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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诗人们对于四季的感想大概颇不同罢。一般的说来,则为“游春”,“消夏”, “悲秋”,──冬呢,我可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了,总之,诗人们对于“冬”好象 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后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合围炉话旧,这就有点近于“蛰伏”了。幸而冬天有雪, 给诗人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 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诗人,对于一年四季无所偏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后,我也渐渐辨出了四 季的味道。我就觉得冬天的味儿好象特别耐咀嚼。   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了许多衣服,弄 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放野 火”,我又得感谢“冬”了。   在都市里生长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只看见灰色的马路,从没见过整片的一望 无际的大草地,他们即使到公园里看见了比较广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细曲得象狗毛 ―样的草皮,枯黄了时更加难看,不用说,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是可以放起火来烧的。 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 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 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那 些草就象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象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 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故意站在下风, 看着烈焰象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 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就又追上送它。这些草地中,往往有浮厝的 棺木或者骨殖甏,火势逼近了那棺木时,我们的最紧张的时刻就来了。我们就来一 个“包抄”,扑到火线里一阵滚,收熄了我们放的火。这时候我们便感到了克服敌 人那样的快乐。   二十以后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 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于冬,理应无憎亦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 一点好印象。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 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气爽的,而又大家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 音来打扰我,这时候,躲在那里让思想象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 了时,顶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得 一种愉快。那时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较起来,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 不象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象夏天那样使得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 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却又是满弄堂的洗马桶的声音,直没有片刻的安静。而也 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而也是疟病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对于“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 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 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   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 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 终不能永远的不过去。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快要告终,“春” 已在叩门。   “春”要来到的时候,一定先有“冬”。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原裁《申报月刊》第3卷第1期,1934年1月1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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