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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徐绮君她们到了泸州时,那个师范学校正忙着筹备开学式的大礼。一切教员早就聘请齐 全,然而梅女士居然达到目的,并且又加了徐绮君。这是因为年青的新思想的陆校长看见了 梅女士那样的人材,无论如何不得不“设法”,便把附属小学内超过了六十人的三年级和一 年级都分成两班,安插了梅女士后,反差一位教员,仓卒间又找不到,只好强嬲着徐绮君暂 时“辛苦”这么两星期或一个月。 开学式的前晚,就是梅女士她们到后第三天,陆校长特地开了个茶话会,说是替全校的 新教员互相绍介。 茶会在客室中举行。“保险灯”的大白瓷罩洒下些淡黄的光波。因为有风,火焰时时颤 动,室中便成了明暗不定。斑驳的灯光落在暗黄色的板壁上,很像是些古拙的图案。在这样 歇斯底里的空气中,梅女士惘然静听那十几位男教员和五六位女教员很客气地交换着不连贯 的断句。对面一位女子,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杏黄衫子,略尖的下巴,一对乌溜溜的 眼睛,时时向梅女士这边瞟过来。这尖利的眼风,从梅女士意识上唤起了黄因明的印象。对 于那位野猫似的姑娘的粘腻的挂念,便缠住了梅女士,将她从现实中拉开,竟没留意到陆校 长说了这样的话: “小学方面,从本学期的新生起,我们打算试验新式的教育理论;刚好我们找得了这位 密司梅行素来担任这项重要的工作。” 全场忽然异样的静寂了,几个蚊子的叫声也听得见。许多眼光都转到梅女士这方面。徐 绮君用肘弯轻轻地推着她那惘然的同伴,那边男教员堆里却已腾出一个圆朗的声音来: “请梅女士发表新教育的卓见。” 这句话的不大友意的气味,立刻刺戟起梅女士的反感;她冷静地对大众瞥了一眼,只给 了一个随口的回答: “各位不要见笑,我是第一次来当教员,说不上什么卓见――” 对面那位女子忽然低下头去藏过一个忍俊不住的微笑,但是早被梅女士看见;她陡然全 身燥热了,神经电化了似的敏活起来,刚才并没十分听清楚的陆校长的几句话蓦地从潜在意 识中跳出来,逗着她不得不猜疑到什么“刚好找得了”的一类话也是反讽。这闪电似的不快 的感想,使她口头顿住了,但只一瞬间,随又很快地接下去说,声音愈来愈响: “各位先生都是饱学有经验的人,负着神圣的使命;像我这样的没有经验,没有学问, 也来谬充同事,实在惭愧得很。校长先生的夸奖,不敢当。想来各位早已明白我是为什么跑 到这里,闯进了这个学校。但是我也不肯只当作一个饭碗,敷衍着过去。我信仰两句格言: 学问是经验的积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忍耐,我能够;经验,正要去找。这便是我的目 标。各位都是新思想的人物,要打破虚伪的旧礼教的,当然也不赞成虚伪的客套,所以我听 得要我发表‘卓见’,老实说,不胜感慨!今晚上是校长先生的茶话会,明天便要开学,各 人要站到自己的岗位里去了,我希望对各位都有个明白的认识。我先来自己介绍我自己罢。 我,梅行素,成都益州女中毕业,因为不愿意在家里当少奶奶,第一次来做小学教员。” 全场哑了几秒钟。不知道是谁,忽然鼓起掌来,接着便是一片的应声;中间也夹着哑然 的笑响。陆校长的声音,在掌声的余波中透出来: “我赞成密司梅的提议。我也来自己介绍:陆克礼,南京大学教育科毕业,此番第一次 办教育。” 梅女士对坐那位杏黄衫子的女郎突然吃吃地笑起来。她在旁坐的一位女教员的耳朵边说 了句不知什么话,她那乌溜溜的眼睛又很快地向梅女士瞟了一下。这时候已经有人在追踪校 长,抢先着自己介绍。梅女士很注意地瞧着听着。有几位只说了姓名,有几位却在开玩笑。 不多时完了。梅女士这才知道对面那位很惹眼的女子姓张。 现在开始了不规则的捉对儿的闹烘烘的谈话。徐绮君和一位圆胖脸的男教员认了远亲, 谈得很热心。坐在梅女士的另一旁的,也是女教员,一张扁面孔,老是低着头磕瓜子。杏黄 衫子的张女士时时拿眼光向梅女士脸上掠,但当梅女士凝眸对她看时,她又转过头去了。斜 对面有一位蓬头发的男教员,嘴角里斜插着烟卷,不转眼地望着梅女士瞧。梅女士记得就是 自称“高等爬虫”姓李的师范部国文教员。可是隔得太远了,两方面都不便招呼。 mpanel(1); 桌子下的蚊子似乎更活动了。在座各位的扇子不时钻到下面去挥拍。偶然一个不留神。 梅女士将扇子掉在地下了。当她伛着身体去拾取的时候,在薄暗中却看见似乎从对面出来的 一只高跟皮鞋白丝袜的脚很伶俐地架在左边伸过来的白洋服的腿上。梅女士不禁心跳了,赶 快抬起头来,恰好接受着张女士的满含了憎厌的一个瞪视。异样的荒凉之感便又在梅女士胸 间扩展开来。 终于这茶会告了结束。同回到卧室后,梅女士微喟着对徐绮君说: “我觉得这里的空气很闷人,如果两星期后你当真要走,我就寂寞死了!” 第二天是开学礼,异常热闹。梅女士被派为招待员,恰好和张女士同组。这位年青的姑 娘今天打扮得更加娉婷可爱了,但是她的常含讥讽的眼光也更加引起梅女士的不安。午后二 时左右,来宾和本校的学生早已挤满了大礼堂,然而总没见摇铃开会。汗臭和嘈杂的人声, 又加以异样的心绪不快,都使梅女士时时感得晕眩。她逃出礼堂来,在廊前的木栏杆旁痴立 了半晌,机械地拿手帕擦脸上的汗。张女士扭摆着腰肢从对面来了。她微笑地向梅女士睨 视,便钻进了礼堂隔壁临时休息室。 “密司梅,很辛苦罢?为什么不到休息室里喝一杯凉茶?” 蓬头发的国文教员李无忌忽然闪出在梅女士跟前,轻声地说。 梅女士的眼皮一跳,惘然回答了个微笑。像在穷途中遇到了亲旧那样的惊喜的心情,暂 时使她说不出话来。她避过了李无忌特有的灼灼的眼光,遥望着礼堂门口的杂沓的人影。 李无忌也跟着侧过头去瞥了一眼,又很友意地接着说: “来宾差不多到齐了。现在只等着一位要人。这个,校长自会招待。所以,密司梅,你 不妨去歇一歇,你看,招待员都在休息室。” 有人在那边呼唤着。李无忌再对梅女士看一眼,便转身走进礼堂内去了。梅女士也本能 地离开那栏杆,踅近休息室的门口。 门里很热闹。张女士坐在大藤椅里,高高地架起了两条腿,似乎刚说完话,正捧着一块 西瓜大嚼。三四位女教员则在格格地笑。但当梅女士的面孔闪出在门前时,突然那些笑口都 闭紧了;一种来不及掩藏的意外的错愕,都流露在各个人的脸上,这显然是不很欢迎有一个 生客闯入她们的小小的舒服的环境了。梅女士也戛然站住了,咽下一口冷气,装作找寻什么 人似的向房里溜了一眼,转身便走,可是离开那门还不过十步光景,猛听得哄然的笑声又从 休息室里爆发,像利剑一般刺入她的耳朵。而且那笑声中又夹着张女士的半句话。“你们 看,她――”梅女士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疾回过身去,她飞快地跑进休息室,嘴唇上 浮出勇敢的不屑意的冷笑。 “不站在那里招待惠师长么,密司梅?” 经过了短短的窒息的静默后,张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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