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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钩儿套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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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钩儿套圈   满月也过了。虽然这应比三天更隆重,可是办得并不十分起劲,牛老太太确是 把该堵塞的地方都设法堵住了,可是闲话这条河――象个烂桃――是套着坏的。天 赐并没招惹着谁,名誉可是一天比一天坏。只有人是可以生下来便背着个恶名的, 咱们还没见过自幼便不甚光荣的猪,天赐这口奶真不容易吃。   牛老太太可是很坚决,任凭大家怎样嘈嘈,天赐到底比从亲戚家抱来的娃娃强; 楞便宜了外人,就是不跟亲戚合作,大家也只好白瞪眼。可是白瞪眼也不是全无影 响――满月办得不甚起劲。眼虽白瞪,究竟是瞪了,无论怎说也有点别扭。英雄不 是容易作的呀。   不用管这个了,反正满月已过,是好是歹得活下去了。专把洗三满月作得非常 美满,而后便一命归西,也没多大意思。生命的最大意义仿佛就是得活那么几十年, 要不然便连多糟蹋粮食的资格也得不到。天赐决定活下去,这是很值得赞美的。自 然活下去也有活下去的苦处,但是他不怕;凡不怕生命的便得着了生命,因为粮食 是他糟蹋的。   天赐的苦处还真不小呢。按照纪妈的办法,小孩是应当放在个沙子口袋里,过 五六天把结成块的沙子筛巴一回,再连同小孩放进口袋去。十六里铺一带等处的弱 小国民差不多都是这么养起来的。有的不甘心在口袋里活着,就在口袋里死去,倒 也很省事。天赐可没受这个罪,他是官样孩子,不能装口袋而与机器面粉相提并论。 他另有种苦处。虽然没装口袋,他的手脚可都被捆了个结实,一动也不能动,象一 根打着裹布的大兵的腿,牛老太太的善意,唯恐他成了罗圈腿;后来,天赐的磕膝 拧着,而脚尖彼此拌蒜,永远不能在三分钟内跑完百米;这个,牛老太太没想到。 没有思想的善意是专会出拐子腿的。   手脚既然不能动,只好仗着啼哭运动运动内部了。这也行不通:每逢他一出声, 乳头便马上堵住他的小嘴,他只好由哭喊改为哼哼,象个闷气的小猪。第一是孩子 不应当哭,第二是纪妈的奶不应当存起来;牛老太太把账永远算得很清楚。设若由 孩子的性儿哭,这便是费了孩子的力气,而省下纪妈的乳,按什么经济理论说也不 大对。老太太似乎也明白,娃娃是应在相当的时候哭一会儿;但是一想到纪妈那对 乳和月间的工钱,不由的她就叫出来:“纪妈,孩子又该吃了!”钱不但会说话, 而且会逼着人说话,这不能专怨牛老太太。手脚没有自由,被子盖了个严,不准出 声,天赐有点起急,可是说不出道不出,只好一赌气子要抽疯。这是娃娃最好的示 威运动。可是也怕遇上谁,牛老太太总不听这一套,早就预备好抱龙丸,一捻金, 救急散,七珍丹,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一病就灌!对什么她都有办法,天赐唯一 的抵抗是不抵抗,自己翻白眼比有声有色的示威强的多。养孩子的乐趣是在发挥大 人的才干;孩子得明白这个,不然便是找不自在。   天赐认了命。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的时候翻翻白眼。吃吃自己 的拳头,踢踢腿,他满不敢希望。这么一来,他反倒胖了,这是多么体面呢!不止 于体面呀,老太太还叫他“胖乖子”呢!刀把儿在别人手里拿着,你顶好是吃得胖 胖的;人家要杀你呢,肉肉头头的,也对得起人;人家要不杀你呢,你也怪体面。 天赐教给了我们这个办法,他似乎是生而知之的。   纪妈总算很尽心。但是为了几块子工钱,把自己的娃娃放在沙子口袋里,而来 奶别人家的孩子,到底不是――也不应该是――件得意的事。她心中的委屈无处去 诉,只好有时候四顾无人,拿天赐出出气。比如给屁股蛋子两掌,或是尿湿而不立 刻给换布……虽然都不是照例的课程,不过三天两头有这么一次也够天赐受的。自 然,我们无须为这个而悲观;可是生命便是个磨炼,恐怕也无可否认。   老刘妈本是可以和天赐没什么关系的,而且天赐也没故意和她套交情,可是她 杀上前来。从牛老太太的眼中看,老刘妈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从别人眼中看,老刘 妈纵有许多的长处,可是仍不失为走狗。按照走狗分类法说,至少有两大类的:一 类是为利益而加入狗的阶级,一类是为求精神的安慰而自己安上尾巴。老刘妈属于 第二类。在她年青的时候,家中倒确是寒苦,非出来挣饭吃不可。到了老年,家境 已慢慢转过来,她有孙儿孙女,也有口饱饭吃。但是她不回去。偶尔回家一次,她 一年所挣的工钱全花在晚辈身上,给孙子带来城里的玩具,给孙女买来小布人,给 儿媳妇带来针头线脑,细齿的木梳,和作鞋面的零材料等等。大家都很尊敬她。大 家还没尊敬完她,她向后转回了城。没有牛太太,她心中就没了主心骨。她得牺牲 了一切舒服自在,以便得到精神上的安慰。牛老太太厉害,这使刘妈惧怕,怕得心 里怪痒痒的,而后觉出点舒适痛快。有时候帮助太太去欺侮老爷,四虎子,或是门 外作小买卖的,更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她虽然不是英雄,到底是英雄的助手, 很过瘾。她越上年纪,这股子劲越增高,好象唯恐一旦死了而没能完成走狗的使命。 她不是为金钱,而是为灵魂,她的灵魂会汪汪的叫,除了牛太太没人能把她吓止住。   太太有了少爷,老刘妈更高兴了;就是两眼全瞎了也不能辞职。设若太太是子 孙娘娘,她必得是永远一旁侍立的仙女,给娘娘抱着娃娃。不过,纪妈来了;一个 大打击。走狗最怕后补的走狗,而且看谁都是正往外长尾巴。和纪妈一块吃饭的时 候,她嫌纪妈的嘴太大。嘴太大根本没有在城里作事的资格。况且纪妈老委委屈屈 的呢,这更使她非常的生气。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在牛太太手下而还觉着委屈,这简 直是不要脸。老刘妈可以算是忠诚的人了,她只希望一个人的成功,不许大家诉委 屈,因为那一个人的成功便是她的成功,虽然她未必得到物质上的好处,可是充分 的过了狗瘾。她不能看着抱娃娃――太太的娃娃――而觉着委屈的纪妈而不生气。   但是她没法把纪妈赶了走,因为娃娃必须吃奶。前后这么一想,她除了看不起 纪妈之外,还附带着不大喜欢天赐。天赐设若真是英雄好汉,据她想,就根本不能 吃纪妈的奶。这个,她可不敢明言。当牛太太夸奖天赐的时候,她便多少给纪妈加 上几句不大受用的话,而极力的奉承天赐。赶到太太对天赐有所不满的时候,她便 也顺口答音的攻击这个娃娃。她是走狗中的能手。   纪妈受了老刘妈的气,也许是更爱天赐一点,也许在天赐身上泄怒,而天赐的 屁股又加多了被拧的机会。生养在一个英雄――不管是多么大小的英雄――的手下, 得预备好一座硬屁股,这是必需的。   天赐已会笑了。纪妈不大注意他的笑,她专留神他的哭;他不哭,她便少受申 斥。天赐许多的笑是白费了事,没人欣赏。老刘妈瞎着一只眼,看不清娃娃的微有 笑意的笑,即使看清,她也不热心的去给宣传。她的耳朵更有用,一听到孩子哭, 她便自言自语的叨唠起来:这样的奶妈,老叫孩子哭,没有见过!这虽是自言自语, 可是并不专为自己听;太太要是听见呢,自然便起了作用;纪妈听见呢,也好。反 正有人听见便好,而她的自言自语是会设法使人听见的。   牛老太太自然喜欢娃娃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她在一旁,天赐永远不笑。 纪妈已经向太太报告过,娃娃已会撇嘴儿微笑。太太不信,而老刘妈以为奶妈是要 加入狗的阶级,虚造事实,以便得宠。旧狗遇见新狗比遇见猫还气大,“太太,可 得说奶妈子一顿,别这么乱造谣言!我就没看见娃娃笑过一回,哼!”   可是天赐确是会笑,牛老头儿知道。要说天赐已经会认识人,便是瞎话,可是 他专爱对老者笑,也许他的圆秃脑袋能特别引起娃娃的注意――假如不能引起成人 的趣味。事实给我们作证,多数的小孩喜欢“不”英雄的人。要不然怎么英雄有时 候连娃娃一齐杀呢。老者天天要过来看天赐两三次,若遇上天赐正睡觉,他便细细 看他的闭成缝儿的眼,微张着的小嘴,与一动一动的脑门,而后自己无声的笑一阵。 若赶上娃娃醒着,他把圆脸低下去低声的不定说些什么,反正一句有意思的也没有: “小人!小伙计!吃饱了?睡忽忽了?还不会叫爸呀?真有你的!看这小眼,哟, 哟,笑了!”天赐果然是笑了,那种无声而微一裂嘴的笑。   牛老者把这个报告给太太。太太心里微酸。纪妈已报告过,她不信;现在老伴 儿又来这么说,分明他和奶妈联了盟,他是给纪妈帮忙助威!老太太自己没有看见 娃娃笑,谁说也不能算数。“啊,我怎么没看见呢?”太太那对小深眼象俩小井, 很有把老伴儿淹死的意思。   “也许是要哭,没准儿。”老者对于未经太太审定的事,向来是抱着怀疑的态 度。   “少上纪妈屋里去,老了老了的,还这么杓杓颠颠的!”太太的酸意和真正山 西醋一样,越老越有劲。自然,太太不是没有眼睛,不晓得纪妈的吸引力是很弱。 不过,她得这么防备一下;英雄的疑虑是不厌精细的。看着该杀的,哪怕是个无害 的绿虫儿呢,乘早下手。况且纪妈到底是个女人呀!老头儿听出点意思来,一时想 不出回答什么,笑了笑,擦了擦圆脸,啊了两声,看了看天花板,带着圆肚子摇了 出去。他一点没觉得难过,可也没觉得好过,就那么不凉不热的马虎过去。   由天赐的笑,牛宅又闹了这么些钩儿套圈。牛老者来看他的次数减少了一半, 他只好自己偷偷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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