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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月牙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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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月牙太太   纪家的鸡子特别好吃,真是新下的。饼子也好,底下焦,中间松,甜津津的有 个嚼头儿。大妞们善意的送了天赐块白薯,他可没接过来,嫌他们的手脏。   一擦黑大家就去睡,天赐和老头儿在一炕上。老头儿靠着有灶火的那头儿躺下: “少爷,累了吧?歇歇吧!洋油贵,连灯也点不起!哎!”天赐也躺下,原来炕是 热的!一开头还勉强忍着,以为炕热得好玩;待了一会儿,他出了白毛汗。仰着不 行,歪着不行,他暗中把棉裤垫上,还不行。眼发迷,鼻子发干,手没地方放,他 只好按着裤子,身子悬起,象练习健身术。胳臂一弯一伸,肚子上下,还能造一点 风。可是胳臂又受不了。把棉袄什么的全垫上,高高的躺下,上面什么也不盖;底 下热得好多了,可是上边又飘得慌。折腾了半夜,又困又热又不好意思出声。后半 夜,炕凉上一点来,他试着劲儿睡去。   第二天起来,他成了火眼金睛,鼻子不通气。   不行,他受不了这种生活。他想着不发娇,可是纪家的人太脏,他不能受。村 里,什么也没有;早上只有个卖豆腐的和卖肉的,据说都是每三天来一次。村口的 小铺是唯一的买卖,可是也不卖零吃。纪老头儿急得没有办法,只好给他炒了些玉 米花和黄豆,为是占住嘴。村外也没的可玩,除了地就是地,都那么黄黄的;只看 见三四株松树,还是在很远的地方。天赐想起年画上有张“农家乐”,跟这个农家 一点也不同。这里就没的乐。这里的小孩知道什么是忧虑,什么是俭省,一根干树 枝也拿回家去。这里笼罩着一团寒气,好似由什么不可知的地方吹来的。天赐一天 也没个笑容。他想家。   住了两夜,纪妈带天赐回了城。纪老者送下他们来,并且给天赐拿了二十个顶 大的油鸡蛋。   回到家中,天赐安稳了许多,他一时忘不了纪家那点说不清的难过劲儿;作梦 还看见那三个小孩――那个顶小的穿着破花布屁帘,小手拿着块饼子。他细问纪妈 关于乡间的事,听得很有趣。乡下是另一个世界:只有人,没有钱。   他要求爸给纪妈长点工钱,爸答应了。爸为什么能这样痛快呢?他不明白。他 想象着自己应当是黄天霸,半夜里给纪老头送几块钱去;纪老头是可爱的,可敬的。 但这只是想象,没有用处。反过来想到他自己,他又高了兴。他幸而是城里的人, 他爸有钱。可是为什么他有钱,别人没有呢?不能想明白了,他只能自庆他的好运 气。   过了年他已十五岁,按着年节算岁数。他身上起了些变化:薄嘴唇上的小汗毛 稍微重了一些,有一两根已可以用手揪起。喉头也凸出点来,一上一下的很象个小 肉枣,说话不那么尖了,脸上起了些红点。身量并没长多少,可是他觉出身上多了 一些力量,时常往外涨,使他有时憋闷得慌。他懂得了修饰。自己偷偷的买了瓶生 发油,不敢叫别人看见,可是高了兴便叫纪妈闻闻他的头发。很好照镜子,见了姑 娘可又不好意思,又愿看又不敢,虽然在镜子中他以为他很漂亮。老多日子也没找 “蜜蜂”去,因为那是姑娘。有好些事儿使他心中不安,可是不好意思去问人,连 四虎子也不好去问。他觉得自己是往外长,又觉得堵闷得慌。因为这种堵得慌,他 把十六里铺慢慢的忘了。他自己是更值得注意的。世界上只有他自己在变化着玩, 仿佛是。他不爱从前爱玩的东西了,他爱块漂亮的小手绢,什么背后画着个姑娘的 小镜子,偷着吸了半根“哈德门”,晕了半天。没事就擦皮鞋尖。这时候他更爱乱 想,越想越寂寞,有时候觉得搂抱谁一下才痛快。爸愿他去学买卖,好继承那些事 业。他记得妈的遗言,作官比作买卖好。他不能决定。有时候他会为自己打算。及 至说到真事,他又不屑于细想了。他是少爷。他有时会装作马马虎虎:“学买卖?” 他一笑。没意义。和爸要个三毛两毛的在街上转倒也逍遥自在。   既不去学买卖,又一时不能作了官,总得有点事作似乎才对得起爸。既对得起 爸,又不失掉自由,还是去读书。可是学校没意思,老师不好,同学也不好。现在 的天赐不是以前的天赐了,不能再到学校去当小菜碟儿;上学校去的话,他应当作 主任!他过世面了:死过妈妈,顶过灵,上过十六里铺,骑过驴,买过生发油!什 么他不懂得?!他不要再上学校。其实呢,他心中也有点怕。两件事使他想起就怕, 妈妈的死和学校里的冷酷。顶好还是请位先生,在家里读书,爱读什么就读什么, 不必学算数,上体操。 mpanel(1);   不过,他不能直接和爸说去,他学会了留心眼。叫四虎子去说,要碰了钉子反 正是四虎子碰。他还得运动四虎子一下,送给他点礼物。是的,送了礼便好说话, 妈妈活着的时候不老这么办吗?   “虎爷!”这是他新创造的名词,很有些男子气:“过了会子年,还没送你点 礼物呢!要什么?说吧!”揪起嘴上一根小毛,作为是胡子。   “别瞎扯淡,这两天心里不痛快!”四虎子出的气很粗。“怎么了,虎爷?”   “怎么了?我不干了,伺候不着!”四虎子越说越上气。   天赐楞了,没有四虎子便没了世界,四虎子不是最老最老的朋友么?   “我告诉你,”四虎子看天赐楞住,心中舒服了些:“自从有你的那年,死鬼 老太太就说给我娶亲。今年你十几了?”“十五。”   “我娶了媳妇没有?”   天赐摇头。   “完啦!我告诉你,钱要是在人家手里,媳妇就娶不上。我看透了!不干了, 不伺候了,我四虎子离了牛家还吃不了饭是怎着?!”   天赐看清楚牛家不对,可是不甚明白到底娶媳妇为什么这样重要,至于使四虎 子这么着急。设若四虎子必得要媳妇的话,他自己也应当要一个。媳妇不就是姑娘, 而姑娘不是很好看么?“虎爷,我跟爸说去,咱们一人娶一个;要不然的话,一人 娶俩;大狗子他爸不是有俩媳妇么?”“别胡扯,”四虎子可是笑了,“我这儿是 说真事儿呢。我不能跟别人说,你是我的老朋友,是不是?我就能跟你说。”天赐 板起脸来,心中十分高兴,身上似乎增加了分量。老朋友,一点不错!“虎爷,我 真跟爸说去。”   虎爷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可是,可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那多没脸!”   “说谁的主意呢?”   “干脆吹了吧,没媳妇就没有,认命!”虎爷又软了。“对啦,让纪妈去说! 老朋友?好啦,哎!”他点着头,学着纪老者。“我也求你点事。”   “说吧,什么事都行,咱哥俩的话!”   天赐把要请位先生的意思说明,虎爷答应给办。二位老朋友非常的痛快,由天 赐出钱请虎爷吃了两串冰糖山楂,代替送礼。   两边的话都到了爸的耳中,爸照例允准,只是没主意。请谁教书呢?说谁家的 姑娘呢?俱无办法。   天赐认识个姑娘――“蜜蜂”,马上推荐。爸觉得很好,“蜜蜂”已经十六岁, 按照云城的办法是满有当媳妇的资格。可是老黑不愿意,嫌虎爷的岁数太多。他愿 把蜜蜂给天赐,可是牛老者又不愿意,因为老黑在商界的地位太低。末了还是由纪 妈为媒,在十六里铺说了个姑娘,据说人材本事都好,就是嘴不十分好,歪着。虎 爷倒不在乎这点,自要人好就行。天赐不大赞成,一听十六里铺他就堵得慌;可是 老朋友既然愿意,他也就不便多说,反而想象着十六里铺的好处:“虎爷,那儿还 有驴呢,不坏!”亲事就算定了,纪妈兼了媒人,身分猛进。   四虎子是三月里结的婚,天赐在四月才找到了先生。这位先生姓赵,大学毕业, 好念书,会作诗,没事作,挺穷。赵先生在学校里教过几次书都失败了,他管不住 学生。他的脑袋不知怎长的,整象头洋葱,头顶上立着几根毛儿,他可是很会教天 赐。他和天赐说开了:你爱念什么就念什么,不明白的问;不问也没关系。天赐很 乐意这么办。每天有一课叫作“思想”,师生相对无语,各自想着心事。想完了就 讨论,想不出就拉倒。天赐想改造十六里铺,先修一条马路,赵先生给补上:马路 两边得有树和流水。天赐很佩服赵老师,问他一切的问题,老师都有的说。天赐念 小说,老师敢情能背《红楼梦》!爸要来查看,天赐就练字,老师教他写魏碑。爸 走了,师生就研究林黛玉的性格与习惯。老师会说:“你闭上眼想想看!”一闭上 眼,天赐很会想象,他看见了黛玉!他很想找“蜜蜂”去;蜜蜂可是不会黛玉那样 呢!大概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黛玉了,除非再想出一个来。他想,他拿笔瞎写,有一 天写了篇“蜜蜂”,赵老师很夸奖,叫他再去看她,回来再写。他找了她去。“蜜 蜂”已长成个大姑娘,脸似乎长了些,也不光着脚,黑眼珠还是那么黑,可是黑得 不能明白了。她走路非常的轻巧,大脚片不擦地似的。天赐不敢多看她,她不是先 前那样自然了,她会笑出点什么意思来。天赐回来了,皱着稀眉毛想:假如“蜜蜂” 的嘴再小一点,鼻子再长出一分,然后配上那俩黑眼珠?那一定更好看。蜜蜂得光 着脚,在河岸上,绿阴凉底下,不出声的轻走!好了,他就这么写了一篇。赵老师 说:“这就对了,这就是文学,你明白了没有?可是你没写出个主点来,‘蜜蜂’ 哪儿最好?当然是那对眼,黑的,怎个黑法?”他等着天赐自己想。   “黑得象――墨!”   老师摇头。   “黑得象――夜里!”   老师拍了桌子:“河岸上,绿阴凉下,眼黑得象夜里!天赐你行了,你比我高! 你猜我想象什么?象两颗黑珠子。珠子是死的呀,夜会动会流,流到不知道多远, 是不是?”天赐明白了,他也学着作诗,没人管他,他自己会用功。他什么都细心 的看,而后去想。他管四虎子太太叫“月牙太太”,因为她的嘴歪;虎爷差点恼了 他。虎爷说天下的歪嘴要算他的太太第一,天赐说月牙也只有一个,于是他们照旧 是好朋友。   爸很怀疑赵老师到底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他和老师谈,老师夸奖天赐有天才。 爸不懂。老师拿出天赐的文章来,爸才相信天赐的书没白念,有一篇文章用了六张 红格子纸!爸没看说的是什么,数了数字数,够一千五百字!“一千多字!这简直 是作论了!”赵老师笑了:“有三年的工夫,他什么也会作了!”   “可也别太累了他,”爸转了念头,“我就有这么一个小子!作论累心哪!” 爸信服了赵老师,也替儿子骄傲。逢人必说天赐会作论。天赐也很高兴,遇上爸叫 他作点事的时候,他会说:“别,别乱了我的心思,正在这儿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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