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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接受文学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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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接受文学遗产   常有友人以如何接受文学遗产的问题相质。我以为要决定这个问题,须先看看 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文艺作家。假若我们要成为一个古文家,这就很简单了:我们 只须以术为主,确定思想,而后博及群书(古书),以判得失,要浸渍古人为文义 法,即能成功,倘不能博及群书,亦可精研六经,旁及史汉,汉魏文章,也自能落 笔不凡,有古人气象。黄山谷说过:“往年常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 ‘但熟读所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读数日过,然后知后世作 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苏黄为宋代两大文豪,书读得很多,而且在 思想上都深受佛教影响,可是他们教人作文之法不过简单如此。我以为,假若我们 要立志成为一个古文家,我们便须首先假设头上有一位皇上,不管我们相信什么, 我们必须在思想上按照孔孟的道理说话,在方法上按照着贾陆韩苏的技巧行文。明 乎此,我们就差不多能一以贯之的明白中国的文学史了。中国文学史中,正统的文 学是今古一致,思想与技巧大致相似,即使文体有些变化,也不过是平仄上微微的 一些波纹而已。因此,我们没有农司奇拉司,也没有莎士比亚。我们并不是没有成 为莎士比亚的人才;象太白,子美,东坡,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们都有位皇 上,不许他们瞎胡闹。只有一些绝对不管皇上的人,象《水浒》,《红楼梦》的作 者,才真写出了一些自由的,象样子的东西来,可是这样的东西实在不多见,因为 写了出来,既不能取得功名富贵,碰巧了还要被官府及正人君子所检禁,太不上算。 作古诗文,应知:“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 杜自作此语耳”。字字有来历,皇上与大家才都放心,于是中国文学中乃如一圆珠 滚来滚去,老是那么圆滑,那么大小,那么平平无奇,只要我们能以圣贤之心为心, 能无一字无来处,我们便也能点铁成金,成为一个小圆珠子。我们能吸收,能摹仿, 就够了。因此,我们论诗文,也差不多是千载一致,所不同者不过略有偏重,甲重 音节,乙重气势,只在枝节上求技巧的不同,其用心立论则一也。   那么,假若我们要成为一个新文艺家呢,我想我们一定不能只以摹仿为满足。 我们似乎第一就该开拓我们的思想,把世界上那些最善最美最真的都须略略知道一 点,使我们成为一个会为全人类思想的中国人。我们自然不必放下自己,而去描写 别人;但是我们必须在描写自己的时候,也关切到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一位抗战士 兵,也就是全世界反法西斯蒂战线上的一个弟兄。他的生命即使是特殊的,可是他 的苦痛,责任,与问题,都是世界的。我们应以世界文艺作为我们的遗产,而后以 我们的文学、材料,写出我们自己的,同时也是世界的作品来。因此,欲治新文艺, 就必先预备至少一两种外国语言,使我们多长出一两对眼睛来。假使我们只有一对 眼,只能看中国的作品,即使我们专找那些伟大的著作去读,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以《红楼梦》来说吧,它的确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是它并不能启发我们,象《战 争与和平》那样。一本书必有它所预期的效果,就是哥哥妹妹的那一点,在这一点 上它有极大的成功。我们不能责备它没有《战争与和平》那样的效果。可是,为我 们学习起见呢,我们便不应只抱着《红楼梦》,而不去多学几招。无论是但丁,歌 德,还是托尔斯泰,他们总把眼睛放开,看到他们所能看到的世界,尽管你一点也 不信天堂地狱,但是你没法不承认但丁的伟大。他把天堂地狱与人间合到一处去指 导人生。他到今天也使我们崇拜,因为世界文学史中还没有第二个但丁。假若我们 只学了汉文,唐诗,宋词,元曲,而不去涉及别国的文艺,我们便永远不会知道文 艺的使命与效果会有多么崇高,多么远大,也不会知道表现的方法会有那么多的变 化。很明显的,假若“五四”新文艺运动者,都是完全不晓得西洋文艺的人,这二 十年来就绝对不会有一篇东西比得上茅盾,曹禺,徐志摩等的作品的。   自然,中国老的作品,并不是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现在既还用方块字作我们 表现的工具,我们就该知道以前的人曾经怎样运用这个工具来着。而且,从前的人 们,在思想上既不敢冒险去乱说,他们只好在文字上想办法。所以,文字在前人的 手里真讲得起千锤百炼,值得我们去学习。我觉得,能练习练习旧体文,与旧体诗 词,对我们并不是件白费功夫的事。   用世界文艺名著来启发,用中国文字去练习,这是我的意见。   其次,我们于上述两点之外,还该扩大“遗产”二字的意思,把社会情形也放 在里边。因为,假若我们已读过希腊,罗马,中古文艺复兴,以及近代的西洋文艺 名著了,也已从李杜苏韩学过诗文了,可是我们不明白目前的社会是什么,我们便 势必写出有伟大的企图,而内容空洞的东西,那才冤枉!社会上的一切自有根源, 书是世代相传下来的,我们应把这文化视作遗产,而后下笔乃能有物。我们应当批 评,但先须“知道”。《红楼梦》虽不能启发我们什么,但它描写的那一部分的人 生的确是中国样子,使人相信。假若我们只闭户读文艺遗产,而不睁眼去看社会, 便只认识了死的灵魂,而忘了活的世界,恐怕便要变成唐吉珂德式的写家,而到处 闹笑话了。   载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文学创作》第一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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