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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狗长犄角
在杂院中,天赐明白了许多事儿。邮差住着北屋,身分最高,不大爱理人,早
晚低着头出入,好象心中老盘算门牌的号数。几个作小买卖的是朋友;虎爷既也作
买卖,所以他们对他很亲热,彼此交换着知识,也有时候吵起来,吵完便拉倒,谁
也不大记着谁。拉车的身分最低,可是谁也不敢惹他,他喝俩钱的酒,随便可以拚
命。大家对天赐显着客气,都管他叫“先生”。他越对他们表示好感,他们越客气。
他身上有股与他们不同的味儿,仿佛是。妇女们看他在院中便不好意思赤了背。他
学着说他们的话,讨论他们的事,用他们的方法作事,用他们的推理断事;他到底
是他,他们不承认他是同类。他们的买卖方法不尽诚实,他们得意自己的狡猾,可
是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的象朋友。为一个小钱的事可以打起来;及至到了真有困难,
大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有义气。他们很脏,不安静,常打孩子。天赐看出来,这
些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并不是天生来的脏乱。他们都有力量,有心路,有责任心,
他们那么多小孩都是宝贝,虽然常打。他不如他们,没力量,没主意,会乱想。他
们懂得的事都是和生活有密切关系的,远一点的事一概不懂。他们是被一种什么势
力给捆绑着,没工夫管闲事。手抓来的送到口中去。他可怜他们,同时知道自己的
没用。他们管他叫“先生”,是尊敬,还是嘲笑呢?他不能决定。
他想郑重的帮助虎爷,他必须变成他们中的一个。端阳节到了,虎爷红着心作
一笔生意,除了果品,还添上粽子,连月牙太太也忙起来,她得管洗米,泡枣,煮
叶,和包粽子。买卖确是不错,天赐高兴起来,把书本放下,一天钉在摊子上。他
的脸色红起来,吃饭也很香,力量也长了。他觉出自己有了真本事。邻人们都称赞
着:“先生有点劲头了!”他不爱这个“先生”,而暗喜自己长了力量。节前,东
屋老田夫妇打起来,他过去拉劝,为是试试自己的力气;被田家夫妇把他揍在底下;
架打完了,他还在地上趴着呢。大家都觉得对不起“先生”,而“先生”也承认了
自己是“先生”。
节下的前一天,街上异常的热闹。虎爷在太阳出来以前就由市上回来,挑着樱
桃桑葚红杏。月牙太太包了半夜的粽子。天赐也早早起来,预备赶节。满街都是买
卖的味儿,钱锈与肉味腻腻的塞住了空中。在这个空气里,天赐忘了一切,只顾得
作买卖,大家怎么玩,他会跟着起哄的。他头上出着汗,小褂解开钮,手和腕上一
市八街的全是黑桑葚的紫汁,鼻子上落着个苍蝇。他是有声有色的作着买卖,收进
毛票掖在腰带上,铜子哗啦啦的往菠箩里扔,嘴里嚼着口香蕉。稍微有点空儿,便
对着壶嘴灌一气水,手叉在腰间,扯着细嗓:“这边都贱哪,黑白桑葚来大樱桃!”
他是和对过的摊子打对仗:“这边八分,别买那一毛的,嗨!”虎爷是越忙越话少,
而且常算错了账:“又他妈的多找出二分!”天赐收过来:“那没关系,我的伙计,
明儿个咱们吃肉!哎,老太太要樱桃,准斤十六两,没错!”正在这么个工夫,他
一回头,狄文瑛在摊旁站着呢。她还那么细瘦,眉弯弯的,稳重。她没向他点头,
也没笑,就那么看了他一眼,不慌而很快的走开。
天赐木在了那块,忘了他是作买卖,他恨作买卖!一声没出,扣上他三毛钱的
草帽,走了。
走了一天,到落太阳才回来。
虎爷恨不能吃了他:“你上哪儿啦?!”
他不出声,戴着草帽收拾东西,皱着眉头。
第二天是节下,他告诉虎爷他歇工。
“你歇工?我揍出你的粪来!你怎回事呀?”
“不怎回事,作买卖没我!”
月牙太太怕二人吵起来,“得了,帮帮忙吧,明天再歇工;不卖今天卖几儿个?!
瞧我了!”
天赐的心软了:“好吧,就帮今个一天!”
“你简直不是玩艺!”虎爷是真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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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啦,走吧!”虎太太给调解着。
过了十点钟,应节的东西已卖得差不离,天赐想起肉:“虎爷,收了吧;下半
天有买卖吗?家去吃肉。”
虎爷答应了,他以为天赐是想起往年过节的风光;钱已卖满菠箩,虎爷也会体
恤人。
“真想给纪妈送点东西去!”天赐一边收拾,一边念道。“过了节的。家里的
该住两天娘家,你送她去,就手看纪妈。我也歇两天,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可卖的。
节后得添酸梅汤了,是不是?”
正这么一边收摊,一边闲扯,摊前过去个人,高身量,大眼睛,小黑胡子,提
着两个点心匣子。他看了天赐一眼,天赐也看了他一眼,觉得面熟。他可是走过去
了。走出没有多远,他又回来了,站在摊旁看着虎爷。虎爷以为他是买东西的,拿
出收摊子不再伺候的劲儿,不去招呼。
“你是虎爷吧,我的银儿?”高个子说。
“什么?王老师?!”他们一齐的跳起来。“留了胡子?!”“可不是我!”
大眼睛瞪圆了,拉了拉袖子。“哪儿都找到了,找不着你们。福隆没了,别的买卖
倒了,房子别人住着,听说老头老太太都过去了。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他
俩争着要说,谁也不再顾得收拾东西。
“这儿不行,走,吃饭去,我的请;不请你们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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