敢就是李克,特派员李克――不,移作特派员的 巡行指导员李克?他们都觉得肩膀上已经轻松了许多;天大的事,已经有应该负责的人来负 责,虽然是那么短小单薄的一个。他们五个人,一个一个都活泼起来,尤其是胡国光。 十分钟后,李克已经完全明了这五个人儿所处的困难;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进县署去办交 涉,但先要和农协负责人有一度接洽。胡国光就自告奋勇,陪着李克去找农协委员。虽然他 微觉得李克太冷,不多说话,似乎不如从前的史俊那样爽直;但是省特派员就是省特派员, 胡国光当然一样地愿意躬任招待。 剩下的四位,望着李克的短小的背影,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在轻松的心情中, 又惘然颇以这短小的貌不惊人的少年未必能任重致远为虑;但是一想到无论如何,他是应该 负责的,也就释然了。他们四位很愉快地静候着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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