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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内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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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内容・文字   假若我有个弟弟,他一时高兴起来要练习写写小说。我想,很自然的,他必来 问我应该怎样写,因为我曾经发表过几篇小说。我虽没有以小说家自居过,可是在 他的心目中大概我总是个有些本领的人物。既是他的哥哥,我一定不肯扫他的兴, 尽管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宝贝,似乎也得回答他几句――对不对,不敢保险,不过我 决不会欺骗他,他是我的老弟呀!   我要告诉他:   一、形式。小说没有什么一定的图样,但必须有个相当完整的形式,好教故事 有秩序的、有计划的去发展。社会上的真事体,有许多是无结果而散的,有许多是 千头万绪乱七八糟的;我们要照样去写,就恐怕是白费力而毫无效果。因此,我们 须决定一个形式,把真事体加以剪裁和补充,以便使人看到一个相当完整的片段。 真事体不过是我们的材料,盖起什么样的房子却由我们自己决定。我们不要随着真 事体跑,而须教事体随着我们走。这样,我们才不至于把人物写丢了,或把事体写 乱了。一开头写张三,而忽然张三失踪,来了个李四;李四又忽然不见,再出来个 王五,一定不是好办法。事情也是如此,不能正谈着抗战,忽然又出来了《红楼梦》。 人物要固定,事情要有范围。把人物与事情配备起来,象一棵花草似的那么有根、 有枝、有叶、有花,才是小说。   二、内容。小说的内容比形式更自由。山崩地裂可以写,油盐酱醋也可以写。 不过,无论写什么,我们必须给事情找出个意义来,作为对人们的某一现象的解释。 我们不仅报告,也解释,好使读者了解人生。这种解释可不是滔滔不绝的发议论, 不是一大篇演说,而是借着某件事暗示出来的,教人家看了这段具体的事,也就顺 手儿看出其中的含意。因此,我们要写某件事,必须真明白某件事,好去说得真龙 活现,使人信服,使人喜悦,使人在接受我们的故事时,也就不知不觉的接受了我 们的教训。假若我们说打仗而不象打仗,说医生而象种田的,便只足使人笑我们愚 蠢,而绝难相信我们的话了。我们须找自己真懂得的事去写。每写一件事必须费许 多预备的工夫,去调查,去访问;绝对不可随便说说,而名之为小说。   单是事情详密还不算尽职。我们还得写出人来。小说既是给人生以解释,它的 趣味当然是在“人”了。若是没有人物,虽然我们写出山崩地裂,或者天上掉下五 条猛虎来,又有什么好处呢?人物才是小说的心灵,事实不过是四肢百体。   小说中最要紧的是人物,最难写的也是人物。我们日常对人们的举止动作要极 用心的去观察,对人情事故要极细心的去揣摩,对自己的感情脾气要极客观的去分 析,要多与社会接触,要多读有名的作品。我们免不了写自己,可是万不可老写自 己;我们必须象戏剧演员似的,运用我们的想象,去装甲是甲,装乙是乙。我们一 个人须有好多份儿心灵、身体。   三、文字。小说是用文字写成的,没有好的文字便什么也写不出。文字是什么 东西呢?用不着说,它就是写在纸上的言语。我们都会说话,我们便应当会用文字。 不过,平日我们说话往往信口开河,而写下来的文字必须有条有理,虽然还是说话, 可是比说话简单精确。因此我们也须在文字上花一番琢磨的工夫。我们要想:这个 感情,这个风景,这个举动,要用什么字才能表示得最简单,最精确呢?想了一回, 再想一回,再想一回!这样,我们虽然还是用了现成的言语,可是它恰好能传达我 们所要描写的,不多绕弯,不犹疑,不含混,教人一看便能得到个明确的图象。我 们必须记得,我们是在替某人说话,替某事说话,替某一风景说话,而不是自己在 讲书,或乱说。我们的心中应先有了某人某事某景,而后设法用文字恰当的写出; 把“怒吼吧”、“祖国”、“原野”、“咆哮”……凑到一块儿,并不算尽了职责! 我们的文字是心中制炼出来的言语,不是随便东拾一字,西抄一词的“富贵衣”。 小说注重描写,描写仗着文字,那么,我们的文字就须是以我们的心钻入某人某事 某景的心中而掏出来的东西。这样,每个字都有它的灵魂,都有它必定应当存在的 地方;哪个字都有用,只看我们怎样去用。若是以为只有“怒吼吧”、“祖国”…… 才是“文艺字”,那我们只好终日怒吼,而写不成小说了!文字是我们的工具,不 是我们的主人。假若我们不下一番工夫,不去想而信笔一挥,我们就只好拾些破铜 烂铁而以为都是金子了。   载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日《文学修养》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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