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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故事
一
猴子的手能剥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终于不是人的手。猴子虽然
有手,却不会制造工具;至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猴子更不会。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
手差不多,乃至跟万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来,也还是一样的手。
人类的手,就没有那么简单,平凡,一律。从手上纹路可以预言一个人的“穷
通邪正”:但这是所谓“手相学家”的专门了,相应又作别论。只听说“一二八”
之役,“友邦”的陆战队捉到了我们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层起
了厚茧的,便被断定是便衣队,于是这手的主人的“运命”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我们这里的故事却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二
事实如此:当潘云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张不忍到了x县,而且被县里人呼为“张六
房”的“八少奶奶”的时候,曾经惹起了广泛的窃窃私议,而这“嘁嘁喳喳”的焦
点转来转去终于落到了云仙女士的一双手。
所谓“张六房”,自然是陈年破旧的“家谱”(不管它实际上有没有)里一个
光荣的“号头”。这“房头”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县取得了社会的地位,大概是张不
忍的曾祖太爷乡试中式那一年罢,这委实是太久远了一点,然而x县人对于这一类的
事永远有好记性,而且永远是“成人之美”的,所以当“张六房”这名词已经空悬
了十多年,已经从人们嘴上消褪,只有念旧的长者或许偶尔提起,但总得加上个状
词,“从前的”,――一句话,当“张六房”不绝如缕的当儿,忽然来了个张不忍,
而且还是由念旧的长者记起了从前那位“乡试中式”的太老太爷名下的嫡脉确有一
支寄寓在t埠,而这年青的张不忍非但来自t埠,并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亲的“官名”
确也是“谱”上(这东西,谁也没有见过,然而谁都在他脑子里有一部)仿佛有之,
于是乎,犹有古风的x县里人一定要将“荣耀归于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云仙为“八少奶奶”?这又是从“不忍”的“不”字上来的。县里
有一位穷老太婆,年青时出名叫做“黄二姐”,嫁了丈夫,她还是“黄二姐”,但
她那本来有姓有名的丈夫却变成了“黄二姐的男的”,现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
有过儿子也死了,有过媳妇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黄二姐”,她的青年时
代的“过去”永远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位黄二姐,和张六房的关系,绝不是泛
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爷成亲时,黄二姐是伴娘。那时她是名副其实的“二姐”。后
来孝廉公的几位孙少爷成亲,黄二姐虽则已过中年,却还是八面张罗人人喜欢的角
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孙少爷半文明结婚的时候,黄二姐似乎见得太老了,但伴娘这
差使,张府上不便改变祖宗的旧规,还是由黄二姐的儿媳妇顶着“小黄二姐”的名
义承当了去。近年来,黄二姐每逢提到“六房里完了,没有人了”的当儿,也一定
要数说她和“张六房”此种绝非泛泛的关系。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伤地说:
“嘿,六房里太老太爷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个个都是看他们大起
来的!嗯,树无百年荣,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爷的末堂少爷,太老太爷死
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后来就跟二少爷不和,一个铺盖出码头去了,听说也成家
立业了,――只他不是我黄二姐陪房的。”
现在,老太婆的黄二姐听说“张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码头的一脉,
而且是三十来岁的少爷带了少奶奶,黄二姐可兴奋极了,一片至诚地便去探望。
黄二姐听人说这位新回来的少爷叫做“不忍”,她就称他为“八少爷”。云仙
呢,当然是“八少奶奶”了。黄二姐把“不忍”错做了“八顺”,并且举出只有她
知道的理由来,六房里最小的一辈,连早殇的也算在内,不忍的排行刚好是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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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也觉得“八顺”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则是谐音。不管张不忍本人的否
认,x县里人为的尊重这几乎绝灭的旧家,都称他为“张六房的八少爷”,或者“六
房里的老八”。
三
x县的舆论对于一个人来历,有时绝不肯含糊。张不忍之为“六房里的老八”虽
然由公众一致的慷慨而给与了,并且由黄二姐这“活家谱”的帮衬确立了不可动摇
的信用,但是关于潘女士的“家世”却议论颇多。
她是一张方脸,大眼睛,粗眉毛,躯干颇为强壮。如果她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了,大概x县里人也就以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
解释是“贵相”。x县里人善于推测,便轻轻断定潘女士大约是“将门之女”。甚至
有人说,t埠颇多下野的督军师长,其中有一位旅长,就是张不忍的岳丈。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张六房”是老亲,有一次对张不忍说:
“近来,宿将纷纷起用,贵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罢?哈哈!”
“啊!谣言!没有那么一回事。云仙的父亲死了多年了,况且也不是……”
张不忍还不明白县里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么。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
一笑,可也不再问下去。过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领”的新闻在茶楼里盛传
起来,热烈地讨论之后,纷纭的意见终于渐归一致:无端说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
概是没有的,或者“六房里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长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穷
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么时髦,见人的态度多么大方,――甚至有点
高傲,便证明了她的来历不小。
潘女士的衣服,在x县里自然能往“时髦”队中算一脚。她是九月中旬来的,天
气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丝织品的没有袖子的新样的东西,――后来才知
道这叫做“披肩”。
但是茶客中间有一位焦黄脸的绸长衫朋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的长指甲轻轻
地匀整地敲着桌边,老在那里摇头;等到众人讨论出“结论”来了,他又哼哼地冷
笑了几声。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头过去,眯细着眼睛,问道:
“哎,陆紫翁不以为然么?”
“哪里,哪里;诸位高见,――不错;”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回答,茶杯端到
嘴唇边了;可是看见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脸上射来,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
一个淡笑,接着说道:“不过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话,――八少奶奶贵相诚然是
贵相,然而,嗯,各位留心过她的手么?”
众位都骇然了;实在都没有留心过,都没法回答。胡四最喜欢充内行,并且刚
才的“结论”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众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陆紫翁,又好像是
要求众人的赞助,大声说:
“女人家的手,又当别论。相书上说――哦,记性太坏,总而言之,女人家的
相,不在乎一双手。”
陆紫翁微微笑着,便端起茶杯来,这回是喝成了。茶客们的声音又嗡嗡然闹成
一片。胡四似乎得胜。但陆紫翁所提起的问题也并没被人轻轻放过。商会职员姚瑞
和忽然记起他曾经细看过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确乎有点“异相”。
他急忙告诉了坐在对面的小学校长。
“啊哟!你不说,我也忘了;我捏过她的手,――”
“哦――哦?”商会职员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鱼相仿。
“没有什么。外国规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学校长加以解释。“好像,呃,
硬得很,练过武功。”
“对呀!”商会职员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说不像是少奶奶们的手
呵!”
陆紫翁听得了侧过脸来望着他们点头微笑。
胡四也听得了,却装作没有听得,拍着旁边一个人――
商会长周老九的肩膀说:
“喂,老九,二十年前,黄二姐的手,不是我们都捏过么?可是黄二姐还是黄
二姐,暗底下模着她的手,不会当她是什么少奶奶罢!”
哄堂大笑了。小学校长和商会职员感到惶恐,但也陪着笑。陆紫翁也笑了一笑
对胡四说:
“四兄还记得年青时候的淘气,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话尽管那么说,
手,是――大有讲究的。高门大户的小姐少爷,手指儿都是又滑又软,又细长。自
小动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儿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吴木匠的老婆,脸蛋
儿长的真不错,可是看她一双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么,紫翁,你说六房里――那双手不――不大那个罢?”周老九抢着问,
却又把眼风在茶楼里扫了一转,惟恐碰巧有“六房里”的熟人。
“哎,这又是拉扯得太远了。”陆紫翁扮一个鬼脸,哑笑着回答。“况且诸位
也没留心看过,何必多说。”
胡四觉得自己要失败了,便也连声打岔道:“不用争了,不用争了,各人各相。”
于是谈话换了题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从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
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脸,尽管成为众目之的,也不会红一红,但也许
因为时交冬令,风性燥了,人们都觉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四
张不忍夫妇住在县里“最高学府”中心小学的附近。房东就是周老九的洋货店
里的管账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绍兼作保。
程子卿对于潘云仙女士的手,并不感兴趣,从没细看过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爷
班借买东西的机会,也曾问他道:“喂,老程,你说罢,你是她的房东呀!”程子
卿总是用摇头来回答。
其实x县里除了整天盘据在茶馆里的好事之徒以及顶着“高贵的职业头衔”所谓
“守产”的少爷班,谁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当作一桩事来侦察研究。满县满
街都为了壮丁训练的抽签而嚷嚷,哪有闲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关心的,倒是张不忍的脚。每逢回家看见张不忍的皮鞋沾满了泥土,
他便要问道:
“八少爷,又下乡了么?坟田查得差不多了罢?”
有时张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处,佃户倒老实,可是那乡长刁得很,从中捣
鬼。”
有时却摇着头说:“白跑一趟。今天那一处,连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来罢。”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迟疑了一会儿,便又问道:“看见汽
车路动工么?”
张不忍摇摇头,程子卿也就没有话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关心地问起查得怎样时,张不忍愤然叫道:“算了罢!麻烦
得很,真想丢开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负他。况且,您来一趟不容易,总得
清出个眉目。”
张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尝是为了查坟地来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祖遗
的坟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拨,他反正没事,到乡下去看看也好。况且,多少也像
有点正经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会儿,见没有话,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问道:
“八少爷,那条汽车路,说是要赶筑了,您看见在那里动工么?”
“哦,不明白。”张不忍像被这一问提起精神来了。“不,还没看见动工。说
是军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么?”
“就是听说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师兵来县里驻防。”
“哦,哦!”
“少爷,您看来今年会不会开仗?”
“难说。”张不忍随口回答,悯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飞得老远,――程子卿
万万意想不到的远地方。程子卿的心却也离开了这间房,在未来的汽车路上徘徊。
他有一块地,假定的路线就在他这地上划过,只留给他一边一只小角;他曾经请陆
紫翁托人关说,不求全免,但求路线略斜些儿,让那分开在两边的两只小角并成一
大角,人家也已经答应了他;然而这条路一日不开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罢!”程子卿叹一口气说,望着张不忍,寂寞地
笑了笑。
五
张不忍跑进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头也不抬,手里忙着抄写。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还接到老刚的信,说这半年他也没处去教书了;
何况你我?”
“但是闲住在这里,真无聊!”
“云仙!”张不忍叫了这一声,又顿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说:
“生活是这里便宜。而且,他们从封建关系上,把我们当作有地位的人,总可以想
出点事来做做罢?”
“他们!这里的人真讨厌,我就讨厌他们的跳不出封建关系的眼光!他们老在
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会儿说我是军阀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我出身低贱了!”云仙
把笔一掷,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些,理他们干么。”张不忍走近到书桌边。“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
去?――可是,这几天,这里的空气有点不同,紧张起来了,云仙,我们真得想出
点事来做才好。”
云仙仰脸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专会造她谣言的环境也能紧张。
镗镗!从街上来了锣声,镗镗又是两下。而且隐隐夹杂着人声喧哗。
云仙将脸对着不忍眉梢一耸。似乎说:这莫非就是“紧张”来了么?
“这是高脚牌。一定有紧急的告示。”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去了。
高脚牌慢慢往中心小学那边走。镗镗!引出了人来。大人们站在路旁看,孩子
们跟着,――一条渐渐大起来的尾巴。
张不忍追到中心小学门前,高脚牌也在一棵树下歇脚,掮牌的那汉子将牌覆在
地下,却挺着脖子喊道,“催陈粮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陈粮啦!后天
开征,一礼拜;催陈粮啦!”
张不忍感到空虚,同时这几天内他下乡时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卧的牌背闪动。
忽然听得那汉子自个儿笑起来,换了唱小调的腔调:
“还有啦,今年里,不许采树叶子呢:柏树,桑树,榆树,梧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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