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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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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何许人也   粗枝大叶的我可以把与我年纪相仿佛的好友们分为两类。这样的分类可是与交 情的厚薄一点也没关系。第一类是因经济的压迫或别种原因,没有机会充分发展自 己的才力,到二十多岁已完全把生活放在挣钱养家,生儿养女等等上面去。他们没 工夫读书,也顾不得天下大事,眼睛老钉在自己的忧喜得失上。他们不仅不因此而 失去他们的可爱,而且可羡慕,因为除非遇上国难或自己故意作恶,他们总是苦乐 相抵,不会遇到什么大不幸。他们不大爱思想,所以喝杯咸菜酒也很高兴。   第二类差不多都是悲剧里的角色。他们有机会读书;同情于,或参加过,革命; 知道,或想去知道,天下大事;会思想或自己以为会思想。这群朋友几乎没有一位 快活的。他们的生年月日就不对:都生在前清末年,现在都在三十五与四十岁之间。 礼义廉耻与孝弟忠信,在他们心中还有很大的分量。同时,他们对于新的事情与道 理都明白个几成。以前的作人之道弃之可惜,于是对于父母子女根本不敢作什么试 验。对以后的文化建设不愿落在人后,可是别人革命可以发财,而他们革命只落个 “忆昔当年……”。他们对于一切负着责任: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属他们管。 可是一切都不管他们,他们是旧时代的弃儿,新时代的伴郎。谁都向他们讨税,他 们始终就没有二亩地,这些人们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而且还得到处扬着头微笑,好 象天下与自己都很太平似的。   在这第二类的友人中,有的是徘徊于尽孝呢,还是为自己呢?有的是享受呢, 还是对家小负责呢?有的是结婚呢,还是保持个人的自由呢?……花样很多,而其 基本音调是一个――徘徊、迟疑、苦闷。他们可是也并不敢就干脆不挣扎,他们的 理智给感情画出道儿来,结果呢,还是努力的维持旧局面吧,反正得站一面儿,那 么就站在自幼儿习惯下来的那一面好啦。这可不是偷懒,捡着容易的作,也不是不 厌恶旧而坏的势力,而实在需要很大的勉强或是――说得好听一点――牺牲;因为 他们打算站在这一面,便无法不舍掉另一面,而这个另一面正自带着许多媚人的诱 惑力量。   何容兄是这样朋友中的一位代表。在革命期间,他曾吃过枪弹:幸而是打在腿 上,所以现在还能“不”革命的活着。革命吧,不革命吧,他的见解永不落在时代 后头。可是在他的行为上,他比提倡尊孔的人还更古朴,这里所指的提倡尊孔者还 是那真心想翼道救世的。他没有一点“新”气,更提不到“洋”气。说卫生,他比 谁都晓得。但是他的生活最没规律:他能和友人们一谈谈到天亮,他决不肯只陪到 夜里两点。可有一点,这得看是什么朋友;他要是看谁不顺眼,连一分钟也不肯空 空的花费。他的“古道”使他柔顺象个羊,同时能使他硬如铁。当他硬的时候,不 要说巴结人,就是泛泛的敷衍一下也不肯。在他柔顺的时候,他的感情完全受着理 智的调动:比如说友人的小孩病得要死,他能昼夜的去给守着,而面上老是微笑, 希望他的笑能减少友人一点痛苦;及至友人们都睡了,他才独对着垂死的小儿落泪。 反之,对于他以为不是东西的人,他全任感情行事,不管人家多么难堪。他“承认” 了谁,谁就是完人;有了错过他也要说而张不开口。他不承认谁,乘早不必讨他的 厌去。   怎样能被他“承认”呢?第一个条件是光明磊落。所谓光明磊落就是一个人能 把旧礼教中那些舍己从人的地方用在一切行动上。而且用得自然单纯,不为着什么 利益与必期的效果。他不反对人家讲恋爱,可是男的非给女的提着小伞与低声下气 的连唤“嘀耳”不可,他便受不住了,他以为这位先生缺乏点丈夫气概。他不是不 明白在“追求”期间这几乎是照例的公事,可是他遇到这种事儿,便夸大的要说他 的话了:“我的老婆给我扛着伞,能把人碰个跟头的大伞!”他,真的,不让何太 太扛伞。真的,他也不能给她扛伞。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 而出来给她提小伞的人,后者不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使他不能低三下四的求爱,使他穷,使他的生活没有规律,使他不能 多写文章――非到极满意不肯寄走,改、改、改,结果文章失去自然的风趣。作什 么他都出全力,为是对得起人,而成绩未必好。可是他愿费力不讨好,不肯希望 “歪打正着”。他不常喝酒,一喝起来他可就认了真,喝酒就是喝酒;醉?活该! 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是心细如发。他以为不必思索的事,根本不去思索,譬如喝酒, 喝就是了,管它什么。他的心思忽细忽粗,正如其为人忽柔忽硬。他并不是疯子, 但是这种矛盾的现象,使他“阔”不起来。对于自己物质的享受,他什么都能将就; 对于择业择友,一点也不将就。他用消极的安贫去平衡他所不屑的积极发展。无求 于人,他可以冷眼静观宇宙了,所以他幽默。他知道自己矛盾,也看出世事矛盾, 他的风凉话是含着这双重的苦味。   是的,他不象别的朋友们那样有种种无法解决的,眼看着越缠越紧而翻不起身 的事。以他来比较他们,似乎他还该算个幸运的。可是我拿他作这群朋友的代表。 正因为他没有显然的困难,他的悲哀才是大家所必不能避免的,不管你如何设法摆 脱。显然的困难是时代已对个人提出清账,一五一十,清清楚楚。他的默默悲哀是 时代与个人都微笑不语,看到底谁能再敷衍下去。他要想敷衍呢,他便须和一切妥 协:旧东西中的好的坏的,新东西中的好的坏的,一齐等着他给喊好;自要他肯给 它们喊好,他就颇有希望成为有出路的人。他不能这么办。同时他也知道毁坏了自 己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事,他不因不妥协而变成永不洗脸的名士。革命是有意义的 事,可是他已先偏过了。怎办呢?他只交下几个好朋友,大家到一块儿,有的说便 说,没的说彼此就楞着也好。他也教书,也编书,月间进上几十块钱就可以过去。 他不讲穿,不讲究食住,外表上是平静沉默,心里大概老有些人家看不见的风浪。 真喝醉了的时候也会放声的哭,也许是哭自己,也许是哭别人。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不吹腾自己的好处。不过,他不想改他的毛病,因为 改了毛病好象就失去些硬劲儿似的。努力自励的人,假若没有脑子,往往比懒一些 的更容易自误误人。何容兄不肯拿自己当个猴子要给人家看。好、坏,何容是何容: 他的微笑似乎表示着这个。对好友们,他才肯说他的毛病,象是:“起居无时,饮 食无节,衣冠不整,礼貌不周,思而不学,好求甚解而不读书……”只有他自己才 能说得这么透澈。催他写文章,他不说忙,而是“慢与忙有关系,因优故忙。”因 为“作文章象暖房里人工孵鸡,鸡孵出来了,人得病一场!”   他若穿起军服来,很象个营里的书记长。胸与肩够宽,可惜脸上太白了些,不 完全象个兵。脸白,可并不美。穿起蓝布大衫,又象个学校里不拿事的庶务员。面 貌与服装都没什么可说,他的态度才是招人爱的地方,老是安安稳稳,不慌不忙, 不多说话,但说出来就得让听者想那么一会儿。香烟不离口;酒不常喝,而且喝多 了在两天之后才现醉象――这使朋友们视他为“异人”;他自己也许很以此自豪, 虽然“晚醉”和“早醉”是一样受罪的。他喜爱北平,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北平有几 位说得来的朋友。   载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人间世》第四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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